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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活(十四)

2022-06-23 19:21列夫托爾斯泰
語數外學習·高中版中旬 2022年4期
關鍵詞:尼科夫朵夫牢房

列夫?托爾斯泰

《復活》是俄國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列夫·托爾斯泰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作者通過講述瑪絲洛娃的苦難遭遇和聶赫留朵夫的上訴經過,廣泛而深刻地抨擊了法庭、監獄、官僚機關的腐敗與黑暗,揭露了封建統治階級驕奢淫逸的生活和反動官吏的殘暴昏庸、毫無人性,撕下了官辦教會的偽善面紗,描繪出已經走到崩潰邊緣的農奴制俄國的社會圖景。

第二天早晨,聶赫留朵夫回想昨天的種種事情,心里不由得感到害怕。

不過,心里雖然害怕,他還是更堅強地下定決心,一定要把開了頭的事做下去。

他懷著強烈的責任感,走出家門,乘車去找瑪斯連尼科夫,要求準許他到牢房探望瑪絲洛娃,以及瑪絲洛娃要他去探望的明肖夫母子。此外他還想要求探望薇拉,因為她可能幫瑪絲洛娃的忙。

聶赫留朵夫在團里服役的時候就認識瑪斯連尼科夫?,斔惯B尼科夫當時任團的司庫,忠心耿耿,奉公守法,除了團里和皇室以外,天下什么事也不關心,什么事也不想過問。聶赫留朵夫發現,他現在已當上行政長官,他所管轄的已不是一個團,而是一個省和省政府。他娶了一個既有錢又潑辣的女人,那女人逼得他脫離軍隊,改任文職。

她一會兒嘲弄他,一會兒又像對馴服的小貓小狗那樣愛撫他。聶赫留朵夫去年冬天到他們家去過一次,但他覺得這對夫妻十分乏味,以后再也沒去過。

瑪斯連尼科夫一看見聶赫留朵夫,就滿面笑容。他的臉還是那樣又胖又紅,身材還是那樣高大,衣服還是像在軍隊里一樣講究。以前他總是穿一身款式新穎的軍裝或者制服,干干凈凈,緊包著他的肩膀和胸部;如今他穿著時髦的文職服裝,也是那樣緊包著肥胖的身子和寬闊的胸膛。今天他穿著一身文官制服。他們兩人雖然年齡懸殊(瑪斯連尼科夫已近四十歲了),但彼此還是不拘禮節,你我相稱。

“啊,你來了,真是太感謝了。到我太太那兒去吧。我此刻正好有十分鐘空,過后要去開會。我們的上司出門了。省里的事現在我在管?!彼f著,露出掩飾不住的得意神色。

“我有事找你?!?/p>

“什么事???”瑪斯連尼科夫仿佛一下子警惕起來,用驚恐而又有點嚴厲的音調說。

“監獄里有一個人我很關心(瑪斯連尼科夫一聽見‘監獄兩個字,臉色變得更嚴厲了),我很想探望,但不要在普通探監室里,要在辦公室里,并且不限于規定的日子,要多探望幾次。聽說這事要由你決定?!?/p>

“行,老弟,我隨時準備為你效勞,”瑪斯連尼科夫說著,雙手摸摸聶赫留朵夫的膝蓋,仿佛要表示自己平易近人,“這可以,不過你也看到了,我只是個臨時皇帝?!?/p>

“那么你能給我開一張證明,讓我同她見面嗎?”

“你說的是一個女人?”

“是的?!?/p>

“那么她為什么事坐牢哇?”

“毒死人命罪。但她是被錯判的?!?/p>

“你瞧,這就是所謂公正審判,不可能有別的結果,”他不知怎的夾著法語說,“我知道你不會同意我的意見,可是有什么辦法呢,我是堅定不移地這樣相信的?!彼a充說,把他一年來從頑固的保守派報上看到的各種文章的同一觀點說了出來?!拔抑滥闶莻€自由派?!?/p>

“我不知道我是自由派還是什么派?!甭櫤樟舳浞蛐ξ卣f。他常常感到驚訝,為什么人家總是把他歸到什么派,并且說他是個自由派,無非是因為他主張在審判的時候,先要聽完人家的話,在法庭面前人人平等,并且主張不該折磨人、拷打人,特別是對那些還沒有判刑的人?!拔也恢牢沂遣皇亲杂膳?,我只知道現在的審判制度再糟也比以前的好?!?/p>

“那么,你請的律師是哪一個?”

