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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德《南部弗吉尼亞野外指南》中的生態思想

2022-07-13 21:35傅悅
關鍵詞:生命共同體生態批評天人合一

傅悅

摘? ?要:美國當代生態詩人弗瑞斯特·甘德在其唯一入選《生態詩人和生態詩歌》的詩作《南部弗吉尼亞野外指南》中采用雜糅地質學等學科術語和后現代詩歌審美表達的實驗手法,將地球律動、自然演變與人類最原始的欲望交織,創造性地呈現了人與自然由失調的變奏曲到和諧的交響曲這一微妙變化。甘德對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和諧共生的“生命共同體”進行了三個層面的詩學闡釋:首先,詩中呈現的自然遵循著自身休養生息的節奏,體現了自然的內在價值,而人類只有尊重自然自身的價值,順應自然的規律,才能真正保護自然;其次,“生命共同體”理念并非是回避人的主體性,而是倡導減少人類對自然的過度劫掠,適度地利用自然;最后,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由失調走向和諧,最終走向重生的歷程,預示著我們只有做到尊重自然、順應自然,才能真正保護自然,使得人和自然這一“生命共同體”擁有發展的可持續性。甘德倡導尊重自然、順應自然、適度利用自然,與儒家“天人合一”“和合”理念倡導的生態思想不謀而合。

關鍵詞:弗瑞斯特·甘德;《南部弗吉尼亞野外指南》;“天人合一”;“和合”;生命共同體;生態批評

DOI:10.16397/j.cnki.1671-1165.202203071? ? ? ? ? ? 開放科學(資源服務)標識碼(OSID):

國內生態批評始于20世紀末,經過20余年的發展,如今正如火如荼、方興未艾。在中國知網(CNKI)主題欄輸入“生態批評”進行檢索,從1997年的1篇到2015年的484篇再到2020年的290篇,盡管數量有所起伏,但毫無疑問生態批評正在成為新世紀國內學術界不容忽視的研究領域。

過去20年間,國內生態批評研究不僅在數量上有了大幅增長,而且視角也呈現出多元豐富的特點。王諾發表了16篇文章,介紹西方的生態批評理論,對國內生態批評的理論建構發揮了重要作用。黃國文從功能語言學入手,進行生態話語分析,倡導建立生態語言學,共發表23篇論文。耿紀永發表了13篇文章,主要從生態批評的“中國視角”進行斯奈德(Garry Snyder)、默溫(William Stanley Merwin)詩歌的研究,并深入比較了部分中美生態思想。不過,在多元視角的背景之下,國內的生態批評理論視角偏西化,對象文本不夠豐富。

當代美國生態詩歌以多樣的視角和形式展現了當今世界生態問題的復雜性,反映了美國社會發展中個人對于生態問題的反思。反觀中國近年來在減少碳排放和發展生態經濟等方面所作的努力,作為中國生態思想重要源泉的儒家自然觀在生態文明建設中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從“天人合一” “和合”理念等儒家關于自然的樸素思想出發,來解讀當代美國生態詩歌的代表作品,不僅能豐富生態批評和詩歌研究的視角,還能為解決全球生態問題提供更加切實的“中國方案”。

一、甘德與《南部弗吉尼亞野外指南》

生態詩歌是生態批評的主要目標文本之一,當代美國生態詩歌作品的時代性毋庸置疑。弗瑞斯特·甘德(Forrest Gander, 1956—)的作品豐富、類型多樣,以詩歌創作和翻譯為主,兼有小說和生態批評論文集,在法國、墨西哥、智利、西班牙、保加利亞、日本、中國、德國、土耳其、意大利和荷蘭等諸多國家翻譯出版。

