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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風

2022-10-21 06:06葉淺韻
當代人 2022年7期
關鍵詞:核桃媽媽

◇葉淺韻

序章

某日,我在文字上取得豆米大點小成績,便欣喜致電吾師。吾師如春風般鼓勵花開,又夏日般“烤”問我,你到底好生寫過一篇你媽媽沒有?我說,寫了,經常寫呢。吾師說,經常寫就等于沒寫。

掛完電話,我思索良久,吾師的話,與母親的愛,在有無之間通達我心。就像我們在生活中建造了一間房子,我們想要得到的不是那些建造房子的材料,而是房子的空間,相當于“無”的部分,但是它卻要通過“有”的方式來實現。于是乎,我便明白了吾師的話,亦明白了母親與我之間的愛。有,或是無,在我們共同存在的時空,互相抵達和關照。

一天天,一年年,皆是由一個個細節構成生動的日子。正如我們難以表達的擁抱或者是說愛,但它絲毫不影響我們永遠不變的心。歷久彌新,唯母愛永恒。且在每一次相見、每一次想念、每一個問候里,成為生活中愛的摘要,行行惜惜。

天生的詩人

去年秋天,我回四平村,媽媽正坐在板栗樹下。我問她,你在干什么呢?媽媽說,等風。

這兩個字頓時讓我覺得,媽媽天生就是個詩人。一個坐在樹下等風經過的媽媽,實在是詩歌中太美好的意象。等風一經過,板栗樹上張嘴笑的板栗,就一個個往下落。風大時,落得一地栗紅。媽媽提著籃子,一一拾起。

一陣大風吹過,地上一片落響。媽媽對著山上嘆息一聲。那些種在對面山上的板栗樹,媽媽仿佛聽見它們噼里啪啦的聲音。放羊的,放牛的,順路就撿了。媽媽腿腳不疼的時候,就背著小籃子上山去,等風。

媽媽說,她有一天撿了三十多斤板栗,賣得好的時候三塊錢一斤,也有一百塊錢呀。按媽媽的邏輯,你坐著躺著,不勤勞苦作,這一百塊錢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呀。即使賣一元錢,不也是夠坐一次公交車了嗎?

秋天的風一陣陣吹過來,給媽媽吹來了碎銀子,每兌換得一個百元大鈔,媽媽就獲得無限的價值感。風,給了年老的媽媽一種別樣的尊嚴。媽媽在勤勞中獲得的幸福感讓她閃閃發光,我亦為她自豪。

我和媽媽坐在板栗樹下,等風。我懷揣著詩人的心,媽媽懷揣著勞動者的心。一陣風吹過去,又一陣風吹過來。板栗在空中急急落下,落到草叢里,落到地埂上,也落到我的足邊。撿起最大最好的一粒剝吃了,厚甜的滋味在舌尖上轉著圈兒。

風大時,會有帶著刺殼的板栗掉下來,不小心就砸到臉上、頭上,疼疼癢癢的感覺,難以描述。風小時,媽媽就罵幾聲,不外是這妖風歪風又吹哪兒去了。對于東風南風北風西風的來去,完全沒有定數。似乎是刮北風的時候天就冷了,刮南風的時候天氣就溫和了。東風,只有諸葛亮能借。西風,卻只生存在麻將牌上。

這來無影去無蹤的風,帶著種種未知的神秘,琢磨不透,任性自由。它從《詩經》中走來,走向田野,走進廟堂。清風明月,稻花飄香。清風正氣,萬里河山。

某一次,幾陣大風扯過,板栗在樹下鋪了好一層。媽媽別提有多高興了,那風啊,吹來的都是香氣??蓩寢尣呸D身挑幾挑水的工夫,樹下的板栗也像被風吹走了。媽媽站在樹下,一地的惆悵。

在村子里,這抬頭的果子,彎腰的蘿卜,誰都有理八道,吃了就吃了。媽媽罵了一句,真是被鬼老二撿去了,就算完了。反正,村子里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做鬼老二。

這溫柔的風,野蠻的風,吹過田野,吹過村莊,吹過媽媽的頭發。人們對風的喜歡,無處不在,就連小嬰兒抱出來,第一次見風的時候,都要說一句,見風長啊,見風長。

從前的夏天,風給年輕的媽媽吹來更多的價值,一地的小麥,收割,打場。分離麥粒的時候需要借助自然的風力。我們在大風里揚麥子,揚豆子,揚玉米。這是所有勞動場面中,孩子們最歡快的時刻,像是永不知疲倦的一種游戲,揚完自家的,又去揚別家的,我們在風口里歡笑。

