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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確定世界的理性與抒情
——朱文穎《深海夜航》讀札

2022-10-20 11:27沈杏培
揚子江評論 2022年5期
關鍵詞:阿三朱文深海

沈杏培

一切都在巨大的變動之中。非常沒有確定性。

——朱文穎《深海夜航》

各種事物的安排出了毛病,真正重要的事陷于混亂中。每一種事物都成為可疑的,每一種事物的實質都受到威脅。

——雅斯貝斯《時代的精神狀況》

一、從“細小南方”到“龐雜世界”

朱文穎的《深海夜航》是一個大世界,它是朱文穎迄今為止寫作實踐中的一個超級文本。這種“大”和“超級”的意思是指,一方面,這篇小說幾乎包含了具有朱文穎烙印的那些典型風格:詩意、緊張、哀傷、混沌、復雜、異域性、朦朧感、奇異性;另一方面,在這部小說中,作家頗有野心地囊括了全球化、文化互滲、疫情現實、生存困頓、人性隱秘、下沉的中年婚姻這些命題。朱文穎屬于有超強寫作稟賦,有完整而自覺的美學原則,兼有藝術感和思想性的作家。她賦予文學的不僅僅是江南、蘇州、古典這些標簽性命名,更有一種從故事走向詩意、從現實摹仿抵達理性玄思、從感性生活之隅抵達繁復隱秘世界、從確定物象呈現混沌曖昧這些維度。用一種單一的美學風格來概括朱文穎的寫作,注定充滿了掛一漏萬的風險。批評家試圖用尋找、物質、情緒、陰影、南方、女性這些關鍵詞定義朱文穎的寫作世界,用朱文穎常常反駁別人的話來說,這樣有點“單薄”了。復雜幽深是朱文穎文學的一種特質,正如她所說:“我似乎更喜歡漫天飛舞的柳絮,它的附著是復雜多變的,然后,再共同組成一個爛漫的春天?!苯庾x《深海夜航》,首先可以簡單回溯一下朱文穎的寫作史,在她的漫長寫作譜系上很容易看出這部新作與其寫作前史之間的內在關聯,這種關聯可能是重復與回歸,或者是新質與裂變。

在朱文穎早期的寫作中,“南方”和“浮生”是她特別鐘情的兩個寫作范疇。在《廣場》《水姻緣》等小說中,柔弱迷蒙的南方文化或南方生活的傳奇化書寫是敘事重心,《莉莉姨媽的細小南方》意在表達“看似柔軟里的強硬到底的反抗”的南方??傮w上,南方既是一種美學風格,也是朱文穎早期寫作中的基礎性空間和文化標識。關于“浮生”,她說:“從開始寫小說到現在,我的作品其實都能用兩個字來概括,那就是‘浮生’?!薄陡∩贰吨赝贰睹曰▓@》《病人》《卑賤的血統》等,在古代生活和當下現實中,寫出三白、李煜等眾生在歷史與宿命、精神與現實、確定與迷蒙之間的復雜而幽微的狀態??梢哉f,“南方”和“浮生”這兩大意象或母題,構成了朱文穎早期寫作版圖的兩塊重要內容。這些寫作呈現出“對情節的放棄和對氣息的營造”的特征。確實,這一時期的朱文穎淡化故事和情節,迷戀凄艷迷幻的美學情境,她從不在生活的表象上逡巡,不會被生活的好的故事和燦爛碎片所迷惑,她對世界內部的秩序、真相,甚至那些混沌、神秘、幽暗不明的部分充滿了濃郁的興趣,當然,還有人性這個更為復雜的深淵,也是她試圖敞開的空間。而到了長篇處女作《高跟鞋》以及隨后的《兩個人的戰爭》,朱文穎似乎要聚焦人間煙火和當下生活。但這種努力并不十分引人注目,在處理宏大結構以及“一定長度的故事”敘述上留下了遺憾?!洞髋颗c藍》為朱文穎贏得了很大的聲譽。這部關于當代人生活史和精神史的小說,被認為是朱文穎寫作中的“一次告別的寫作,一次寫作的成長史的新紀元”。一個顯見的事實是,《高跟鞋》《兩個人的戰爭》《戴女士與藍》《莉莉姨媽的細小南方》等篇構成的當代生活書寫,尤其是這些作品中由上海、東京等大都市及其城市酒吧、海洋館構成的多元空間,以及形形色色的人與各種人性褶皺、生存困境,與新作《深海夜航》之間具有極大的同構性?!渡詈R购健肥侵煳姆f關于當代生活和世道人心寫作傳統的再敘事,更是在全球化視野下探詢東西文明互滲與阻隔、人類普遍性的生存困境的嶄新敘事。換句話說,朱文穎的寫作起步于對“南方”和“浮生”的打量,始于由蘇州和上海構建的空間經驗和地域景觀,但她關于世界和人性的書寫顯然是反常規、異質性,甚至奇異性的,她的個性化的文學敘事一開始就有異域情調和文化層面的他者眼光?!渡詈R购健分厮芰酥煳姆f的“地方”和“世界”意識,即走出南方、蘇州、上海這些地域視角,而在中西交融的世界視域下展開文學敘事。

