中國傳統空鏡美學解構下的懸疑文本

李育紅

(西安美術學院藝術教育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5)

影片《遠山淡影》講述的20世紀90年代中國沿江小縣城淮川發生的一起命案，而由這些命案背后所引發的是兩名女性在時代的洪流中掙扎、追求夢想的故事。影片在內容上是懸疑片，可它的本質卻是一部富有浪漫詩意和哲理的文藝片。影片中呈現的畫面唯美、運用的色彩迷幻，再加上適當的影片音樂，呈現出一種中國傳統之美。影片憑借這一點獲得了36屆法國卡布爾電影節特別展映單元的提名。本文將從影片中構建鏡頭語言的一種特殊形式——空鏡頭入手，分析影片中具有中國傳統風格的空鏡美學，解析它在碎片化敘事中的作用以及帶給影片的特殊寓意。

一、影片中的空鏡頭分類

影片以懸疑案件入手、文藝形式展現，導演能夠將這兩種不同的風格同時融合在一部影片中，空鏡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甄R頭在普遍意義上是指影視劇中沒有人物出現的景物鏡頭，可從中國影視文學角度看，它的范圍應該更加寬廣?？甄R頭更像中國傳統的“留白”藝術，利用一定程度的“空”呈現意蘊更加深遠的視覺藝術[1]。本部影片中按照這樣的思路，空鏡頭可以分為以下兩類。

第一類，影片中的沒有人物的純景物空鏡頭。景物鏡頭在整部影片空鏡頭的數量中是最多的，出現的景物場景種類也很豐富。第一種即遠山淡影。這四個字不僅是影片的題目，也是影片中經常出現的場景：鏡頭拉遠，畫面的盡頭是高高低低的群山環繞，群山卻被霧氣包裹若隱若現，山是淡淡的青色，白色的霧氣在流動，天空卻總是一成不變的灰蒙蒙。整個鏡頭的色調為灰色，給人壓抑之感。在鏡頭色彩的選擇上，也更像是中國傳統的水墨畫：色彩簡單，飽和度低，是一種素凈的舒服感。第二種是蘆葦蕩。影片中蘆葦蕩作為命案現場出現，時間上有白晝和黑夜之分。晚上的鏡頭中，天色漆黑，搖晃的蘆葦密密麻麻，再加上影片適時出現的音樂配合，簡直就是一出“恐怖片”的標配；白天的鏡頭中，蘆葦蕩又換了一副模樣，特別是女主角嚴華在被林音教如何感受舞蹈的力量時，嚴華的一只手輕拂過輕風吹動的白色蘆葦，這個鏡頭中帶給觀眾一種柔軟的感覺。第三種是下雨的鏡頭。影片設定的故事環境是中國沿江的一個小城鎮，依山傍水，帶有雨水濕潤氣息的鏡頭就成為一種地域性的標志鏡頭。影片有下著蒙蒙細雨將整條江籠罩起來的全景鏡頭，也有下雨時雨滴打在玻璃上的特寫鏡頭。第四種則是某些特定的景物和事物。影片中除了上述四處純景物的空鏡頭，導演在進行影片剪輯時將一些細小的物品也作為了空鏡頭的一部分，這極大豐富了影片的鏡頭語言，比如女主角嚴華的一張模擬畫像、嚴華和林音共有的日記本以及模擬師章欣的衣服等。

第二類，影片中的人物不作為整個鏡頭主體語言的空鏡頭。這一類的空鏡頭可以作為非典型性的空鏡頭，即使人物出現在整個鏡頭里面，也沒有多余的人物語言，他們的行為也更像是景的陪襯和一種藝術化的虛化符號。這類鏡頭更多的是展現一種人物命運和景物氛圍的重合。第一種是林音跳舞的舞臺。影片至少出現了兩次林音獨自在舞臺上跳舞的鏡頭，鏡頭非常簡潔，漆黑的舞臺背景，只有一大束光從舞臺的右面打出，林音跳舞的身影只是光下的一抹影子，孤獨而又傷感。第二種是林音在劇場露臺和蘆葦蕩里教嚴華跳舞以及嚴華在廣州的屋頂獨舞。鏡頭里整個場景非常開闊，遠處的云彩是讓人舒服的淡紅色，兩人身影只是在不停地做著舞蹈動作，表情忘我而深情。第三種是匯報演出時已經死亡的林音在舞臺跳舞的鏡頭。這一段鏡頭里林音引導著已經失神的嚴華跳舞，大背景還是演出的舞臺，舞臺的光還是只打在了林音的身上，不同于林音單獨跳舞時的斜射光，這是一束來自舞臺中央的光，包含著嚴華下半生生命對林音的承接。