發生在風里的故事,隨風而來,隨風而逝。我們坐在椅子上,坐在日子里,等風,吹來歡喜,吹去悲傷。

蕎麥地里的媽媽

早晨,媽媽在電話里咳嗽,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扯著我的腸子,揪著我的呼吸道,一次次把心肝咳碎在地上。

媽媽說,看天上的云彩又要下雨了,我要趁著這會兒天干,把剛收割好的蕎子拍打一下,大多數就能收進倉里。剩下一些站穩在稈上的,等天氣晴朗曬干了,再拍打。

沙地里的蕎麥,長得旺盛。媽媽說,如果天氣好,我兩天就能割完。蕎花的小眼晴,一簇簇,一團團,一片片,像夏日夜空的繁星,那么多,那么美。秋天時,我曾站在蕎麥地里,擺拍各種照片。媽媽說,你真是個放牛娃娃的脾氣,見不得鳥窩鵲蛋,這有什么好拍的呢。

在媽媽這里,蕎麥是煙火飲食,喂豬,喂人。實用性是生活的最大法寶。而觀賞性是閑人干的,在村子里毫無意義。在沒有喂飽肚子之前熱衷于這些,那是他們心中擺浪子的行為。他們罵一個女人最惡毒的話是:在家攪醬子,在外擺浪子。肚皮都吃不飽,還窮講究些什么呢?能吃,便是對食物最高贊揚的美德。而我在村子里游手好閑的模樣,這有悖于美德的基準。尤其是去年秋天,我還早早就給堂弟打電話,讓他把那一樹柿花先留著,等我回去拍照。媽媽就覺得是我犯下的天大罪惡,指責我不像話。

我無數次偷拍媽媽,在她一刻也閑不下來的勞動過程中。她若是發現了準要罵我,說我是閑得無事,拉狗飲水玩。她不喜歡一切花架子的東西,無用便是有罪的擺設。后來,我告訴媽媽我拍的照片是有價值的,因為有一次生物多樣性大會的展出,用了我拍山野菌子和植物的幾張照片,我曾經得到500塊錢的報酬。我把這當成有用的證據,說服媽媽成為我的模特。她居然有些順從了,于是乎,我有了些媽媽在摘豆子、抱南瓜、打核桃、扯柿子的照片。

今天,我一直在想正在病中割蕎麥的媽媽,就恨不能飛到她身邊,給她遞一口熱水,陪她說說話,哪怕是她又罵我幾句。還能虎視眈眈罵我的媽媽,讓我覺得她還年輕,還在生機勃勃。想著她騎著小摩托,帶著我的孩子去趕街的樣子,風馳馳而過,小頭發亂飛舞,她大聲地回頭囑咐小孫子坐穩坐好。

昨天,我在電話里跟媽媽說炒蕎麥面如何好吃,說得口齒生津。媽媽用一個“饞”字就概括了我的欲望。接著她就“呱啦呱啦”地用最簡短生動的語言,把一地的蕎麥送到了我嘴里。還說讓我吃個夠,保證我會覺得不好吃。因為,這世間,唯有饑餓才是美味呀。

我常常忘記了自己的年齡,因為我還有一個年輕的媽媽,她是我生命中最堅實的屏障。而在一些時候,又讓我不得不正視自己的年齡,不是因為自己在衰老的途中而難過,而是因為媽媽真的老了。每當我對媽媽說,你要跟著我。她總是果斷地說,我誰也不跟。她的倔強像鋼鐵那么堅硬,刺痛她自己,也刺痛我們。

有時候我在自己身上就看見了媽媽的影子。堅硬地活著。不愿意給別人增添一絲麻煩,永遠想讓自己成為一個對別人有用的人。想著想著,心和鼻子就酸了起來。而許多人都覺得你付出還不夠多。土地和媽媽,他們在晴天、在雨天互相擁抱。我從沒有問過媽媽是否孤獨。她忙于土地上的事情時,甚至會不耐煩我的電話,她嫌棄我耽誤了干活兒的時間。

媽媽在沙地里割蕎麥的樣子,一佝一僂,一摟一抱,汗一滴,雨一滴。如果我像從前那樣,希望來一場大一些的雨,好讓媽媽趕緊回去休息。媽媽準會說,你就是那只憨斑鳩,分不了春秋。冬天的雨,那么細,那么冷。既然是活計,早早晚晚都是要干完的,就該多有一些陽光吧,好讓我的媽媽能暖和一些。