《深海夜航》的敘事主線有兩條,一條是由歐陽教授、蘇嘉欣夫婦及其家庭成員鋪衍而成的家庭生活史和隱秘情感史。大學教師歐陽教授夫婦隨著彼此神秘感的消失,開始步入“下沉的中年婚姻”,他們貌合神離,彼此厭倦而隔膜。他們的兒子家家患有自閉癥,蘇嘉欣的母親住在養老院,病子、老母成為家庭的重要牽掛,同時蘇嘉欣和蘇嘉麗姐妹從幼年就承受著來自母親的令人恐懼的支配欲和控制欲。歐陽教授的這個中產階級家庭表面體面、幸福,而內部則充滿了各種危機、創傷和裂痕。另一條線索是以法國人克里斯托夫的藍貓酒吧作為中心形成的一個五彩繽紛的舞臺,經由“酒吧”這個開放的敘事裝置,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以及他們各自的人生故事紛紛在這個舞臺亮相:克里斯托夫為人們建構了一個自由交流的文化俱樂部,同時通過“箱庭游戲”幫助人們探知自我和人性的幽微之地;來華短期度假的美國人比爾,一直惦念著遠在墨西哥的大齡女友,并想方設法回到了女友身邊;雅思女孩為了走出蘇北小城而走向世界,掙扎在由“姚小梅”向“莎拉”的身份轉型中;阿珍癡戀著仙風道骨會彈古琴的梁老師,堅守著一場注定無果的愛戀……藍貓酒吧讓不同國族、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情感經歷的人們相遇,繼而在情感、文化、思想、人性、科學、傳統等命題上進行深度的交流或碰撞,從而構造出一個橫跨中西、包羅萬象的“大世界”。在這兩個線索構成的敘事中,《深海夜航》并不缺少立體有深度的人、豐富精彩的故事、縱橫交錯的線索和起承轉合的情節,但另一個顯見的事實是,朱文穎的旨趣顯然并不在“好的故事”上。故事與事物內部的邏輯、真相、秩序這些“理性”,以及人性的復雜幽微是她更為感興趣的敘事落腳點。

《深海夜航》呈現出一種“輝煌的紛亂”,但在故事的邏輯之外,一種理性的力量貫穿小說始終,理性甚至成為小說的敘事動力。小說充滿了對世間萬物哲學層面的理性叩問,并試圖敞開人類社會物質和情感世界的內部真相和運行邏輯。歐陽教授和他的導師是這種理性力量的人格化載體。歐陽教授崇尚理性,并且用這種理性去定義、解釋和指導生活,他喜歡摘選記錄詞條——小說里的知識分子、安樂死、發現、婚姻、愛情、移民、超現實、魔術師、小說、單純的秘密等詞條代表著知識學智性和人類理性,這些詞條構成了小說的一種理性邏輯,實際上也是朱文穎在這部小說敘事中真正想要探討和建立的一種話語體系。有意思的是,小說在蘇嘉欣、歐陽教授和歐陽的導師之間,設置了一個“理性能量值”逐步遞增的層級關系。在歐陽教授和妻子蘇嘉欣之間,前者顯然代表了理性高能量者,有的事情蘇嘉欣只能看到表象并不理解實質,而歐陽則可以為其廓清認知霧障。比如對于中國女大學生阿三和美國外交官比爾的情愛糾葛,蘇嘉欣將之看成是一個中國年輕女孩的“成長”敘事,歐陽則說,這是一個講述第三世界“處境”的象征性故事。在向蘇嘉欣解釋大流行病時,歐陽教授用了“彎曲的進行時”“小冰河時期”等專有術語說明歷史和現實之間的幽深關聯。而在歐陽教授與其八十一歲更為博學的導師之間,后者代表了一種更為強勢的理性力量:歐陽的世界觀體現為尋找事物的“秩序”和“邏輯”,他將超過自我理性框架的內容,視為本能或假象。而導師則指出所謂秩序是在人類界定的框架來談的,僅代表了人類真相的一部分,這種有限秩序解釋不了人類更多的未知世界,唯有拓展人類的認知框架才是正途。理性的這種層級設定,以及面對同一事物展開的不同段位的理性交鋒,使得小說充滿了智性的火花,小說原有的故事與敘事因為這種智性而得到了認知層面的升華。同樣的道理,小說在歐陽教授和蘇嘉欣之間關于人工智能技術的探討、婚姻和愛情本質的交流;比爾和丹尼關于中國認知的探討;克里斯托夫和歐陽教授由中國《易經》展開的科學和玄學的爭鳴,都充滿了濃郁的理性色彩。