“我找過法納林?!?/p>

“嗨,法納林!”瑪斯連尼科夫皺著眉頭說,回想到去年他在法庭上作證,法納林曾經客客氣氣地捉弄他足足半小時,引得法庭上哄堂大笑?!拔覄衲銊e去跟他打交道。法納林是個名譽掃地的人?!?/p>

“我還有一件事要求你,”聶赫留朵夫不理他的話,徑自說,“有一個當教員的姑娘,是我老早就認識的。她這人很可憐,如今也在坐牢,她很想同我見面。你能不能再開一張條子,讓我也去探望探望她?”

瑪斯連尼科夫稍稍側著頭,考慮著。

“她是個政治犯嗎?”

“是的,據說是個政治犯?!?/p>

“不瞞你說,凡是政治犯,只能同他們的家屬見面,不過我可以給你開一張特別通行證,哪兒都可以用。我知道你是不會隨意濫用的。你關心的那個女人叫什么名字?……薇拉?她長得美嗎?”

“長得很丑?!?/p>

瑪斯連尼科夫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走到桌子跟前,在一張印有頭銜的信紙上寫道:“準許來人聶赫留朵夫公爵在監獄辦公室會見在押小市民瑪絲洛娃及醫士薇拉,請洽辦?!彼麑懲晷?,又以潦草的字跡簽了名。

“你將會看到那邊的秩序是個什么樣子。那邊的秩序很難維持,因為關的人太多,特別是解犯太多,但我還是對他們嚴加管理。我喜愛這工作。你將會看到他們在那邊過得很好,大家都很滿意。就是要善于對付他們。前幾天發生過一次麻煩,有人違抗命令。換了別人就會把它作為暴動來對待,好多人就會遭殃??晌覀冞@里解決得很順利。一方面得關心他們,另一方面又要對他們嚴加管理?!彼f著,從襯衫的漿得筆挺、扣著金紐扣的白袖子里伸出一只又白又胖的拳頭,手指上戴著綠松石戒指,“要做到恩威兼施?!?/p>

“嗯,這一套我確實不知道,”聶赫留朵夫說,“我到那邊去過兩次,感到難受極了?!?/p>

“我老實告訴你,你得跟巴賽克伯爵夫人見一次面,”瑪斯連尼科夫談得上了勁,繼續說,“她把全部心血都花在這工作上。她做了許多好事。虧得她,恕我不客氣地說一句,也虧得我,這兒才面目一新,消滅了以前種種可怕的現象,他們在那邊確實過得挺好。是的,你會看見的。至于法納林,我同他沒有私交,但就我的社會地位來說,我同他走的不是一條路,但他確實是個壞人,他在法庭上竟然說得出那樣的話來,竟然說得出那樣的話來……”0C2D6BAB-BD84-489C-91E6-B454388E8F88

“好,謝謝你?!甭櫤樟舳浞蚪舆^通行證說。他沒有聽完這位老同事的話,就向他告辭了。

“那你不到我太太那兒去了?”

“不,對不起,我現在沒空?!?/p>

“嗯,那也沒有辦法,可她不會原諒我的?!爆斔惯B尼科夫說,把老同事送到樓梯第一個平臺上。凡不是頭等重要而是二等重要的客人,他總是送到這里為止。他把聶赫留朵夫也歸到這一類客人里面?!安?,還是請你去一下,哪怕只待一分鐘也行?!?/p>

但聶赫留朵夫主意已定。當男仆和門房走到他跟前,把大衣和手杖遞給他,推開外面有警察站崗的大門時,他回答瑪斯連尼科夫說,他今天實在沒有空。

“嗯,那么星期四請您務必來。她每逢星期四招待客人。我去告訴她!”瑪斯連尼科夫站在樓梯上,對他大聲說。

從瑪斯連尼科夫家出來,聶赫留朵夫乘車趕到監獄,往他熟悉的典獄長家里走去。他像上次一樣又聽到那架蹩腳鋼琴的聲音,不過今天彈的不是狂想曲,而是克萊曼蒂的練習曲,但也彈得異常有力、清楚、快速。開門的還是那個一只眼睛用紗布包著的侍女。她說上尉在家,然后把聶赫留朵夫帶到小會客室。會客室里擺著一張長沙發、一張桌子和一盞大燈,燈下墊著一塊毛線織成的方巾,粉紅色的紙燈罩有一角被燒焦了。典獄長走進來,臉上現出驚訝和陰郁的神色。

