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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塵

2022-10-21 06:06王溱
當代人 2022年7期
關鍵詞:病菌醫生兒子

◇王溱

1

開了一天的會,腦袋嗡嗡響,像蜜蜂也像馬達,更像唐僧念了緊箍咒,她只好雙手抱頭,早早鉆進被窩。被窩也不安全,像是有什么東西長了角,拱她,長了腿,踢她,總之怎么睡都不舒服。腦子里全是長鏡頭:許久不露面的蟑螂忽然大張旗鼓在灶邊列隊,陽臺上壞了好幾年的燈泡抽搐了幾下竟亮了,還有墻角那盆銅錢草,不知怎的就攔腰折斷……半睡半醒間,她把床上各個角落都烙了一遍,把身上的被子絞成麻花,不時發出聽不清的囈語,直到被一聲長長的使出洪荒之力的哭聲驚醒,才大汗淋漓挺坐起來。

哭聲來自兒子。

她光腳沖進兒子的房間,見他在床頭縮成一團,寬大的麻布睡衣被蹭到膝蓋以上,露出細細的滿是蚊子包的兩截腿。孩子爸已經坐在床頭了,正揉著兒子的右耳朵,“兒子說耳朵疼,你看看?!?/p>

她開了燈看,沒有外傷,沒有紅腫,里頭也不見流膿,問他哪個位置疼也說不上來,只是哭,小手捂在耳下,從位置看,已經快到腮幫子。

兩口子沒了主意,耳窟窿深不見底的,看不見摸不著。她瞅了一眼鐘,三點三刻,寅時,正是猛虎出洞的時刻,果然是兇兆啊。

伴隨兒子哭聲的,還有陸陸續續沖馬桶的聲音。是父親。那蹣跚的身影在衛生間昏黃的燈光下被拉得老長,影子頭部就落在兒子房間門口。她隨口詢問了一句,才知道父親正鬧肚子,上吐下瀉已經有小半夜了,竟沒人發現——馬桶的聲音終究沒有兒子的哭聲來得大張旗鼓。她打開藥箱,翻來覆去找,全是小孩子的藥,從發燒拉肚子到蚊叮蟲咬一概俱全,就是沒適合老人吃的。她努力想了想,記得以前家里有的,哪去了?父親說,“過期扔了吧?沒事,我睡一覺就好了?!?/p>

第二天一早,兩口子對視一眼,默契地帶上兒子去醫院檢查。臨出門她還是朝父親的房間看了一眼的,沒動靜,大概還沒睡醒。

兒子耳朵沒啥事,在診室里上躥下跳,醫生隨便開了點滴劑完事。她不放心,一再強調兒子半夜的哭聲很是異常,醫生看了她一眼,多加了幾個藥片。她還要說什么,見兒子一躍從凳子上跳下來,全然沒點小病號的樣子,也只好作罷了。中途她抽空打過一個電話回家,父親說話有氣無力,對答倒還清晰,“沒事,我就是覺得困,再睡會兒,你們忙?!?/p>

她只當父親是折騰了大半夜需要補眠,也沒放在心上。直到晚餐時分,發現父親走路搖搖晃晃,一腳光著一腳鞋,拿了筷子卻往桌上戳,才知道壞事了。拿兒子的體溫槍一掃,紅色報警器嘀嘀響起。

直奔40度??!得馬上送醫院。兩口子合計了一下,由孩子爸架上父親上醫院看急診,她留在家看著兒子,兼做后勤。

九點多,孩子爸發來消息:快收拾下爸的證件和洗漱用品,可能要住院。

剛拾掇完又收到電話:只準備證件就行了,直接進ICU。

她嚇一跳,ICU?那不是搶救的地方嗎?她難以置信,怎么會這么嚴重呢?

孩子爸說,初步診斷重癥肺炎,血氧低,下病危通知書了。又說了些參數數據,她記不得了,腦子里都是“病危通知書”幾個字。

一年前,母親就是被一紙“病危通知書”奪去了性命。她清楚記得,在病危通知書上簽了字的第二天,母親就沒了。當時正流行一個帖子,說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亡,人生只剩歸途,她一個字一個字摳著看,哭得像個淚人兒,死活要把父親接來一起住。孩子爸面露難色,還是依了她,只是得瞞著那邊的老人,都是獨生,一桿天平擺在那兒呢。