對幽深而復雜人性迷宮的關注,對人在社會秩序中的紛亂情感狀態的捕捉,也是《深海夜航》的敘事重心之一。從最初的創作開始,朱文穎便呈現出對幽深人性、復雜情感的興趣濃于具體故事的傾向?!赌暚旣惸取贰豆吣恰贰镀叫惺澜纭贰洞髋颗c藍》顯示了她的這種寫作偏好。朱文穎說,她喜歡“內心有著黑洞的人”,她迷戀那些偏離常態的隱匿在人性深處的復雜的人。在《深海夜航》中,朱文穎設置了一個頗有意味的“箱庭測試”。箱庭測試是藍貓酒吧每周三晚上的一個心理測試活動,又稱箱庭療法或箱庭游戲??死锼雇蟹驅τ趨⑴c者在沙箱中制作的庭院進行心理學意義上的解密,從而探知人的深層情感或幽微隱疾。箱庭測試是一個具有精神分析學意義的敘事裝置,在小說中成為進入人性深處的隱秘通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箱庭”結構:蘇嘉欣的箱庭包含了被母親幾近變態的管教而形成的創傷的童年記憶,女大學生試圖通過箱庭測試向歐陽教授傳遞曖昧情愫,“中年婦女”的箱庭敞開了幼年形成的戀父弒母情結,“女病人”的箱庭則顯示了偏離常態走向未知的精神渴望?!跋渫ァ彪[含了參與者的精神危機和心理疾癥,增加了小說的心理學意味??死锼雇蟹驅Α跋渫ァ钡慕馕鰟t敞開了隱而不彰而又紛繁復雜的人性世界,讓神秘的精神與人性深海,得到生動的展示。

朱文穎曾說:“在我的小說里,人與世界的關系經常不是完全寫實的??傆心敲匆稽c不太現實的東西在里面。完全寫實,就會讓我覺得慌亂,并且變得極為笨拙,完全不知道如何下手的感覺。就像一條魚被扔到了岸上。還有情感度,我發現小說中必須有種讓我興奮起來的東西,奇異的場景。人物之間不那么單純的、不那么三言兩語可以說明白的關系。人物的處境也不是完全現實的。它是另一個世界的,和我們現實的世界肯定有差距。它是組合了現實的元素和審美元素、寓言元素的一個綜合體,是現實世界與想象世界之間的一個領域?!笨梢哉f,“箱庭游戲”是介入心靈世界,敞開人性可能性的一種有效途徑,既是現實的,又是寓言的,既是情感的,又是理性的?!渡詈R购健肥侵煳姆f對人性深海的一次巡航,是對人性黑洞的理性思考。在朱文穎看來,“真正優秀的女性寫作必須同時具備充沛的情感與理性。不要那種類似于用顯微鏡看細菌的感覺。把某一部分無限放大,夸張了感性,但缺少重要而宏闊的生存背景”?!渡詈R购健返湫偷貙嵺`了她的這種寫作主張,既有宏闊的時代背景,又有文化、現實、情感和人性構成的龐雜世界,在這種由復雜經驗和巨型結構形成的小說空間里,朱文穎開始了自己的理性反思和浪漫抒情。

二、混沌的真相:不確定性與可能世界

朱文穎的內心有猛虎。她近些年的散文和小說流淌著思想上的奔騰和美學上的新的嘩變,一種反常規、對抗常識,甚至追求宏闊容量和極致美學的寫作意圖呼之欲出。很顯然,這種美學區別于細小南方時期的溫婉迷蒙,這是一種迷戀“神秘的、狂亂的、會讓人死的力量”的美學,在對日常性消磨的自覺警惕中,“我迷戀世間一切病態的、不真切的事物。只有它們,拋開常規,才留住了那一份極致的美”?!渡詈R购健肥侵煳姆f這種寫作思想和美學觀念的縱情演繹,是關于世界不確定性的一次大規模理性思考,小說呈現了世間萬物在表面邏輯之外的輝煌的紛亂和豐富的含混。

《深海夜航》是朱文穎關于世界為何、世界何往的理性之書。小說在全球化視野和中外文化交融,以及大流行病成為一種新的全球現實的背景下展開對人類社會基本命題的深度思考。在這部小說中,朱文穎顯然不是在歷史本質主義或線性進化論的意義上去理解世界、歷史這些龐然大物。世界的整體性已然彌散,事物變得模糊而不確切,人與物都處于一種不確定性中。朱文穎并不是要強化當代世界的“不可知論”與神秘主義,而是認為,我們在對這個世界進行所謂本質、真相、秩序、規律的“科學”索解和敘述之時,應當關注到混沌、神秘和不確定性同樣作為一種客觀存在,需要我們提升認知的“維度”,升級我們解釋世界的“框架”,并承認關于事物、歷史發展的那些偶然、異景與可能性。