“請問有何見教?”他一面說,一面扣上制服中間的紐扣。

“我剛才去找了副省長,這是許可證,”聶赫留朵夫把證件交給他,說,“我想看看瑪絲洛娃?!?/p>

“瑪爾科娃? ”典獄長因琴聲聽不清楚,反問道。

“瑪絲洛娃?!?/p>

“哦,有的!哦,有的!”

典獄長站起來,走到門口,從那里傳來克萊曼蒂練習曲的華彩樂段。

“瑪露霞,你就稍微停一下吧。"他說,從口氣里聽出這種音樂已成了他日常生活中的一大苦惱,“簡直什么也聽不見?!?/p>

鋼琴聲停了。傳來不知誰的不愉快的腳步聲。有人往房門里張望了一眼。

典獄長仿佛因音樂停止而松了一口氣,點上一支淡味的粗煙卷,并且向聶赫留朵夫敬了一支。聶赫留朵夫謝絕了。

“我很想見見瑪絲洛娃?!?/p>

“瑪絲洛娃今天不便會客?!钡洫z長說。

“為什么?”

“沒什么,這得怪您自己不好?!钡洫z長微微地笑著說。

“公爵,您不要把錢直接交給她。要是您樂意,可以交給我。她的錢還是屬于她的。您昨天一定給了她錢,她就弄到了酒——這個惡習她怎么也戒不掉,——今天她喝得爛醉,醉得發酒瘋了?!?/p>

“真的嗎?”

“可不是,我只好采取嚴厲措施:把她搬到另一間牢房里。這女人本來倒安分守己。您今后別再給她錢了。他們那些人就是這樣的……”

聶赫留朵夫清清楚楚地回想起昨天的情景,心里又感到害怕。

“那么,薇拉,那個政治犯,可以見見嗎?”聶赫留朵夫沉默了一會兒,問。

“嗯,這可以,”典獄長說,“哎,你來做什么?!彼麊栆粋€五六歲的女孩子說,她正扭過頭,眼睛盯著聶赫留朵夫,向父親走來?!扒颇阋恿??!钡洫z長看見女孩向他這個做父親的跑來,眼睛不看地面,腳在地毯上絆了一下,就笑著說。

“要是可以,我去看看她?!?/p>

“好的,可以?!钡洫z長抱起那個一直盯住聶赫留朵夫瞧的小女孩說,接著站起身,溫柔地把女孩放下,走到前室。

典獄長接過眼睛包紗布的侍女遞給他的大衣,還沒有穿好,就走出門去??巳R曼蒂練習曲的華彩樂段聲又清楚地響了起來。

“她原來在音樂學院里學琴,可是那邊的教學法不對頭。她這人倒是有才氣的,”典獄長一邊下樓,一邊說,“她想到音樂會上演出呢?!?/p>

典獄長陪著聶赫留朵夫走到監獄門口。典獄長一走近邊門,那門就立刻開了??词貍兌及咽峙e到帽沿上,目送典獄長走過去。四個剃陰陽頭的人,抬著滿滿的便桶,在前室里遇見他們。那幾個人一見典獄長,都縮攏身子。其中一個身子彎得特別低,陰沉沉地皺起眉頭,一雙烏黑的眼睛閃閃發亮。

“當然,有才能應該培養,不應該埋沒,但是,不瞞您說,房子小,練琴招來了不少煩惱。"典獄長繼續說,根本不理睬那些犯人。他拖著疲勞的步子,同聶赫留朵夫一起走進聚會室。

“您想見誰呀? ”典獄長問。

“薇拉?!?/p>

“她關在塔樓里。您得等一會兒?!彼麑β櫤樟舳浞蛘f。

“那么我能不能先看看明肖夫母子倆?他們被指控犯了縱火罪?!?/p>

“明肖夫關在二十一號牢房。行,可以把他們叫出來?!?/p>

“我不能到明肖夫牢房里去看他嗎?”