(一) 弗瑞斯特·甘德其人其作

弗瑞斯特·甘德是當代美國文壇較為活躍的詩人、小說家、評論家、翻譯家和刊物編輯,曾先后擔任哈佛大學駐校詩人、布朗大學文學藝術和比較文學教授,現任美國詩人學會理事,當選美國藝術與科學院院士。他成長于弗吉尼亞,擁有英國文學和地質學的雙學位,他的諸多詩作雜糅了地質學術語,與生態學和生態詩歌聯系緊密。據不完全統計,從20世紀七八十年代從事文學創作以來,甘德著作豐碩,共計出版詩集10余部、小說2部、論文集1部,翻譯西班牙、墨西哥和其他拉美詩歌10余部,編輯詩歌選集4部。此外,他還和藝術家、攝影師、畫家、舞蹈家以及音樂家開展了形式多樣的合作,共出版4部相關詩歌作品,嘗試了含演出在內的各種藝術表達形式。其代表作品包括詩集《雙目以對》1(Eye Against Eye)和《世界的巖芯樣品》(Core Samples from the World),論文集《誠實的存在:閱讀、記憶和超越》(A Faithful Existence: Reading, Memory and Transcendence),小說《痕跡》(The Trace)以及翻譯詩歌集《舌下的螢火蟲:科拉爾·布拉喬詩選》(Firefly Under the Tongue: Selected Poems of Coral Bracho)等。

甘德的作品曾先后獲得美國國家藝術基金(詩歌類)(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 Fellowship in Poetry)資助和包括古根海姆基金獎(Guggenheim Foundation Fellowship)在內的各種文學獎十余項,其中《世界的巖芯樣品》進入了2011年美國國家圖書批評家決選名單(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 Finalist)和2012年普利策獎(Pulitzer Prize Finalist)決選名單,《相伴》(Be With)在2019年獲得了普利策詩歌獎(Pulitzer Prize for Poetry)。

盡管被馬克·洛德曼(Mark Rudman)譽為“最具天賦也最有成就的當代詩人之一”[1],甘德在中國譯介出版的作品仍屈指可數,目前僅有詩集《相伴》和《裸》(Naked)以及詩歌作品《世界地圖》(“Map of the World”)在中國翻譯出版?!断喟椤酚衫顥澐g、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裸》則由唐曉渡、楊煉主編,作為“2014國際詩人瘦西湖虹橋修褉典譯”系列(梁儷真等譯)書籍之一,由知識產權出版社翻譯出版?!妒澜绲貓D》收錄在2015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重新注冊:西川譯詩集》之中。

(二) 《南部弗吉尼亞野外指南》的文體特征與主題思想

甘德的《南部弗吉尼亞野外指南》(“Field Guide to Southern Virginia”)(以下簡稱《南》)最早收錄于詩人1998年發表的詩集《科學與尖頂花》(Science and Steepleflower)(以下簡稱《科》)?!度A盛頓郵報》副刊《圖書世界》(The Washington Post Book World)認為《科》“可能是詩人的最佳作品” [1] ,而《瑪吉兒書評》(Magill Book Reviews)則將其視作其“最富創造力的寫作” [1] ?!赌稀窔w于《合集》(Of Sum)的篇名之下重新刊發在Angelaki: Journal of Theoretical Humanities 2009年第2期,繼而作為甘德生態詩歌的代表作收入《生態詩人與生態詩歌》(Ecopoets and Ecopoems)(以下簡稱《生》)一書。

《南》共有6節,在最初的《科》這部包含6章的詩集中,作為第2章承上啟下。詩歌以凝練的語言和自由的形式塑造著激發想象力的意向,表達了豐富的思想內涵,在表達主題和傳達思想上具有無可比擬的爆發力和感染力。后現代語境下的詩歌更是極具語言的高度模糊性和上下文之間的斷裂感,使得讀者對詩歌的理解除了高度依賴文本和非文本語境,還需要融入個人生活與情感經歷。這也使得詩歌的解讀呈現出更加個人化和多樣化的特征,以豐富多元的形式參與了詩歌意義的建構。