不論是純景物的空鏡頭，還是人物為非主體的空鏡頭，它們都有著中國傳統藝術理論的影子。西方的視覺藝術呈現一種色彩對比強烈的沖擊感，中國與之不同，擅長用水墨灰調展現一種柔軟的力量。影片中出現的這兩種空鏡頭就是秉承這種理念，空鏡頭使用都是霧蒙蒙的灰色，一切看不真切，一切卻都在那里，是一種浪漫的詩意和神秘。

二、空鏡頭的結構化和情感化作用

影片中的案件時間跨度十七年，作為懸疑電影，它在敘事上有自己特有的風格以增強觀眾與電影的共情。將碎片化敘事融入懸疑電影是一種比較常見的手法，將案件的時空徹底打亂，以一種更加主觀化的方式重新梳理，最后呈現給觀眾。在本部影片中，上文提到的兩類空鏡頭也給了懸疑影片更多的表達方式，其既帶給影片結構化的作用，也在情感化推進和展現中有重要作用[2]。影片中的空鏡頭主要有以下作用：

第一，空鏡頭將影片的時代背景設定出來。構建鏡頭語言中的色彩和特定景物及事物會將影片中事件的發生時間、地點框定在一個范圍內。影片中的大部分空鏡頭都呈現一種時間久遠的泛黃感，這就把案件回溯到十七年前有了鏡頭感，而且還在模擬師章欣中途即將離開淮川時出現一次城外的全景圖，近處是河流和渡口，河流之上是20世紀初還在用的渡船，遠處是群山環繞。這個空鏡頭就把整部影片中的案件時間帶離了觀眾所處的2022年，返回到20世紀90年代。

第二，空鏡頭對影片轉換時空，制造懸疑有著起承轉合的作用。影片的敘事并非按照事件發生的時間先后順序進行的，打亂案件發生的時間，在過去和現在之間來來回回地穿梭，呈現現代影視藝術的蒙太奇效果。在連接過去和現在的紐帶中，就出現了很多的空鏡頭。其一，主角嚴華和林音所在的劇院。在模擬師章欣調查案件時，他兩次去了這個劇院，第一次出現在鏡頭里面的是一個破敗不堪的劇院門頭，然后鏡頭在整個門頭上開始變化，變成了十七年前的樣子，之后開始敘述嚴華和林音的故事。第二次章欣進入劇場內部，看到了墻上林音曾經當首席的海報，要進行時空轉換時，影片同樣是將整幅海報鋪滿鏡頭，然后一轉而下回到了嚴華在劇場當倉管的日子。其二，嚴華和林音共有的日記本。影片中從開頭的陳述案件開始就出現了這個日記本的特寫鏡頭，模擬師章欣在解讀這本日記本時，伴隨著日記本的鏡頭和朗讀日記本的女生獨白就會進入十七年前嚴華的生活中。其三，章欣的衣服背影。章欣作為現在案件和十七年前案件最重要的追溯者，他多次往返于案發地，出現在蘆葦蕩的時候，影片以章欣的角度看著被害者，然后鏡頭聚焦在章欣的黑色衣服上，黑色從屏幕左邊滑向右邊，時間也再次回到十七年前。這幾個以特定事物為主的空鏡頭，在影片中全部起到了回溯時空的作用，將案件中一些關聯的人物重現在觀眾面前，而且在不斷的重現中，線索越來越多，迷霧也越來越多。這些空鏡頭也就成為影片懸疑伏筆的一部分，極大增加了影片的懸疑色彩。

第三，空鏡頭成為影片構建情緒的一種方式。中國文學傳統講求“一切景語皆情語”，這一傳統也延續到了電影中。影片中的空鏡頭大部分為景物，不論是單個的景物，還是眾多景物構成的畫面，其內在都是主人公的情緒和情感的表達。蘆葦蕩這一空鏡頭出現時，影片有兩種不同的情緒，作為案發現場是陰森和害怕，作為林音教嚴華學習舞蹈的地方是一種溫暖和感動。林音獨自在舞臺跳舞的空鏡頭，一束光拉得特別長，亮光處卻只有她在獨舞，一種舞者生命的孤獨感油然而生。嚴華和林音在露臺跳舞的空鏡頭，兩人的舞姿只是整個大背景上的一小點，遠處嫣紅的晚霞才是整個鏡頭的焦點，晚霞的顏色已經表明了當時兩人沉浸在舞蹈之中，她們之間涌動的是對于舞蹈和夢想的追尋。

