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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棵桐樹的醫院

2022-10-21 06:06人鄰
當代人 2022年7期
關鍵詞:太平間桐樹天福

◇人鄰

1

老人說,這邊先前是很大一片樹林,多的是桐樹,因鐵路南邊擴建,鋪排多條鐵路,于是將樹砍了。鐵路北邊,要建醫院,有人說,可惜了,有綠蔭多好,才留下了這些桐樹。

醫院,叫蘭西醫院,說全了是蘭西鐵路醫院。住院部南面,是這些留下的桐樹。醫院離家里先前住的平房不遠,夜里靜,能聽見火車經過的聲音,“咯噔、咯噔”。那時鐵道上鋪的是二十五米的短軌,接縫那兒,幾秒鐘就會“咯噔、咯噔,咯噔、咯噔”,一節節車廂的兩組車輪從接縫先后軋過,很有節奏?;疖囘^去,遠了,遠了,“咯噔、咯噔,咯噔、咯噔”,聽不見了,耳朵里習慣了,好像還有“咯噔、咯噔”的聲音。

后來家搬到六號樓,跟鐵道更近,夜里,火車的聲音更大,好在那時候小,無所謂失眠,一夜睡得沉沉的。

小孩子貪玩,那些年老師布置的作業很少,下午只兩節課,回家一會兒就寫完了。也有時候,在教室里寫,幾個孩子早上就約好了去哪兒玩。輪著大掃除的幾個同學,急慌慌掃著,“呼啦、呼啦”,揚的滿教室灰塵,這邊挪一下位置,再挪一下,不及坐下,就那么趴在課桌上,挪著,把作業寫完了。

玩的地方,是分局,鐵路分局,偶爾去,那地方有人看門,得小心著,從傳達室的窗子下面,貓著腰偷偷進去。想進去,是因為二樓的會議室里,有好的乒乓球桌,紅雙喜的,還有網子。學校的,是水泥臺子,網子,是排成一溜的幾塊磚頭。

更喜歡的是醫院,大門敞著,沒人管,地方也寬敞,是玩耍的好去處。一進醫院的大門,遠遠就能看見那一片桐樹。有時候約著去醫院,不說醫院,是說幾點到桐樹那兒碰頭。

去醫院是找輸液的橡膠管,醫用廢棄物的箱子里,不時會有護士丟棄的。那時的輸液管是純橡膠的,雖然丟棄的稍稍有些老化,可彈性是夠的,比起自行車內胎,用輸液管做拉條的彈弓,拉開了更有勁。洗干凈的輸液管,剪成一尺長的兩截,用細鐵絲系在彈弓把上,另一頭綴上一小塊包皮,要是有一塊牛皮就更好。有一把這樣的彈弓,要神氣好多天。怕大孩子搶,小孩子藏在褲兜里??杉幢氵@樣,臉上也掩不住。見一個大孩子,尤其是頑劣的,趕緊躲著,低著頭沿著墻根走,臉上緊藏著的喜氣還是給人看出來。不敢搭話,抽空子就跑,還是跑不及,給人揪住。詰問,跑什么?一邊說,沒什么,一邊不由自主地扭著腿,捂著褲兜。這下就糟了,人家逼著,從兜里把彈弓強掏了出來,順手用彈弓在小孩子頭上臉上摔打幾下,就這個,還藏著,上車了。上車了,是那時候鐵路上的孩子“歸了我”的意思。

大孩子吹著口哨,腆著沒有肚子的肚子,揚長而去。

彈弓沒了,沮喪地連著幾天去醫院,廢棄物的箱子里,翻翻,什么也沒有。

路過桐樹林,對著一棵,泄恨一樣踢一腳,踢得腳生疼,趕緊脫了鞋,抱著腳揉搓,嘴里罵一句。郁悶地待一會兒,忿忿地看著桐樹,心想,等老子長高了。等著。

2

那時的醫院,也都有太平間。一早上學,從六號樓到學校,要下一個陡坡,往南再過一個橋洞才能到。橋洞的燈也昏暗,就有些陰森森,不愿意走那兒。尤其是冬天,七點過了,天還沒亮,黑黢黢的。也冷。過橋洞就更冷。不走,就得從陡坡上面走,去學校也近一些,可這就要經過醫院西北角的外墻。西北角有醫院的太平間,為了忌諱,也為著出殯方便,朝外開著一個門。