《南》使用了地質學、植物學、醫學等諸多專業術語,賦予了詩歌嚴肅的莊重感,與情欲描寫的輕佻感交織,構成強烈反差下的矛盾統一?!叭绻覀兪煜つ菈K區域、那個處所和我們擁抱的家園1,詩中的各色術語名詞賦予了這片土地實實在在、充滿情欲的身體語言?!盵2] 詩集名中的“科學”(science)和詩歌名中的“野外動植物指南”(field guide)放大了詩人文理并蓄的教育背景,科學術語與感官詞匯的雜糅貫穿整部詩集,彰顯了一種理智與情感的顯性沖突,建構了自然與人的復雜共同體,而“將自然與情欲相結合也是甘德諸多詩歌的特點” [2] 。

《南》一詩突出了甘德“對人類與土地之間充滿情欲而又發人深思的互動關系的探索” [3],這種探索體現了在21世紀生態危機面前,我們對自然、時間和自身的困惑和重新認識。對于深受儒家思想浸潤的中國讀者而言,從自身的視角出發不僅能賦予包括這首詩在內的生態詩歌以新的意義,而且也能為解決人們共同面臨的全球變暖、資源匱乏和環境惡化等生態問題提供“中國智慧”。

二、《南》中的人與自然:從失諧的變奏曲到和諧的交響曲

《南》是一首意義與意向皆模糊的詩,其顯著的語言特征在于地質等學科術語的反復使用與情欲場景的直白刻畫相互交融,反映了人與自然、人與人最本真的關系,為我們創造了一種高于現實的生活經驗和情感體驗。和約翰·克萊爾(John Clare)的生態詩類似,詩中表達了“萬物與棲息地之間更加深刻的關聯,而人也是這棲息地中的一員”[4]。

不同于斯奈德的生態詩,《南》沒有在表達生態中心思想時刻意抹去“人”的痕跡,而這正契合了人類社會發展的需求和儒家積極的入世觀。整首詩共61行,看似聯系松散,卻有著一個共同點:每一節中都蘊含著人與自然看似割裂卻時刻存在的呼應,“人”的欲望和萬物生長的天性一起涌動,成了自然中最原始的力量。在詩的結尾,甘德這樣點題:

One particular day, four hundred

million years ago, the mud stiffened

and held the stroke of waves. Orbital motion.

Raking leaves from the raspberries, you

uncover a nest of spring salamanders.[5]22

(四億年前的某天,

堅硬的泥土迎來陣陣海浪的沖擊。

沿軌道運行。

耙開覆盆子的葉子,

你發現了一窩火蠑螈。)1

四億年前的生命律動和當下的“你”仿佛融進了永無止盡的“再生”生命體,為我們揭示了“世間萬物皆有時,唯有關系得永恒”的道理,即時間的永恒存在于人與自然、人與人的關系之中。這一點也與儒家倡導的“天人合一”不謀而合?!爸袊軐W中的‘天人合一’,從人與自然之天的角度來說,強調天人在構成質料上的一致性,即天人都是一氣之流行?!盵6]這在哲學認識論層面解釋了自然與人類平等的內在價值,為人與自然的“生命共同體”概念奠定了哲學基礎。這種構成上的一致性可以從人和自然的關系中一探究竟。在《紅尾鴝:生態詩學》(Redstart: An Ecological Poetics)一書中,甘德聲明“比起以自然為主題的‘自然詩歌’,自己更感興趣的是那些從主題和形式上探討自然與文化、語言以及感知之間關系的詩歌”[7]。反思人在與自然關系中的角色而非回避人的主體性,這一點在《南》中得到了切實的表達和生動的體現,與儒家入世的自然觀交相呼應。

彼得·巴利(Peter Barry)按照從自然到文化的過渡,將外部環境分為以下四種:荒野、風景、鄉村和家園。[8]本詩中的場景明顯存在模糊化和混雜化的特征,“人”在自然中的印記不僅被鑲嵌其中,而且被有意識地凸顯與聚焦。詩的開篇直接呈現了“家園”的場景:

True as the circumference

to its center. Woodscreek Grocery,

Rockbridge County. Twin boys

peer from the front window, cheeks

bulging with fireballs. Sandplum trees

flower in clusters by the levee. She

makes a knot on the inside knob

and ties my arms up

against the door. Williamsburg green.

