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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暖渣”的艷史碎片及其話語泡沫
——路內長篇新作《關于告別的一切》讀后

2022-10-20 11:27王宏圖
揚子江評論 2022年5期
關鍵詞:李白記憶

王宏圖

一、似曾相識的“李白”

年近五旬的路內在經過前一個十年的創作爆發期后,如今步入了創造力的另一個噴涌期。在2020年初推出近50 萬字的長篇小說《霧行者》后不到兩年時間,他又完成了一部20 余萬字的長篇新作《關于告別的一切》。乍看之下,這個書名有點繞口、不無別扭,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告別”是其中心詞,也是全書傾力書寫的焦點。小說腰封上這樣介紹這部新作,“一對父子破碎的愛情之旅/一場被時代催迫的人生悲喜劇”:主人公李白和其父李忠誠數十年間的情史秘聞(作為更為龐大的命運線軸中的主線)隱伏在中國社會1985 至2019年間巨大變遷的全景圖中,兩者間形成了某種微妙的呼應與合奏。

作為又一部典型的“路式”小說(腰封宣傳語),《關于告別的一切》中的主角李白與路內昔日在文壇一鳴驚人的“追隨三部曲”(尤其是《少年巴比倫》)中的主人公路小路之間有著無法割斷的淵源。那個上世紀90年代在鄰近上海的小城戴城一家化工廠工作的路小路,幾經掙扎,終難走出青春的廢墟,臨近結尾時的這段場景描寫充分表露了濃重的傷感情緒,可謂全書的點睛之筆:路小路在火車上遇見了一個少年,“后來,他莫名其妙地哭了,他摘眼鏡痛哭。我坐在那里看著他,不能去安慰他。他哭得如此之傷心,淚水洶涌,仿佛把我二十歲那年的傷感也一起滴落在了路途上”。而這部新作中對李白生命軌跡時段的展示則大大超越了先前的路小路——從懵懂青澀的少年時期延伸到了43 歲的中年。顯而易見,兩個人物有著醒目的差異:路小路不是文學青年,他以自己的肉身和生物本能單槍匹馬混跡于混沌的外部世界,他的思想意識遠沒有李白豐富復雜,難以對自身的挫敗進行反諷式的調侃與嘲弄,也沒有李白那樣的艷福,能在女人堆中捕獲到眾多的獵物;但兩人都不是意志堅定、持之以恒的強者,時光荏苒間他們倆沉陷在滾滾紅塵,面對的都是自身精神與物質的極度匱乏,在世俗欲望的催逼下永無休止地陀螺般勞神勞形,終究無法填補人生意義價值的空缺。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可歸入同一文學人物的譜系。

不難發現,路內在其早期小說中常以江南小城戴城作為人物與情節的背景地,在《關于告別的一切》這部新作中實現了某種回歸——以江南小城吳里作為故事展開的地點。曾幾何時,或許是對喋喋不休地訴說南方小城的故事感到膩煩,路內力圖突破自我,拓展原有的格局,因而在前一部小說《霧行者》中作了大膽的嘗試。周劭、端木云等人物不再局囿于戴城這樣的狹小天地,他們在全中國廣袤的版圖上四處漫游,倉庫管理員的崗位注定他們無法固守一地。此外,從風格氣象上看,《霧行者》行文汪洋恣肆,不拘一格。它讓人想起智利作家波拉尼奧的皇皇巨著《2666》,將夢境、寓言、當代現實生活、小說素材和文學批評拼織成宏大遼闊的文學圖景,頗得“全景小說”的神韻。這一文學上的抱負,路內本人在小說文本中借端木云之口進行了表述:“我想象有這么一種長篇小說,經歷不同的風土,緊貼著某一緯度,不絕如縷、義無反顧地向南,由西向東沉入海洋,由東向西穿越國境。我指的不是公路小說,更不是那種字面意義上的偉大文學,事實上,一級公路的寬度僅是雙向四車道,與山脈河川不可同日而語。對某些人來說,這一訴說著‘我’的象征之物意味著可能去往極遠之處,獲得一種并不算太廉價的解脫,但也僅僅是意味而已?!?/p>

