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與黃卷

□文／張世勤

入住廣福寺

廣福寺占地面積很大，或灰或紅的幾組建筑，掩沒在經年生長的名貴樹木中。從齋堂出來，一條大路通向佛堂，一腳鋪磚小路掩入樹叢。拐進樹叢，盡頭有一棟小樓，那便是住持法師的住處。在這條小路上，我能遇見的只有兩個和尚，一高一矮。我分別問過他們的法名，但總是記不住，也就不再問了。高個子和尚的年齡應該在四十開外，性格開朗，很喜歡搭話。第一次見我時，他就主動說：“找師父的吧？算讓你找對了，師父厲害著呢！”數天之后第二次見到他，他瞅了我老半天，然后說：“看來你的事已經解決了?！蔽艺f：“我的事？”他說：“是啊，我知道，你自己當然更懂得?！鳖D了下，他還是憋不住說出了他的認定：“因為一看你精神就比那天好多了。從面相上看你就是個有福之人，錢不用愁，職務肯定也會得到晉升?！蔽蚁蛩α诵?，不想肯定他，也不想否定他。

入住廣福寺，原因很簡單，我不過是想找個僻靜地方蹲下來，寫點東西。我有個師妹其時正在這個縣擔任領導，分管文化口，她知道我的想法后，說：“來吧，我這兒有個地方適合你?！蔽冶闳チ?，她安排的地方便是廣福寺。

我住在寺門邊上一幢二層小樓的二樓，一樓白天有工人在，加之游人和香客進進出出，還算熱鬧，晚上便只剩我一個人。正是春天，風很大，一遍遍地拍打著漏氣的窗，生出一些呼嘯聲。因是初來乍到，有些不習慣，夜里難以入眠。

二層小樓的前面是一棵有著三千多年樹齡的老銀杏樹，它從古時走來，穿越歷史風雨，樹干已十分粗大，樹身高達幾十米許，枝丫層層疊疊，根葉茂茂密密，仍像一位年輕人，生機和活力十足。這棵樹被當地人稱作老神樹，上過中央電視臺，專門拍過電視劇，迷人的故事和傳說已經積攢下一大堆。

我打開門，走出來，佇立在二樓檐廊下，兩手扶定欄桿。此時的老銀杏樹像一個巨人一樣，站在我面前，月黑風高，枝丫嗚嗚作響，仿佛一位老人正在跟我說話。我在緊張與驚悚的同時，卻也渾身滋生出一種可與天地對話的通暢。我分明看到，另一個我慢慢走下二樓，走到大樹跟前，頭望枝丫，在與大樹對話。風聲呼呼，玄機重重。

臨來時我特地詢問過：“是不是我必須寫點與縣里有關的事？”師妹回答道：“這倒不必，我們沒那么現實。作家嘛，就應該敞開來寫?！倍际侵形膶I，師妹是懂作家的。我這次原本是帶著一個已有初步構思的城市題材中篇而來的，但在這一瞬間，我突然改變主意，或者說得到了另外靈感，我轉身回屋，寫下了一個陌生小說的開頭：春天剛過，便是咔嚓一聲驚雷，只見一個大大的火球從濃密的司息河岸林里躥出，直奔狗尾巴村而來……有了這句話，一個個似曾相識的人物便從他所在的故事中不緊不慢地走了出來。

這一定是老神樹賜予了我某種神性，讓我沉湎于古老的神性、壯闊的野性和美妙的詩性之中，沉郁、激動、感念，靈思幽遠，直至廢寢忘食。

負責齋堂供飯的是一個四川中年女人，她多次來到二層樓下喊我吃飯。給齋堂做飯是一個簡單活，每頓只需蒸一鍋飯，收拾一碟摻雜著幾片菜葉的微咸青豆，就算了了。只有趕上成群的居士到來時，菜譜才會有稍微地改善。一碗飯，一碟青菜，對我來說，感覺挺好，味覺的清淡讓心一日比一日地安定下來。倒是高個和尚對這千篇一律的飯菜似乎頗有微詞，時常并不見他到齋堂來吃，也不知他自己是怎么解決。聽四川女人講，他在寺里待不住，喜歡一個人外出云游。前段他從西北回來時間并不長，現在又要準備外出趕腳。我問他：“這次準備去哪里？”他說還沒想好，并問我：“你怎么還在這里待??？”我“嗯”了一聲。他問我：“是不是還有什么堵心的事沒解決？”我說：“沒有。一切都挺好的?！彼班蕖绷艘宦?。我說：“前面有棵老神樹?！彼f：“你是說前面有棵老神樹？”看他表情，似乎他根本不知道前邊還有棵大樹。我不想再往下說，而是問他：“做飯的女人為什么不是本地人？”他說：“這個呀，是師父帶過來的，聽說是一個家里發生過很多變故的人?！?/p>