With a touch as faint as a watermark.

Tracing a cephalon, pygidium, glabella.[5]17

(就像圓周到圓心那般距離恒定,

巖石橋縣林溪雜貨店雙影掩映。

雙生男孩窗中窺探難掩頰緋紅,

堤邊沙子李樹簇簇團團花叢叢。

屋內她在門把手上打了個結,

將我的雙臂捆綁靠在門上。

威廉斯堡綠地蔥蔥。

溫柔如水印般的撫觸,

流過那頭部、臀部和眉間。)

(弗吉尼亞)洛克布里奇縣(Rockbridge,意譯為“石橋”)的伍茲科瑞克(Woodscreek,意譯為“森林小溪”)雜貨店,這兩處地名的構成蘊含了“家園”來源于“自然”這一最原始的關系。接著出場的人物是雙胞胎兄弟,他們正在窺視著窗外:河堤邊沙地李樹(一種北美品種的李子樹)盛開著簇簇繁花,這不僅標志著春天的到來,也預示著愛情之花的盛開。場景隨即由“家園”變成了“鄉村”,就在此時,“鏡頭”轉換,男女主人公“我”和“她”交歡的前奏已然吹響。場景瞬間轉換到了弗吉尼亞的另一個地點——威廉斯堡綠地(Williamsburg green)1,作者露骨地描繪了男女主人公之間親昵的撫摸,溫柔地如同“水印”一般拂過“頭”“臀”和“眉”間。這里作者連用了三個醫學術語cephalon、pygidium和glabella,而非生活中常見的普通用詞,賦予了男女親密行為莊重的儀式感,突出了人類欲望與自然律動的緊密融合,通過輕佻行為的莊重感營造了一種強烈的沖突。在這種處所交織和人物交融的混雜圖景中實現了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的詩學闡釋。

詩中第二節的場景介于鄉村和家園之間的模糊地帶:

Swayback, through freshly cut stalks,

stalks the yellow cat. Can you smell

where analyses end, the orchard

oriole begins? Slap her breasts lightly

to see them quiver. Delighting in this.

Desiccation cracks and plant debris

throughout the interval. In the Black?

water River, fishnets float

from a tupelos spongy root

chopped into corks. There may be sprawling

precursors,descendent clades there are none.[5]18

(新鮮麥莖垛里昂首走來一只黃色塌背貓,

你是否嗅到理性完結,果園金鶯把歌鬧?

輕輕地拍打她的胸脯,

看著雙峰顫抖。

讓人心曠神怡。

酣戰間隙看樹木干裂植物殘余。

黑水河上紫樹那濕軟的根旁漂出團團漁網。

而那些根也被剁成了酒瓶塞。

或許地上有匍匐著的生命前體,

卻無法找到任何衍生的進化枝。)

在這一節中首先出場的是闊步前進、背部凹陷的貓以及放聲歌唱的金鶯,緊接著的是人類活動交織著自然律動的場景:對男女極度隱私行為直白的描寫放大了人類感官的體驗。除了源于最原始欲望的性活動,剛砍下的植物根莖、果園和黑水河(the Blackwater River)1上漂浮著的漁網、被劈成酒瓶塞的紫樹樹根,無不凸顯了從事經濟活動的“人”在自然中留下的印記,干燥斷裂的樹木和殘留的植物體現了人類活動對自然的影響。最終作者這樣結束此節:或許我們能看到匍匐著的生命前體(precursors),它卻沒有衍生出任何進化枝(clades)。人類欲望的彰顯和自然生命力的被遏制構成了強烈的沖突,仿佛奏響了人與自然刺耳的變奏曲。和第一節類似,甘德在此處用生物進化里的術語“前體”和“進化枝”,強調了肆意妄為的人類不尊重自然的內在價值,違背自然發展規律,破環“天人合一”的和諧共生關系,最終會導致自然資源枯竭、生態危機加劇的嚴重后果。

而人對自然的劫掠似乎也波及了原本和諧相處的動物,使得它們看起來荒誕而猙獰,這在詩的第三節里昭然若揭:

The gambit declined was less

promising. So the flock of crows

slaughtered all sixty lambs. Toward the east,red

and yellow colors prevail.

