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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手兒

2022-09-17 04:30◎薛
短篇小說 2022年3期

◎薛 雪

其實我挺煩你爸的。這句話是我隔著檢票口的鐵欄桿對濤子說的。說完我就后悔了,濤子騎著自行車載著我呼哧帶喘地奔行了十多里地把我送到了車站,他爸就是再招人煩我也不該說。濤子倒沒在意,反而還笑了下,說:其實,我也挺煩他的。說完,沖我擺擺手,轉身走了。

濤子生他爸的氣,只差兩分他就能考上大學,但是他爸不讓他復讀,怕白花錢還耽誤掙錢。

我坐在開往省城的列車上,心里被濤子落寞的背影塞滿了,這背影漸漸幻化成他爸“老手兒”,那個幾乎被外號取代了名字的人。

那時候,我爸和濤子他爸都是生產隊趕大車的車老板。有一天,隊里新添了一匹身材健碩渾身赤紅的棗紅馬,說是軍馬場淘汰下來的,這匹馬昂頭挺胸,蹄子踏在地上鏗鏘有力,伴隨著“咴咴”的叫聲,要多精神有多精神,把那些成年拉車干活兒累得形神疲憊的牲口一下子就比下去了。爸和幾個車老板圍著這匹馬轉悠,這些握著鞭桿天天和牲口打交道的男人越看越喜歡,眼睛里燃起了稀罕的小火苗,都想把這馬套進自己的車轅里。

隊長老鐵條看出了大家的心思,他站在一掛馬車的耳板上,大著嗓門說,你們心里打著什么主意我知道,是不是看這馬比自己的老婆還親?

狼多肉少。幾個車老板嘿嘿笑著,紛紛強調自己更需要這匹馬的理由。有的說:我套上的兩匹馬老得牙都掉了,吃草料都費勁,別說干活了,這匹馬分給我吧,正好可以補充一下戰斗力。有的說:我的兩匹馬有一匹腿瘸了干不了活,正好可以把這匹馬補充進去。有的說:我的大車駕轅的倒是匹馬,可是拉套的是頭毛驢,兩個牲口步調不一致,干起活來勁不往一處使呀,干脆把這匹馬給我吧,把毛驢換下來……

老鐵條比鐵銹還黑的臉上蕩漾著得意和壞笑,他耐心地聽著大家伙吵嚷,一邊摸煙口袋卷起了煙,車老板們都吵吵冒煙了,他也不吱聲。

我和濤子念小學三年級,放學回來經過生產隊的時候,正趕上這事,就騎在墻頭上看熱鬧。

我爸和濤子爸沒參與吵嚷。爸一直趕著老牛車。別人的大馬車呼隆隆在村路上疾駛而過,漸漸散去的煙塵中,爸趕著牛車慢悠悠地步人家后塵,那情景像一群年輕人和一個老漢在賽跑。有時候爸也會賭氣往寬闊的牛腚上抽幾鞭子,但終究不忍心下死手,那牛努力奔跑幾步,就又喘息著放慢了腳步。爸嘆口氣,干脆抱著鞭子耐著性子由著它來?;蛟S是爸覺得他趕的是牛車,沒有和大家競爭的權力,所以一直站在旁邊吸煙不說話。濤子爸的馬車拴著的兩匹馬是隊里最好的牲口,專干往城里送糧食送菜的長途活??赡芩X得自己的兩匹馬是最好的了,所以他也站在旁邊沒吱聲。

老鐵條把一支紙煙吸完了,咳了一口濃痰吐在地上,大聲說:都別吵吵了,聽我說,這匹馬雖然是軍馬場淘汰下來的,但是拉車干活還是個生瓜蛋子,這家伙性子可烈著呢,沒有一個好人調教馴出來,使喚夾生了就成廢馬了。我看這樣哈,你們也別爭了,玉強大哥一直都趕牛車,他還有耐心,這馬就交給他使喚吧。

老鐵條這么一說,盡管大家心里還有不甘,但是把這匹馬給一個趕牛車的,而不是給了別人,心里都找到了平衡。有人笑著對我爸說:玉強,這回你可出頭了,軍馬拉車,抖起來了。

爸沒想到這樣的好事會落在自己的頭上,又驚又喜,樂得嘴丫子咧到了耳朵根,撥開眾人往棗紅馬走去。

爸以后不用再趕牛車了!我很高興,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身邊的濤子,示意他和我一起鼓掌??墒俏覀z的巴掌還沒等拍響,濤子爸卻飛快地挪動著兩條瘦腿站到了老鐵條面前,大聲說:隊長,你不說這馬性子烈嗎,把它交給玉強,就他那綿軟樣,能使喚住嗎?

