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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中女性形象新變的神話學解讀

2022-05-30 18:42楊旭雯
名作欣賞·評論版 2022年11期
關鍵詞:賈母女媧賈府

摘要:《紅樓夢》中的女性形象發生了一些新變,曹雪芹正面塑造了反抗傳統女性道德和覺醒了自我意識的女性形象,將女性的情感、自我意識、社會地位置于明面思考。女性形象新變的背后隱藏著源自作者集體無意識領域的女性崇拜觀,人心理內部潛藏的集體無意識對女性觀念的變遷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盡管男性崇拜的強化使女性處在被壓迫的附屬地位,但女性在現實社會中話語權的喪失,并不影響“女神”的原始意象繼續存續于人類的集體無意識中,對于母親原型的崇拜和敬畏始終存在于人們的集體無意識中,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的行為、觀念?!都t樓夢》打造了神的維度及現實維度上兩個女性的伊甸園——太虛幻境與大觀園,書中的主要女子幾乎都被賦予了“女神”的身份和特質,她們共同造就了“女神”的大規?;貧w,本質上體現了集體無意識領域中潛在的女性崇拜意識。

關鍵詞:《紅樓夢》女性形象女性崇拜神話原型

文學來源于社會生活,又高于社會生活,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形象,這些文學形象與社會文化密切相關,是社會思想文化發展的產物,是社會生活的鏡子。在明末清初社會大動蕩、大轉折的時代背景下,社會經濟的發展推動傳統女性觀發展轉變。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外部經濟、政治對女性地位的影響外,人內部潛藏的心理世界同樣對女性觀念的變遷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在《紅樓夢》中,這種源自人的無意識的影響主要體現為作者的女性崇拜觀。在曹雪芹筆下,女性形象發生了新變。他通過贊揚以釵黛為代表的文思才女及以王熙鳳、賈探春為代表的持家才女,大贊女才,反對“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觀念;曹雪芹塑造了一批覺醒了自我意識、敢于反抗傳統女性道德和男性權威的“奇”女子,通過寫她們對獨立人格、理想信念、地位、幸福的大膽主動追求,反映出女性對自身情感、生存狀態、生存意義的關注,使女性在精神與人格上成為高于男性的耀眼存在,反映出其集體無意識領域的女性崇拜。本文將從神話原型批評理論與原型理論出發,從神話學的角度解讀《紅樓夢》所暗含的源自于集體無意識的女性崇拜觀。

一、神話原型批評理論與原型理論概述

神話原型批評理論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西方盛行的重要文學批評流派,其與榮格的原型批評理論及西方文學發展的神話傾向緊密相關,主要通過探尋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的意象、人物類型、敘事結構背后的基本模式,找出隱藏著的原型,以此來分析、闡釋和評價文學作品。

“原型”的提出有賴于弗洛伊德、榮格等人對“意識”“無意識”概念的構建。弗洛伊德認為“無意識”是個體后天得來的,是個體受壓抑的心理內容的集合。在弗洛伊德“前意識”與“潛意識”(“無意識”或“下意識”)劃分的基礎上,榮格認為弗洛伊德所說的“潛意識”其實是受到個人經驗影響的“無意識”的表層部分,即“個人無意識”,并進一步提出“無意識”中更深層次、更為隱蔽的“集體無意識”,與“個人無意識”的區別在于,“集體無意識”不以個體經驗為來源,是個體生來就具有的“無意識”部分,對此,榮格將“集體無意識”定義為:

它與個性心理相反,具備了所有地方和所有個人皆有的大體相似的內容和行為方式。換言之,由于它在所有人身上都是相同的。因此它組成了一種超個性的共同心理基礎,并且普遍地存在于我們每一個人的身上。 a

榮格認為,對“集體無意識”存在的最好證明就是不同地域、不同種族、不同文明的原始部落傳說和原始藝術以及古代神話中共同存在的反復出現的意象,這些共同意象來源于人的“集體無意識”部分,其內核即“原型”,也就是說,原始部落的傳說、原始藝術和古代神話,其實是對“集體無意識”的間接表達,這種間接表達以“原始意象”為媒介。

“原型”是“集體無意識”的主要內容,是先驗的、本能的無意識形象。榮格提出:

生活中有多少種典型環境,就有多少個原型……當符合某種特定原型的情景出現時,那個原型就會復活過來,產生出一種強制性,并像一種本能驅力一樣,與一切理性和意志相對抗,或者制造出一種病理性的沖突。 b