其實把父親接到家里沒多久,她也意識到這樣的舉措儀式感大于實際。兩口子都忙,早出晚歸,還要照顧兒子,父親基本只能自己弄東西吃,自己找樂子,根本談不上陪伴,更別說照顧。由此還帶來諸多不便。比如,衛生間就一個,父親便秘嚴重一進去就個把小時,兒子好幾次被尿憋得直捶廁所門。這時候孩子爸就會有意無意念叨,“當初我爸媽要過來住,就是因為房子太小住不下才打消了念頭?!边@種話她也不好接,假裝聽不見,倆人像冰箱里拿出來的魚,各自直挺挺鉆進被窩。

2

天亮的時候,她半拉半拽地把兒子弄起床,托付給鄰居幫著看,自己匆匆打車到醫院。孩子爸正好辦完手續,說,“你來做什么?ICU誰也進不去的,下午有半個小時可以探視,到時再來吧?!币娝€是猶猶豫豫地張望,干脆拉著她走,“回吧回吧,我一夜沒睡撐不住了,回去吃點東西睡一下?!?/p>

孩子爸一直睡到下午還沒醒來的意思,她只好一個人去醫院。ICU門口熙熙攘攘的,都忙著穿戴防護衣,戴口罩帽子,就等著探視時間一到直接往里沖。探視時間就那么多,多看一分鐘是一分鐘。她慌了,聽說口罩帽子鞋套是要自帶的,這會兒去哪兒買呀。幸好有個褲腳扎進襪子里的大爺每樣送了她一個,提醒她,“閨女,回去記得買,多買點,每天都要用。我那婆娘已經進去半個月了,也不知什么時候是個頭兒?!?/p>

正說著探視時間到了,大伙兒紛紛往前擠,門口的兩個年輕男護士提醒,“手先消毒,一個一個進,不要擠?!?/p>

她這才驚覺自己的手還沒消毒,去擠個消毒液的工夫,門口就空了。她獨自走過一層門,又一層門,里頭是半個籃球場那么大的空間,左右各擺著一排床,床與床之間用簾子隔開,各種儀器的嘀嘀聲此起彼伏。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怎么像戰時的臨時醫療所。

她一張張床挨個找,終于在比較靠里面的位置看到了父親。父親靜靜睡著,兩頰深深陷了進去,只剩一根青筋掛到耳根。瘦小孱弱的身體掩埋在一堆儀器下,恍若無物。她知道父親瘦,卻從沒想過會瘦小到這個程度,仿佛所有的肉都被那些掛在身上的管子吸走了。

“爸?爸?”

父親終于睜開了眼,卻沒什么表情,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澳銈冊趺窗盐乙粋€人丟在這里?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衣服也沒有?!?/p>

她的眼淚刷地就濕了口罩,急急給父親解釋,“這是重癥監護室,家屬不能陪同的,”又說,“我就在門口呢,放心,都在?!?/p>

過了一會兒,有人過來催了,說時間到了,都出去吧。她走到門口,又聽見有人喊,“22床家屬在嗎?”她像小學生一樣趕緊舉手喊“到”,然后戰戰兢兢跟著醫生進了旁邊一個小談話室。醫生像剛從前線下來,風風火火攤開一疊文件,“這些要家屬簽下字?!?/p>

她一看,都是些同意輸血手術之類的,知道是例牌,但有一張“若病人情緒激動妨礙救治,同意固定手腳”,很不能理解。她問醫生,“我爸情緒很冷靜呀,我才看過他?!贬t生說,“都要先簽的,萬一之后他情緒忽然激動了呢?”她無奈,只好拿起筆,邊簽邊問,“現在病情如何?”醫生說,“到了ICU,我們會全力搶救的,沒有哪里比這里更安全了?!彼犃诉€是一頭霧水,“那到底怎樣?能康復嗎?”醫生說,“炎癥很大,還是復合型感染?!彼龁?,“什么復合型?”醫生說,“目前查出的有甲型流感、支原體感染、細菌感染,懷疑還有其它的?!彼龁?,“能好嗎?”醫生說,“血氧有回升,看情況吧?!?/p>

她迷迷糊糊走出談話室,回去一路上都像夢游,身邊有人影,有人聲,就是混沌一片。耳邊一直幽幽回蕩著父親那句可憐兮兮的話,你們怎么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

回到家,她對著孩子爸一陣埋怨,“怎么也不跟爸講清楚,醒來身上啥都沒,身邊一個人都沒有,該多害怕呀?!焙⒆影趾茉尞?,“我說了呀,還跟他說了兩遍,燒糊涂了吧?”

