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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回

2022-09-23 11:22蔣林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2年6期
關鍵詞:李志阿黃小孩兒

蔣林

1

從第九天開始,他們就不來吃飯了。

他六點起床,開車去李家鎮買菜。九點半回家,在廚房里忙了兩個小時。他煮了一鍋米飯,做了回鍋肉、水煮魚、麻婆豆腐和紅燒土豆,燒了一個番茄雞蛋湯。兩葷兩素一湯。四個人,平均年齡七十二歲,夠吃了。

此刻,他看著一桌子菜,沒了精神:一上午白忙活了。

從成都回來沒多久,他發現村里算上自己只有四個人了,都是老人,全是獨居。他興致盎然地提出每人做一頓午飯,輪流做。起初,大家都感到新奇,紛紛笑著同意?,F在,他們又紛紛拒絕。才兩輪就散了。

第一頓是他做的,大家都夸贊他廚藝好。最后一頓還是他做的,他們一個都沒來。滿院子都是陽光,獨留他一人的身影。

這個村子,因為都姓李,便叫李家灣。

李英杰,七十六歲。他說算了吧,有個意思就行了,自己在家吃起來自在。張樹百,早年喪妻,六十八歲那年為了有個伴兒,在李家灣找了個老伴兒,兩年后又成了孤寡老人,今年七十二歲。他說:“我不姓李,是外來人,以前我們沒交情,我又沒有錢買你那么好的肉和菜,過意不去?!睏罟鸱?,七十四歲,是從楊家灣嫁過來的,丈夫去世后孤身一人。她說:“他們兩個都不來,我也就不來了吧?!?/p>

他很失落,眼神在桌子上逡巡,在每一個碗、每一個盤子和每一雙筷子上停留。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拿起筷子在每個菜上挑揀一些,放在一個小碗里,給阿黃端去。阿黃是條小狗,剛剛滿月,才領回來幾天。阿黃搖著短小的尾巴,歡快地吃起來。他笑盈盈地折身回來,開始吃飯。

原本是四個人四個菜,現在他一個人吃,那就吃一個吧。他選了麻婆豆腐,在成都時他常吃。春寒料峭,飯菜很快便涼了。他飛快地扒拉著,米飯和豆腐都吃光了,可那一大碗湯,怎么都喝不完。吃得太快,腸胃有點兒不舒服。他在椅子上坐了半晌,才起身收拾。洗碗刷鍋,把剩菜放進冰箱。

他走進書房,拿起一本小說讀起來。沒讀幾頁,他就放棄了,認為作者沒寫好,浪費了一個好題材。作為一個成名已久的作家,他的閱讀總是帶著專業而挑剔的眼光。幾個字沒用好,幾句話節奏不對,他就會放棄。他本想換一本,走到書柜前,又告訴自己算了吧,出去走走。

走出院子,他輕輕帶上門,把阿黃關在里面,不讓它跟出來。阿黃是李英杰家母狗生的崽,才抱回來沒多久,怕它見到媽媽后就不回來了。阿黃抓了幾下門,沒鉆出來,便悻然作罷。阿黃想跟他一起溜達,它與他一樣,對李家灣既熟悉又陌生。

李家灣真是一個大灣,三面環山,只有西邊裂開一道口子。他住村東,在最里面。五十多年前,父母為了避開鄰居間的紛擾,把房子修在了半山腰。一年前,他給女兒一大筆錢,讓她原地重建。二層小樓,窗明幾凈,周圍是三米高的圍墻。一樓放置雜物和停車,二樓是客廳、臥室和書房??照{、冰箱、電視,一應俱全。電腦與網絡也全部安裝好。在其他三位老人眼里,這就是別墅。

出門后,他向右轉,沿著彎曲而逼仄的小路走著。小路是才修的,與山上的公路相接,目的是他能開車出門和回家。三十年前,山上修建了公路。開始時是土路,后來鋪了石子,再后來進行水泥硬化。這條公路成為大家走向外面的通道,不再依賴村西口那條泥濘小道。