在此基礎上,榮格提出了出生原型、英雄原型、父親原型、母親原型、阿尼姆與阿尼姆斯原型等多種原型,其中,母親原型是榮格提出的在人類集體無意識中常見的原型之一,它與象征著力量、權威、尊嚴的父親原型相對,代表著保護、救助、撫育。母親原型源自女性生殖、養育后代的特性,神話則“提供了母親原型的諸多變體”c,比如中國上古神話中的女媧、九天玄女、觀世音菩薩等,都是母親原型在中華民族神話語境中的不同變體。榮格提出了母親原型的積極面向和消極面向,認為母親原型是“善良(sattva)、激情(rajas)與邪惡(tamas)”④的統一體,即母親原型具有雙重性,一方面,母親是慈愛、保護、撫育的象征;另一方面,母親又是后代苦難的來源。人類從幼年開始就先天地對母親有一種依戀,這種依戀長期以經驗記憶的形式存在于人類歷史文化中,構成集體無意識的重要部分?!都t樓夢》中有眾多母親意象,包括最高的原初母神女媧,神話系統的警幻仙姑和現實系統的賈母、劉姥姥,她們個性鮮明,形象各不相同,卻都具有母親善良、保護、撫育的原型意義,這些共有的意義表現源自于她們身為母親所具備的生殖、養育的根本特征,是集體無意識中母親原型的外顯,而這一外顯的過程則是通過神話實現的。神話是遠古時期人類創造出的反映自然界、社會形態、人與自然關系的具有高度幻想特征的故事,表現出在生產力水平極其低下的時代人類對超出自我認知的“超能力”的敬畏、崇拜、追求與想象。神話產生于人類探索自然的思考,并不是對現實生活現象的客觀反映,因此不屬于社會歷史層面,而被劃入意識形態領域。從這一層面來看,神話本質上是人的一種心理寄托,展現的是源自人類無意識領域的心理現象,是“原型”的基本表現模式之一,透過神話中反復出現、多次強調的意象,我們能窺見在世界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中普遍存在著的“原型”。

二、《紅樓夢》中女性崇拜的神話學考察:“母神”原型分析

《紅樓夢》雖為一部反映客觀現實社會的世情小說,但其書本框架卻是由現實體系和神話體系兩個系統共同構成的,神話系統又可細分為女媧補天、太虛幻境、木石前盟三個子系統,且三個子系統都是以“女神”為主位。書中的神話系統蘊含著中華民族集體無意識的精神成分,現實系統則是在意識、集體無意識和外部世界的共同作用下外顯出來的精神實體,這兩個系統相互滲透、互為補充,而神話系統在表達全書意旨上發揮著更為重要的作用,對現實系統的走向起著支配、解釋、引導的作用。

(一)“女媧補天”神話中的母親原型

1.女媧與賈母

《紅樓夢》以“女媧補天”的神話開頭,“女媧補天”神話出自《列子·湯問》 e,在這一神話中,女媧是中華民族的創世女神,是中華民族的始祖神,《紅樓夢》對“女媧神話”的引入一方面表現為“女媧補天”神話引出的介紹寶玉銜玉而生背景的“玉石神話”;另一方面表現為“女媧”意象現實化為賈府最高的女性權威賈母。首先來看書中借“女媧神話”引出的“玉石神話”,曹雪芹從“女媧補天”神話出發,講述女媧補天時留下一塊石頭未用,此石逐漸通靈,由此嫁接出“通靈寶玉”的新神話,這一神話點明了“頑石”的去向,它先至太虛幻境,成為神瑛侍者,由此又引出書中“木石前盟”的神話,而后神瑛侍者轉世為賈寶玉,賈寶玉在出生時口中就銜著這塊“通靈寶玉”。在中國傳統觀念中,玉可通靈(神),人們對玉石有普遍的憧憬與信仰?!都t樓夢》開篇的“玉石神話”將神話系統與現實系統連接在一起,奠定了全書的神話基調,這一神話不僅敘述了“通靈寶玉”的來歷去向,也暗指賈寶玉的來歷和去向,開篇即暗示結局,也表現了“寶玉”通靈的意義。作為“玉石神話”來源的“女媧神話”,通過賦予全書最關鍵的“寶玉”生命力而彰顯出女性創造生命的力量,奠定了全書的女性崇拜基調。