她啞然。那也是有可能的。

醫生說父親是感染導致的,同吃同住的,難保家里其他人沒被感染。她問孩子爸,“我們用不用去檢查檢查?”孩子爸下意識說,“不用吧?!?/p>

一家三口還是匆匆到了醫院,卻犯愁,掛什么科呢?干脆掛了急診,跟醫生說要查甲流,查支原體,查結核菌,最好再一并查查有沒有感染其它什么病菌。醫生覺得好笑,“你當這里是肯德基???還有全家桶的?”她解釋了下原因,醫生說,“你們沒有癥狀可以不用查的?!彼龍猿忠?,醫生只好開單。

一輪檢查下來,都沒事。她卻認為說這話為時過早?,F在沒事,不代表以后都沒事。接下來每趟去醫院,她都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的,帽子,手套,口罩,像個木乃伊似的杵在ICU門口??繅ψ哪莻€胖大媽偷偷瞥了她好幾次,終于忍不住了,“靚女啊,離探視還有兩個多小時?!?/p>

她“嗯”了一聲。這里是醫院,但目前看起來更像個難民營。ICU每天花費一兩萬的,十天半月還能扛,久了可怎么辦?她環視四周,一張張臉孔都相似,卻又不同,什么表情都有,但大多是平和的,不見悲喜,像是在排隊等候吃飯,或者只是勞動之余出來放放風。

又幾天過去,那種隱隱約約的焦慮越來越大。她怯怯地跟孩子爸商量,“再這么下去,恐怕得賣房子?!焙⒆影挚戳怂谎?,面無表情到陽臺抽煙去了。

面無表情恐怕是這個世界上最深奧的表情了,她還沒揣摩出意思,忽然接到電話說可以轉普通病房了。接電話時她正在公交車上,吵歸吵,重要字眼還是聽清楚了。

3

轉病房不麻煩,麻煩的是誰來照料,都要上班,還要照顧兒子。孩子爸說,“找個護工吧,你去也不方便?!?/p>

這個病區的護工搶手得很,還死貴。也難怪,一張張病床躺著的全是跟父親一樣肺部感染嚴重的病人,這個咳完那個咳,各種你叫不上名字的病菌橫沖直撞肆無忌憚,護工開起價來自然也肆無忌憚。幾經周轉才約到一個“一對多”的,叫小劉,瘦瘦小小的身材套著不太合身的護工服,帽子口罩包去大半張臉,聽聲音是個小姑娘,一見面就說,“姐你加我微信吧,有啥需要我做的微信上說?!彼图由?,被一個美顏過度的頭像嚇了一跳。再翻翻朋友圈,各種自拍,都是清一色大眼尖臉,嘟著嘴。

她詫異,“這是90后吧?怎么愿意做這個?”

孩子爸說,“有什么奇怪的,高風險高收入?!?/p>

有了小劉確實省心多了,她只需每天過來探望。父親戴著氧氣機,轉了病房后顯得有些興奮過度的樣子,總愛自己扯下氧氣罩來說話,說的話又不著調,把她都嚇著了。幾次之后,護士就給打了鎮靜劑。只一會兒父親就安靜下來,也不扯氧氣機了,眼睛直勾勾盯著天花板。她看到父親的眼睛竟泛著藍色的光,幽藍幽藍。發出藍光的不是眼珠子,反而是眼白。她跟父親說話的時候,父親眼皮會眨,一閃一閃,眼珠子不動,靜下來時眼珠子反而動了,來來回回,像在半空中追逐著什么。

小劉幫父親打來了飯,見她在,放下就溜了。她看著自己手上的橡膠手套,猶豫了一下又套上一副新的,才打開飯盒喂父親。心里嘀咕,這么年輕,終究靠不住。

探視完從醫院出來,她都不急著回家,先走到附近的公廁,除去裝備,洗手?;氐郊?,也不急著進門,先用門口的消毒液搓手,全身噴一遍酒精,然后脫下鞋子放到門口,再進門,馬上洗澡,換下全身的衣物,用消毒液浸泡,再搓……即便是這樣,她還是沒法確定,身上到底有沒有帶著病菌。兒子撲過來要抱抱的時候,她膽戰心驚。兒子在她踩過的地上玩耍打滾的時候,她也膽戰心驚。

她跟孩子爸商量,“我還是再去抽個血查一下吧?胸口有點疼。再說了,兒子耳朵剛好,又開始咳嗽,難保不是這些病菌鬧的?!?/p>

孩子爸卻不以為然,“你是心理作用吧,”又說,“現在是流感季節,小孩子感冒咳嗽很正常,跟你有什么關系?!?/p>

她說不過他,只好默默加大了家里的清潔力度,沙發、柜子、各處地面,每天都噴一遍酒精。就是這樣她還是覺得不放心,想起誰說過太陽光可以殺菌的,趕緊拉開窗簾,讓陽光照進來。