不知是年齡的增長,還是漫山遍野綠樹掩映,曾經巍峨的大山驀然變得矮了、小了。沒多久,他便來到山上,在公路邊一塊石頭上歇息。他坐著,俯視著這個小山村。一片連著一片的樹木,遮蓋了凋零的房屋。他看不清李英杰住哪里,不知道張樹百和楊桂芳的房子在什么地方。倒是那條女兒修建的小路,理直氣壯地穿過一片亂墳崗。

他的視線從小路慢慢鋪開,在墳堆里穿行。從十二歲那年開始,每隔兩個星期,他就要獨自穿過這片墳地。每一次,他都會渾身起雞皮疙瘩。就算是冬天,也會全身冒冷汗。

他有關這段路最恐怖的記憶,都來自冬天。從李家鎮到學校,只有凌晨五點一趟班車。從李家灣到李家鎮,要走一個多小時。寒冬的山村,濃霧彌漫。他凌晨三點起床,背上大米、咸菜,以及周末用的課本和作業,舉著熊熊燃燒的火把,硬著頭皮走。媽媽問過他怕不怕,他搖搖頭,說不怕。其實,他撒了謊。他怕,而且很怕,但知道這段路必須走。

兩個星期一個來回,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年。后來,他又穿過墳地,走向城市。

2

山村的太陽,說走就走;山村的暮色,說來就來。一眨眼,天就要黑了。他起身往回走。腿有些麻,腰有些痛,但走在這條水泥小路上,卻沒了恐懼。是天未全黑,還是路更好走,甚或是世事滄桑,早已讓他拋棄了恐懼,他不得而知。

推開院門,阿黃屁顛屁顛跑過來,搖著尾巴,歡快地叫著。他蹲下來,摸了摸阿黃的腦袋。然后,他來到廚房,把回鍋肉和水煮魚放進微波爐,加熱了吃。他拿出一瓶酒,小酌幾杯。阿黃在桌底下竄動,不斷吐著舌頭。他索性把它抱在椅子上,像個小孩兒那般與自己坐著。他給它夾回鍋肉,把挑好魚刺的魚肉放在它的小碗里。

他善飲,酒量不錯??墒?,這個春風搖曳的夜晚,他沒喝幾杯就有點兒微醺。他想起女兒的叮囑:一個人不能喝醉。于是,他晃晃悠悠地收拾杯盤,端著茶走進書房。他又拿起那本小說,竟然看進去了。慢悠悠的敘述中,倒有一個好故事。

恍惚中,院門吱呀一聲。

從回來那天起,他就沒關過院門。阿黃耳朵支棱一下,沒起身,也沒叫。他的眼神又回到書頁,看故事里那個耄耋老人到底想干什么。窸窸窣窣的腳步,又把他的思緒拉扯回來。他放下書,蹣跚著來到走廊。阿黃跟上來,稚嫩地吠了一聲。院子里有個黑影,好像沒動,又好像在晃悠。

“還沒睡吧?”那個黑影問。

“是英杰老哥來了?”從聲音中,他判斷出來者的身份。

他摘掉眼鏡,捏在手里。下樓,與李英杰說兩句話,又把對方迎到書房。他要倒茶,李英杰堅持說沒有喝茶的習慣,便作罷。他倆面對面坐著,一時不知說些什么。

有幾本剛出版的書,隨意放在桌子上。李英杰抽出一本,拿在手里。他扯掉腰封,翻開封面,盯著勒口看。瞅了半天,他嘀咕道:“你才回來沒多久,怎么比照片上老了那么多?”

“照片是幾年前拍的,而且處理過?!彼湫?,囁嚅道,“他們非要這么做,說是為了形象?!?/p>

“李來回,原名李英才。你改名了呀?”

“我的身份證上還是叫李英才,只有寫作時叫李來回?!?/p>

“怎么取了這么一個名字?”