Praying at the graveside,

holding forth the palm of his hand

as a symbol of Gods book.

For the entirety of the Ordovician.

With termites, Mrs. Elsinore explained,

as with the afterlife,remember:

there are two sides to the floor. A verb

for inserting and retrieving

green olives with the tongue. From

the scissure of your thighs.[5]19

(先機若失則勝算難尋,

于是烏鴉們屠殺了全體六十只羊羔。

只見紅色黃色向著東方蔓延開來。

握著他的手掌在墓旁祈禱,

像得到上帝的啟示與引導。

蔓延整個奧陶紀,

這些白蟻們,埃爾西諾夫人解釋過,

仿佛擁有來生,記?。?/p>

就像地板總有兩面。

有個動詞表示用舌頭將綠橄欖塞進再取出,

從你雙腿間的裂口里。)

成群的烏鴉殺死了農戶家所有的羊羔,頓時尸橫遍野、鮮血橫流。于是主人來到墳墓邊禱告,握著對方(他)的手掌,仿佛得到了上帝的指引。時間在這一刻好似回到延綿了4200萬年的整個奧陶紀,得以窺見遠在人類誕生之前海底動物的自然演化。接著詩歌中有些突兀地出現了唯一有著姓氏的人物:埃爾西諾夫人(Mrs. Elsinore)?!胺蛉恕钡某霈F代表著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社會關系,象征著人類社會自身的演化,即從彰顯欲望的原始社會過渡到了強調責任和義務的法治社會。而她告訴我們的是,靠啃噬木頭過活的白蟻為什么總是出現,就像死亡總是會降臨?可能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個悖論,因為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充滿未知。就像地板有兩面一樣,你永遠不知道地板的下面會不會有白蟻,就像你不可能知道你的來生一樣。在本節結尾,詩人用“綠橄欖”的隱喻告訴我們人類的“食”和“色”是相輔相依的本能欲望,就像人類總會在自然里留下印記,然而我們可以避免對自然的過度利用,這樣才能實現“和合”理念倡導的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

詩的第四節開頭作者用了全篇節與節之間唯一的連接詞“還有”(In addition),加強了三四節之間在形式上的聯系。

In addition, the trilobites

were tectonically deformed. Snap?on

tools glinting from magenta

loosestrife, the air sultry

with creosote and cicadas.

You made me to lie down in a peri?Gondwanan back?arc basin.

Roses of wave ripples and gutter casts.

Your sex hidden by goats beard.

Laminations in the sediment. All

preserved as internal molds

in a soft lilac shale.[5]20

(再者,三葉蟲構造有畸形。

洋紅色的珍珠菜里閃耀著實耐寶工具套裝,

濕熱的空氣里彌漫著木餾油的味道,還有蟬鳴陣陣。

你讓我躺倒在環崗得瓦納雨林的弧后盆地。

層層疊疊的浪成波痕還有那溝狀沉積物,

仿佛玫瑰花瓣上的紋理。

山羊胡子里掖著你的性。

沉積物層層疊加作為化石內模得以保存,

封印在柔軟的丁香頁巖里。)