應該看到,路內在《霧行者》中所作的種種開拓性嘗試有著不可抹殺的價值。正是有了這樣一種全新的宏大敘事格局,路內部分實現了其文學上的野心——他不再是只會寫熟稔于心的小鎮生活的作家,而是能騰空一躍,將原本初看是“不可能”的構想賦予有形的軀殼,憑借諸多游走大江南北的年輕人的蹤跡,展示1998 至2008 這十年間中國現實社會的風云變幻。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霧行者》中除了鐵井鎮及其開發區在地理位置上鄰近上海,與昔日路內筆下的戴城有著某種程度的相似性以外,其他地區除了上海、重慶、西藏外,作者有意識地以H、K、T 等字母來替代,這使這些背景帶有抽象的意味。因此,盡管作者駕馭起周邵、端木云等人物來還算得心應手,他們與路小路等人的情性也有一脈相承之處,但這些人物在作者相對陌生的環境中活動難以達到先前戴城書寫中的熨帖感,況且對于鐵井鎮的描述,路內的筆墨大多傾注于從五湖四海云集于開發區內的外來者,他們與這座江南小城有著無法祛除的隔膜與不適:這也成了《霧行者》這部雄心勃勃的全景小說的一大軟肋。也許正是出于這一緣由,路內在《關于告別的一切》這部新作中回歸到吳里這個南方小城,便于更得心應手地揮灑筆墨。吳里與戴城有著諸多相似之處,李白、李忠誠父子的命運遭際與吳里水乳交融,甚至可謂合二為一:他們生活的小城成了他們自身生命不可剝離的組成部分。

現在需要回答的是,路內在《關于告別的一切》這部新作中塑造的李白究竟何許人也?全書開篇伊始,作者便為他奠定了主色調:“是的,為了遮住這道Z 形的傷疤,整個青年時代他始終留著長發,或齊耳,或披肩,或扎馬尾,在不同年代不同場合被定義為流氓、藝術家、潦倒鬼、性倒錯?!边@Z 形的傷疤是他動蕩不寧的青春時代中一場無妄之災留下的印記,日后一直成為他自我陶醉的謊言的核心:為了保護我的女人而被流氓打的??v觀全書,李白的確是艷福不淺,和其父李忠誠貧乏蒼白的情愛經歷相比,他林林總總的艷遇可謂色彩斑斕,蔚為大觀:“是的,令他鼻青臉腫的那些姑娘們,像夏日颶風狂暴登陸,把情敵、友人、飯票,及各路不知所謂的男人們掀起在半空旋轉,他像是風雨晦暗中三心二意履行著職守的氣象觀測員,講述,追蹤,精神渙散,時而愛著,時而被大雨和密云裹挾,直至她們謎一樣地消散在內陸深處。她們曾經存在,他想,比存在更具體的是她們曾與他結下情誼,有一些背叛了,有一些相互背叛了?!?/p>

前后數十年間,與李白發生或多或少糾葛的女人排成了一個長列,足以構成一個迷你后宮。除了相隔二十六年未見的“永恒的情人”曾小然外,鐘嵐、周安娜、葉曼、程醫生、廖美琪等女性在不同時段出沒于李白這個不成大器的窮酸文人的床榻上。在鐘嵐罹患癌癥辭世后,他還悉心照料她的女兒李一諾,承擔起了父親的職責。到了全書收尾之處,四十有余的李白依舊是孑然一身,沒有找到世俗意義上情感的寄托之所。從這個意義上說,《關于告別的一切》成了李白的一部艷史,盡管是一串支離破碎的殘片。難免有人會說,李白在兩性關系上缺乏起碼的道德感和責任心,是個不折不扣的渣男,理應遭人唾棄。從表面上看,李白的確也是一個江南小城中的唐璜,一個周旋于眾多的女性間、用情不專的浪子,而他作家的身份又在他身上蒙上了一層浪漫的光暈。但細究之下,可以看到李白其實在內心深處也期盼天長地久、穩固的情愛關系,但由于童年時母親的出走讓他心靈蒙受了創傷,暗中改寫了他人生的取向,日后的諸多陰差陽錯,使他錯失了建立家庭的機會。盡管從世俗的標準看,李白的確是有些渣,但渣得還不夠狠不夠黑,在女性面前不時顯現溫馨的情意,因而可以戲稱為一個“暖渣”。