再來看“女媧神話”向現實系統的移位,即賈母這一母親意象對“女媧”母親原型的現實化。女媧作為創世女神、始祖女神,是一個反復出現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原始意象,她具有強大的創造力和生殖能力,擁有極高的權威。在中華民族的觀念中,女媧象征著生殖、生命源起、保護與慈愛,同時她又有著強大的足以斬斷巨鰲之足、煉石補天和挽救萬千生靈的力量。女媧何以擁有如此巨大的能量?究其根本,還是在于遠古時期人類集體無意識中對女性生殖能力,即創造生命能力的敬畏和崇拜。根據聞一多先生的考證:

伏羲字亦有“羲”“戯”“?!比?。羲戯習見,希則見《路史后紀》二《注》引《風俗通》。(女媧一作女希,見《初學記》九引《帝王世紀》及《世紀·補三皇本紀》)……女媧之媧,《大荒西經》注、《漢書古今人表》注、《列子·黃帝篇》釋文、《廣韻》《集韻》皆音瓜……以音求之,實即匏瓜……然則伏羲與女媧,名雖有二,義實只一。二人本皆謂葫蘆的化身,所不同者,僅性別而已。 f

由此可知,女媧也作“女?!?,“媧”古音同“瓜”,是葫蘆的化身。葫蘆在中華民族傳統文化中有多子多福、興旺發達之義,創造生命的生殖能力是女媧受尊崇的根本??梢哉f,女媧就是潛伏于中華民族集體無意識領域中以女性強大創造力為核心原型的一種象征,根據榮格的原型理論,可以對應到母親原型之上。就女媧而言,母親原型復雜的雙重屬性體現為她創造撫育世間萬物的慈愛和斬鰲足、殺黑龍、煉石補天強大力量的結合。作為《紅樓夢》三大神話子系統的“女媧補天”,外顯到書中的現實系統,就表現為“女媧”從意識形態領域最高的“母親神”轉化為現實中最高的女性權威賈母。賈母是賈府中地位最尊崇的“母親神”,是女媧這一原始意象的現實化,也是母親原型的現實化?;趥鹘y綱常倫理的“孝”道和宗法等級的劃分,賈母至高的權威地位往往被解釋為宗法等級制度的原因,但有一點很容易被人們忽視,那就是賈母所潛藏的生殖、繁育的母親原型本質,賈母作為現實系統中的地位最高的母親形象,被寄予了生殖、繁榮、護佑、引領等具有神性的母親原型特征,這是一種沉淀在人類靈魂深處的原始經驗,對她享有至高權威同樣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

首先,于賈府而言,賈母是帶來繁榮和財富的“女神”。賈母的至高權威來源于她生殖、繁育的母親原型的本質特性,她在生殖繁育上的“卓越功勛”是她成為老太君凌駕于家族之上的籌碼。

從圖3可知,在賈府現有的人際關系等級中,賈母是賈府老一輩人中僅存的大家長,在輩分上高于所有人,與寧國府相比,賈母之下的分系眾多,是當之無愧的“生命之源”,具有“女媧”創世的影子。一方面,賈母是慈愛的“母親神”,具備母親原型善良、保護、撫育、繁榮的本質特征。賈母雖年事已高,也不實際操持家族具體事務(授權王熙鳳處理具體事務),平日活動多是組織府內人賞雪、賞花、聚會、看戲,賈母給人的感覺平易近人、和藹可親,是個疼愛后輩的好家長。另一方面,賈母又是掌控者力量的“母親神”,賈母似乎全不為賈府事務操心,但實質上賈母的言行、喜怒決定著家族大事的走向,不怒而自威,是真正的掌權者。如無法無天的賈赦、賈珍,在賈母面前也要畢恭畢敬;賈赦討要鴛鴦不成反激怒了賈母,從此就常裝病不敢再去見賈母;賈政在打寶玉時激怒了賈母,也必須低頭認錯;賈府中不同人員的月例等級都是賈母決定的,如李紈的月例就是賈母特許的和她同一等級;賈母直接介入強制干預的一件事就是抄檢大觀園前對府內賭博現象的整治,賈母查賭的手段雷厲風行,毫不留情,身份越高的處罰越重,府內無人敢不從,足見賈母年歲已高但余威不減。在賈府中實際管事的王熙鳳只是被賈母看重才能,于是將掌事大權部分授權給她,讓她代為行事,王熙鳳實質上就是個管家般的存在,賈母自己則退居幕后,但仍掌握著大權,王熙鳳處理家族事務必是遵循賈母意旨、迎合賈母心意的,無論大事小事,都得請示賈母或是王夫人。正是因為有出色的治理才能,又能討得賈府最高權威的歡心,鳳姐才能被授予如此高的權力,她的權力也就取決于賈母的權力,鳳姐在賈府中的雷厲風行,側面反映出她背后的靠山——賈母至高的權威。