類似荒野的場景里,首先登場的是奧陶紀最繁盛的動物之一——三葉蟲。這些三葉蟲的先天缺陷,似乎是對其滅絕的預示與警醒。接下來的畫面仍然是自然交織著人類的印記,絢麗洋紅色的珍珠菜里暗藏著修理工具,濕熱的空氣里彌漫著木餾油1的味道,充斥著蟬的鳴叫。女主人公將“我”放倒在環崗得瓦納雨林的弧后盆地(peri?Gondwanan back?arc basin),周圍都是一層層的浪成波痕(wave ripples)和溝狀沉積物(gutter casts),私密的行為被“山羊胡子”(goats beard)2這種植物所遮蔽。最終,所有的沉積物疊加,形成了一塊柔軟丁香頁巖(lilac shale)的化石內模(internal molds)。人最原始的生殖繁衍活動和巖石以及生物的演化仿佛融合成了整體,被永遠地鐫刻進時間的封印里,凸顯出人與自然平等的內在價值和兩者既獨立又相互聯系的進化過程,切合了儒家“天人合一”思想以及“和合”理念,即自然的價值不應僅由人來定義,人是自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詩的最后兩節沒有露骨的性描寫,人類的其他活動亦呈現減少的趨勢。第五節在介于家園和荒野的場景中拉開帷幕。

Egrets picketing the spines of cattle in fields edged

with common tansy. Flowers my father gathered

for my mother to chew. To induce abortion. A common,

cosmopolitan agnostoid lithofacies naked in the foothills. I love

the character of your intelligence,its cast as well as pitch.

Border wide without marginal spines. At high angles

to the inferred shoreline.[5]21

(四周長著艾菊的田地上只只白鷺

在牛背上翻飛。我的父親摘來了花兒,

放進了我母親的嘴里。好讓她流產。

山麓丘陵地帶里裸露著常見的示相球接子目巖相。

我熱愛你的睿智,它的沉積與爆發。

它是如此寬廣毫無罅隙,

縱身向上直指推斷的海岸線。)

作者首先呈現的是一幅浪漫的畫面:艾菊環繞的草地上,一群白鷺圍住了牛群,“我”的父親為“我”的母親采了一些花。緊接著畫風一轉,原來父親讓她嚼服這些花,竟是為了打掉肚子里的孩子。裸露在山麓丘陵的球接子目(含三葉蟲化石)巖相(agnostoid lithofacies)仿佛在告訴我們時間的流逝和生命的短暫。詩人用對比下的強烈反轉平靜地描繪了人類最殘忍的行為——殺害自己的孩子,或許這只是他童年記憶中父親留下的陰影,但在與其他詩節的觀照下似乎也暗示了人類破壞“天人合一”的和諧,放縱欲望、破壞自然的代價將是自身的毀滅。

全詩的最后一節里時空被賦予了更強烈的模糊性,與人和動物個體的具象性形成了強烈的沖突和對比。

It is the thin flute of the clavicles, each rain?pit

above them. The hypothesis of flexural loading. Aureoles

pink as steepleflower. One particular day, four hundred

million years ago, the mud stiffened

and held the stroke of waves. Orbital motion.

Raking leaves from the raspberries, you

uncover a nest of spring salamanders.[5]22

(細長的鎖骨上有雨點飄落。

彎曲載荷的假設,

日暈如尖頂花一般泛著粉色。

四億年前的某天,

堅硬的泥土迎來陣陣海浪的沖擊。

沿軌道運行。

耙開覆盆子的葉子,

你發現了一窩火蠑螈。)

時間的邊界變得愈發模糊,日暈像尖頂花一般泛著粉紅色。過去的瞬間和現在的此刻融合,在第一次和第二次生物大滅絕之間的4億年前,這一天干涸僵硬的土地終于迎來了海水的洗禮,周而復始,源源不斷。此刻的“你”正用耙子耙開覆盆子的葉子,隨即發現了一窩具有重生能力的火蠑螈(spring salamanders)。太陽作為孕育生命的源泉,漫長的人類進化史在它面前仿佛瞬間一般短暫,而正是自然為包括人類在內的萬物提供了生息繁衍的處所??此啤盁o所不能”的人與“渺小到塵土里”的動物成為一對共生的辯證存在。人與自然的關系此時達到了一種和諧共生、不分彼此的狀態。詩學闡釋下的“生命共同體”并非人與自然的簡單疊加,而是以自然的內在價值為基礎,對人與自然互相平等、相互依存關系的深刻認同,是“對中國傳統哲學‘天人合一’觀念的現代轉換”。[9]