而當他與曾小然相逢時,兩個年過四旬的老情人面面相覷,“這是他們少年時的講話方式,一種類近半夢半醒的交談,隱藏著愛欲卻無所適從,像云或浪中的光線反射”。這一場景讓人滋生出人到中年萬事休的頹喪,昔日的激情已消耗殆盡,余下的只是蒼涼的回憶。它很快會像李白迷戀過的其他女人一樣,沉落在深不可測的虛無中。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關于告別的一切》中的李白恰好與唐代大詩人同名同姓。李白不僅是8世紀盛唐時期最富代表性的詩人之一,而且他的作品也是中國古典詩歌的楷模。他性情豪放不羈,除了短時間在宮廷供職,一生大半時間郁郁不得志,游走四方,“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钡仍娋浜〞沉芾斓卣宫F了李白灑脫超拔的情性。路內在這部新作中對于他筆下的李白與千余年前的同名大詩人是否有瓜葛不置一詞,但這不能視為純然無意間的巧合。吳里小城中的情圣李白雖沒有傲視天下的詩才,但畢竟從年少時便與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他依據親身體驗寫就的《太子巷往事》在文壇一度還挺紅火。盡管日后他在創作上沒能更上一層樓,但仍可被視為當代生活中落魄文人的典型。在這個意義,他與歷史上的大詩人李白之間構成了某種隱秘的指涉關系。路內筆下的李白也是懷才不遇,諸事不順,可以視為那位同名唐代大詩人在當代生活中的投影與擬像,但它絕不是正面的投射,而是經過了一番扭曲、倒轉,從一個堂堂正正、極富感召力的大詩人下墜為一個小丑般的角色,渾身上下洋溢著不無怪誕的喜劇感。這不僅是蟄居吳里一隅的失意作家李白本人的影像,而且也成了當代中國文人(乃至全體文化人)不無刻毒的隱喻。

二、愛情話語的泡沫

毋庸諱言,《關于告別的一切》是一部關于愛情(?)的小說。這里之所以打上問號,待下文論及。臨近結尾,作者將李白多年前對曾小然說的一句話搬了出來:“愛情就是我會陪著你把一手爛牌打到底?!边@是深情的表露,忠貞不貳、??菔癄€的誓言,還是一句狡黠的戲言,一張無法兌現的支票?李白隨后又補充道:“我應該陪著你把一手爛牌打到底,并且永遠不去討論它意味著什么?!?/p>

此時真可謂圖窮匕首現。此時此刻,李白口中的“愛情”已被抽去了人間的煙火氣息,成為一個抽象的神靈,恭敬虔誠地供奉在宏偉的大教堂的正殿中。愛就是信仰,正因為“我”信仰,它才是永恒。這兒沒有理性思索插手的空間,不要思考,也不需要思考,只要信仰,真心地信仰這個大寫、鍍上了足金的愛神。李白盡管窮酸潦倒,但這洋溢著神性的愛情成了他生存的依托與支柱。結果并不重要,只要他愛著。在此人們可以把笛卡爾的那句名言改寫成:我愛,故我在。

人們首先要問,這金光熠熠、有著圣母般光環的愛情究竟是什么?其實,人們津津樂道、樂此不疲地談論的所謂愛情不過是男女間以生理屬性為基礎而引發的反應,是體內豐盈滿溢的荷爾蒙一次輝煌的大爆發。希臘神話中的愛神愛洛斯(Eros)是宇宙間的創生力量,是不可抗拒的原始自然力量的象征。到了弗洛伊德等精神分析學家那兒,“愛洛斯”成了喻指性愛本能的術語。自命為“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的人類在文明的進程中,不斷地在這一生理本能粗陋的外立面上涂抹上各種粉彩,將其裝扮成神壇的供品。與此同時,有關男女情欲的各種話語蜂擁而來,經過時間的累積,一時間蔚為大觀,形成了世代層疊的愛情話語泡沫。中世紀晚期的意大利大詩人但丁早期的作品《新生》便是這類作品中的佼佼者,他對早逝的貝雅特麗齊的懷戀成了近代愛情話語的典范,男女浪漫情愛的先聲:

超越了地球這廣袤的旋轉體,

嘆息穿透大氣,從我心靈始發。

這新生的智慧,是愛神謀劃,

哭著完成,引導它朝高處升起。

當它終于抵達了那應許之地,

就看見一個女郎,收獲著光華,

也施予了光彩;這輝煌的煥發,

吸引著朝圣者的魂靈凝神注視。

而李白的上述有關愛情的表白無疑源自于此。然而,經過時間的磨損侵蝕,先前浪漫意味十足的愛情話語已是光華盡消,只余下一堆皺巴巴的碎片。李白與曾小然重逢后并沒有感到多少欣喜,他沉浸在難以排遣的悵惘之中,“不無傷感地嘀咕,時代不同了,咖啡加鹽是出現了,卡座咖啡廳卻基本絕跡,甚至連火車上的火車座都難得一見,甚至,不同的時代都已經消逝遠去,疊加過數次的新世界一再覆蓋往昔,而我們竟然還活著,尚不需要壯陽,只是不再愛著”。

作為自然屬性的情欲,男女間的情愛有著雙重屬性:感性層面的愛和倫理層面的愛。感性間的接觸是情愛的基礎,這注定了它具有耽于享樂和易逝的特性。金童玉女一見鐘情,但時光易逝,青春不再——從這個意義上說,建立在感官基礎上的情愛難以持久。為了人口的繁衍和社會的穩定,需要有倫理的戒律對感官至上的情欲加以節制。因而從一而終、天長地久的愛情長時間里成了人們傾心謳歌的對象,盡管它與人的自然生理屬性之間存在著巨大的悖謬與沖突。

《關于告別的一切》中李白面臨的窘境在于,他既不能完全拋棄倫理責任的重負,義無反顧地投入到男女情愛純感性的旋流中,又無法堅守傳統倫理的準則。他什么都想要,魚和熊掌想兼得,但最終兩者都沒有留住。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不僅僅是他個人的問題,也是整個現代社會無法回避的精神困局。

中世紀以降的數百年間,人類精神發展的總體潮流便是個體位置的不斷提升,這個大寫的“他”從傳統宗教、倫理的束縛中漸漸解脫出來,用加拿大哲學家查爾斯·泰勒的話來說,“從宇宙秩序分解出來,就意味著人類主體不再被理解為宏大的、富有意義的秩序的構成因素。他的典型目的是在內部發現的。他依靠的是自身”。而人作為個體的存在,一旦摒棄了超越性的倫理價值和律令,在凡俗肉身中尋覓到的最終只能是種種漂浮性的感覺形態?!安磺筇扉L地久,只求今朝擁有”這句話一度流行甚廣,正是這種膜拜、臣服短暫、當下的感性形態的生活姿態的生動寫照。對感覺的崇拜必然導向對身體的崇拜,肉身成了昔日威嚴的神靈不甚可靠的替代品。學者劉小楓對風行的“感覺-身體崇拜”在當代文化中的作用做了如下闡明:“身體崇拜尤其表現在各種文化和思想層次上對快感的肯定和發現,一旦文化制度或個體存在的意義奠定在身體之上,而這具身體又脫掉了理念的制服,就得服從身體的本然原則:自性的沖動和快樂或合意的自虐?!?/p>