歷史的秩序感、組織性與歷史的偶然性、自發性一直是歷史敘述中的矛盾所在。真實的歷史往往充滿了各種偶然性和混亂,但述史者和研究者筆下的歷史常常顯得過于規律、整潔和有序,歷史的偶然、意外和無序被刪減殆盡。啟蒙理性和19世紀線性歷史進化史觀秉持的即是這種樂觀而邏輯化的歷史觀念。20世紀上半期以來,“當代性中的偶然性觀念和意外性觀念恰恰消解著這種邏輯。它們認為,歷史和人類社會的發展存在著倒退的可能性”。在這種史觀支配下的小說敘事注重對于歷史進程和歷史事件中的意外、矛盾、紛亂的書寫,“它的反思領域更廣泛,它在反思中不斷挖掘和開辟可能性,把多重可能性和不計其數的可能性納入自己的視野??梢哉f,當代小說也是可能性的小說”?!渡詈R购健返臍v史觀顯然顛覆了經典現實主義小說寫作中的歷史精神,具有后現代主義的特質。這種“不確定性”幾乎成了朱文穎在小說中念茲在茲的一個核心觀念,是諸多小說情節的意義指向。比如,一直患有自閉癥的家家,突然有一天就開口說話了,而且可以無師自通地彈鋼琴;在歐陽教授看來,女大學生在機場向他表白愛慕之情,很可能是自己的競爭對手布下的一個甜蜜陷阱;由比爾的錢包和護照莫名丟失的事實看來,不排除與比爾親切交流的斯文的天文學家奧蒙是個小偷的可能;藍貓酒吧有很多像魔術師一樣的人,他們的身份、過往和行蹤像謎一樣,充滿了太多未知數。不確定成了世界的一種常態,朱文穎借小說由衷喟嘆:“一切都在巨大的變動之中。非常沒有確定性?!笔澜绲牟淮_定性問題,在小說中不斷通過歐陽教授、歐陽的導師和克里斯托夫幾位“理性人”之間的對話得以被談論,歷史認知中的“不確定性”以及“秩序”“真相”之外的直覺、彈性等問題得到表達。比如在第二十章,歐陽教授提出憑借“直覺”進行判斷的種種經歷,并由此引發出他和克里斯托夫關于相對主義、彈性、《易經》話題的討論。兩人關于這個話題的爭論基本形成了科學與玄學、理性與直覺的結合才能更好解釋世界的共識。

世界的這種不確定性,以及作為現實隱喻的全球大流行病的迫近,使得緊張、焦慮、孤獨、恐懼成為《深海夜航》中的個體普遍具有的情緒。比如阿珍,在墨西哥機場被拿槍的海關警察關在小黑屋一個半小時,成為她的夢魘記憶??吹叫郯泊蠼稚洗髦谡值墓陋毜闹悄軝C器人,阿珍感到了更深的恐懼。甚至地下室的樂隊演奏,陌生的城市沒有電線的街道,都令她非常害怕。游歷南美洲的不愉快記憶以及強大的現代技術,帶給阿珍這樣的個體的不是安全、舒暢,而是恐懼和創傷的感受。在《深海夜航》中,災難、悲劇、流行病經由“全球化”這一敘事裝置,產生的是一種普遍性的生存焦慮和心理恐懼。比如,墨西哥的安吉爾叔叔的咖啡館里兩個姑娘被綁架后遇害,尸體被扔到沙漠里的故事,經過蘇嘉欣、莎拉、卡斯特羅、阿珍和導游卡洛斯的反復講述,成為人們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再如,面對日漸嚴重的大流行病,比爾、西班牙人、卡斯特羅、蘇嘉欣、歐陽教授,都憂心忡忡地感受到一種近在咫尺的生存危機。在談及全球化的后果時,鮑曼指出,全球性的流動和分化首當其沖使新中產階級“經受著嚴峻的生存不確定性、焦慮和恐慌”,全球化過程面前,“人們對當代生存其他至關緊要的方面——無保障和不確定性——憂心忡忡”。確實如此,《深海夜航》中多處寫到“一種神秘的、無法解釋的力量”,冥冥之中牽引或制約著事物的發展,帶給人驚慌和無助。比如美國人比爾,之所以不可救藥地想飛回墨西哥女友身邊,主要是因為“有一種奇怪的、無法解釋的力量”,他不顧克里斯托夫通過箱庭得出的“比爾會死在墨西哥”的忠告,一心要逃離中國。而阿珍之所以費盡辛苦幫助比爾買到回國的機票,是因為阿珍關于墨西哥機場的創傷記憶以及兩個被害姑娘被扔到沙漠里的恐怖聽聞,使她覺得她與比爾的經歷都滲透了某種神秘力量,繼而產生共情和理解。