連我這小學生都聽出了他對我爸的看不起,就差直呼我爸“老面兜兒”的外號了。我使勁瞪了濤子一眼,濤子不自然地把臉扭向別處。

老鐵條愣了一下,看看他再看看我爸,說,還是讓玉強試試吧,他使喚不了再說。

我爸得到了隊長的鼓勵,邁著大步向棗紅馬走去,誰知他的手剛搭上拴在柱子上的韁繩,那馬竟“咴咴”地長嘯著,一下子豎起了前蹄,緊接著落下前蹄,“唰”的一個轉身,兩只后蹄飛起,我爸下意識地一閃,一只蹄子踢在我爸的肩膀上,一下子把他蹬出足有一丈多遠跌倒在地上。還好,我爸傷得不重,在別人的攙扶下站了起來,揉著肩膀再也不敢靠前。

我那時候到底是孩子心性,絲毫也沒有關心爸被踢得疼不疼,有沒有受傷,反而因為他不敢再靠近棗紅馬而臉紅。

濤子爸這時握著一桿大鞭子站在了棗紅馬前面,那鞭子光鞭桿就有他兩個身長,他斜斜地舉著鞭桿,才不致使長長的鞭子拖在地上。他瘦削的臉上繃出了一條條肉棱,不大的眼睛里射著精光,他嘴里“吁吁”著,圍著棗紅馬走了一圈,沖著馬頭站定,猛地大喊一聲,揚起鞭子,天空中就多了一條扭動著的長蛇,隨著“啪”的一聲脆響,長蛇又變成了閃電,帶著風聲,嗚嗚鳴叫著落了下去,棗紅馬的脊背上立刻出現了一道血痕。它渾身一抖,脖子上的鬃毛像火苗一樣齊刷刷地站立起來,它長嘶一聲,身上的肌肉繃緊,前腿用力,正要故伎重演高高豎起,濤子爸手中的鞭子帶著嘯音又到了,結結實實地抽在它的耳根上,那馬的前腿一軟,一下子跪在地上,頭垂下去嘴拄在地上,呼呼喘著粗氣,比它皮毛還紅艷的血珠從它耳后翻開的一道傷口上滲出,吧嗒吧嗒地滴在地上。

濤子爸轉身把鞭子往大車轅子上一戳,大聲說:這馬除了我,你們誰能使喚得了?我是老手兒!

那匹馬最終歸了濤子爸,他的兩駕馬車變成了三駕馬車。而我爸依然趕著他的老牛車步人家的后塵,在村路上游蕩。為這,我一個禮拜沒搭理濤子,直到他偷了他爸一根新鞭子梢給我,我才原諒了他,心里卻一直沒原諒他爸。也就從那時候,村里人都不再叫他爸本名,“老手兒”的名字從此就算叫開了?!袄鲜謨?,老手兒”,佩服中帶著揶揄。

我爸又趕了幾年牛車,直到我和濤子上了初中,他才終于趕上了馬車,是濤子爸的那掛。那時濤子爸已經開上了鏈軌拖拉機(東方紅履帶式推土機)。拖拉機是公社調配給我們隊的,經過改裝成了翻地機,后面拖著一個大鐵架子,上面安著四排十六片帶著弧度的大鋼鍬,鋼鍬是立起來的,深深插進土里,機車噴著黑煙吼叫著在田野里爬行,鋼鍬翻卷出黝黑的泥土的浪花,很是壯觀。水田的秋翻地是免不了的,讓冬日的陽光和寒冷把土里的蟲子曬死凍死,土也變得松散,開春灌溉大水一泡,再用馬拉著大拖板在水田里奔跑,泛著水光的泥土就變得松軟、光滑如鏡,便可以插秧了。有拖拉機以前,都是牲口拉著犁杖翻地,小塊地磨磨不開,還得人用鐵鍬翻?,F在用拖拉機翻地,不僅效率提高了幾倍,而且翻得深、均勻、沒有“漏連”(漏掉的沒翻到的地方)。