全詩在時間軸上由人類活動頻繁的此刻開始,閃回到海洋無脊椎動物興盛的奧陶紀再到人類進化之初,敘事打破了時間界限,充滿強烈的割裂感和跳躍感;同時,空間上場景的跳躍感也十分明顯,從雜貨店、綠地、果園、墳墓到雨林盆地再回到牧場、果園的土地。時空的跳躍與交錯,給初讀此詩的人一種人與自然既相互交融又彼此割裂之感,體現了人類自我主體和自然主體間的矛盾共存,是詩人身處當今世界生態危機發出的吶喊,契合了“天人合一”思想的整體觀。

詩的前四節里人與自然處于格格不入的狀態,人類欲望的肆意張揚,對自然的過度利用,和自然的律動、巖石的沉積、動植物的生息仿佛是被割裂的時空里各自奏響的曲調,被生硬地雜糅在一起,變成了人類妄圖主導自然、與自然失諧的變奏曲。第三節里,自然露出了它的尖牙利爪,人類見識了自然規律失常后的殘酷。到了第五節,人類不得不必須面對放縱欲望的后果,或許還包括過度增長的人口導致的生態問題和生存倫理問題。這種不和諧在最后一節由于人重新認識自身、回歸本真得以調和,手拿耙子的人和擁有重生能力的火蠑螈才有可能和諧相處,奏出交響曲:人和自然生而平等,作為有著自身發展規律的存在,自然在演變發展的同時給包括人類在內的萬物提供了賴以生存的根本。只有認識到這一點,人們才能真正擺脫人類中心主義思想,達到“天人合一”與“和合”理念倡導的和諧狀態。

三、《南》中的生態思想:“生命共同體”的詩學闡釋

細讀文本并了解了作者的創作背景之后,不難發現《南》所倡導的生態思想和 “天人合一”及“和合”理念不謀而合,都指向了“生命共同體”這一概念。究其思想基礎而言,除了“自然辯證法的自然規律性為人與自然的生命共同體提供了邏輯必然”[10],“天人合一”與“和合”理念構成了“生命共同體”概念的另一重要哲學基礎。換言之,自然規律性和天人同質性以及利他合作性共同構成了“生命共同體”的邏輯基礎。

首先,《南》中呈現的自然遵循著自身休養生息的節奏,體現了自然的內在價值,而人類只有尊重自然自身的價值,順應自然的規律,才能真正地保護自然,從而實現“生命共同體”的可持續發展。甘德出生在加利福尼亞,成長于弗吉尼亞。幼年的他生活在森林邊,各種爬行類動物是家里的???,熱愛戶外活動的外祖父經常帶他走進自然、感悟自然。盡管從小生活在比較拮據的單親家庭,夏季里母親和兩位姐姐總會帶他自駕公路旅行,促成了他對山川、語言和文化的熱愛。之后,他獲得了英國文學和地質學的學位,撰寫了很多旅行游記的作品,并融入了從地質學角度的思考。[11]《南》全詩共370個詞,除了26個使用頻次超過(或等于)2次的詞之外,共有237個僅使用了1次的詞,形符類符比為70,呈現出了較高的詞匯豐富度。同時,全詩在呈現自然時運用了很多地質學、化石科學、生物學、植物學術語,描寫人的身體器官時使用了醫學術語,用詞多樣化和正式詞匯的使用向我們揭示了自然與生俱來的多樣性與莊重感,表達了尊重自然的生態思想,呼應了 “天人合一”所倡導的自然與人的平等關系這一觀點。