小說名為“深海夜航”,這是一個很有意味的意象:茫茫黑夜里航行在深海之中,靜謐中有危險,廣闊中有未知。這個意象濃縮了有序和無序,已知和未知的辯證關系,以及朱文穎關于世界不確定性的哲學認知。小說借美國人比爾之口道出了“深海夜航”具有的意義指向:“雖然我弄不清楚引力波,弄不清楚時空中的‘漣漪’,更弄不清楚火山噴發形成的云團,但我知道那種神秘的、無法確定的力量。無法確定,沒有邊界,但它又確實存在……就如同一只船孤獨地航行在海上。夜色中,底下是沉靜碧藍的大海;遠處仍然是沉靜碧藍的大海。非常神秘,美麗,充滿力量,恐怖……”確實,在這樣一個后真相時代,人類的技術水平不斷增長,知識體系不斷豐富,但人們整體而確切闡釋世界的自信卻不斷動搖。在利奧塔看來,“當前知識與科學所追求的已不再是共識,而是‘不確定性’。而所謂的不確定性正是謬誤推理的實際運用及實行的結果。在這種推理中,重心并不在于達成一致的意見,而是要從內部破壞‘規范科學’已建立好的理論框架”。那么,世界的不確定,一方面意味著世界是復雜多元的,世界的所謂真相可能需要借助多種角度多塊拼圖才能無限逼近;另一方面,當人類不斷突破自我的時空和框架講述世界和歷史時,原有的闡釋邏輯和知識體系需要進行新的升級,即歐陽教授的老師所說的、比有限秩序更重要的是我們界定世界的“框架”,在有限秩序之下的是更為廣闊的未知世界。朱文穎在《深海夜航》中對歷史和世界的“多種可能性”,對被人們疏忽或是無從被記載的那些“可能世界”給予了熱情的思考。

美國人類學教授詹姆斯·C.斯科特在近作《六論自發性》中指出了歷史講述中重要歷史事件被程式化、符號化,以及建構虛假的邏輯和秩序的現象,他把這種歷史實踐稱為“秩序的模型化”,“許許多多這樣的象征性工程的目的,其實都是想要如同臺球表面一樣光滑的秩序、慎重、理性和控制之幕,遮蓋政治權力在實際運作過程中的困惑、混亂、差錯、臨時性和任意性”。在這種歷史觀之下,歷史主體的具體意識、主體情感、復雜動機,以及歷史發展的偶在因素、混亂性都被忽視。于是,“秩序的模型化”帶來了規整而有規律的歷史敘述?!皻v史常常抹去了這些事件的極度偶然性,壓平親歷者原本的復雜意識,并且常常給他們注入了某種未卜先知的超自然認識,同時還平息了多種多樣的理解和動機的喧嘩之聲?!痹凇渡詈R购健分?,作為歷史學家的歐陽教授,“永遠對歷史長河中那些充滿遺憾、邊緣、觸而不及的人和事深感興趣”,而他的博士生和碩士生繼承了導師的這種學術偏好。博士生選擇西葡傳教士鄂本篤在肅州的歷史作為研究對象,而這恰恰是歷史學家所不屑于去寫的內容,因為鄂本篤作為傳教士的歷史功能在來肅州之前已經完成,肅州之后的歲月是“坐以待斃”的失敗史。博士生和歐陽教授顯然更為看重這段被人遺忘的歷史,因為這段歷史包含了傳統歷史記述里未曾寫下的個體生命史、悲愴的歷史瞬間這些豐富的“可能世界”。并且,在歐陽教授看來,這段失敗而艱辛的歲月,是每個人都可能遭遇的一種“寓言性”的情境。歐陽教授的碩士則以絲綢之路散佚的一封家書作為研究對象,他同樣試圖從個體情感意義上,復原那些未被歷史記載的發生在米薇、納奈德和信使之間可能有的時空往事和生命真實。博士和碩士關于鄂本篤和米薇家書的研究課題,都是試圖打撈或想象那些淹沒在歷史煙塵中“小歷史”,以此重構大歷史中的具體紋路和肌理。而這些內容向來被歷史記述中的“秩序的模型化”所摒棄與忽視,成為歷史的黑洞。反過來講,這些小歷史何嘗不是歷史的一部分真相,何嘗不是真實歷史的組成部件和重要拼圖?因而,在文化觀念上,《深海夜航》試圖建構這樣一種理念:歷史真相是多元而復雜的,我們應堅持一種開放的歷史觀念,尊重多種可能性,努力以多維度重構歷史的“可能世界”。