“人這一輩子,不過是一個來回?!?/p>

“你從這里離開,又回到這里,也是一個來回?!?/p>

他們是平輩。李英杰大一點兒,他一直喊對方哥。他倆關系好,從小一起爬樹捕知了,下田捉泥鰍。他看著對方,對方也看著他。兩束混濁的目光,做著無聲的交流。

“你說得對,出去又回來,一個來回?!?/p>

“你回來干啥呢?這村子都破得不成樣了,人一個個老了,該走的也都走了?!?/p>

他一時語塞?;貋砀墒裁?,他竟也說不清。這個念頭產生于兩年前的一個深夜,他坐在書房里,透過玻璃窗凝視夜空,思緒飄啊蕩啊。飄著蕩著,他就渾身一個激靈,想回老家住一段時間。后來,他就把錢給女兒,說服她修房筑路。女兒哪里會同意,但又拗不過倔強的老父親。她心疼父親,自從母親去世后,他就始終孤獨著。即便他住豪華房子,即便他身邊圍繞著各路朋友,即便他不停地寫作、演講和簽售,但他的眼神表明,他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路修好了,房子建好了。但是,他遲遲沒動身。女兒暗自慶幸,想著父親已將此事淡忘。春天的一個周末,他要舉行一個新書簽售會。主辦方非常重視,提前兩個星期,一幫人便忙得手腳并用。他配合著,寫文案,對流程,搞得身心俱疲。星期五晚上,他又一次凝望夜空,突然決定明天就回家。這個想法太唐突,但又如此篤定。

第二天,他不顧女兒的勸阻,不管簽售團隊的疑惑,駕著車帶著書就揚長而去。在一個服務區,他收到女兒的信息:“你不管不顧地走了,人家忙活了半個月呢,怎么辦呢?”

他沒回信息,心想我管那么多干嗎呢。

“我也老了,就想回來了?!彼旖俏P,笑著說。

“你寫了那么多書,了不起?!崩钣⒔茏x過幾年書,認得一些字。他看著簡介,兀自感嘆著。

“沒什么了不起,只是寫著寫著,就這么多了。就像你種莊稼一樣,春夏秋冬,每天都干?!?/p>

“我都不耕田犁地了,你還要寫?”

“當然寫啊。人生一世,來回一趟不容易?!?/p>

停頓片刻,李英杰要起身告辭。他沒挽留,家長里短的話,前些天已經說完了,此刻已無別的話題。對方說:“你繼續讀書吧,不打擾了?!彼f:“路上慢點兒,別摔著了?!?/p>

他依然沒關院門,踱步往里走,上二樓。沒走幾步,他又聽見院子里有響動。他琢磨著,如果李英杰再回來,就邀他喝幾杯。他退回來,看見楊桂芳站在黑咕隆咚的院子里??雌饋?,她等了很久了。

“剛才你屋里有人,我就沒來?!?/p>

“進來坐會兒吧?!?/p>

“不了吧,我跟你說幾句話就走?!?/p>

他一愣,尋思著她要說什么。印象中,她不愛說話,只有吵架時嘴皮才快。只要她一動嘴,宛如撒豆子,稀里嘩啦的。

“早些年間,我們家占了你們家一點兒便宜,悄悄移動了界線,得了大約一分地?!彼挠白訐u來晃去,“那些年窮啊,巴掌那么大一塊地都看得起?,F在想起來,真是很可笑。你看,現在的李家灣,大片大片的田地都荒了。當年爭得你死我活,而今全都沒人要了?!?/p>

“要不,你還是進來坐會兒,喝口水?!彼幻靼姿蝗徽f這些干什么,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

“不了,不了?!彼艁y地擺手,“我就是來告訴你一聲,對不起啊?!?/p>

他還處于荒誕之中,不料她已離去。片刻后,他笑起來,感覺夜色從未如此溫柔過。

3

李英杰、張樹百和楊桂芳,他們早就不下地種田了,柴米油鹽都從鎮上買。這片荒蕪的土地,早已不再生長作物。大多數時候,他們只是在田間地頭轉悠,像個戰敗的將軍,心有不甘地檢閱殘兵敗將。偶爾,他和他們會在某塊地邊或某處田埂上遇見,隨意說幾句話。言談中,他知道他們的兒孫都在城里,過年時回來一次,幾天后又離開。他向三個人問過同一個問題,問他們為什么不跟著兒女進城。他們表達方式不同,卻都傳遞出同一個想法:在李家灣生活舒坦,盡管他們三人都從未進過城。在他們心里,李家灣的舒坦是一種本能。