普天下,還有許多像媽媽一樣勤勞的人,她們拖著疲倦的軀體,在臺前幕后,在田間地埂,在工廠小巷,為了一天一年的生活,支撐起無限山河,才有了我們眼中的太平和溫暖。只愿她們,你們,我們,長安,快樂。

在核桃樹下等風

我一進村子,空了的心就長出手腳。東家,西家,南北相看。柿子黃了,核桃落了,嬸娘們老了,能張口叫一聲“公公奶奶”的人越來越少了。

跟著媽媽到地里,生姜、大蒜、小蔥、蕎麥、蘿卜樣樣如舊年,它們都在忙著生長,無視我新長的皺紋和斑點。南瓜在曬太陽,黃肚皮翻天,白肚皮覆地。它們挨著擠著,訴說豐收的秘密。這瓜瓜最是欻皮,一粒種子下去,只等人順藤摸瓜。肥地,瘦地,均不會辜負了這一粒種子的希望。

中秋節之后,板栗樹上的板栗就落得差不多了。核桃樹上的核桃們正在咧嘴歡笑。秋風陣陣,我從樹下經過,一不小心就會被核桃砸中腦袋。在樹下撿核桃,就成了老人和孩子們的樂趣。嬸子說,隨便撿一些回去,閑時慢慢敲,榨些核桃油出來炒菜,香得很呢。

隨便進哪一家去,院子里都會曬著一兩簸箕核桃。媽媽正可惜上一次撿回來的那一大簸箕核桃,被山耗子拖去一大半。這一次回來,我就看到大袋小袋的核桃掛到墻壁上,那是媽媽對付家耗子和山耗子的好法子。

這個時候,村子里的老人們出門都會裝一個袋子,媽媽笑說,空手出門,抱財歸來。如果要論得到的錢財,那是很少的,1.5元、2元一斤,但有一點總比沒有好。媽媽出去一趟回來,一塑料袋核桃就提回來了。她說,放到你家里,一個月你都敲不完呢。

我想出去摘柿子,在半路卻被掉落的核桃攔了下來,不撿起來,就覺得是浪費了。待我提回家來,媽媽拉著口袋一看,便讓我丟在火爐旁了。她說,這是山核桃,沒本事拿出來吃,只能當燃火材料。上一次去下鄉,看見兩個老人拿山核桃當燃火材料,覺得怪可惜的,這會兒這種事情就到了我家里面。

媽媽按照核桃的形狀、大小,就知道它是來自于哪棵樹上,味道如何。這讓我想起了奶奶,那些年,奶奶知道我們家抽屜里的哪只雞蛋是哪只雞下的。她們幾個妯娌在院子里說話,心里住著各自的黑母雞,蘆花雞,小白雞們,關心大黃狗和小花貓。

小時候,村子里只有一棵核桃樹,幾棵板栗,一村子的孩子饞得不行。那棵樹下望望,這棵樹下蹲蹲,這風啊,總是不來。到處都是竹子、竿子,卻沒人敢去動它,因為那是主人家的權利。其實大多等不到果子張嘴就被收打回去了。饞巴巴時得到幾個,頓覺生活甜蜜。

后來村子里果樹越來越多,孩子們卻越來越少了。樹越長越高,果子越結越多,想要吃果子的人卻不見了蹤影。一村的老人,坐在樹下等風經過?;蛘哒f他們都不想坐在樹下了,有風無風,都跟他們無關,出門順路時就撿上幾個。

我坐在核桃樹下,聽著果子落在地上的聲音,清脆一聲,又清脆一聲。它們驚跑了我想要尋覓的詩意,只覺得落下的是輕飄飄的又一天。

想媽媽

病了,就特別想媽媽。

只是這一個念頭升起,眼淚就涌出。打不通媽媽的電話,心急。打通了兒子的電話,告訴他,我想我媽媽了。這一句,也許要許多年之后他才會明白,或許他永遠也不會明白。男孩的天空大,心大,馳騁疆場的熱血未冷卻之前,不一定能明白“媽媽”兩字的重量。

媽媽是瑣碎的,細節的,甚至是嘮叨的,在沒有明白之前或許是充滿怨恨的。尤其是成了家之后,媽媽甚至是多余的。除非要帶孩子的時候,又想起了媽媽是最可靠的人。最親的人總是被忽視,無論你愛與不愛,她總是愛你的。這就是媽媽。

接通媽媽的電話,淚如雨下。對不起,媽媽,我又嚇到你了。我仿佛又回到了孩童時代,娃娃見娘,無事也哭一場。我一哭,媽媽就哭了,我的兒呀,我跟你說過一萬次了,老天賞賜你什么日子,就把什么日子都過好吧。硬氣,硬氣,要硬氣!