三、“藍貓酒吧”和“我愛比爾”:全球化時代的文化烏托邦

在《深海夜航》里,朱文穎意在全球化背景下探討東西方文化交流的障礙和可能、共識和差異。因而,在某種意義上,《深海夜航》可以視為探討全球化時代東西方文化如何共生共存的“文化小說”。小說別出心裁地設置了“藍貓酒吧”這一文化空間,以及“我愛比爾/到世界去”的文化母題,以此探討兩種文化系統在當下語境中的交流、差異和困境。

“藍貓酒吧”是法國人克里斯托夫在中國開辦的一個酒吧。很顯然,藍貓酒吧在克里斯托夫這兒并不全然意味著生意,更多時候被他視作文化體驗和藝術理想。不同國別、不同膚色、不同背景的人們相聚在藍貓酒吧,他們在這里交流或激辯文化、藝術、情感、生存等命題。不同文化的差異性首先成為這個舞臺上的議題。比如,在歐陽教授看來,《易經》、隱居和靜坐這些具有東方色彩的文化元素,是重邏輯、理性和科學的西方人所不理解的??死锼雇蟹蝻@然也能夠認同只有科學和玄學走到一起,才能更好地解釋世界這一觀念;再如,第十二章中,中國畫家和美國藝術經紀人的討論觸碰到中西文化的一些本質性范疇。長發畫家以中國古代的《雪夜訪戴圖》為例,分析了中國文化傳統中的“隨興”主張?!半S興”帶來的藝術敘事是直覺的、混沌的、發散的,而這種敘事顯然與美國經紀人所浸淫的重邏輯、具體、清晰的理念相去甚遠。兩種文化傳統的差異還表現在“教堂”和“庭院”這兩種空間背后所包含的信仰體系。差異是巨大而顯見的,但令人欣慰的是,盡管美國經紀人難以理解中國文化的這種含混與模糊,但曾經參觀中國私家園林的經歷給他極大的震撼,在中國的私家園林里,他尋找到了“混沌中的安寧”——而這種安寧和平衡難以在西方文化中找到。金耀基先生在談全球化問題時曾指出:“在全球化中所出現的,并不是一個愈來愈有同質性的世界,反而是一個更顯示文化‘差異性’與‘多元性’的世界。的確,只有在一定程度的全球化下,才會出現‘他者’的聲音?!闭墙柚l生在“藍貓酒吧”內外的東西方文化體驗和交流,歐陽教授、中國畫家和克里斯托夫、美國經紀人深切發現了各自文化的獨特性、差異性和局限性,帶來了雙方借助“他者”文化進行反思自我文化傳統的可能性。

東西文化的差異是巨大的,但對于克里斯托夫來說,“藍貓酒吧”的意義不僅僅是提供一個關于不同文明之間的爭鳴、辯駁的場所或旅人臨時的驛站,他的理想是要建構一個超越差異、世界互融的和諧烏托邦??死锼雇蟹驅瓢砷_業不久之后的一個場景念念不忘,他這樣描述那個美好的瞬間:“那天晚上,一位法國留學生在一樓彈鋼琴;過來旅行的美國旅客拉著小提琴;角落里有人在唱歌;臨河的窗敞開著,河里一只小船劃過,船上有人叫賣紅菱蓮藕;一位穿旗袍的女士唱起了評彈;后來三樓下來一個人,朗誦起了莎士比亞?!边@是一幅不分國界,音樂、文學、藝術同臺綻放、交相輝映,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美美與共的理想圖景。這也即克里斯托夫心心念念的“平衡”的狀態或平衡的瞬間。在小說第二十章,克里斯托夫向歐陽教授朗讀了德國浪漫主義作家赫爾曼·黑塞《魔術師的童年》里的一段文字:“屋子里交錯著許多世界的光芒。人們在這屋里祈禱和讀《圣經》,研究和學習印度哲學,還演奏許多優美的音樂。這里有知道佛陀和老子的人,有來自許多不同國度的客人?!笨死锼雇蟹驅⒑谌@段文字中的世界融合、和諧共生的場景視為自己的“夢”與藍貓酒吧的“起源”??梢钥闯?,法國人克里斯托夫是個理想主義者,這個早年在倫敦小劇場跑過龍套的配角演員,懷揣著一個世界大同的美好夢想,并在中國南方城市開辟出“藍貓酒吧”這樣的理想實驗場所。這個烏托邦空間包容、開放、精彩,是一個集娛樂休閑、藝術展映、思想漫游和心理治療于一體的特殊空間:人們既可以通過沙龍、畫廊討論、默片放映,愉悅自我或展開各種爭鳴,又可以享受到廚師卡斯特羅帶來的中西餐美味,同時,藍貓酒吧還有靈魂對話和精神療救的功能,其“箱庭測試”可以給受測者帶來心靈狀態的診斷??死锼雇蟹蚴侨蚧瘯r代有情懷、有見識的文化使者?!八{貓酒吧”的文化俱樂部和同人群體,是一種可貴的文化烏托邦,在全球爭端和分歧加劇的當下,昭示了異質文明共存的可能性。