太平間門口,吊著一盞十五瓦的白熾燈,燈罩的遮擋,只是照著前面地上的一點亮,太平間的半個門,還是在黑暗中。盡管走了很多次,經過那兒,心里總還是有點害怕。壯著膽子,踮著腳尖悄悄走過去,手里攥著石頭什么的,沒有,就緊緊抓著書包,眼睛盯著,生怕那扇門,人經過時忽然有什么響動。也有時遇到同學,兩個人伺跟著一起走,膽子就大一些。待走過去,手里的石頭瓦塊沒用了,松一口氣,又轉回來,“咚”的一下打在太平間的門上。門一響,人就飛快地跑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有時候看前面走著誰,悄悄跟在后面,等他剛剛走到太平間門口,“咚”地一下把石頭打在門上,那人一下跳起來,“媽”的一聲,幾乎要跌倒。若是女孩子,還帶著哭聲。

這太平間,是進過一次的。好像是初一時候。一天后半夜,鄰居孩子一個叫天福的忽然敲門。人睡得迷迷糊糊,只聽外面喊,我是天福,我奶奶不行了。

天福的父親是上過朝鮮的榮譽軍人,腿腳不便。我父親好像因單位值班,不在家,我只好匆忙起來,跟著天福到他家。不知是誰,已經從哪里弄來一副簡易擔架,我跟天福倆人抬著天福奶奶就往醫院趕。到醫院大廳,還沒有進急診室,一個醫生聽見聲音,從里面出來,翻看一下天福奶奶的眼皮,大約是瞳孔已經擴散了,又聽聽心臟,說,不行了,人走了,抬太平間去吧。

有人一會兒拿來太平間的鑰匙,前面去開了門,站在門外,等著我和天福抬著天福奶奶進去。不巧的是,我抬著前面,就只能先進去。太平間有點冷,熒光的燈管,光也是冷的。我抬著天福奶奶走在前面,不敢往兩邊看,可還是忍不住緊張地悄悄往兩邊瞥著,生怕哪一個死人忽然出了口氣,活了過來。我屏住氣,不敢呼吸,憋得有點胸口疼,祈盼趕緊有一個空的格子,好把人抬進去,趕緊出去,逃出去。外面的幾個格子里面的水泥臺子上都有人,身上苫著白布。害怕,可還是得往里,左右一間一間看,哪里有空的。有的,好像小巧一些,也許是女人。也看見一塊白色的布單下,苫著一個人,是男人,露出蒼白的裸著的兩只腳。

太平間不大,左右各有三個格子。左邊的三個格子都有人,右邊的,只有最里面的一個空著。到了格子口,我在前面,也只能先進去。怎么進去的,怎么將天福奶奶從擔架上抬下來,挪到里面的水泥臺子上,我都忘了。擔架上似乎還帶了一塊什么布的單子,不是白的,可顏色我忘了,趕緊蓋在天福奶奶身上,腳好像都沒有遮嚴,就慌亂出來了。

去的時候,我們是三個人,盡管天福奶奶是躺在擔架上,回來,成兩個人了。兩個人抬著空的擔架,誰也不說話,不難過,似乎也不沮喪,就是木然的樣子。經過住院部一邊,那一片桐樹映著月色,朦朦朧朧的,一棵棵立著,默不作聲。剛剛的忙亂,忽然安靜下來,才忽地覺出累了,覺出額上的汗冰涼,覺出剛剛抬過擔架的手臂,有些酸脹了。攥一下手,手里還抓著擔架,上面卻空著,一個人就這樣,說沒就沒了。

那樣結實的腳,暴露在太平間青白熒光下的,我后來再沒看見過。那樣的氣氛,蒼白而冰冷的,孤獨的死亡,也只是在挪威畫家蒙克的畫里看到過。

現在想,那個夜晚,無意識間,那一大片桐樹,是給了我心里潛在的安慰的。雖然它們默默立著,雖然我沒有直接的感覺到。畢竟,那是生的力量,一大群的生的力量,雖然在夜色里沉默著。

3

那時候看病,跟現在不大一樣,大夫寫了處方,去藥房拿藥,藥房都是按照三天五天的量,用小勺在一個藥瓶里舀出來,幾粒幾粒,數清楚了,倒在很小的紙的藥袋子里。藥片倒進紙袋的聲音,“嚓啦、嚓啦”,無端地覺得好聽。似乎聽聽那聲音,病就快好了。