如果把人類的發展看作一棵大樹,在人類集體無意識中,母親就是人類這棵大樹的根系,以母親為起點,散發出無數枝條。母親(根系)的撫育帶來后代(枝條)的繁榮,而母親(根系)的死亡、缺席則會導致枝條的枯萎,枯萎的枝條落于大地,逐漸腐朽,最終又歸于母親的子宮,一切從母親而起,最終又回歸母親,母親原型既是起點,也是終點,這種循環的母親原型模式足見人類集體無意識對母親原型的崇拜。母親原型的大樹模型具體到中華民族的集體無意識中,根系就由“女媧”這一明確的原始意象代替。賈寶玉的生命歷程就是這一循環的母親原型模式的印證,闡明賈寶玉來歷及命運走向的“玉石神話”從“女媧補天”神話中脫胎出來,賈寶玉這塊“寶玉”誕生于女媧母神的懷抱,它起于大荒山,最終又回歸大荒山,完成了女媧母親力量的收束。進一步具體到《紅樓夢》中的現實系統,慈愛、生殖、保護、撫育的一面讓賈母手握“創世權”,而在賈府中極高的權威則意味著賈母同樣掌握著足以“救世”(“滅世”)的強大力量,創世權與救世權集中于賈母一身,與“女媧”的原始意象符合,“女媧”的原始意象通過賈母表現出來。賈母作為賈府的中心、起點、母神,其生命力與賈府的榮衰緊密勾連,她見證了賈府發展的全過程。在賈母還是媳婦的時候,賈府逐漸發展壯大,賈母成為“老祖宗”時,賈府進入極盛時期,而賈母肉體衰弱之際,賈府也由盛轉衰,直至賈母死亡,賈府的頹敗更是一發不可收拾,以至于無法挽救,這象征著作為根系的母親原型開枝散葉的“創世”能力和足以“救世”或“滅世”的強大力量,母親原型的缺失會導致其衍生而出的枝葉的衰靡,表現出人類集體無意識對母親原型的依賴,對母親原型的缺失懷有一種先天的焦慮。

賈母是賈府秩序的實際操縱者,賈府是以她為根系而后開枝散葉的結果,作為賈府的根與起點,賈母與賈府的榮衰密切相關。賈母在時賈府繁盛,這是中華民族集體無意識中母親原型創造力、撫育力崇拜的體現。而賈母的離世,則意味著母親原型的消隱、缺席,賈府不再平和安寧,苦難接踵而至,從根源上看也是由于人們對母親原型的下意識依賴,母神的離去同時帶走了她所衍生的枝葉,使其回歸母親的子宮,正如身為“母親神”的賈母離去后,賈府的人與物事也就相繼敗亡,最終“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g。其次,賈母的喜怒哀樂又決定著家族成員的命運,她不僅是慈愛的母親,同時又是威嚴的母親,是懲戒、管理家族成員的當權者,對后輩而言,她是港灣,也是苦難。直觀來看,賈母的意旨就是寶黛愛情悲劇的現實源頭,她身上的雙重性正契合了榮格所總結的“既可愛又可怕的母親”h 原型。

從神話原型的角度來看,《紅樓夢》極大地凸顯了母親原型的生殖、繁育特性,削弱了父親原型的存在感和作用。一方面,我們可以將曹雪芹的這一傾向視為他個人無意識地對母親、女性生殖、創造能力的崇拜;另一方面,作為原始意象的女媧以及作為女媧現實化代表的賈母,又揭示出深藏不露卻普遍存在于中華民族集體無意識領域的母親原型。盡管明清時期現實社會中的女性仍處在被壓迫的附屬地位,個性、自我意識、行為都受到傳統倫理道德的極大壓抑,但對于母親原型的崇拜和敬畏始終存在于人們的集體無意識中,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的行為和觀念,在特定的情境下,母親原型就會被重新激活。這種潛在的對母親延伸到對女性的崇拜,為“女神”的回歸和女性地位的提高保留了可能性。

2.賈母與劉姥姥:一“顯”一“隱”兩位母神

劉姥姥與賈母身份地位懸殊極大,賈母身居社會高層,享受著榮華富貴,是賈府最高權威;劉姥姥則是如芥豆般微小的普通農婦,位于社會底層,生活艱苦,要憑著自己的老臉到賈府“討生活”。就是這么兩個反差巨大的人物,作者卻有意將她們聯系起來,并賦予了她們共同的善良、保護、養育的母親原型特征,讓劉姥姥以不相稱的身份加入了紅樓故事的主線,在賈母退位后代替賈母起到了“母親神”的護佑作用。