“你們還是在這里見面安靜些?!?/p>

“不,我覺得牢房里見面有意思些?!?/p>

“您居然覺得有意思!”

這時候,衣著講究的副典獄長從邊門走出來。

“好,您把公爵領到明肖夫牢房里。第二十一號牢房,”典獄長對副典獄長說,“然后把公爵帶到辦公室。我去把她叫來?!?/p>

“她叫什么名字?”

“薇拉?!甭櫤樟舳浞蛘f。

副典獄長是個青年軍官,頭發淡黃,小胡子上涂過香油,周身散發出花露水的香味。

“請吧,”他笑容可掬地對聶赫留朵夫說,“您對我們這地方感興趣嗎?”

“是的,我對這個人也感興趣。據說他落到這里是完全冤枉的?!?/p>

副典獄長聳聳肩膀。

“是的,這種事是有的?!彼魺o其事地說,彬彬有禮地讓客人走在前頭,來到寬闊而發臭的走廊里?!暗袝r他們也會撒謊。請?!?/p>

牢房門都沒有上鎖。有幾個男犯待在走廊里。副典獄長向看守們點點頭,眼睛瞟著犯人。那些犯人,有的身子貼著墻,溜回牢房里,有的雙手貼住褲縫,像士兵那樣目送長官走過去。副典獄長帶著聶赫留朵夫穿過走廊,把他領到由鐵門隔開的左邊一條走廊里。0C2D6BAB-BD84-489C-91E6-B454388E8F88

這條走廊比剛才那條更狹,更暗,更臭。走廊兩邊的牢房都上著鎖。每個牢門上有個小洞,稱為門眼,直徑不到一寸。走廊里,除了一個神色憂郁、滿臉皺紋的老看守,一個人也沒有。

“明肖夫在哪個牢房?”副典獄長問看守。

“左邊第八個?!?/p>

“里面可以看看嗎?”聶赫留朵夫問。

“請吧!”副典獄長笑容可掬地說,接著就向看守問了些什么。聶赫留朵夫湊近一個小洞往里看:牢房里有一個高個子年輕人,只穿一套襯衣褲,留著一小撮黑胡子,在迅速地走來走去。他一聽見門外的沙沙聲,抬頭看了看,皺起眉頭,又繼續踱步。

聶赫留朵夫從另一個小洞往里望,他的眼睛正好遇到一只從里面望出來的恐懼的大眼睛,他慌忙躲開。他湊近第三個小洞,看見床上躺著一個個子矮小的人,蜷縮著身子,用囚袍蒙住腦袋。第四個牢房里坐著一個闊臉的人,臉色蒼白,低垂著頭,臂肘支在膝蓋上。這人一聽見腳步聲,就抬起頭來,向前看了看。他的整個臉上,特別是那雙大眼睛里,現出萬念俱灰的神色。他顯然毫不在乎,是誰在向他張望。不論誰來看他,他顯然不指望會有什么好事發生。聶赫留朵夫感到害怕,不再看別的牢房,就一直來到關押著明肖夫的第二十一號牢房??词剡燕ヒ宦曢_了鎖,推開牢門。一個脖子細長、肌肉發達的年輕人,生有一雙和善的圓眼睛,留著一小撮胡子,站在床鋪旁邊。他現出驚懼的神色,慌忙穿上囚袍,眼睛盯著來人。特別使聶赫留朵夫感動的是他那雙和善的圓眼睛,又困惑又驚懼地瞧瞧他,又瞧瞧看守,再瞧瞧副典獄長,然后又回過來瞧瞧他。