因為很多時候高個和尚不在，這么大個寺卻只有做飯的婦女、我，還有矮個和尚一起吃飯。矮個和尚的年齡頂多二十出頭，眉清目秀，但因為臉上滿含著憂郁，便少了些許陽光。他平時言語很少，吃飯時埋頭吃飯，工作時在佛堂口獨自靜坐。晚上他負責敲一次鐘，凌晨很早便爬起來再敲一次。初次相見，我即對他心生歡喜，幾次試圖想跟他聊聊天，但他的訥言，總歸讓談話很難繼續下去。我向做飯的四川女人表達了我對小和尚的喜歡，女人炒勺一下碰到鍋沿上發出了“當”的一聲響，然后聲音不大地說：“我跟你一樣?！?/p>

進寺之前，我以為最悠閑的應該是住持法師，進去之后才知道情況并非如我所想。住持在寺里的時間并不多，在他居住的小樓里，專門有一個寬大佛堂，供著一尊高大的佛像。蓮花底座之下是厚厚的紅絨布，向四面鋪展開來，周圍圈著一圈不銹鋼欄桿。如果住持在家，晚飯后我會拐上那條掩入樹叢的一腳小路，到法師這兒來。住持有上好的茶，滿屋清香，也有高級牌子的香煙，不時遞我一支。我們常常借著煙與茶，進入一些形而上的對話。我說：“我個人認為，佛學是一門不可多得的文化，它入門的門檻看上去很低，不過孝悌二字。進入后，講六道輪回，能夠讓世俗人認識到頭頂神明，存感念，知敬畏，莫作惡。其最高境界當然是智慧。天地智慧，宇宙智慧，生命智慧，生活智慧?！弊〕指伊牡牡苟嗍撬谀戏揭粋€大寺里的經歷，那個寺名聲很大，傳說很有靈氣，香客羅織，香火旺盛，善資巨大。聽得出他應當是一位有念力有影響的法師，但當住持位置出現空缺時，另一個能力并不比他強的法師卻因與相關部門的領導熟悉，關系熱絡，而越過他去，上位了。他由此忍辱北上，枕戈待旦，他說他將來還是要回去的。我能看得出，他的目標就是不惜一切代價，努力坐回他該坐的位置上去。紅塵有江湖，不時閃爍刀光劍影?？磥韮敉烈材酀?，也會泛起碎石爛沙。

其后，我多次到他的住處去，但門上總是落了鎖。我透過窗子向里張望，只有一尊高大的佛像站在里邊。佛像好像也正隔著窗子望著我，仿佛有話要跟我說一樣。

矮個和尚不像高個和尚，他從未問過我到寺里來是干什么的。因為此前說好盡量勿擾，所以師妹一直未過來，中間只在電話里問候過一次。聽說我已經完成了本次寫作任務，要離開，師妹這才專程趕過來送行，問我：“怎么樣，還行吧？”我說：“挺好，很靜。但再住下去可能不太合適了?！睅熋勉等?，問：“怎么，有什么問題嗎？我可是聽說很多作家與寺廟都是很有緣的?！蔽艺f：“也許是吧……”

離開前，我跟小和尚說：“希望師父回來時能告知我一聲，我再過來看他?！毙『蜕型?，使勁點了點頭。但其后，并未接到他的電話，我們也再無聯系。

東山謠

東山現在已經不叫東山，東山這名字是當年孔子給起的，孔子說“登東山而小魯”。我和孔子的家鄉相距只有一百多公里，但上下卻隔著數千年，他能站在東山上“小魯”，而我卻不能?？鬃拥募亦l有一條河，叫汶河。汶河是一條倒流河，曾是當年齊國與魯國的交界，清清的汶河河水中能同時晃動著齊國和魯國的倒影，也能把孔子的影像加上水印?？鬃用τ谥苡瘟袊?，進進出出，一座無孔青石板橋已被他的鞋底磨得斑駁。我想象不出他是怎么到達東山的，但他一眼便能“小魯”的氣概，令我折服。