賈母與劉姥姥在社會地位上對立,在人物背后的原型意旨上則達到了合一,她們雖分屬社會的上下兩端,但她們在各自家庭中的地位模式是相同的,同樣是失去了丈夫寡居的輩分最高的人,劉姥姥對她的家庭而言毫無疑問是帶來財富、促使家庭轉運的存在,這共同體現了母親原型生育、保護、繁榮的特征。劉姥姥和賈母是平行存在的兩位母神,一個在內,一個在外,賈母處于故事舞臺之上,是外顯的母神,賈母在時,聲威極盛,劉姥姥因身份地位低微,被賈母的權威所掩蓋,成為隱藏著的母神?!都t樓夢》第六回劉姥姥才以一個被施惠者的身份出現,書中一隱一顯兩位母神實現了內外交匯,為賈母退位后劉姥姥的補位埋下伏筆。

在賈母居主位時,通過與劉姥姥的各種互動,實現了彼此權利的默認。賈母在得知劉姥姥進府時,提出“想個積古的老人家說話兒”i,為兩位母神的接觸提供了契機。賈母對待劉姥姥是特別的,賈母見到劉姥姥便稱其為“老親家”,并破天荒地讓一個村婦加入了自己的家宴,雖為初次相遇,但賈母和劉姥姥的相處仿佛老友,本質上是對劉姥姥隱藏的母親原型特征的默認,基于共同的原型特征,兩位老年寡婦在相遇時便產生了惺惺相惜之感。賈母死后,賈府的大母神缺席,賈府災厄不斷,這時劉姥姥挺身而出救護巧姐,從一個被施惠者轉變為護佑者,在賈府根系崩塌之時彌補了賈母缺席帶來的母親庇護的缺失,至此,賈母隱退,劉姥姥作為庇護女神轉而外顯出來,劉姥姥對賈府的守護、庇佑也回應了母親原型的職能。

(二)“太虛幻境”神話中的母親神——九天玄女與警幻仙姑

1.警幻仙姑的引領

《紅樓夢》將女性推崇到了“女神”的境地,大張旗鼓地贊揚、崇拜女性,公開表明其為“閨閣昭傳”的目的,在男尊女卑的傳統道德秩序下顯得驚世駭俗?!芭猿绨荨痹凇都t樓夢》的神話體系和現實體系中都有體現,兩個體系中的女性崇拜觀又是相互對應、彼此呼應的,書中的神話系統則更為明確地賦予女性以“女神”的崇高地位。

曹雪芹構建了“太虛幻境”這一超脫俗世的清凈女兒之地,這是一個屬于女兒的伊甸園,警幻仙姑不僅是“太虛幻境”神話的主導母神,還是寶玉的“引導女神”。警幻仙姑的引導職能主要體現在對寶玉的性引導與人生警戒兩方面,對寶玉的性引導同時也強化了警幻作為“愛神”的地位,而她對寶玉進行性引導又是以人生警戒為根本目的,為的是“止淫”。她對寶玉的性引導決定性地影響了寶玉的女性觀,我們在全書中都可以看到寶玉對“意淫”觀的貫徹,表現為他與黛玉的愛情、他與府中丫鬟姐妹之間平等的情感。正如“警幻”之名,警幻仙姑不斷警戒、指引著寶玉從幻境中醒悟,告誡寶玉男女間短暫的癡情不過是一場幻夢。警幻掌握著現實系統的具體走向,是命運的傳達者,是引出全書主題的女神,起到指引、暗示文章主題的重要作用。

2.“警幻仙姑”神話意象背后的“九天玄女”原型

綜上,我們可以發現警幻仙姑的價值主要在于“指引”,順著警幻仙姑這一“女神”意象往中華民族上古神話追溯,有一位崇高的指引、護佑女神——九天玄女與之相應。關于“玄女”意象的提出,目前最早的記載見于漢代緯書《龍魚河圖》 j,玄女代天授黃帝兵書,助黃帝戰勝蚩尤,在這里玄女就已經具有“指引”的職能。葉舒憲、田大憲所著《中國古代神秘數字》中提道:

在中華古代的文化觀念中,“九”是天數、陽數之極,象征著高不可及的神話空間……可以推知,將“九天”作為封號加諸玄女,既突出了“九天”的至上性,強調了玄女的天神身份,同時賦予她廣被人間天上、法力無邊的宗教意義。 k