從這個角度考察,李白破碎、悲喜交集的艷史恰好是現代感性文化潮流的一個表征??v觀全書,他在道德倫理觀上并不是激進的反叛者,他不是沒向往過一種穩定的家庭生活,但陰差陽錯,時代的大潮與個人的選擇造就了一連串艷史,他飄浮其間,樂此不疲,東南西北不知所終。當然他對于傳統的家庭倫理價值也沒有執著的熱情,很多時候只是率性而行。他在男女情愛中并沒有獲得多大的成功,沒有贏得多大的幸福,但這一缺乏倫理價值支撐的情愛關系卻成了他生命中最后的稻草,一旦舍棄,他的整個人生將變得毫無意義——正是從這里,讀者可以體味到他所說的“愛情就是我會陪著你把一手爛牌打到底”的真正意味。這不是戲言,它滲漏出某種蒼涼的色調:他舍此別無選擇,無路可走。將李白生活中那些女人剔除了,最后還能余下什么呢?至此人們可以理解他這番故作瀟灑的話中的苦澀與無奈:“我們的一生就是在為自己辯護,在這場絞肉機式的漫長戰役中你只不過是守住了一個散兵坑,無論你有沒有朝對面放一槍?!?/p>

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關于告別的一切》中有關男女之愛(李白本人,也包括他父親李忠誠)喋喋不休的訴說成了一種炫目的話語泡沫,它是一種巴洛克式極盡夸張鋪陳之能事的表演,一種暴君式的妄念,一種百科全書式把握整個世界的宏大企圖。在字里行間流瀉而出的夸夸其談的炫耀,自戀式的夢話與呢喃,既讓人心悸,又催生出難以忍受的窒息感。在此,人們不禁聯想起法國作家塞利納《茫茫黑夜漫游》卷首的題語,那是他杜撰的瑞士王室衛隊之歌:

我們生活在嚴寒黑夜,

人生好像長途旅行;

仰望蒼空尋找出路,

天際卻無指引的明星。

三、告別、重逢與記憶

和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一樣,路內的這部長篇新作無疑以男女情愛為聚焦點,但他無意在此謳歌天長地久的愛情。它的標題中并沒有出現“愛情”這一晶晶閃亮的語辭,而是換上了“告別”,它成了全書的主題詞。但細究之下并不奇怪,男女間的愛情或是情愛無法在那輝煌璀璨的瞬間凝固,化為超時間的永恒紀念碑,它注定會在時間的坐標軸上風化、崩解,這似乎成了它無法逃脫的宿命。有關《關于告別的一切》的內涵意蘊,批評家程德培先生作了如下的斷語:

路內是小說領域中的“年鑒學派”,他以編年的敘事結構,以記憶為調度,試圖提供一份現世的記錄,讓個人成長史混跡于故土的時代變遷。李白這位孤獨的水手,一會兒是敘述的對象,一會兒又是化身為敘事者、旁觀者。李白是小說中無法丟棄的符號,游走于自我和他者之間,身兼數職卻游刃有余?!蛾P于告別的一切》展示給我們的是熱情的記憶、痛苦的不堪回首和隨意揮灑的語言混合,是在雪崩似的大量聯想、甚至議論中重獲的時光。這部小說如同路內的其他小說一樣,提醒我們,這里雖有成長史,但其中暗藏著諸多反成長的碎片,這個故事講述的是一個小人物如何在步入大秩序中,依然不屈不撓地表現出其無秩序的焦慮及其不滿,也就是說,作品中如果有一種秩序的話,自然也包含著跟現在秩序相反的秩序。誤入獅籠和跌入熊山顯然是插入或精心布局的寓言,而非僅僅是實然之景所能了事的。

誠然,這部作品乍看之下是李白個人的成長史,但也蘊含了諸多“反成長的碎片”,它披罩上了男女艷情的世俗衣裝,在充滿插科打諢、反諷、自嘲與戲謔的筆調中,一路高歌行進。直到全書臨近結尾,李白作為一個個體,還沒有完成成長,沒有順理成章地融入社會,而是淪為一個發育不全、四不像的怪物,正如女評論家方薇所說,“你不是詹姆斯·喬伊斯,你也不是脫口秀演員”。