他一貫地早起,在山間漫步。與李英杰、張樹百和楊桂芳不同的是,他更像是一頭巡視領地的雄獅。偶爾,他會用手機拍些照片,錄點兒視頻,發給女兒,并叮囑一定要給外孫和外孫女看。外孫六歲,剛上小學;外孫女四歲,幼兒園中班。走累了,他就回家,做飯、喝茶、看書、寫作。慢慢地,他越來越領會那種來自李家灣的舒坦,與在城里的感受截然不同。

轉眼已是夏天,知了一叫,天氣就悶熱了。他多次邀請他們來享受空調,但無一人前來。他的生活慢慢規律起來,早上散步,上午寫作。午飯后,照例午休,下午繼續寫。晚上,他會小酌幾杯,看會兒書就睡覺。周末時,他不喝酒,因為要給女兒打視頻電話。視頻里,外孫和外孫女一次次問他,是不是想回城市了。每一次,他只是淡淡地說:“我更愛你們了?!?/p>

阿黃已經長大許多,聲音變粗了。稍有動靜,它就狂吠不止。一個周末的夜里,他正與女兒視頻通話,外孫女向他展示著那條剛買的公主裙。阿黃的叫聲,促使他匆匆結束通話。他來到走廊,漆黑里,只見阿黃在院門口咆哮。阿黃畢竟才幾個月大,沒有勇氣沖出去。他知道,外面一定有人。熟悉的人,或者陌生的人。

他下樓,來到院子里,阿黃卻不叫了,跑過來蹲在他腳邊。他彎下腰,撫摸著阿黃的背脊。阿黃搖著尾巴,在他腿上蹭來蹭去。他迎著溽熱的風,拉開院門,左瞧右看,什么都沒發現。直覺告訴他,一定有人來過??傻降资钦l呢?村子里,除了他就三個人。是李英杰?是張樹百?還是楊桂芳?如果是他們中的某一位,那又是為了什么而來?來了后為什么又躲躲閃閃,甚至溜之大吉?

這一宿,他失眠了。人躺在床上,耳朵卻伸到院子里。不過,直到天亮,阿黃都蜷縮在臺階上,沒吱聲。這個夜晚,無人再來。

第二天,太陽還沒起來,他就起來了。他沒急著做早飯,而是步履匆匆下樓。他在院門外來回走動,試圖尋找蛛絲馬跡。風吹過來,綠波蕩漾。他無心呼吸清甜的空氣,心里莫名地空落。他在一塊地邊坐著,屁股下是一堆荒草。不一會兒,阿黃的叫聲從遠處傳來。他一愣,一驚,慌忙起身往回走。

一個小孩兒蹲在門口,縮成一團。阿黃在院里,對著不速之客,怒目圓睜。

他忙不迭地跑過去,邊跑邊讓阿黃別叫了。阿黃很乖,真的不叫了。等他走近時,小孩兒站起來,顫抖著。他揮揮手,笑瞇瞇地看著這個六七歲的孩子。小孩兒轉身就跑,結果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昨夜下了一陣小雨,泥地松軟、濕滑。他大步跨過去,把小孩兒扶起來。

“你是來找我的嗎?”

小孩兒點點頭,又搖搖頭。

“是還是不是呀?”

小孩兒點點頭。

“昨天晚上,你是不是來過?”

小孩兒說:“嗯?!?/p>

“那你昨晚為什么不進來呢?”

小孩兒又說:“怕?!?/p>

“阿黃還小,不用怕?!?/p>

小孩接著說:“怕你?!?/p>

“我啊,那就更不用怕了?!彼⑿χ?,試探著伸出手,拍了拍小孩兒肩膀。對方沒有退縮,臉上的表情松弛下來,想微笑卻沒笑出來。他又說:“跟我進來吧,我很喜歡孩子的?!?/p>

他牽著小孩兒,來到二樓客廳。他打量著眼前這個拘謹的孩子。腳上的運動鞋,又破又爛,尺碼偏大,他猜測那可能是撿來的。褲子也偏長,沒有卷起的褲腿上沾滿了泥土。衣服胸前裂開一條縫,像個沒有縫合的傷口。頭發又長又卷,快要把整張臉遮住了。頭發里還夾著泥土和樹葉,很明顯這孩子昨晚在野外睡了一宿。

“你坐吧,沙發和凳子,你想坐哪里就坐哪里?!彼行┬奶?,便去準備早飯。他接了一壺水,插上電源燒起來。他從柜子里拿出麥片和兩個碗,一勺勺地取出麥片,一勺勺地放進碗里。他驀然問道:“你需要加點兒白糖嗎?”