這一照,嚇了她一大跳。

陽光果然是有魔力的,如同照妖鏡,那些藏匿在空氣里張牙舞爪的妖孽們現了原形。她猶豫著把手伸了過去,又驚恐地抽回來。不出她所料,看似空無一物的空氣里,密密麻麻擠滿了不速之客。常識告訴她,不過是些塵埃而已,直覺卻告訴她,塵埃里邊可能有病菌,有飛沫帶著病毒……這么一想,她的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再細細端詳時,她終于確認了,那些呈爆炸形狀的,有胳膊有腿的小東西就藏匿在塵埃中間,齜牙咧嘴,面目可憎。沒錯,完全符合她印象中對病菌的認識,印象可能來自什么教科書,或者科教片之類的,總之是靠譜的出處。她盯著看了很久,像要從一片飛揚的塵埃中把這些可怕的病菌一一指認出來。她只覺得惶恐,雙手捂住脖子大口喘起氣來,瞳孔漸漸放大,放大,大到不能再大時她終于受不了了,“啪”一聲拉上了窗簾。

幾天后她忍不住又跟孩子爸說,“我還是再去抽個血查查吧?!?/p>

孩子爸冷冷看著她,“明明沒什么事,老折騰自己?!?/p>

她猶豫了一下,決定告訴孩子爸自己能看到病菌的事情。她把樣子描述了一遍,又強調,“家里真的有病菌,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帶回來的!”

孩子爸有些惱怒,“你平時講究這個講究那個也就罷了,現在也太離譜了,能看見病菌?你怎么不說你能看見鬼!”

4

她早就在網上查過了,即便是最嚇人的結核菌,只要戴著口罩,在病房里待的時間不超過二十分鐘,是不會被傳染的。但她每次都沒有辦法狠下心來在二十分鐘內離開。

一天二十四小時,足足二十四小時!自己怎么可能只陪父親二十分鐘?沒得選擇,父親只能躺在那里,睜開眼對著各種儀器,各種可疑的疼痛。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過來的?,F在終于可以撤掉氧氣機了,父親卻不轉眼珠子,深深凹陷進去的眼眶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空洞。

父親這么跟她說,“我從墻上看到自己了?!?/p>

那時她正幫父親剪指甲,邊剪邊警惕地躲避著飛來舞去的病菌,隨口應了一句,“什么墻?”

父親直勾勾盯著墻說,“放電影一樣的?!?/p>

她扭頭看,是病床對著的那面白墻。想起判官勾魂之類的傳說,她頓時緊張起來,“放什么電影?”

父親說,“是我年輕的時候,在農場干活兒?!?/p>

她松了口氣,原來是懷念當年下鄉的時候。父親向來樂觀,每每給她講起當年在農場的事,都是樂趣居多。

父親接著說,“我們在挖番薯,那山里野番薯多,一挖一大筐。那么多生產隊,就我們隊不用挨餓?!备赣H停頓了一下,“挖著挖著,我怎么就躺在這里了?!彼€沒搞清楚父親這話什么意思,父親又說,“遲早都要躺下的。還是家里好?!?/p>

這話沒頭沒腦,她的眼睛瞬間就模糊了。她憶起曾經在哪里看過,人在經歷生死的時候,總會本能地去回顧自己的一生。

又過了幾天,父親精神漸漸好起來。她抑制住內心的不適,強裝淡定地跟父親交談,語調輕松,叮叮咚咚全是日常。直到邁出了醫院,卸下盾牌,看到路上一張張漠然的臉,她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胸口一直在隱隱作痛。她覺得腦中有一股攪動的漩渦,是漩渦影響了自己對痛感的判斷,連喉嚨的癢也變得似有似無。她上網查了查,無法判斷這些癥狀的出處,只好轉身又進了醫院要求做檢查。急診那個年輕的醫生猶豫著不肯開單,她只好一再強調自己真的能看到空氣里的病菌,那些病菌是怎樣的狡猾且無處不在,并且病菌很有可能已經鉆進自己的喉嚨里,或者肺里。醫生愣了一下,建議她不如看下精神科,被她狠狠瞪了一眼。

她確定自己能看到病菌,可是誰信呢?

沒想到的是,她竟然有個盟軍,就是父親。

那天她對父親說,“爸,這病房里很多病菌的……”

沒想父親干干脆脆打斷她,“哦,知道,我能看到?!?/p>

她一愣,“你能看到?”