第四，影片中的空鏡頭傳達著一定的哲學意味。影片中的所有景物鏡頭，色彩淡雅，宛若中國水墨畫。遠山淡影，真相既在眼前，又隱藏在重重迷霧中，人物之間一種虛虛實實的生存狀態就被描繪了出來?？甄R頭代表的“留白”本身也表達了影片隱藏部分故事，用一種比較深沉和內斂的敘事，帶給觀眾更多的想象空間。

可以說，空鏡頭在影片中用其特有的方式，將影片的懸疑色彩描繪得更加濃重，同時又不失作為景物主體鏡頭的悠遠沉靜。兩者的完美融合，帶給觀眾在懸疑之外的情感新體驗。

三、空鏡語言之外的隱喻象征

影片中所講述的案件從故事主線來說并不復雜，兩起跨越十七年的案件牽連出的是兩個女性的生命沉浮。為將兩個女性的故事展現出來，導演設置了眾多曲折而富含深意的鏡頭，空鏡頭就是其中之一。這些鏡頭飽含很多“言外之意”，充滿了耐人尋味的隱喻。

蘆葦蕩。影片中出現最多的空鏡頭，它展現的姿態也是最多的。它既是嚴華或者說林音的“死亡地”，也是嚴華和林音在劇場最快樂時光的見證地。導演刻意將這一組意義完全相反的鏡頭反復出現和回放，代表的是這兩個女性追尋舞蹈夢想的開始和終結。嚴華作為劇團倉庫管理員，原本沒有機會跳舞，是林音在蘆葦蕩帶她領略舞蹈的含義，并且林音在教會她之后退出劇團，給嚴華讓出了一個跳舞的名額?？砷_始也是終曲，林音被害，兩人的舞蹈夢也一起丟了。除此之外，導演選擇蘆葦作為兩個女性的代表，看中的是蘆葦的柔軟，鏡頭中潔白的蘆葦隨風飄蕩，象征著嚴華和林音在時代的大流中相互扶持卻又不堪時代變遷被沖撞的狀態。

殘破的日記本。影片中的日記本是章欣在破案時的關鍵線索，它里面的“我”既是當倉庫管理員的嚴華，又是南下廣州的林音。如此設置讓影片內的刑警困惑，也讓鏡頭外的觀眾不解。將嚴華和林音放置于一個日記本內，隱喻的是嚴華和林音人生的拼接。林音將嚴華看作自己舞蹈生命的延續，所以在自己不能跳舞之后，選擇離開舞臺并將自己的舞蹈全部教給嚴華。在她心里，只要嚴華還能跳舞就是她還在舞臺上。嚴華明白這一點，所以在發現林音被害之后選擇以林音的身份替她活下來。反復以獨白念出日記的內容，就是在暗示觀眾林音和嚴華身份的轉變，以及這兩個女性在彼此黯淡無光的生命里的相互救贖。

下雨的偏遠城鎮。不論是遠山淡影的云霧繚繞之景還是整個小鎮的全景鏡頭，雨和河流都會出現，它們代表著兩位女性身上柔軟的力量以及兩人最終的悲劇結局。同時，圍繞山城的河流其實是時代的河流。嚴華以林音的身份去廣州之后，原本是要延續林音的舞蹈生命的，可是她去了，時代卻走了，不得已只能去舞蹈廳跳舞。兩人雖熱愛著舞蹈，可在時代裹挾之下，她們身不由己，時代的變遷帶給她們的只是一種無力改變的蒼白感。

這些帶有特定含義的空鏡頭，需要觀眾聯系整個故事的發生背景才能體會出來，無形之間影片傳達的含義在懸疑之外又多了一層。這樣的隱喻和象征其實還是“情語”的縱向延伸，鏡頭的語言本質上還是傳達情感的語言，空鏡頭的使用在某種程度上是將這種情感內化，轉化為一種更加含蓄的表達方式[3]。

影片《遠山淡影》從題目的選擇就顯現出一種中國式的幽美浪漫，眾多景物的空鏡頭將影片的懸疑敘事帶入一種更加清新脫俗的境地。這些擁有中國傳統水墨畫般的空鏡頭不僅推動了故事情節的發展，更帶給觀眾一種意猶未盡的回味。同時這些空鏡頭背后所包含的隱喻象征含義，將中國傳統的哲學理念——空融入兩位女性的一生中：在時間的長河中，我們誰也沒有辦法留在自己最想留著的地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