他轉身,小孩兒坐在凳子上,腦袋耷拉著,雙膝并攏。他又問:“要白糖嗎?”

小孩兒機械地點著頭。

水開了,他沖好麥片,端一碗給小孩兒。轉身端自己那碗時,他輕聲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志?!?/p>

他又轉身回來,坐在另一張凳子上。他說:“李志呀,你吃一口,看喜不喜歡?!?/p>

4

吃罷早飯,他要帶李志上街,到李家鎮購買衣服、褲子和鞋子,還要理發。李志不明就里,但也跟著他上車,坐在后排,縮成一小團。路上,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準確地說,是他問一句,李志答一句。

路過那片亂墳崗時,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問李志:“你知道那里有很多墳墓嗎?”

“曉得,我常到那里玩?!?/p>

“你曉得墳墓是什么嗎?”他又問。

“人死了,埋在土里,就是墳墓?!?/p>

“你到那里玩,不害怕嗎?”他感到好奇。

“人都死了,我才不怕呢?!?/p>

他心里一顫,對這個小孩兒充滿敬佩。夏日陽光濃烈,綠葉泛著亮光。他駕著車,仿佛穿行在一幅畫中。

兩個小時后,李志就像是重新變了個人似的。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清瘦的孩子,但身板直了,眼神亮了,表情柔和了。他想起了年齡相仿的外孫,笑容里充滿溫情和慈祥。

在一去一回的路上,在一字一句的交流里,他對李志有了大概的了解。

李志今年六歲,成為孤兒已經兩年了。出生不久,他的媽媽便跑了,不知去向。在外打零工的父親,便把他帶進城,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因為經濟條件不好,三歲才上幼兒園。只讀了一學期,他那個沉溺于酒精的父親,在一場大醉中莫名地死在路邊。后來,他被父親生前一個認識的人送了回來,從此便在村子里游蕩。

他又問了許多問題,比如父親叫什么名字,爺爺奶奶叫什么名字,從小生活在哪間房屋。李志有時沉默,有時搖頭。他倒也不著急,也明白那些背景并不重要。

回家后,李志不像先前那么認生了。先是在沙發上坐著,然后又與阿黃玩起來,后來又開始在屋子里走動。在書柜前,這個六歲的小孩兒把眼睛睜得圓圓的。他問:“認識那些字嗎?”對方使勁搖頭。他說:“你想讀書嗎?”對方猛地點頭。他就笑起來:“以后,我慢慢教你?!?/p>

吃飽喝足的李志,沉沉地睡了一個午覺。起床后,小家伙一路跳躍著下樓,在院子里與阿黃玩耍。路過的李英杰聽聞聲音后,徑直穿過院子來到書房,坐在隱居鄉間的大作家面前,劈頭蓋臉地問道:“你怎么收留這個野孩子了?”

“我很喜歡小孩子,而且覺得他很乖?!?/p>

“你知道他是哪家的孩子嗎?”

“不知道?!?/p>

“他是李英成的孫子?!?/p>

他“嗯”了一聲,一個舊日的身影從記憶深處浮現出來。他當然知道李英成,年長自己幾歲,與李英杰差不多。李英成的父親叫李萬鈞,曾經是李家灣的惡人,在十里八鄉中人人唾棄。無論李萬鈞走到哪里,都有人遠遠地向他吐口水。李英成沿著父親的人生道路,繼續在村子里作惡多端。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做些欺男霸女的事情。

“李英成父子倆,一個比一個壞呀?!?/p>

他又“嗯”了一聲,另一個場景鉆進腦海。有一年,他們兩家發生爭執,李萬鈞拖著棒子欺負上門。母親被打,他上去幫忙。李萬鈞走過來,朝著他就是一棒子。他剛還手,不料李萬鈞的棒子又砸下來。他撒腿就跑,李萬鈞跟著追了上來。李萬鈞身后,是同樣拿著一根棒子的李英成。他一直跑,跑到了那片墳地。他一屁股坐下來,哇哇大哭。

“那一年,李萬鈞……”