這樣的紙袋子,母親還糊過。一年,也并不全然是為了生計,反正是母親閑著,鄰居不知從哪里弄來一些給這家醫院加工的手工活兒——糊紙藥袋子。藥袋子是裁好的一摞摞長方形紙片,一側和下面多出一個邊。糊的時候,將一小疊紙片在桌子上蹲齊,斜著四十五度角,搓撲克牌一樣,用手指慢慢搓開。等那兩個邊均勻露出來,一手捏緊,一手用刷子蘸了漿糊,將那兩個邊刷好。將紙片對折,再將刷好漿糊的兩個邊小心折過去,粘好,順著摁一下,一個藥袋子就糊好了。

去醫院看病,藥劑師給藥的時候,看著藥袋子,偶爾會想,這個藥袋子說不定就是母親糊的那一個。

多年后,收拾家里,偶爾還會在哪里發現以前用過的舊藥袋子。藥已經吃完了,可那個紙袋子還好好的。正面是手寫的藥名和服法,一天幾次,一次幾片,空腹還是飯后。那時候,醫生和藥劑師都是用那種木桿的蘸筆,在墨水瓶里蘸一下,寫幾行字,蘸一下,再寫。拿起藥袋子,聞聞,袋子里的藥味,還帶著人的體溫一樣,若有若無。那藍墨水微微嗆鼻子的氣息,也似乎還在。

母親住院,因為近,更因為是鐵路家屬,免費,總是住在這家醫院。母親八十以后,體衰多病,每年都要住幾次醫院。一次住院,我下樓打開水,回來見母親站在開著的窗子邊。聽到我的腳步聲,母親回頭,有些奇怪地笑笑,對我說,從這兒跳下去,一切都省事了。

我探頭看看,這是二樓,窗子下面有一個平臺。我笑笑,你跳下去也沒用。有個臺子。再說,我認真起來,你這樣走了,鄰居怎么說我們?

母親說,也是。

母親住的是套間。正說閑話,忽然聽見外間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出來看看,是隔壁的病人,有些糊涂的,正轉身往外走??纯此掷锟罩?,也就不管。到這樣年紀,糊涂了,就沒有了生死。母親再老一些,也該是這樣。再老一些,就不會想到麻煩我們,想到死,想到死了以后的我們。

進去,母親還在窗口站著,卻是看著那些桐樹。母親的老家,外婆家院子里,也有這樣一棵桐樹。桐樹旁邊,是一口水質清澈的井。

八十多的母親,她最后的日子,也許是在家里,可也許是在這家醫院里。她走的時候,那些桐樹也都會是默默的,有如送別。

4

這醫院,也自然是父親住院的地方。多年來,父親幾乎沒有生過大病。老了,八十六了,去年一年,卻連續住院,竟然至于七八次之多。夜里,火車經過的噪聲,“咯噔、咯噔”,父親睡得很沉。在鐵道附近住了很多年,父親聽了多年的車輪聲,習慣了。據說,還有這邊的人搬到安靜地方,夜里聽不見火車聲,反而難以入睡。

多年來,父親是固執的。父母去世早,他一個孤兒,也許,只能如此。檢查骨密度,說老人的骨密度不錯,這個年齡少見。他骨頭的密度也將好相合于人的倔強。但他已經沒有了力氣,起來的時候,已經有些吃力了,手要盡力撐著。拍胸片的時候,父親按著醫囑把胸口緊緊貼在那塊金屬的板子上,鼻子幾乎給擠扁。那一會兒,父親一點也不固執,他知道那是醫生,違礙不得。

知道肯定是小腦萎縮,可還是做了CT,腦部掃描一下。父親的背已經駝了,躺在掃描床上,他的頭因為駝背而前傾,雖然盡量向后仰著,還是夠不到枕著的位置。無奈,我脫去棉背心,卷起來墊在他頭下,才勉強躺下了??粗鴥x器的掃描,清晰地顯現著父親白色的頭骨??催^日本的片子《洗骨》,家人會在亡者過世的第四年,將亡人的骨頭從臨時安葬的地方取出,清洗干凈了,再一次祭拜,才最后安葬了??粗赣H的頭骨,知道用不了很久,也許兩年,也許再多一兩年,離開人世的父親,最終也會是這樣,隨著時間消失了那些多余的組織,僅僅剩下這些儀器掃描下的白骨。我看著,近乎虔敬,心想,若干年以后,不惟父親,自己也會是這樣的裸露的頭骨,虛妄地堅持著,好像不肯泯滅。

夜里,隨著父親的稍微一動,睡不踏實,就轉頭看看,父親又安靜下來了。父親睡著了么?可能??梢埠孟窀赣H并沒有睡得太沉。一會兒,父親完全不動了,堅持一會兒,忍不住還是起來看看。沒開燈,貼近了,聽見父親微微的呼吸,才放心了。假若父親真的在睡夢中走了,安詳地走了,也就走了吧。八十六,也算是高壽了。我的爺爺奶奶都走得早,我沒見過。比起他們去世的三四十歲,父親是高壽了。父親早逝的父母,不會想到自己的孩子竟然活了那么久,還竟然是在離洛陽那么遠的一座城市,他們人老幾輩都陌生,百余年前是流放地的大西北。

