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時光二題

◇田洪波

稱糧

那年月日子過得苦。

趙建福是響當當的一家之主，糧本上定量最高的人。家里吃糧的事都要由他說了算。

日子雖過得窮，總會有親戚往來。待客那幾天，全家人目光始終在他身上，妻子孫曉梅在飯點上更是眼不離趙建福，要做什么吃的，吃多少要等趙建福發話才行。

不是小摳，畢竟誰家也不富裕，都是牙縫里摳食，你不能說我來你家就是為了解饞，就是要填飽肚子。那不現實，盡主家最大的努力就是了，你待我不薄，興許你來我家也這樣回饋你。

因此說，趙建福在這方面拿捏得很好。他不會讓家里因來親戚使糧食緊張，也不會讓親戚受到怠慢，往后不愿再來了。

如果讓孫曉梅做面食，趙建福就用盆舀好面，如是三番用手搗弄幾次，覺得差不離了，才讓孫曉梅做。米也是這樣，用手抖擻，反復抖擻幾次，才兩手撣撣，告訴孫曉梅可以了。

這氣度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只趙建福有。他們全家老少三代六口人，只有趙建福是正式職工，其他人的糧食都屬于低定量，孩子每月也就二十四五斤的樣子，沒個人把舵，真就不行。

去糧店買糧，趙建福指定老二老三去。稍后估摸著排隊排得差不多了，他也跟去了，腰后別一把掃炕用的短掃帚。

倆孩子撐開袋口，等著糧筒出面，那時付糧都是人工操作，由一個帶有敞口的橢圓形薄皮筒傾倒而出，買家須撐緊袋口，防止糧食外泄。

白白的面像雪一樣滑進面袋，開始出得很快，后來就滯住了。也不是滯得很多，一般情況下，付糧人會下意識敲敲糧筒，讓滯住的面順利滑下去，滑得干凈，或者買家自己動手，抖動幾下面袋，帶動糧筒出面。擱在平時，根本不是個事。趙建?？刹还軇e人怎樣，他把掃帚拿出來，一只細胳膊伸進糧筒，很仔細地往下掃面，一點痕跡也不會留，同時故意問孩子，看干凈了沒？

孩子們受他影響也很愛惜糧食。平時，即使米面之類的撒在地上或犄角旮旯，孩子們也會各顯其能，小心著把它們收拾起來。這時趙建福就很得意，在院子里高聲喊，看看我家孩子，看看我家孩子有多能！

當然了，偶爾也旁門左道地弄到一點糧，偷著存放在倉房的木箱里，門上加兩把鎖。

趙建福買了一桿帶秤盤的桿秤。他的意志變得堅定，每天做飯前，要按當天的定量把糧食稱一稱。每次稱完糧食，還要把稱好的糧食抓回一小把。

孩子們不明白，私下問母親什么意思。孫曉梅嘆口氣說，因為大秤進小秤出，如果都按足秤吃，到月底就虧空了，你們就要餓肚子了。

孩子們把父親比作大英雄，認為他了不起。每次抓稱糧食，三個孩子圍在一旁，眼睛專注在秤桿上。然后，又盯緊父親要抓回糧食的手。這樣的場景，倒似成了家庭歡宴。

日子畢竟苦，你家能吃飽，能有糧食吃，別人家就未必有這個條件。鄰居郝嬸有一天就猶豫著來借糧了，身后跟著個孩子，四五歲的年紀，鼻涕流得很長，眼神怯怯的。她不要趙建福周濟，就是借點糧緩沖一下。

于是，稱糧的戲碼在廚房上演，這次圍的孩子更多，顯得更熱鬧。趙建福稱得很認真，到關鍵時刻，也就是自家孩子認為他們的父親應該抓回一些糧食的時候，趙建福卻沒有，反而多添了幾把。郝嬸不明其理，一個勁兒彎腰致謝。