駕駛室的門敞開著,濤子爸嘴里叼著煙卷,歪著脖子瞇著眼睛端坐在駕駛室里,那瘦小的身子只占據著里面很小的一部分空間,使他的身子像一截木頭棒子一樣孤單、丑陋。但就是這樣一個人,打敗了眾多競爭對手,開上了村里唯一的一臺拖拉機。

聽爸說老鐵條的意思是想讓他開,但是濤子爸不讓,說自己趕大車是老手兒,開拖拉機也不善乎。爸也是不爭氣,兩人比試著換鏈軌的時候,五大三粗的他愣是沒比過瘦小的濤子爸。當然這事爸沒說,是濤子閃閃爍爍跟我說的。他的意思我明白,是想強調一下客觀原因,減輕他爸對我家犯下的罪過,以免影響我和他之間的友誼。

說實在話,我對濤子倒沒啥想法,但是對他爸總欺負我爸心里一直耿耿于懷。我爸心胸寬廣不當回事,我卻咽不下這口氣,一直想找機會報復一下這個可恨的“老手兒”。

我家的鏡子被我失手打碎了,媽忙著干活,騰不出時間去城里買新鏡子,就每天早晨對著一個破鏡片胡亂抿抿頭發出門。我心里很內疚,想著先給媽弄個小鏡子。

有一天,我去濤子家玩。拖拉機停在他家的大門口,濤子爸拱在車底下拿著扳手修車。濤子坐在駕駛室里手握著操縱桿,嘴里一邊“突突”著,一邊興致勃勃地做著駕駛的樣子,看見我擺手讓我上去。我才不稀罕呢,賭氣扭頭就走,在轉身的一瞬間,我的眼前一亮: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看見了拖拉機上那兩個亮閃閃的倒車鏡。把倒車鏡弄下來一個給媽做鏡子梳頭,“老手兒”丟了倒車鏡一定會挨罰,這豈不是一舉兩得?我越想越興奮,往家走的時候,嘴里哼上了小曲兒。

晚上,等大人們都睡熟了的時候,我偷偷溜出門,來到濤子家門前一看,拖拉機還停在那,像一個趴在那里睡著了的黑黝黝的怪獸,那兩個像耳朵一樣的倒車鏡反射著淡淡的月光,像在對我揮手召喚。我抑制住自己的心跳,悄悄爬上車去,從工具箱里摸到一個扳手……

我幻想得天衣無縫的好事第二天就敗露了。破案的不是氣急敗壞站在自家大門外罵街的“老手兒”,而是我爸拿著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卸下來的倒車鏡主動 “投案自首”。他先是揍了我一頓,然后顛顛兒地把鏡子給“老手兒”送去。要不是我爸把好話說盡一再央求不讓“老手兒”把這事往外說,再加上濤子對他爸施加了壓力,我小偷的美名恐怕就傳遍全村了。

媽見我一直委屈地哭,就說,你別怪你爸,再咋的也不能做那事呀,那拖拉機多金貴呀,你拆個鏡子回來,媽用著能安心嗎?聽了媽的話,我心里對我爸的怨恨才散去。

生產隊解體的時候,濤子爸從隊里把拖拉機買回了家,給各家翻地賺錢,他家很快就成了遠近有名的富戶。濤子爸 “老手兒”的名號也就一直這么叫了下來。

我上大學以后,濤子聽了他爸的意見,沒去復讀,而是接了他爸的班,開著拖拉機在田野里縱橫馳騁。我有次回家辦事,特意去看濤子翻地,他爸那會兒也在車上,拖拉機噴出的黑煙把爺倆兒的臉熏得黝黑,跟煙筒里鉆出來似的,黑面孔上露出雪白的牙。我想爺倆應該是在笑呢吧?!袄鲜謨骸痹谲嚿?,我就沒和濤子打招呼,轉身回家了。