小弟送飯來,父親衰弱,可飯量還是不錯,大口地吃著燉得很爛的肘子。手哆嗦著,已經用不好筷子了。給他拿了勺子,可他固執。用了一輩子筷子了,他不習慣。早上起來,鞋,也笨拙地穿不上了。想起他年輕時候,不到三十的樣子,在老家的火車站,那么年輕,甚至是有些英俊,那么有活力?,F在他的腰弓著,眼神遲滯茫然,偶爾還會有幻覺,忽然間指著地下,用手去抓,說是有亂爬的什么蟲子。

醫院的院子里,走走,秋風起了,那一片桐樹,十九棵桐樹,樹葉“嘩嘩”響著,在風中愈顯得高大。一棵桐樹,奇怪地一塊樹皮沒有,裸著,以為是什么碰的,卻不是,那裸著一塊不知為什么竟然像是一個人形,像是剛剛進去,也像是一個人正要走出來。

5

這幾年,托小弟的福,父母搬到西站一個新建的小區。依舊離鐵道不遠,六樓,站在窗子前面,可以看見鐵道這邊的醫院。

前幾天回去,父親說,有消息說,蘭西醫院要搬遷了。說是要在榆中那邊建設一個兩千張床位的大醫院。

搬遷?這邊呢?

可父親言之鑿鑿。老了,就更是。除了固執,更是有些糊涂了。固執加糊涂,說話就沒有余地。

六樓的窗前站著,看著,醫院的太平間早沒有了。醫院西南邊,是后來蓋的門診樓。那個陡坡也沒了,是進出醫院門診樓上下的臺階,再就是有一條長的坡道,供汽車進出。

也許,這一切真的要過去了??杉幢闶沁^去,是醫院作為一個物過去了,而那些記憶還在。

醫院,也許是要拆了。消息更近了。新建的,也許是跟這個沒有關系的。這邊拆了,也許會重新再建一所?,F在的醫院,盡管后來有翻建,有新建,但畢竟是太老太舊的狹小醫院。這邊有很多人居住,需要一個醫院,哪怕不夠大。

醫院要拆了,這些桐樹呢?這塊地方,他們要做什么用?有用的話,這些無辜的樹也許就給毀了。

好些年了,這些樹也不知是哪一年,不知是什么人種下的。蔭庇著住院部的這些桐樹,很多年,在我的眼里似乎再沒有長過。太過高大的樹,也許很難看出它們的生長,不過是年年歲歲,新葉長出來,大了,滿是綠,而后枯黃了,秋風里,颯颯落了。

小時候,我跟小伙伴數過這些樹。不成行的樹,不好數,數著數著,樹似乎會旋轉一樣,每一棵樹也似乎都長得一樣,轉著數,數著數著,就亂了。記得幾次都沒有數清楚,只得撿來一些石子,數一棵,放一顆石子,才終于數清。一共十九棵。

這些桐樹如果一直會在,讓它們安安靜靜長著,多年后該是什么樣子呢?我查了一下,這種樹,是梧桐,壽命可達百年。百年之后,才會空心,干枯,死去。

想想,人也一樣。

又想,醫院若真的拆了,這條東西的鐵路動脈還是在的?;疖嚨穆曇暨€在。車輪的聲音,過去,消失,靜了下來。有心的人,長夜不寐的人,會在那寧靜里,想起一些難忘,永不會磨滅的,就像是沃倫在他那首詩《世事滄桑話鳥鳴》寫的一樣——

那是一只鳥在夜晚鳴叫,認不出什么鳥

當我從水邊取水回來,走過滿是石頭的牧場

我站得那么靜,頭上的天空和水桶里的天空一樣靜。

多少年過去,多少地方多少臉都淡漠了,有的人已謝世

而我站在遠方,夜,那么靜,我終于肯定

我最懷念的不是那些終將消逝的事物,而是鳥鳴時的那種寧靜。

那種寧靜里,看似空空的寧靜里,真的,一切都在。詩人沃倫懷念的那些終將消逝的,都在鳥鳴時的寧靜里安頓著。

那些桐樹呢,不論它們何時消逝,也都會在無限的寧靜里,給人記著。即便記著它的人,也隨著時間,在風中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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