父親說,“對,你現在左邊臉附近就有一撮?!?/p>

她趕緊往右躲了躲,無比驚訝,“這里又沒有陽光照著,你居然也能看到?!?/p>

父親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之前躺著老覺得半空里有什么東西,突然就能看到了?!?/p>

她更驚訝了,“一直能看到?那你不怕嗎?”

父親說,“我怕什么,很多都是從我身上來的,”頓了頓又說,“倒是怕傳染你?!?/p>

她覺得有些羞愧,“我,我不是怕被你傳染?!?/p>

父親說,“知道,是我怕傳染給你。叫你別來你也不聽?!?/p>

兩人交流了一下病菌的模樣和氣味,竟都差不多。她激動起來,“真的,就是這樣的,他們都不信我?!?/p>

父親說,“我說我能在墻上看見以前的事,也沒人信?!?/p>

她隔著手套拍拍父親的手背,算是安慰。沒想到這一病,反成了父女兩人深入交流的契機,這種交流有了點并肩作戰的意思。自打離家上大學后,她有多久沒有跟父親這樣坐下來好好說話了?她希望父親多說點,能用嘴巴說出來的,大概就犯不上在墻壁上演了吧?

正聊著,小劉過來給父親倒尿壺,見到她就說,“姐,你在呀?昨晚叔說要下床站一站,我就幫他買了雙拖鞋,三十元?!彼蚕驴慈?,果然有一雙薄薄的塑料拖鞋,也就值幾塊錢的樣子。她對小劉說,“謝謝你了,一會兒我轉到你微信上?!?/p>

小劉今天似乎心情很好,干活兒也來勁,倒完尿壺,又給父親送來新的病服,過了一會兒,又來拿熱水壺去裝水。當她聽到小劉口罩底下還哼唱著歌時,忍不住問,“你是有什么喜事嗎?”

小劉停下手上的活兒,“姐,你看出來啦?!”

她說,“見你挺高興的樣子?!?/p>

小劉眼睛瞇成一條縫,“對,是有喜事,我參加的一個跳舞比賽獲獎啦。你去看看嘛,我發朋友圈了?!?/p>

她拿起手機翻,還真是,幾個個頭差不多的女孩兒,打扮得像孔雀那樣,臉上還畫了彩繪,想必是跳民族舞。她認了半天也沒認出哪個是小劉,看哪個都像,又哪個都不像。她出神地看著小劉來來去去的身影,又隱隱約約感覺哪里不對,再看了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她一直戴著同一副手套!

那手套大拇指處有點發黃,很好辨認。這一發現讓她有點凌亂,看看那套新病服,再看看熱水瓶的把手,怎么都覺得上面爬滿了病菌。她剛想問父親能不能看到這上面的東西,發現父親已經把新病服換上了。

飯堂的師傅推著車送午飯過來,小劉剛要去取,她趕緊說,“我來我來,你去忙別的吧?!敝ч_小劉,她才低聲跟父親說,“這個小劉也太不講衛生了,不管做什么事,都戴著同一副手套?!?/p>

父親接過她遞過去的飯打開吃,從滿嘴的飯粒中擠出一句話,“之前我還不能自己吃飯的時候,不也是她喂的?!?/p>

她驚訝,“那你不說說她?叫她換個手套什么的?”

“為什么?”

“你不是說你能看到病菌嗎?”

“唔,對呀。所以我能看到我吃下了多少病菌?!?/p>

“???!”

5

一個月后,父親終于出院了。

給父親收拾晾曬在小陽臺的衣服毛巾時,她才發現,原來這里的風景還是不錯的,正好俯瞰兩排整整齊齊的綠化樹,中間還有一個人工拼湊起來的大花圃,五顏六色的,不遠處還有假山,咚咚流淌出人造小瀑布。雖說都不是天然的景色,也足見醫院的用心了。

醫生給開了些藥,叮囑還得靜養,最好是住在通風透氣的地方,氧氣足的。

她想到家里的陰仄,為難了,臨時也不好租房子,就對父親說,“要不我去找找看有沒有療養院?”

父親說,“找什么療養院,老家的房子就是最好的療養院?!?/p>

她不放心,“老家那么遠,你真有個什么事,我們也趕不過去呀?!?/p>

父親說,“我在那房子住了幾十年了,生過幾次???”

這倒是實話。老家的房子,舊是舊了點,但朝南,通風,父親住在那里的時候,的確沒生過什么大病。

孩子爸也跟著附和,“對對對,那里空間大,種種花,對身體康復也好?!?/p>

見她猶猶豫豫,父親低聲在她耳邊說,“你不是能看到病菌嘛,要不你回去看看,看看有沒有病菌?”她想想好像也沒別的什么辦法,就答應了,但她堅持一定要親自送父親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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