正因為男女情愛在被整合到婚姻、家庭等社會建制框架內之前只是純然的感性活動,告別與重逢成了它必不可少的衍生物。盡管組建溫馨的小家庭的念想在每一次最狂放不羈的情愛歷險中也會隱約閃現,但不斷的分手告別、有意無意間的重逢卻是情場中的常態。告別這一私人行為在世俗生活中意味著不確定的前景、猝然的中斷和良辰美景的不再延續,因而生離死別成為人生的一大痛憾,南朝文人江淹在膾炙人口的《別賦》中起首便是:“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將這一悲戚之情淋漓盡致地渲染而出。對于別離的吟詠,已成為中國文學一個長盛不衰的主題。值得注意的是,重逢并不是告別的反面,它恰好是告別的后半場:有了重逢,先前的告別才變得立體多維,意味深長,才凸現出摧心裂肺的痛楚。昔日情侶間的重逢,不是破鏡重圓,不是回到過去,它只是確證了告別的不可挽回,不可逆轉。同時,它又為人們的記憶添加了豐厚肥膩的養料。

與一生命運跌宕起伏的父親李忠誠相比,李白無疑是幸運的。盡管他人到中年,萬念俱灰,但他至少保留了相對完整的記憶,還能在與曾小然相遇后,開啟塵封已久的記憶之門:“天哪,我走神了,全是往事的碎片,而剛才的重逢猶如單行道上的車禍,往事正在接二連三地追尾?!彼赣H既因為在火災中搶救工友而立功,又因不慎引爆公廁而被拘留。最悲慘的莫過于到了老年,他罹患了阿茲海默癥,記憶一點點從腦海中流失:這對于他意味著生活中的一切印記都將被抹去,成為一具一戳即破的空殼。記憶對于人們生存的意義怎么估量都不過分:對于來自塵土終有一死的人類而言,記憶并不僅僅是私人經驗的貯藏所,它蘊含著對于人生意義的確證與指認。法國作家安德烈·莫洛亞在論及普魯斯特的巨著《追憶似水年華》時曾說:“因此,要緊的不是生活在這些幻覺之中并且為這些幻覺而生活,而是在我們的記憶中尋找失去的樂園,那唯一真實的樂園?!^去’便是我們每個人身上都存在的某種永恒的東西。我們在生命中某些有利時刻重新把握‘過去’,便會‘油然感到自己本是絕對存在的’?!逼蒸斔固卦趦砂儆嗳f言的《追憶似水年華》結尾借敘述人馬賽爾之口對于記憶與人們生活間的意義的思索作了如下概括:“當那只鈴兒發出丁東響聲的時候,我已經存在,而自那以來,為了能永遠聽到這鈴聲便不許有中斷的時候,而我沒有一刻停止過生存、思維和自我意識,既然這過去的一刻依然連接在我身上,既然,只要我較深入地自我反省,我就仍能一直返回到它。而那是因為它們就像這樣蘊含著過去的時刻,人的肉體能給愛它們的人帶來那么多的痛苦,因為它們蘊含著那么多已為他們而抹去的歡樂和欲念的回憶,然而對于按時間的次序注視和延續渴望得到的心愛肉體的人,它們又是那么地殘酷,他渴望得直至企盼它的毀滅?!?/p>

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記憶成了人生意義的最后的避難所。不管李白的艷史有多么荒唐、多么徒勞無功,但最終都化作了他記憶中彌足珍貴的財富。正因為有了它,李白才能確證自己生存的意義,不管從世俗的目光來看它有多微不足道。