可見,九天玄女在中國神話中地位極高,不亞于女媧。九天玄女同樣具有母親原型保護、撫育的特征,相比對女媧創世能力的強調,九天玄女常以“救世母神”的姿態出現于中國神話中,是一位司兵殺的女神。明清通俗小說對“九天玄女”意象的塑造承繼《龍魚河圖》中指引女神、司兵殺女神的形象,她往往是男性英雄人物前途走向的指引者,是他們處于危難中的救助者。與此相關的玄女形象最早見于元《大宋宣和遺事》中宋江殺閻婆惜后躲入九天玄女廟后接受玄女面授天書一段,明《水滸傳》第四十二回對這一情節展開敘述,《水滸傳》中九天玄女現身兩次(四十二回和八十八回),都是在宋江遭遇困境,生死危急關頭,九天玄女于絕境中顯靈,面授宋江天書、破陣之法,幫助宋江破敵,指導他保國安民。九天玄女在《水滸傳》中更多地表現出她“救世”的功能,她是唯一對宋江起到實質性幫助的神靈,在作者的設計下,這種拯救、引導的偉大使命還得交給女神來完成,表現出人類潛意識中對女性的崇拜。不只是《水滸傳》,在《女仙外史》中,九天玄女顯靈,親授唐賽兒天書、法物,指導唐賽兒與明成祖朱棣的對抗之路;《說唐后傳》中,九天玄女引導薛仁貴平遼,諸如此類,都體現出“女神”預示人物結局、指引人生道路的作用。這其實還是無意識中對母親原型的依賴,母親原型的撫育、保護特征讓人下意識地產生一種對女性的依賴和無條件的信賴,所以,在涉及生死的最危急關頭,只有女神才能帶來保護和指導。

《紅樓夢》警幻仙姑作為書中最明顯的指引女神,可以視為“九天玄女”原始意象的具體化,她最鮮明的形象特征就在于對賈寶玉的指引,既包括對全書人物命運、賈府走向的暗示,也有對賈寶玉的性引導。首先,警幻仙姑對人物結局、家族命運的掌控仍承襲了《龍魚河圖》中玄女指引男性人物前途命運的職能,這一點如上文所述;其次,警幻仙姑對賈寶玉的性引導職能仍可與“九天玄女”原始意象相對應。隨著道教的興起,養生、長壽、得道成仙之風愈盛,玄女逐漸與房中術(玄素之術)相聯系,黃老學派的經典《玄女經》將性與陰陽哲學、養生之道、醫藥、修仙之術聯系在一起,《玄女經》載:

黃帝問玄女曰:“吾受素女陰陽之術,自有法矣。愿復命之,以悉其道?!毙唬骸疤斓刂g,動須陰陽。陽得陰而化,陰得陽而通。一陰一陽,相須而行。故男感堅強,女動辟張,二氣交精,流液相通……能知其道,樂而且強,壽即增延,色如華英?!眑

玄女是掌握并傳授房中術的女神,警幻仙姑是玄女意象的投影,她繼承并發展了九天玄女性教育者的職能,成為寶玉的性啟蒙者,并開創性地提出了獨特的“意淫”觀,對寶玉的女性觀有重要影響,是書中當之無愧的性愛女神。

從神祇中地位崇高的女媧、九天玄女到太虛幻境中的警幻,再到賈府內的賈母、賈府外的劉姥姥,她們都標示著故事、家族、生命的發展走向,以女神為主導神、引導神、庇護神,足見女性在作者觀念中至高無上的神性地位,蘊含著對女性的崇拜。人類集體無意識中一直存在女性崇拜,這是“女神”回歸的前提要件,正是因為人類集體無意識中有對母親的崇拜、依賴,在這種原始經驗的推動下,“女神”才得以現實化、具體化,成為一個個鮮明的文學形象,這是人類精神溯源的自然結果,必然會構成對宗法等級社會、儒家倫理道德的沖擊。它企圖喚醒人類最原初的女性崇拜觀,肯定女性創世者與救世者的地位,進一步推動女性意識的覺醒和女性文學的崛起,在精神層面引導著女性地位的拔高。

(三)“木石前盟”神話中的女神——作為“花神”的女子

現實系統中的女子或多或少地被作者賦予了神的特質,她們生活的環境和人物自身在神話體系中都有對應?!疤摶镁场蓖渡涞浆F實系統就構成了大觀園,大觀園是現實系統中理想的女性世界、女兒王國,女兒的才情在大觀園中得到了充分的張揚,體現了女性崇拜的母題從神話體系向現實體系的下沉。大觀園是一個相對隔絕于外的小世界,這里男權的影響力被極大地弱化了,除寶玉外,很少有男子能踏足這個女性世界,這也與太虛幻境相映襯,寶玉也是極少能踏入太虛幻境的男子,而寶玉得以涉足女兒理想世界的原因,就在于他不同于世俗社會的女性觀,在于他對女性的尊崇。對女性人物生活環境的神境化極大地便利了作者賦予園中女子“女神”的特質,讓我們更容易找到她們對應的“女神”形象。