我問爸,他們秋翻地能賺不少錢吧?爸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是不少掙。不過今年賺得少些,有的人家想多賺錢把水田改成了旱田,種起了瓜菜。估計明年水改旱的地還會擴大。不種水稻地就不用這么翻了。爸說得很平靜,聽不出他語氣是擔憂還是幸災樂禍。

大學畢業,我被分到了省農機公司工作。離家遠了,回家的時候少了,有時回去也是辦完事就走,來去匆匆,和濤子父子沒有見面的機會。

有次回家我想去濤子家看他一眼,爸不讓我去,說你現在去像顯擺似的,“老手兒”那人你還不知道?剛強了一輩子,哪兒都不想被人落下。你沒有別的想法,他卻以為你有,讓人家誤會犯不上。

我問,他家那臺拖拉機就廢了?

爸說,那倒沒有,“老手兒”開著它在海邊給人拖船,有船要上塢修理,就找他。那大鐵家伙有勁,拴上鋼纜,拖著漁船,在沙灘上爬行,倒是很適合。

我說,這活兒也挺好啊。

爸說,還行吧,但也是季節活,閑就閑個賊死,忙的時候白天晚上得不到休息,那“老手兒”還是個狠心力(指不計后果地下力氣),干起活來不要命,在海邊吃喝也不應時,身體造完了,人是越來越瘦了,一到冬天齁嘍氣喘的,非得到診所打個十天半月吊瓶才行。

我說,他的身體不是一直很好嗎,在生產隊的時候干啥都拔尖,趕車時數他的鞭子甩得最響,駕駛那么大的拖拉機也毫不費力。

爸笑笑說,他那是逞能呢,也是讓那個“老手兒”的外號給害的,就他那小身板兒,想冒尖,干啥不得比人多下力?傷身了。

我的腦海里出現了“老手兒”馴棗紅馬的場景,也出現了他站在車耳板上揮舞著大鞭子的場景,還有他駕駛著拖拉機在田野馳騁的畫面。我想象不出現在的他是個什么樣子??上б恢睕]能見到他。

去年秋天,我回老家給爸過七十歲生日。晚上閑聊的時候,爸說“老手兒”半年前走了,肺癌晚期,到底沒過去六十六的坎兒。爸說的時候,眼圈有些泛紅,這老東西,臨死還和老婆孩子干了一架,說啥也不在醫院待了,說必死無疑的病,糟蹋那錢干啥,也不想死在醫院,堅持回了家,不出半月就咽了氣。說完,爸深深嘆口氣。

媽媽的身體僵了僵,但她還是硬著口氣說:“你這是干啥啊,多大的姑娘了,讓人看了笑話,趕緊回家,我一會兒就回去做飯?!?/p>

盡管我一直都挺煩他處處要尖梗著脖子的樣兒,但是聽了爸的一番話,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我問,那濤子呢?現在咋樣?爸說,他爸死了以后,他也沒啥心氣兒了,海邊都修了碼頭,船直接就能靠上岸,拖拉機沒活兒成了廢鐵,讓他賣了。村里很多人家都買了和他一樣的挖溝機,找他干活的越來越少,他也和大家一樣扣大棚種起了瓜菜,誰家有活就干點,沒活就扎在自家大棚里,不像他爸那樣要強,日子倒也過得安逸。

我問起了濤子的孩子,他和我的孩子差不多一般大,也該參加工作了吧。爸說,那小子有點像他爺,不是個穩當客,去年從一家技校畢業了,不找工作,也不跟爸媽在家伺候瓜菜,一門心思鼓搗他爸那臺挖溝機,據說還整什么網上直播,活兒倒是能供上手。

爸說的時候一臉的不屑。我倒對這小子有了好奇心。

第二天上午,我去地里找濤子。村里原來一馬平川的土地上都扣上了大棚,滿眼盡是亮閃閃的塑料,在陽光下微風里抖動著,把太陽潑下來的光輝聚在一起加熱,傾注在它們包裹下的土地上。我在大棚間七拐八拐,向在地里干活的老鄉詢問,費了好大勁才找到濤子的大棚。濤子從大棚里拱出來,滿頭滿臉的汗水,黑紅的臉上布滿了皺紋,胡子拉碴,鞋子上褲腳上沾滿了泥土,一雙手很粗糙,有的地方還有皴裂,被秧苗青草的葉汁染得黑綠。我這個一起長大的伙伴望著我,有些羞澀地笑著,兩只手不停地在衣襟上蹭著,說,你回來了?