晚上睡覺時，孩子們問起緣故。趙建福眼望天花棚，幽著氣說，我就在乎那么點糧食嗎？誰家不會碰到個溝溝坎坎？嘁，睡覺！

孩子們沒聽出這話有多少玄機。

剩豆

還是有關吃的事。

二叔年輕時，是個長得很周正的小伙子?？上Ф级辶?，還沒個對象。

在熱心朋友鄰居的幫助下，陸續相過幾次親，人家反饋的意見大意一致，個兒挺高，心眼兒有點缺。

這分明冤枉了二叔，二叔心實誠，不會藏奸。人家說什么，他也愛信。指東道西的事情在他那里是拐不過彎兒來的。

這樣的幾次三番折騰，二叔的心里就有了微妙變化。他是有點急了，怕再不成就被更多人笑話了。所以，與同事介紹的趙麗娥第一次見面，二叔索性就使了狠招兒，在向陽飯店請趙麗娥吃飯。那年代，不是每個人都下得起館子的，二叔是想來個速成。

趙麗娥是紡紗廠女工，二叔在螺旋管廠上班，看著倒也般配。趙麗娥還有個內在條件，她是上海人，長得小巧玲瓏，做事，包括待人接物，比較精細溫柔。二叔一米八三的個兒頭，濃眉大眼的，方臉龐，典型的北方大漢特征，對趙麗娥而言，是否符合擇偶標準就不好把握了。

點了兩個菜，一個魚香肉絲，一個炒嫩蠶豆。兩個菜都是甜口，也適合下飯，趙麗娥深深地剜一眼二叔，輕抿嘴角。

兩人邊吃邊聊，這就顯出二叔的優勢了。二叔能講，會講，都是螺旋管廠的故事。他把廠里的哥們編排得五花八門，逗得趙麗娥咯咯地笑。

二叔判斷有戲，于是使出渾身解數，大講特講。故事精彩，菜也對應米飯，轉眼間魚香肉絲就吃得光盤了。趙麗娥吃蠶豆，一枚一枚，小心用筷子往嘴里送，同時瞪大眼睛聽。

女生對男生的話不反感，在二叔這邊從沒遇到過。之前失敗的幾次相親，都是人家認為他嘴貧，有點嘮叨，也顯得娘們嘰嘰的。這個趙麗娥卻不，她很樂意聽，有時還會加個手勢說，你真能編，我才不信。

氣氛相當之好，二叔自我感覺也相當不錯，在之后兩人即將結束就餐時，二叔遲疑著看了眼盤子中剩下的十幾枚蠶豆，謙讓著趙麗娥再吃點，別剩下，趙麗娥淡淡地笑說，已經吃好了。

二叔喉結動了下，嘴上“哦”著，說，好，那我們走吧?？墒?，他動作遲緩，眼睛不離蠶豆，好像那蠶豆放著光，內殼里有什么神秘東西牽引著他的視線，拽也拽不回來。

趙麗娥已經矜持地穿好衣服了。飯吃得愜意，聽到的趣事也很逗人，只是眼前的男人并不可意。他太粗獷了，似乎文化也不怎么高，而且頭回請女方吃飯，就這么奢侈，也顯出不是個過日子的主兒。趙麗娥醞釀著，事后怎么和媒人說。

磨磨蹭蹭的，二叔也穿好了衣服，可眼睛余光還在蠶豆上，喉結又動了幾下。

在決定就此離去時，二叔鼓足勇氣說，要不，你先走吧，我還有件事。然后，也不管趙麗娥是否在意，一屁股又坐在了桌子前，拿起筷子，一枚枚夾蠶豆吃。趙麗娥看著二叔，臉上云團翻滾。

想想當時的畫面吧，二叔那么大個塊頭，抻著條長胳膊，用筷子一枚枚夾蠶豆吃，有多滑稽。

終于消滅蠶豆，可以離開了。二叔臉上在那一刻現出凜然，已經揣測到會是什么樣的結局了。出了向陽飯店的門，剛想說點什么，趙麗娥卻很自然地把胳膊挎了上來，沖二叔嫣然一笑。

是的，趙麗娥成了我二嬸，蠶豆成為相親的勝負手。二嬸給出的理由是，這是個會過日子的男人，一個很有意思的男人。

的確是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