“喏,這位先生要了解了解你的案子?!?/p>

“十分感謝?!?/p>

“是的,有人給我講了您的案子,”聶赫留朵夫走到牢房里,站在裝有鐵柵的骯臟窗子旁,說,“我很想聽您自己談一談?!?/p>

明肖夫也走到窗前,立刻講起他的事來。他先是怯生生地瞧瞧副典獄長,隨后膽子漸漸大起來。等到副典獄長走出牢房,到走廊里去吩咐什么事,他就毫無顧慮了。從語言和姿態上看,講這個故事的是一個極其淳樸善良的農村小伙子。但在監獄里聽一個身穿囚服的犯人親口講述,聶赫留朵夫覺得特別別扭。聶赫留朵夫一邊聽,一邊打量著鋪草墊的低矮床鋪、釘有粗鐵條的窗子、涂抹得一塌糊涂的又潮又臟的墻壁,以及這個身穿囚鞋囚服、受盡折磨的不幸的人,看到他那痛苦的神色和身子,心里覺得越來越難受。他不愿相信,這個極其善良的人所講的事情是真的。他想到一個人平白無故被抓起來,硬給套上囚服,關在這個可怕的地方,就因為有人要恣意加以凌辱,他不禁感到心驚膽戰。不過,想到萬一這個相貌和善的人所講的事只是欺騙和捏造,他就感到更加心驚膽戰。事情是這樣的:在他婚后不久,一個酒店老板就奪了他的妻子。他到處申訴告狀??墒蔷频昀习遒I通了長官,官方就一直庇護他。有一次明肖夫把妻子硬拉回家,可是第二天她又跑了。于是他就上門去討。酒店老板說他的妻子不在(他進去的時候明明看見她在里面),喝令他走開。他不走。酒店老板就伙同一名雇工把他打得頭破血流。第二天,酒店老板的院子起火。明肖夫連同他的母親被指控放火,其實他當時正在他教父家里,根本不可能放火。

“那你真的沒有放過火嗎?”

“老爺,我連這樣的念頭都不曾有過。準是那壞蛋自己放的火。據說,他剛剛保過火險。他卻說我和我媽去過他家,還嚇唬過他。不錯,我那次把他大罵了一頓,我實在氣不過。至于放火,確實沒有放過。再說,起火的時候,我人也不在那里。他卻硬說我和我媽在那里。他貪圖保險費,自己放了火,還把罪名硬栽在我們頭上?!?/p>

“真有這樣的事嗎?”

“老爺,我可以當著上帝的面說一句,這都是真的。您就算是我的親爹吧!”他說著要跪下去。聶赫留朵夫好容易才把他攔住?!澳盐揖瘸鋈グ?,要不太冤枉了,我會完蛋的?!彼^續說。

明肖夫的臉頰忽然哆嗦起來,他哭了。接著他卷起囚袍袖子,用骯臟的襯衫袖子擦擦眼睛。

“你們談完了嗎?”副典獄長問。

“談完了。那么您不要灰心,我們一定努力想辦法?!甭櫤樟舳浞蛘f完,走了出去。明肖夫站在門口,因此看守關上牢門時,那門正好撞在他身上??词劓i門的時候,明肖夫就從門上的小洞往外張望。

聶赫留朵夫沿著寬闊的走廊往回走(正是吃午飯的時候,牢房門都開著),看見許多穿淡黃囚袍、寬大短褲和棉鞋的犯人仔細打量著他,不禁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又同情這些坐牢的人,又對那些關押他們的人感到恐懼和惶惑,又因為自己對這一切冷眼旁觀而害臊。

在一條走廊里,有一個人穿著棉鞋啪噠啪噠地跑過。他跑進牢房,接著就有幾個人從里面跑出來,攔住聶赫留朵夫,向他鞠躬。

“對不起,老爺,不知道該怎樣稱呼您才好,求您替我們作主?!?/p>

“我不是長官,我什么也不知道?!?/p>

“反正都一樣,求您對哪位長官說一聲,”一個人怒氣沖沖地說,“我們什么罪也沒有,可是已經給關了一個多月了?!?/p>

“什么?這怎么會?”聶赫留朵夫問。

“您瞧,就這么把我們關在牢里。我們坐了一個多月的牢,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么?!?/p>

“是的,這是不得已,”副典獄長說,“這些人被捕是因為沒有身份證,本應把他們送回原籍,可是那邊的監獄遭了火災,省政府來同我們聯系,要求我們不把他們送回去。您瞧,其他各省的人都已遣送回去了,就剩下他們這批人?!?/p>