“我愛比爾”,是《深海夜航》中的另一個頗具意味的寓言結構。王安憶1995年創作了中篇小說《我愛比爾》,這個故事講述的是中國女大學生阿三與美國外交官比爾之間的愛情故事。為了和比爾在一起,阿三甚至被學校開除,但礙于意識形態原因,比爾最終并沒有與阿三走到一起。阿三后來又與法國畫商馬丁、美國教員、日本商社職員、加拿大人有過情感交往,最后都無疾而終。一直沉浸于異國戀情中的阿三最終被誤以為是暗娼而被送進勞教所。這是王安憶對中國20世紀80年代開始面對的全球化問題的文學回應?!鞍⑷背袚说谌澜缣幘车南笳鞴δ?,隱喻了第三世界在全球化浪潮中的身份認同問題。王安憶的“阿三和比爾”的故事,成為朱文穎寫作中經常出現的內容?!栋⑷c貓》《哈瓦那》《深海夜航》通過同名人物、類似故事或結構重新演繹了這一文學故事。朱文穎在《假如阿三在今天遇到比爾》一文中指出:“不僅僅是阿三,對于當時的中國而言,比爾代表了一種全然不同的生活與可能。比爾不僅僅是比爾。比爾是一個寓言?!痹谌蚧找姘l展,“走出去”和“請進來”成為常態的當下,朱文穎在《深海夜航》中“重述”阿三和比爾這一故事原型,其敘事指歸何在,她賦予了這一文化寓言怎樣的新的表述,值得留意。

在“我愛比爾”這一故事結構中,“比爾”顯然是一種文化象征,對應著西方發達世界或一種異域想象,“我愛比爾”因而也可以視為第三世界的個體所具有的“到世界去”的文化渴望。在《深海夜航》中,名叫比爾的美國人由于一心牽念遠在墨西哥城的女友,沒有參與到“阿三愛比爾”這種文化結構及其文學敘事中。這一結構實際上是由雅思女孩和西班牙男友、阿玲與香港男友充當人格主體。雅思女孩與西班牙男友的故事,是非常典型的另一版本的“我愛比爾”,包含了“到世界去”中的身份認同、文化差異和交流困境等問題。雅思女孩是一個比王安憶筆下的“阿三”復雜得多的女性形象。她的原名叫姚小梅,出生于蘇北貧窮小城——這是一個她父母從沒有離開過、封閉而凝滯的地方。姚小梅為了擺脫這種小城生活和底層身份,異常決絕地“反對”這個名字,并找到了“莎拉”這一新名字。莎拉代表的是走出蘇北小城,并努力自學各種語言、準備通過雅思考試“到世界去”的嶄新的姚小梅。值得注意的是,王安憶的阿三在靠近比爾的過程中,極其謙卑而主動消弭自我。朱文穎也意識到這一點,她說:“阿三為了和比爾的世界接近,已經完全徹底地放棄了自己的世界?!币蚨?,在塑造雅思女孩時,朱文穎賦予了她極為主動的性格和飛揚的生活狀態:當過美院學生的裸模,擔任樂隊的主唱,在藍貓酒吧兼職做服務生,自學多國語言,熟稔各種文化和藝術。當蘇嘉欣把“阿三與比爾”的故事講給莎拉聽時,莎拉堅持自己和阿三不一樣,也沒有阿三那種如何融入他者文化的困擾。莎拉的自我評價是基本準確的。莎拉和西班牙男友出生于普通家庭,甚至都有一個酒鬼父親。作為一個窮留學生,西班牙男友在世界各地“漫游”,游蕩在中產和底層之間,其物質和社會身份與莎拉并無太大差距,至少這種差距不像外交官比爾和大學生阿三那樣巨大。也正因為這種平等關系和諸多相似之處,兩人甚至各有把對方視為雙胞胎“鏡像”。這段交往帶給莎拉極大的愉悅,她覺得“可以做她自己”,她既可以堅定地做“莎拉”,又可以自由做回曾經的“姚小梅”。