我上前一步,緊緊抓住他的手,使勁搖晃著,問,你還好吧?濤子。他的手和我使勁握了握,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回手,笑著說,還行吧。說著,他隨手把大棚邊上的一件破棉襖鋪在地上,示意我坐下,自己則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們倚靠著大棚并肩坐著,像小時候一樣雙腿抱膝,望著遠處和天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拘謹漸漸消散,那些散發到空中變成了云朵的少年情誼正在悄悄地聚攏。

我們都大致說了一下自己的境況。我倆都有些感慨??吹贸鰜?,濤子還沒從他爸去世的陰影中走出來。他說:以前我曾一直在心里怨恨我爸,覺得要不是他的阻攔,我復讀一年,也會考上大學有個像樣的工作。是最近的幾年,當我不再操弄機器,蹲在田壟間侍弄秧苗的時候,身處在漫無邊際的綠色田野里,我覺得自己很渺小,也很孤獨。腦子閑下來,想得才多一些。其實爸這一生挺不容易的,爭強好勝最終累壞了身體。而我現在住著村里最好的房子,在田地里和土坷垃綠苗苗打交道,累是累點,但是不用操心,不用想著防備誰,心安理得。所以我現在越來越理解爸了,雖然世事變化得太快,我沒能一直按照他老人家希望的那樣生活,但我覺得現在這樣也不錯。

他扭過頭問我:你說我這是不是屬于違背了我爸的意愿?我見他一臉認真的樣子,心里想笑,就逗他說:你真是你爸的好兒子。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我啥樣你還不知道?

我像小時候那樣拍拍他的肩膀。他的臉上卻慢慢地浮上了愁容,看了我一眼嘆口氣說:我這輩子就這樣了,可是我兒子,一直讓我操心。

我想起爸說濤子兒子直播的事,就問他:你兒子咋了?聽我爸說孩子挺活泛的。濤子使勁拍了一下大腿氣憤地說:快別提那個小癟犢子了,當初他爺讓他去學機械修理,他倒也聽話,可是他學完了不去找工作,倒回家開著挖溝機磨磨地頭子了,他爺在還好,說啥他聽,現在他爺不在了,我說啥都不頂用了。我問:孩子現在在哪的兒呢?他說:你刷抖音吧,搜索“綠野仙蹤小王子”,就知道他在哪了。一邊干活一邊嘚瑟,沒個正形兒。

我讓他用手機刷一下看看,他賭氣似的扭過頭說:我才不稀罕看呢,他愛哪去哪去,我是眼不見心不煩呢。

眼見著快到中午了,濤子站起身拍打著身上的灰土,邀我去他家吃飯。我說:下次吧,我下午就得趕回省城。他有些遺憾地說:那好吧,再回來,給我打電話,發微信也行。我們彼此留了電話加了微信。

中午在爸那吃完飯,我躺在炕上刷抖音,搜索到“綠野仙蹤小王子”的抖音號,他果然正在直播。視頻中,一個年輕人站在一個大棚前面,講解著他接下來將要干的活,說一會兒機器開起來大家就聽不到他說話了,所以他有必要先給大家講解一下。他說著帶著家鄉土音的普通話,梳著時尚的發型,臉上掛滿了燦爛的笑容。講解完,他穿上防曬服戴上口罩,發動了他手里的機器——一個類似于手扶拖拉機的小型農具。

作為一個資深的老農機,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一臺過時了的、馬力很小的農田挖溝機。但是他剛才把他的挖溝機吹得無所不能,挖出的溝又直又深。我不禁笑了,關了抖音,和爸打聲招呼,就開著車去了他干活的那個村子。

我到了的時候,“綠野仙蹤小王子”剛好干完了活兒,正在做直播總結呢,身邊圍著一群年輕人。他總結完了,當即有個年輕人請他去自家地里干活。那年輕人的父親蹲在不遠處的田埂上吸煙,高聲說,咱家有挖溝機,你雇他干啥?年輕人大聲說,咱家的車壞了。父親不解地反問:我去年還用來著,咋就壞了呢?年輕人執拗地說:我說壞了就壞了!