一直挺直的脊梁,在瘦小的媽媽這里,就坍塌了。媽媽像是一堵墻,遮風擋雨,處處護持我的周全。在媽媽這里,我什么樣的脆弱都難以掩飾。我多么幸運,我還有媽媽。

不就是一場小病嗎?可是,媽媽,世界上已經沒有我可以撒嬌的地方了??匆娔愕挠白?,聽見你的聲音,我就不能自持了。

我借助你的身體來到這個世界,延伸了你的希望,給你一小點驕傲,成為我自己,而你就覺得世界明亮了。你日夜操勞,為的是讓所有的孩子都能成器成才。一個個飛走了,你卻孤單了,只有屋檐上的燕子還在陪著你。

倔強的媽媽聽不進任何兒女的勸告,天天把“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掛在嘴上。年近七旬了,卻還活得像一個生機勃勃的年輕人。上山,下地,爬樹,挑水。在大背包里裝著整個世界,給兒子家送這個,給女兒家送那個。操不完的心呀,媽媽??赡愕钠焚|在我這里卻退化得厲害,你看,我把不爭氣的眼淚蓄到你的眼眶里,讓你來陪伴我的悲傷。

媽媽說有女兒真好,累了煩了有個說的講的地方。我說,等你老了要跟我住在一起,讓我天天看見你。其實媽媽已經老了,只是媽媽一直不服老,只要有土地的一天,她就還是一個合格的勞動者。

媽媽在哭,卻一邊在對我說,你別哭了,我的眼淚更像關不住的閘門。我真是不孝的女兒,總是讓媽媽牽掛。我知道在我身上的疼痛,到了媽媽那里都是加倍的。做了幾個孩子的媽媽,無論哪一個孩子身上的不好,都在她身上成倍的放大。媽媽的夜晚,是翻過來的嘆息,翻過去的嘆息。她一會兒想想女兒家的事,一會兒想想兒子家的事。想著想著,天就白了。我們這一群來討債的兒女呀,讓媽媽不得安寧。

那些別人看得見的風光及看不見的黯淡,媽媽都一一咽下了。最是咽不下女兒的眼淚,我疼,她更疼。當然,這也只是在屋檐下的眼淚,我知道媽媽一出了大門,就是一個面帶笑容風風火火的媽媽。

又是媽媽比我理性,她果斷掛斷了電話。我的眼淚就被她關上了閘門。但我還是那么的想媽媽,還好,我可以想媽媽。

長胖的女兒才好看

虎年春節,我一回到老家,媽媽心上的歡喜就從臉上升起,明晃晃如朝霞。她說,我的兒呀,你臉上長些肉了,以前才二指一小條的臉,讓我看著難過。要胖點才好看,胖點才好看。我就想,我何曾有多瘦過,只因媽媽習慣了我從前的胖,后來瘦了,她就心疼。我與肥胖的戰斗,止于一些苦難。盡管苦難尚未離去,卻是我已習慣了在苦中作樂。這身體上的肉,在思想清明以后,它們就橫生了出來。我正準備戰斗它,卻成為媽媽開心的一個圓點。那么,為了媽媽開心,我就敞開吃吧。

一個春節,心寬體胖,就連臉色也有了些紅潤。媽媽愈發歡喜,像看她地里種出的莊稼結出了碩大的果實,喜上眉梢。她去哪兒,我就跟到哪兒。我去哪兒,她就滿村去找我。然后用她惡狠狠的方式來愛我。讓我滾,讓我走遠些,讓我莫煩她,讓我莫戳她眼睛。哈,這些堅硬的語言,我在她那里繼承了一些,又從我的口中滑落。我在不同的場景里復制著她,成為一個不合格的影印件。在她開心時,也試圖引導她打開一些生命中的結與劫,寬恕曾經的苦難與哀傷。有時,她愉快地接受,有時她又罵我沒長耳性。還是萬年不變的那句話,我從童年聽到如今。她對我的弟妹們說,你姐姐就是個沒長耳性的人,人家騎到頭上撒尿來了,尿還不干,她就忘了人家對她的惡,又開始對人好去了。