選擇來東山寫作，是因為這兒環境好，幽靜，適合潛伏，一頭扎進來，便可與外界隔絕。從東山山腳往上行走不遠，山坳處建有“山寨人家”，山寨人家一共七八組建筑，這些建筑全都沿著崎嶇的山坳，依據地勢分散而建。每組三五個小院，相挨相靠。每個小院石墻石房，小門樓，兩扇黑漆木門，門楣上掛著一盞紅燈籠，從外面看，農家風味濃郁。各個小院都有名號，桃花源、白云間、鶴鳴谷、霧靈巷……不一而足。所謂的小門樓、木漆門，不過都是造型，純屬裝飾和點綴。木漆門平常并不關，關也沒有用，因為石頭院墻非常低矮，翻墻進去并不困難。這些建筑群看似零散，實則十分講究，或有石階攀上履下，或用青石板、鵝卵石鋪成小路，兩邊細竹，曲徑通幽。

我進駐的是松竹居，一廳兩室，與其他三個小院并成一排，形成一組，位置較為偏僻。這也是我故意挑選的。出松竹居，如果奔上大路，便可通景區入口。房后一條小路則可通向一片未曾開發的區域。

在那片未曾開發的區域，樹一棵棵站著，密密的，成為一片大大的林子。深秋季節，落葉一地，泛黃如金。林子里看不見路，本來也沒有路，地面上，軟軟的，一踩全是秋意。我背起手，輕輕地轉過一圈，繞過一棵棵樹，然后在突起的一塊巖石上坐下來。巖石東高西低，形成一面石坡，我坐上去，兩手搭在膝間，面向西，正對著樹木枝丫間往下墜落的一輪夕陽。深秋的枝葉已經開始凋零，稀稀疏疏，仿佛已經形不成有效的阻力，夕陽往下墜落的速度有些快。

這時，我聽到一陣窸窸窣窣聲響，嚇了一跳。仔細看，是她，竟然會在這兒遇見了她。我說的是一尾紅狐。紅狐很美，一身的流線型，拖一條長長的尾巴，赤色毛發與夕陽最后的一抹余暉相映。一瞬間讓我想到了臨出門時的妻子，她當時繞脖一圈的就是一條紅紅的圍巾，并且揶揄我說：“家里竟然都寫不開了！”我有些尷尬，訕訕地說：“我是養生式寫作?！?/p>

紅紅的火狐一路小跑，來到一棵樹下，一圈一圈地旋轉，饒有興致地追逐著自己的尾巴，一如華麗的舞者，旋起的風帶動片片黃葉隨之飛舞。動物常識告訴我，這不過是她引誘穴鼠等一干小動物們注意的拿手好戲，就看哪個小動物定力差，貪于美色，迷于表演，那么哪個小動物便會祭出性命的門票，但凡名角的出場費總是昂貴得嚇人。但或許今天她出來的時間過早了些，天光猶在，小動物們都還沒有出門，無法趕赴她這場盛會，所以她的表演失去了觀眾。她停了下來。應該是停下來的她這時才發現了我。此前，她由于忙于表演，沉于蠱惑，而我又是靜止不動，靜默無聲，仿佛已經長成了巖石上的巖石、樹木中的樹木，已經與靜默中的靜默完全一體，所以她根本沒注意到我的存在?？匆娢?，她應該為她剛才的表演感到尷尬才是，但沒有。此時，停下來的她，蹲坐著，尾巴圈過腰身，一只前爪輕巧地把臉一抹，像女人溫軟的手習慣性地抹過額頭上的發際，可愛，性感，曖昧。而且我明顯感覺，她沖我一笑。這突兀的一笑，讓我真正體驗到了什么才叫狐媚。她被自己的美弄陶醉了，身子一歪，倒下去，無聲無息的樣子。這也許是她習慣用的裝死欺騙獵人那一套把戲。我摸起一個石塊，準備扔向她。她機警地立起來，尾巴一翹，肛腺處一股濃濃的氣息立即彌漫開來。她先是快速地竄出去幾步，然后降下速度，兩只前爪高舉高放地踏過厚厚的落葉，拿腔拿調地向叢林深處走去，像穿著高跟鞋優雅高傲的女人一樣。

天光漸暗，叢林森森，絲絲驚悚升騰，我起身往回走。第一天入住，沒打算干活，晚上早早就睡下了，而且睡得很香。但半夜里，我被啪啪啪一陣敲門聲驚醒！明顯有人在敲門，而且聲音很清晰。誰呢這是？深山老林，而且時間很晚，應該跨過零點了。