他打斷李英杰,皺著眉,揮揮手。他在回憶的漩渦里掙扎,像個溺水的孩子。他張大嘴巴,依然感覺喉嚨被堵塞。全身一陣痙攣,他搖晃著手臂,似乎在尋找一個支點。驀然間,他看見了李志,就倚在門上。他揮手,示意那孩子過來。李志一閃身,撲過來,依偎在他身邊。

好半天,他才緩過氣來。

他來到李英杰面前,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三下??粗莻€背影下樓,走出院子,然后被樹林和荒草湮沒,他如釋重負。

5

后來,他問過李志,當天聽見自己與李英杰談話沒有。李志說:“只聽見李萬鈞三個字,不知道那人是誰?!薄捌渌??”李志搖頭,說:“沒聽見?!彼呛且恍?,說:“從明天開始,我教你讀書認字吧?!?/p>

李志在他家住了下來,一住就是兩個月。

他們每天都很早起床,吃完早飯就轉山。欣賞朝霞升起,觀看花朵綻放,聆聽鳥兒鳴叫。上午,他先教李志讀書。家里的書不適合小孩兒,他便在電腦上下載資料,結合音頻、視頻,一字一句地教。然后,他會繼續寫作。李志的到來,讓他情緒更加飽滿。午睡后,他們結伴出門,坐在山頂等待夕陽和暮色。晚上,他繼續寫作,李志看電視。

八月的一天,他錄了一段視頻。視頻里,太陽剛剛升起,陽光灑滿山間,群鳥撲閃著翅膀,歡快地在樹林里飛來飛去。陽光、飛鳥和樹林,視頻畫面很單調,但那一聲聲鳴叫,讓他感到喜悅。他把視頻發給女兒,女兒很快回復。她說太棒了,晚上一定分享給孩子。

晚上,女兒打來視頻電話。外孫和外孫女,兩個小腦袋擠在巴掌那么大的屏幕上。他們分享觀看視頻的感受,表達著對自然的贊美。然后,女兒接過電話,說這周末帶著兩個孩子來看他。

臨睡前,他與李志聊天,問對方對未來有什么打算。一個六歲的孩子,哪里能想得那么長遠,聽得云里霧里。不過,他發現那雙小眼睛,時不時盯著書柜,眼神在書本間游弋。他豁然開朗,轉而問道:“你想上學讀書嗎?”

“想?!崩钪狙凵窳亮?,但轉瞬又暗下去,“沒人管我,我沒法兒讀書?!?/p>

“我管你呀?!彼烈髦?,“我把你帶到城里去,給你找個學校?!?/p>

“我沒有爺爺奶奶,沒有爸爸媽媽?!崩钪旧盥裰^,整個人像是垮了,“哪個給我繳學費呢?”

“當然是我呀?!彼ζ饋?,“我管你,就是要讓你有飯吃,有家回,還有學??梢宰x書?!?/p>

李志一愣,躺在沙發上哭起來:“有人管我了,有人管我了?!?/p>

女兒帶著孩子的到來,讓李家灣熱鬧了好幾天。李英杰、張樹百和楊桂芳,他們好像約好了似的,每天一個人前來拜訪,聊一些塵封已久的往事,盡管女兒和兩個孩子對那些舊事一無所知。然后,他們又輪流夸贊他的外孫和外孫女。每次,他都對前來的人說:“八月二十日,我們一起吃個飯吧。你們一定要答應,因為吃了飯我就要到成都去了?!?/p>

女兒剛到時,他就與她商量好,收養李志,帶到成都撫養。這幾天,他們已經找到相關機構,辦好了收養手續。

這頓飯依然安排在中午,依然很豐盛。不過,地點在客廳里,外面太熱了。席間,李英杰、張樹百和楊桂芳,都顯得很拘謹。倒是三個孩子,吃起飯來跟搶似的。

“修這么好的房子,說不住就不住了?”楊桂芳問。

“我還要回來的?!彼f。

“我還是沒想通,你為什么要把這孩子送到城里去讀書?我聽說,你們兩家以前關系很不好?!睆垬浒賳?。

“他應該走出去?!彼终f。

“你說你還要回來,還回來做什么?”李英杰問。

“我應該回來?!彼c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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