我不想帶著任何仇恨生活,因為一生太短暫了,我沒有時間去記恨什么。那些該來的,就當是前世欠下的吧。倒是還有許多恩情,我怕我來不及報答和償還。為此,我得在余生更加努力才是。原以為,我應該在自己愛心愛意籌建的讀書館里,為一座小城的書香與墨香,為了讓更多孩子放下手機來讀一本書而耗盡余生心力。不曾想到,人生的坐標發生嚴重偏離,我要為稻糧而謀,要為生存而戰。把一生,活成許多不同的一生?;蛟S倒也不是什么壞事。

我在四平村的深夜里醒來,大雪折斷竹子的聲音,清脆,有力。翠竹與白雪,它們同樣美好,卻不相容。如這世界相生相克的萬事萬物。迷糊中睡去,第二日醒來,媽媽為了搶救她的竹子,已經搖落了一地的大雪。風雪在媽媽這里,從來不是阻擋生活的障礙物。

洗完臉,媽媽又說我臉上的肉,想來她是太喜歡看見女兒們的銀盆大臉了??晌业碾p下巴已經明晃晃地掛著了,真個是粗腳大膀的老村姑了呀。我在鏡子里的嗔怨,都抵不過媽媽的歡欣。她說完我的胖,又幽幽地說小兒子今年不歡暢,肯定是因為他的哥哥沒回家。媽媽的這對兒子,大著一歲,像對雙胞胎,感情親熱,仗義互助。媽媽把想大兒子的心移情到小兒子的情緒里。我笑得停不下來,回了句,分明是你想你大兒子了。其實,我也想大弟一家了。

初三下午,妹妹來電,告之媽媽她的大兒子已在來的路上。媽媽的臉上頓時掛滿了笑容,腳下生風似的,忙出忙進。又說兒媳和孫女不一起來,媽媽的歡樂又打了折扣。唉,她的心上,掛著每一個親人啊,她希望在這團圓的年里,一個也不能少。

供桌上,柏枝青青,梅花蕊蕊。奶奶素來是個愛美的人,我每年插花、插柏枝,清香和花香飄在奶奶的遺像上,就像她還活著,叫兒叫孫,來吃來喝。爸爸的遺像,一直放在柜子里,許多年來,我們不敢直視,不敢面對。殘缺與圓滿,都在各自的心里藏著掖著。一年又一年,我們跟著媽媽的步伐,把上天賞賜的生活,過好。

離開四平村時,媽媽又特意交待,別給老娘天天說要減什么肥,要胖點才好看,胖點才好看哈!我最是見不得刻骨寡臉的樣子,要胖點,再胖點哈。

頓筆

在我眼里,媽媽和土地是一樣的物質,他們養育萬物,生長萬物。初春的陽光,明媚多情,我與媽媽打電話時,她正在土地上蓋薄膜。伺候孫輩們的任務完成后,她又回到了土地上,重操舊業,沒有人可以阻止她熱愛勞動的秉性。

我能想象,春風吹動她的白發,吹動薄膜,吹起灰塵。而我的媽媽一站在土地上,就像個年輕人。她在電話里說,這點活計兩天就干完了,村子里的人都以為是小舅來幫忙了呢??焓挚炷_的媽媽,一個還能頂兩個呀。

我記得小弟說過,我們可千萬不能說我們愛吃什么,要不媽媽就要回到土地上多種什么??墒?,我們也無法阻止母親去親近土地,無論來到高樓上的誰家里,她都像個客人。沒來上幾天,就要找各種借口奔向四平村里。媽媽的嘴上經常掛著這一句: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

多少次,我們想把土地讓給別人耕種。山上的土地退耕還林了,壩子里的土地媽媽卻不依不饒。她說,那么近的地方,那么好的土地,我用衣裳口袋都不愁把苞谷兜回來。關于勞動的夸張修辭,她隨口就來。

種地就依了她,參照物是村子里有90歲還勞作的長輩,她可不能輸給別人。那不養雞,不養豬了吧。我們才離家不到一個月,她已經偷偷置辦了雞苗、豬仔。兩個月后,她才告訴我們。唉,不聽話的媽媽!

幾乎每一天,我都會給媽媽打個電話,或是視頻聊會兒天。一說到土地上的事物,一說到豬和雞的事情,媽媽總是喜上眉梢。她的孩子們飛遠了,她把它們也當成了她的孩子。這么想的時候,我的鼻子一陣發酸,而后,我又轉念一下,唯有這樣,才能證明我的媽媽沒有衰老,她每一天的日子都還在生機勃勃。我要用筆慢慢地記錄,慢慢地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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