“怎么,就是因為這點事嗎?”聶赫留朵夫在門口站住了,問。

一群人,大約有四十名,全都穿著囚服,把聶赫留朵夫和副典獄長團團圍住。立刻就有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起來。副典獄長制止他們說:

“由一個人說?!?/p>

人群中走出一個五十歲上下的農民,個兒很高,相貌端正。他向聶赫留朵夫解釋說,他們被驅逐和關押就因為沒有身份證。其實身份證他們是有的,只是過期兩個禮拜了。身份證過期的事年年都有,從來沒有處分過人,今年卻把他們當作罪犯,在這里關了一個多月。0C2D6BAB-BD84-489C-91E6-B454388E8F88

“我們都是泥瓦匠,是同一個作坊的。據說省里的監獄燒掉了??蛇@又不能怪我們??丛谏系鄣姆萆?,您行行好吧!”

聶赫留朵夫聽著,但簡直沒聽清那個相貌端正的老人在說些什么,因為他一直注視著一只有許多條腿的深灰色大虱子,怎樣在這個泥瓦匠的絡腮胡子縫里爬著。

“這怎么會呢?難道就因為這點事嗎?”聶赫留朵夫問副典獄長。

“是的,這是長官們的疏忽,應該把他們遣送回鄉才是?!备钡洫z長說。

副典獄長的話音剛落,人群中又走出一個矮小的人,也穿著囚袍,怪模怪樣地撇著嘴,講起他們平白無故在這里受盡折磨的情況。

“我們過得比狗還不如……”他說。

“喂,喂,別說廢話,閉嘴,不然要你知道……”

“要我知道什么?”個兒矮小的人不顧死活地說,“難道我們有什么罪?”

“閉嘴!”長官一聲吆喝,個兒矮小的人不作聲了。

“這是怎么搞的?”聶赫留朵夫走出牢房,問著自己。那些從牢門里往外看和迎面走來的犯人,用幾百雙眼睛盯住他,他覺得自己簡直像穿過一排用棍棒亂打的行刑隊一樣。

“難道真的就這樣把一大批無辜的人關起來嗎?”聶赫留朵夫同副典獄長一起走出長廊,說。

“請問有什么辦法?不過有許多話他們是胡說的。照他們說來,簡直誰也沒有罪?!备钡洫z長說。

“不過,剛才那些人確實沒犯什么罪?!?/p>

“那些人,就算是這樣吧。不過老百姓都變壞了,非嚴加管制不可。有些家伙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可不好惹呢。喏,昨天就有兩個人非處分不可?!?/p>

“怎么處分?”聶赫留朵夫問。

“根據命令用樹條抽打……”

“體罰不是已經廢止了嗎?”

“褫奪公權的人不在其內。對他們還是可以施行體罰的?!?/p>

聶赫留朵夫想起昨天他在門廊里等候時見到的種種情景,這才明白那場刑罰就是在那時進行的。他心里覺得又好奇,又感傷,又困惑。這種心情使他感到一陣精神上的惡心,逐漸又變成近乎生理上的惡心。這種感覺以前雖也有過,但從沒像現在這樣強烈。

他不再聽副典獄長說話,也不再往四下里張望,就急急地離開了走廊,往辦公室走去。典獄長剛才在走廊里忙別的事,忘記派人去叫薇拉。直到聶赫留朵夫走進辦公室,他才想起答應過他把她找來。

“我這就打發人去把她找來,您坐一會兒?!彼f。

辦公室共有兩間。第一間里有一個爐膛凸出、灰泥剝落的大爐子和兩扇骯臟的窗子。屋角立著一管給犯人量身高的黑尺,另一個角落掛著一幅巨大的基督像,——凡是折磨人的地方總有這種像,仿佛是對基督教義的嘲弄。這個房間里站著幾個看守。另一個房間里靠墻坐著二十來個男女,有的幾人一起,有的兩人一對,低聲交談著。窗口放著一張寫字臺。