其次,《南》的生態中心主義思想并非通過人類完全的銷聲匿跡來表達,而是倡導減少人類對自然的過度劫掠,適度地利用自然,這一點正契合提倡積極入世的“天人合一”思想及“和合”理念。與強調異質性和競爭性的自然觀不同,儒家的自然觀更注重整體觀念、利他性和合作性。這種整體觀也體現在與周圍環境的聯系上。甘德曾表示,“我將詩歌看成自己和世界關聯的渠道”[11],他深受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的影響,贊同“我們通過身體與這個世界聯系起來”[11]?!赌稀分星八墓澙锏男詯勖鑼戵w現了人類社會一種最原始的關系,可以視作敘事者與他人進而與世界建立聯系的重要通道。這種關乎人類繁衍的活動在最后兩節里近乎銷聲匿跡,似乎可以視作人類應當控制自身欲望的信號。同時全詩場景雖然邊界模糊,但可以明顯看出從文化到自然的逐漸過渡,從開篇到結尾人類對自然影響的痕跡也呈逐步減少的趨勢。甘德以一種整體觀承認“人”的合理存在,并注重合作和利他,因此倡導控制欲望,實現人對自然的適度利用,與“天人合一”的自然觀交相輝映,都指向了尊重自然的內在價值、順應自然的發展規律這一理念。

最后,《南》中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由失調走向和諧最終走向重生的歷程,預示著我們只有做到尊重自然、順應自然,才能真正保護自然,使得人和自然這一“生命共同體”擁有發展的可持續性。廣義的生態不應只是人與自然的關系,還應包含人與人的關系。在這一點上《南》傳遞的生態思想與“和合”理念強調天、地、人的和諧共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共生(symbiosis)正是人與自然、人與人相處之道,只有真正認識到人與自然、人與人的共生關系,才能維護生態系統的多樣性,做到互惠互利、共同發展。這種基于整體觀對共生關系的頓悟不僅體現在《南》中人類活動與自然律動由不協調到和諧的變化,還體現在詩人雜糅地質學等專業術語和詩學審美語言的實驗上。

四、結語

《南》全詩呈現的不僅僅是感官上的色彩紛呈(綠、紅、粉、黃、黑、白),物種上的多樣性(各種動植物、人),地理環境上的多樣性(河流、綠地、盆地),更有最終走向共生的人類活動(果園、耕地、家園、社會關系)和自然律動(天地運行、巖石沉積、動植物生長)。這種對于自然內部、人與自然之間以及人與人之間多樣關系的思考,與“天人合一”強調同質性,“和合”理念倡導積極入世、合作利他的自然觀不謀而合?!赌稀吠ㄟ^生動的詩學闡釋展現了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由失諧的變奏曲到和諧的交響曲這一微妙變化。詩中地球演變歷程看似漫長,其實僅僅是宇宙一瞬,而人類最終得以領悟與自然的相互依存關系,從而邁向生生不息的可持續發展之路。認清這種和諧共生的關系,才能真正秉承“天人合一”思想及“和合”理念,真正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建設人與自然、人與人和諧共生的“生命共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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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朱? ?凱,王利娟)

Ecological Thinking in “Field Guide to Southern Virginia”

FU Yue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Anhui University)

Abstract:Forrest Gander, a contemporary American poet, experimented on the hybridity of geological terminology and post?modernist aesthetic expressions in his poem “Field Guide to Southern Virginia”. It interwove the dynamism of the Earth, evolution of nature and the primitive desire of human being, innovatively representing the subtle change from a concerto in discord to the symphony in harmony co?played by human and nature. In the poem, Gander made three layers of poetic representation of the harmonious symbiosis between human and nature, and among human beings. First, nature presented in the poem has its own rules, which is an exhibition of natures intrinsic value. Only when we human beings respect natures value and abide by its rules, can we protect nature in a real sense. Second, the advocation of “life community” was not to neglect human subjectivity, but to reduce the excessive exploitation of nature by human beings and make appropriate use of nature. Last, the process depicted in the poem from discord to harmony and then to revival signifies that we can maintain the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of the life community shared by man and nature only when we respect, abide by and protect nature. Overall, it echoes with the ecological idea of “harmony between human and nature” and “unity and harmony” contained in Confucian view of human?nature relationship.

Key words: Forrest Gander; “Field Guide to Southern Virginia”; “harmony between human and nature”; “unity and harmony”; life community; ecocritic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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