告別、重逢、記憶這些沉甸甸的詞語滲透在小說文本的字里行間,但這并不意味著路內的這部新作是一部純粹哲思、玄奧意味十足的作品。雖然作品的意旨直指這些大寫的主題詞,但其骨骼血肉大多是高度世俗化、日常生活氣息濃郁的場景。和《少年巴比倫》《花街往事》等前期作品相仿,《關于告別的一切》中的李家父子的生活并不是在一個與世隔絕、類似密室的環境中展示出來的,他們與吳里縣城中左鄰右舍間的眾多瓜葛釀成了這部作品極為濃郁的煙火氣。對于李白綿長繁雜的記憶世界,他幼年生活的太子巷好似普魯斯特筆下的“小瑪德萊娜”點心,成為他綿長不絕的記憶的入口,他日后的成名作《太子巷往事》在某種程度上是路內在小說文本內部嵌入的一面鏡子,以一種扭曲變形的方式展示了李白的生活鏡像。有趣的是,一踏入太子巷,全書開首那些略帶痞氣的傷感懷舊話語便讓位于市井生活的精細描繪。太子巷是主人公生命的起點與情感的歸宿地,正是在這條陋巷中他和曾小然青梅竹馬的戀情悄然萌生。但更吸引人眼球的是他父親李忠誠的故事。李忠誠短時間內命運的陡轉讓人一時間瞠目:他的妻子白淑珍與人私奔,戴上綠帽子的他被人奚落嘲笑;他先是火場救災英雄,但轉眼間因亂扔煙頭不慎引發公廁爆炸而被關入拘留所;他對曾小然母親俞莞之的追求也是無疾而終。李忠誠這一喜劇意味十足的人物讓人想起余華《兄弟》中劉鎮的暴發戶李光頭的父親,他在兒子李光頭出生的那一天竟因在廁所中偷窺女性而掉進糞池淹死。與余華筆下一晃而過的李父不同,李忠誠沒有死,他頑強地活了下來,與兒子李白一同走過遍布甜酸苦辣的人生之路。

綜上所論,路內的《關于告別的一切》是這樣一次回歸,它承續了先前《少年巴比倫》《花街往事》等作品的敘述風格,并將人物活動的空間區域和時間軸線擴大延展,并以高度諧謔的話語展現了李忠誠、李白父子30 余年的生活趣事秘聞。在男女艷史色彩斑斕的廢墟上,作者織綴、堆疊起眾多話語的泡沫,如幻似真,它們不僅是李白個人生活的記憶,而且也是那個年代發生巨變的中國社會的寫照。路內以這部新作為我們保留了一代人的記憶,正是有了這份記憶,他們人生的意義才有了寄寓的場域。

此外,《關于告別的一切》的意義又不止于此。在對李忠誠、李白父子情史既情意綿綿、又調侃戲謔的敘述中,在對他們倆人生歷程的審視與展現中,作者已不滿足于制作一長幅煙火味撲鼻而來的小城風俗畫,而是力圖超越現實生活混沌繁復的表象,探究告別、重逢與記憶等更為抽象玄奧的主題,而其最終的鵠的無疑是構成李家父子生活主軸的男歡女愛。由于在司空見慣的飲食男女的世俗場景中觸及了富有超越性的主題,路內在其早期作品的路徑上往前邁出了探索的一大步。但他畢竟是一個以繪聲繪色描繪具體生活場景見長的作家,他并沒有忘情地翱翔于渺遠的虛空中,對抽象主題的探尋并沒有妨礙、阻滯其對血肉豐滿的世俗圖景的敷衍;相反,正由于觸及這些貌似遙不可及的哲思主題、并適度撒播到具象化的描摹之中,他的這部新作借此染上了新的色調,展示出新的氣象。

【注釋】

①路內:《少年巴比倫》,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310 頁。

②路內:《霧行者》,上海三聯書店2020年版,第561-562 頁。

③④⑤⑥⑦⑨???路內:《關于告別的一切》,上海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3 頁、360 頁、376 頁、378 頁、379 頁、7 頁、371 頁、384 頁、4-5 頁。

⑧[意]但?。骸缎律?,石繪、李海鵬譯,漓江出版社2021年版,第113 頁。

⑩[加]查爾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現代認同的形成》,韓震等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293 頁。

?劉小楓:《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上海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347 頁。

?[法]塞利納:《茫茫黑夜漫游》,沈志明譯,漓江出版社1988年版,卷首頁。

?程德培:《或符號或鏡像——讀路內長篇〈關于告別的一切〉》,《收獲·長篇小說》2022年春卷,第214 頁。

?[法]安德烈·莫洛亞:《〈追憶似水年華〉序》,施康強譯,參看[法]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第1 卷),李恒基、徐繼曾譯,譯林出版社1989年版,第7 頁。

?[法]普魯斯特:《重現的時光》,《追憶似水年華》(第7 卷),徐和謹、周國強譯,譯林出版社1991年版,第349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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