但是,《深海夜航》并沒有讓莎拉和西班牙男友沿著王安憶“我愛比爾”的敘事邏輯繼續往前走,不斷蔓延的流行病中斷或是延宕了兩個人的交往走向。面對令人生畏的大流行病,西班牙男友急切想要回到自己的祖國,而莎拉則歇斯底里地希望他不要走。大吵一架之后,兩人后續情況如何,莎拉與他一起去西班牙了嗎,還是一起留在中國,他們會有美滿的未來嗎,莎拉“到世界去”的夢想能夠實現嗎——這些問題,小說并沒有給出確切答案,小說最后借歐陽教授的視點,寫他在一次去超市買東西時,看到莎拉和西班牙男友在街上走,但小說隨即就用“并不能確定”消解、模糊這種“事實”??梢钥闯?,朱文穎借莎拉與西班牙男友探討了另一種版本的“我愛比爾”,呈現了區別于比爾和阿三的交往關系和情愛狀態。盡管莎拉“明年的”雅思考試還沒有到來,她的“到世界去”的路途還未展開,但小說真實呈現出了兩個人無法破除的“文化之隔”和難以解決的“現實困厄”——前者比如,中國的昆曲傳統文化對西班牙人來說猶如謎一般難以理解,再如兩人關于“平衡”的差異性認知是中西哲學層面的根本分歧;后者比如流行病的到來成為兩人關系的分水嶺。這些文化和現實的問題,是橫亙在西班牙人和莎拉面前的阻礙性力量,影響著他們未來的走向。小說里“我愛比爾”故事的另一對主人公阿玲和比她大二十來歲的香港男人,最后以離婚收場。阿玲當初風光無限隨著自己的“比爾”去了香港,幾年后蒼老而寒磣地回到原地。朱文穎對作為制度的婚姻本身并不樂觀,小說里反復寫到男男女女們對婚姻狀態和情感生活的“厭倦”,即使像歐陽教授這樣的中產者也面臨著“中年婚姻下沉”的現實,更何況“到世界去”的這些男女們還要面臨更為復雜的國族/區域、差異、融合等問題。當然,我們也可以沿著小說敘事已有的草蛇灰線,預測這個“我愛比爾”故事未來的可能性走向:比如,西班牙人在與阿玲交往時明確說“我不會結婚”是他的人生觀,比如相對貧窮的經濟條件和喜歡四處漫游的習性等等,這些會不會成為兩人未來情愛或婚姻進一步發展的障礙?會不會影響雅思女孩實現“到世界去”的宏大理想?我們只能說,都有可能。也許,在朱文穎未來的作品中,“我愛比爾”的故事還會得到再次生長和延伸。

總之,《深海夜航》構造了一個全球化時代的大敘事,南方和地域性的內容成為小說內嵌的元素,關于世界秩序、文化交融、人性隱秘、大流行病、新興科技等命題構成的一個龐大世界走向小說前臺,構成了對當下世界視野和中國語境下復雜經驗的深度摹仿,形成了奧爾巴赫意義上的關于集體生活形態的“三維形象”?!渡詈R购健返臄⑹聝热莺椭R體系是復調多重的,闡釋姿態理性而富有邏輯,在價值評判上則多有留白或存疑,盡可能尊重事物的可能世界?!渡詈R购健肥菍κ澜邕M行的理性探詢,是關于人類現實的巨大寓言,而在美學上,呈現出一種詩意的抒情和含混迷蒙的韻味。小說最后,歐陽怪誕的夢境依稀折射出深不可測的人性迷宮,藍貓酒吧的解體,意味著一個具有烏托邦色彩的文化共同體的幻滅,一種曲終人散、萬物寂滅的悲涼感撲面而來?!渡詈R购健肥侵煳姆f寫作實踐中的一次極致寫作,是把敘事的廣度、思考的理性、美學的含混推向極致的一次文學探險。

【注釋】

①朱文穎、姜廣平:《“你應該是蘇州文化的女兒”》,《莽原》2005年第1 期。

②李雪、朱文穎:《渴望更真實、勇敢、寬闊的生命與創作——朱文穎訪談》,《小說評論》2013年第5 期。

③朱文穎:《兩個人的戰爭》,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封面內頁。

④⑤林舟、齊紅:《氣息之美:極致與局限——朱文穎小說印象》,《當代作家評論》2001年第6 期。

⑥⑧宋桂友、宋平編:《蘇州作家研究 朱文穎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74 頁、49-50 頁。

⑦⑩朱文穎:《必須原諒南方》,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7 頁、7-9 頁。

⑨朱文穎、魏微:《寫作、印象及內心活動》,《作家》2003年第4 期。

??[法]貝西埃:《當代小說或世界的問題性》,史忠義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譯者序第6 頁、譯者序11 頁。

??????朱文穎:《深海夜航》,《鐘山》長篇小說專號2022年A 卷,第73 頁、49 頁、91 頁、44 頁、41 頁、69 頁。

?[英]鮑曼:《全球化:人類的后果》,郭國良、徐建華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4 頁。

?王先霈、王又平主編:《文學理論批評術語匯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793 頁。

??[美]詹姆斯·C.斯科特:《六論自發性:自主、尊嚴,以及有意義的工作和游戲》,袁子奇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版,第200 頁、197 頁。

?金耀基:《全球化、現代性與世界秩序》,《二十一世紀》1992年2月號。??朱文穎:《假如阿三在今天遇到比爾》,《作家》2010年第1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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