大觀園中的眾女兒就是太虛幻境中諸仙子的化身,她們是大觀園中的花魂,是仙境中的“花神”。作者首先在神話系統中將花與女神聯系起來,《紅樓夢》第五回寶玉初見警幻仙子,曹雪芹對警幻外貌的刻畫采用的是諸如“荷衣欲動”“靨笑春桃”“唇綻櫻顆”“榴齒含香”“春梅綻雪”“秋菊披霜”之類帶有花草特質的辭句,使花成為女神的象征。而后,作者在現實系統中就分別賦予主要的女性角色花的特質,在《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死金丹獨艷理親喪”中,金陵十二釵各自掣花簽,與代表自己的花一一對應,如薛寶釵對應牡丹,賈探春對應杏花,李紈為老梅,史湘云對應海棠,林黛玉為芙蓉,麝月為荼蘼,香菱為并蒂花,襲人對應桃花等。不同花的特征代表著對應人的特質,人就是花的化身,而花又是具有神性的,眾女兒因帶有花的特質而被升格為“花神”。

中國自古就有對自然的崇拜,認為自然具有天然的神性,自然萬物都屬于神靈祭祀的對象?!抖Y記·祭法》中記載:

燔柴于泰壇,祭天也;瘞埋于泰折,祭地也;用骍犢。埋少牢于泰昭,祭時也;相近于坎壇,祭寒暑也。王宮,祭日也;夜明,祭月也;幽宗,祭星也;雩宗,祭水旱也;四坎壇,祭四時也。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為風雨,見怪物,皆曰神。有天下者,祭百神。諸侯在其地則祭之,亡其地則不祭。 m

《左傳·昭公·昭公元年》中也有祭祀天地萬物的記載:

山川之神,則水、旱、厲疫之災,于是乎禜之;日月星辰之神,則雪、霜、風、雨之不時,于是乎禜之。 n

可見,在古人觀念中,自然神圣而不可冒犯,只有崇敬、祭祀自然,才能避免災禍?;趯ψ匀坏某绨?,人們認為自然界的萬物皆有靈性,草木作為自然的一部分,由于其純粹、更貼近自然的屬性而具有超人的生命本質,由此又引發人們對草木、花卉的普遍崇拜。古人認為草木具有神性,能夠通靈,《論衡·訂鬼》記載:

《山海經》又曰: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間東北曰鬼門,萬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壘,主閱領萬鬼。 o

可見這棵巨大的桃木具有溝通陰陽兩界的功能,另《太平御覽》中記載:

《玄中記》曰:天下之高者,扶桑,無枝木焉。上至天,盤蜒而下,屈通三泉。 p

上述記載都表明古人認為草木可通靈,具有神性,因為女性具有與花卉相契合的美麗、繁榮特征,草木、花卉常與女性聯系起來,如屈原《楚辭》中的香草美人意象?;ㄉ癯绨莸谋澈?,其實暗含著人們集體無意識中對女性生殖力量的崇拜。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論》中說:“花卉代表女性生殖器”q,中國有“禹母吞薏苡而生禹”r的感生神話;《左傳》記載“鄭文公有賤妾曰燕姞,夢天使與己蘭”s而生穆公;在一些少數民族地區有花生人的創世神話,如壯族的創世女神“米洛甲”從花中脫胎。曹雪芹將大觀園中的女兒與草木自然崇拜聯系起來,一方面表現出女兒具有自然的生命活力,是自然的化身;另一方面,女兒又因其“草木精魂”而升格為超人的存在,體現出作者的女性崇拜觀。

比起其他女神,“花神”在《紅樓夢》的現實系統中作用更為明顯,警幻仙姑只在寶玉的夢境中出現,而“花神”的原始意象則自古便普遍存在于眾人心中?!都t樓夢》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提到四月二十六日芒種節的習俗:

尚古風俗:凡交芒種節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t

從“尚古風俗”可知祭餞花神的習俗古已有之,可見古人心中始終有“花神”的存在,并予以了足夠的重視?!都t樓夢》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瀟湘子雅謔補余香”也有“花神”存在于人們心中的證據:

劉姥姥道:“小姐兒只怕不大進園子……或是遇見什么神了……得遇花神。用五色紙錢四十張,向東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兵P姐兒笑道:“果然不錯,園子里頭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見了?!盄〕

草木、花卉的興衰榮枯往往與時運相聯系,不符合草木自然生長規律的現象常被視為異端,是不祥的征兆,常以“花妖”的形式出現,“花妖”的出現引起了標志著賈府命運轉折的風波,指明賈府家族命運的走向。首先是第九十四回“宴海棠賈母賞妖,失寶玉通靈知奇禍”,怡紅院里一棵枯萎的海棠花出現重生異象,起到了賈府從樂進入悲的轉折作用;第一百〇二回“寧國府骨肉病災祲,大觀園符水驅妖孽”賈府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驅花妖儀式,這次儀式的進行則表示賈府已然凋零??梢?,在古人心中,“花神”是確實存在的,沖撞了“花神”“花妖”會招致懲罰,因此要用莊嚴的儀式祭拜花神或驅除花妖,而《紅樓夢》中兩次寫“花神”“花妖”施加力量于現實系統,都是在賈府命運轉折的關鍵時期,足見“花神”對賈府命運的暗示、指引作用,而全書中能充當“花神”的只有女性,也即女性才具有神力。

綜上,《紅樓夢》打造了神的維度及現實維度上兩個女性的伊甸園——太虛幻境與大觀園,書中的主要女子幾乎都被賦予了“女神”的身份和特質,她們或為“愛神”“引導女神”,或為“花神”,共同造就了“女神”的大規?;貧w,本質上體現了集體無意識領域中潛在的女性崇拜意識。中國社會在發展演變,神話的具體內容也隨之調整,女神在起源神話中逐漸缺席,男神取而代之,女神從創世、救世大母神演變為男神的輔助神,這是女性失去與男性平等對話權利的表現,而曹雪芹筆下崇高的“女神”回歸大母神主位,則是對現實社會男權主導的主流思想文化的挑戰,是對上文所論述的社會中女性地位變化各種因素的回應,預示著人們集體無意識領域中的女性崇拜觀的覺醒。

三、結語

《紅樓夢》體現出的女性觀念、地位的變化受到社會歷史與中華民族集體無意識的共同影響,書中的女性形象是曹雪芹有選擇的文化塑造,被作家賦予了時代發展的主題,影射著現實社會中女性地位變化的方方面面?!都t樓夢》不僅是一部反映現實的杰作,還有著獨立的神話系統,這一系統的突出特點即以“女神”為主導,體現出遠古時期人類集體無意識中對女性生殖能力的崇拜。結合榮格的原型理論,女媧、九天玄女、花神等原型意象可以上溯到母親原型之上,賈母、警幻仙姑、大觀園中的眾女兒分別是對女媧、九天玄女、花神這些原始意象的具體化、現實化?!都t樓夢》極大地凸顯了母親原型的生殖、繁育特性,削弱了父親原型的存在感和作用,揭示出深藏不露卻普遍存在于中華民族集體無意識領域的母親原型,體現了對人類最初始的女性崇拜的復歸,這種源自集體無意識的女性崇拜通過賈寶玉的夢境與現實世界相聯系,并引導著賈寶玉的女性觀。人類集體無意識中一直存在女性崇拜,這是“女神”回歸的前提要件,盡管男性崇拜的強化使女性處在被壓迫的附屬地位,但女性在現實社會中話語權的喪失,并不影響“女神”的原始意象繼續存續于人類的集體無意識中,對于母親原型的崇拜和敬畏始終存在于人們的集體無意識中,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的行為、觀念。作者打造了神的維度及現實維度上兩個女性的伊甸園——太虛幻境與大觀園,賦予書中的主要女子以“女神”的身份和特質,并以“女神”為主位,讓女性主導紅樓世界的發展,將女性地位拔高到了極致,本質上體現了集體無意識領域中潛在的女性崇拜意識。中國社會在發展演變,神話的具體內容也隨之調整,女神在起源神話中逐漸缺席,男神取而代之,女神從創世、救世大母神演變為男神的輔助神,這是女性失去與男性平等對話權利的表現,而曹雪芹筆下崇高的“女神”回歸大母神主位,則是對現實社會男權主導的主流思想文化的挑戰,是對上文所論述的社會中女性地位變化各種因素的回應,預示著人們集體無意識領域中的女性崇拜觀的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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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旭雯,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漢語國際教育專業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南少數民族語言和現代漢語教學。

編輯:康慧E-mail :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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