“綠野仙蹤小王子”開著挖溝機,一群人簇擁著他往前走,我遠遠地跟在后面?!熬G野仙蹤小王子”早就注意到了我,這時扭回頭見我還跟著他們,就把機器熄火,對那些年輕人擺擺手,邁著大步向我走來。他一邊走一邊歪著脖子打量著我,走到我的跟前,一下子扯下了口罩,瞪大了眼睛滿臉驚喜地說,您是光宇大伯吧?

我笑著點點頭。他蹦起老高,興奮地說,哎呀,您怎么來了?我說:聽你爸說,你給人家挖溝還直播,特意過來看看。他的臉紅了,聲音降下來說:您,不會是來笑話我的吧。

我笑著說:哪里哪里,我真是來看你直播的。他瞪大了眼睛仔細看著我,見我不是跟他開玩笑,才長舒了一口氣說:我還以為是爸讓你來做我工作的呢。我說:我是自己偷著來的,你爸不知道。

他的神情徹底放松下來,說,您在我們家里老有地位了,是爸常掛在嘴邊的人,他常常用您來激勵我。我說:別聽你爸瞎說,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比我強。他沖我贊許地豎起大拇指說:您到底是省城來的干部,謙虛,而且思維和我爸就是不一樣。我回鄉開挖溝機差點把他氣死,做直播他更是看不上。跟您說吧,我現在真打怵見他。

因為我知道他爺和他爸是個什么樣的人,自然能理解他這個 “另類”的心情,就問他:你真覺得跟土地打交道比進城好?

他舒展著眉頭說:村里人都說我跟我爺我爸不一樣,但我覺得我其實還是跟他們挺像的,他們都喜歡土地和車,我覺得我也是,要說不一樣,我只是沒有按照他們的想法去生活。爺爺也是看你念書出去了成了國家干部,才開始后悔沒繼續供爸念書,所以一門心思想我能考出去,做個像您一樣的公家人。

他們覺得我念完了書再回到村里是水往低處流了。但我覺得我學的東西在這里更能發揮作用。這些年農機活走下坡路了,爸就沒有了耐性扔下了機器。我呢,把這個行當撿起來,用網絡、抖音等現代傳媒工具這么一宣傳,活兒是越來越多。去年我就想換臺好點的機器,可是爸一直不同意。

今年春天,有外市外省的朋友看了我的直播后,邀請我去給他們干活,那里可有著大片大片的土地呀,可是我這小機器去了也白搭,啥也干不了,就想著去找您爭取農機補貼政策,買一臺聯合收割機。爸是說啥也不讓啊,警告我,就算您給我爭取到了政策,他也不會出一分錢的。大伯,今天遇到您是個緣分,您一定要幫我,我真的想買臺聯合收割機,我做夢都想著能在一望無際的金色的田野上駕駛著機車,那情景,想想都帶勁。

他說著,揚起了頭,目光懇切地望著我。

我們并肩來到了他的挖溝機旁,他告訴他的粉絲們,晚一點再去地里干活,讓他們在地頭等他,他現在要和省城來的重要客人說話。

我怕耽誤他干活,就讓他開動了機器,和他一起扶著把手,指揮著挖溝機勻速向前方慢慢走著。夕陽的余暉照在他的臉上,使他的面孔有了生動的色彩,一點也看不到直播時的嬉笑和活潑,成熟而堅毅。這神情和他爺“老手兒”有幾分相像,卻更純凈。

我決定幫幫這個年輕人。

晚上,我在省城的家里收到了濤子的微信,他問我,那小子找你幫忙了?我回復,是的。他說,孩子想法不切實際,你別當真。我很快回復他,我會盡力幫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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