典獄長坐在寫字臺旁,請聶赫留朵夫在旁邊一把椅子上坐下。聶赫留朵夫坐下來,開始打量屋里的人。

首先吸引他注意的是一個相貌好看的穿短上裝的青年。那青年站在一個上了年紀的黑眉毛女人面前,情緒激動地對她說著話,比著手勢。旁邊坐著一個戴藍眼鏡的老人,拉住一個穿囚衣的年輕女人的手,一動不動地聽她對他講著什么事。一個念實科中學的男孩,臉上現出驚懼的神色,眼睛一直盯住那個老人。離他們不遠的角落里坐著一對情人。女的是個年紀很輕的姑娘,留著淡黃短頭發,模樣可愛,容光煥發,身穿一件時髦連衣裙。男的是個漂亮的小伙子,生得眉清目秀,頭發鬈曲,身穿橡膠短上衣。他們兩人坐在屋角喁喁私語,顯然陶醉在愛情里。最靠近寫字臺的地方坐著一個頭發花白的女人,身穿黑色連衣裙,看樣子是個母親。她睜大一雙眼睛,瞅著一個也穿橡膠上衣、樣子像害癆病的青年。她想說話,可是喉嚨被哽住,剛開口,就說不下去。那青年手里拿著一張紙,顯然不知道該怎么辦,只怒氣沖沖地不住折疊和揉搓那張紙。他們旁邊坐著一個身材豐滿、臉色紅潤的姑娘,相貌好看,但生著一雙暴眼睛,身穿灰色連衣裙,外加一件短披肩。她坐在哀哀哭泣的母親旁邊,溫柔地摩挲著她的肩膀。這個姑娘身上什么都美:那白凈的大手,鬈曲的短發,線條清楚的鼻子和嘴唇。不過她臉上最迷人的卻是那雙誠摯善良的像綿羊一般的深褐色眼睛。聶赫留朵夫一進去,她那雙好看的眼睛就從母親的臉上移開,同他的目光相遇。但她立刻又扭過頭去,對母親說了些什么。離那對情人不遠的地方坐著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他頭發蓬亂,臉色陰沉,正氣憤地對一個像是閹割派教徒的沒有胡子的探監人說話。聶赫留朵夫坐在典獄長旁邊,懷著強烈的好奇心觀察著周圍的一切。忽然有個剃光頭的男孩走到他跟前,尖聲問他說:

“您在等誰?”

聶赫留朵夫聽到這話感到驚奇,他對男孩瞧了一眼,看見他臉色嚴肅老成,眼睛活潑有神,就一本正經地回答說在等一個熟識的女人。

“怎么,她是您的妹妹嗎?”男孩子問。

“不,不是妹妹,”聶赫留朵夫奇怪地回答,“那么,你是跟誰一起到這兒來的?”他問那孩子。

“我跟媽媽在一起。她是政治犯?!蹦泻Ⅱ湴恋卣f。

“瑪麗雅·巴夫洛夫娜,您把柯里亞帶去?!钡洫z長說,大概覺得聶赫留朵夫同男孩談話是違法的。

瑪麗雅·巴夫洛夫娜就是引起聶赫留朵夫注意的那個生有一雙綿羊眼睛的好看姑娘。她站起來,挺直高高的身子,邁著像男人一樣有力的大步,向聶赫留朵夫和男孩走去。

“他問了您什么話?您是誰呀?”她問聶赫留朵夫,微微笑著,信任地瞧著他的眼睛,神氣那么坦率,看來她一定對誰都是這樣樸實、親切和友好?!八裁词露枷胫??!彼f,對著男孩露出和藹可親的微笑,男孩和聶赫留朵夫看見她的微笑也都忍不住笑了。

“是的,他問我來找誰?!?/p>

“瑪麗雅·巴夫洛夫娜,不準跟外面人說話。這一點您是知道的?!钡洫z長說。

“好的,好的?!彼f,用她白凈的大手拉著一直盯住他看的柯里亞的小手,回到那個害癆病青年的母親身邊。

“這是誰家的孩子???”聶赫留朵夫問典獄長。

“一個女政治犯的孩子,是在牢里生下的?!钡洫z長帶點得意的口氣說,似乎這是監獄里少見的奇跡。

“真的嗎?”

“真的,他不久就要跟他母親到西伯利亞去了?!?/p>

“那么這個姑娘呢?”

“我不能回答您的問題,”典獄長聳聳肩膀說,“喏,薇拉來了?!?C2D6BAB-BD84-489C-91E6-B454388E8F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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