中間一廳，東西各一室，我住在東室。外間的房門并未鎖，不是不想鎖，而是沒法鎖。晚飯后，本想兩扇門一兌，推上就完事。又怕被山風吹開，找來找去，只有手機充電線可用，便就著門里邊的兩個把手，簡單一拴。這時，我一邊伸手解手機充電線，心里一邊突突突地跳，因為門外并未看見人，我不知道打開門會面臨一個什么樣的局面。但我還是把門打開了。我問了句“誰呀”，未見回聲，便放輕腳步，走出來，在院子里站定。前門樓的兩扇黑漆木門并未關，門楣上的紅燈籠被山風吹得搖搖擺擺，發出微弱的光，底部的穗頭蕩過來又蕩過去。此時，夜空蒼茫，只有一地清冷月光。深秋天氣，夜晚的寒意遠遠超過白天。偌大的景區，旺季已過，喧囂的大山已經沉靜下來，黑魆魆的跟睡過去一樣，只有絲絲山風透著悚人的喘息。

早上起床時，陽光已經照進窗子。沒等我穿戴整齊，一身紅衣的服務員就要進來收拾房間。我不知道服務員叫什么，我問她：“你昨晚是不是來過？”她望定我：“昨晚？”“時間大約在零點以后?！彼龁枺骸霸趺戳?？”我把昨晚的事說了一遍，我說：“如果不是你，這事怎么解釋？”她說：“為什么非得一定是我或者說一定是人呢？”她的回答讓我更加驚詫，她的一身紅和手抹額頭發際的動作，竟與那只紅紅火狐十分像。

安排我食宿的朋友是這兒的負責人，白天在山上上班，晚上要回城里去住。這天晚上因為接待客人時間晚了，所以沒回，他過來看我，說：“不孤獨吧？”我說：“不孤獨?！蔽覇査骸澳阍趺礃?？”朋友說：“還能怎么樣，壓力山大?！蔽液芾斫馀笥训奶幘?，這么大一座山，如不能在旅游上搞出點名堂，的確說不過去。但對我來說，心里卻很矛盾，如果從朋友角度當然是希望他能盡快招到大商，干出一番作為。但從生態保護角度，我其實真不希望朋友招到商，因為這樣就可以更好地保持住東山原有的生態面貌。

我在松竹居一待就是半個月，要寫的東西也已經進入尾聲，我開始做撤離的打算。但緊接著發生的一件事，打亂了這一計劃。朋友帶著管委會的幾乎全部人馬，在一邊巡山一邊召開冬季森林防火安全現場會時，面包車剎車失靈，在山路上發生側翻，事故導致數死數傷。

我想第一時間去看望他們，朋友的媳婦淚眼汪汪地告訴我：“現在還不是探望的時候?！蔽艺f：“怎么會這樣？”朋友的媳婦說：“聽山上的師父說是因為沒敬好山神，十八羅漢的位置擺放得也不對?！蔽艺f：“你信這個？”

朋友媳婦所說的師父住在山的西坳。

我去了西坳。西坳跟我住的地方隔著一道高高的山梁，沿著一條小溪流往山里面走上老長一段路，便是一座正在建設中的寺，師父竟然是一位女師父，是從南方過來的，主修密宗。據她說，好的悟修者，只需三年，便能看得見亡靈游走。健壯一些的亡靈，等不得日落就開始出沒。到了晚上，便同白天的人群一樣，你擁我搡，聲浪鼎沸。她說：“我知道你不信這些！”我說：“我倒相信這個世界多維空間的存在或許是有的?！彼鄽q出家，至今已經修研十多年，我問她：“你所說的那些你現在能看見不？”她猶豫了一下，說：“能看見一部分?！蔽倚α诵?，便跟她一起品茶。她有上好的茶，也很懂得茶道。寺正在建設中，她還沒有上任。嚴格說，應該建座庵她才能上任。但她早年剃度，已獲度牒文書，可以開門做法事。林場的場長早年在這里建了三座竹木屋，她來后一時沒地方落腳，便暫時送給她用，也算供養。三座竹木屋，一座當廚房餐廳，兩座是客房，她住一座，她弟弟從南方過來照顧她住了一座。他弟弟本身有工作，不可能無限期地在這里照顧，一段時間后就回去了。知道我的身份后，她建議我搬到空出來的那座竹木屋里來住。這里的條件顯然并不比山寨人家那邊好，但要論環境，那邊卻又無法比。

女師父看上去形容俏麗，法相端莊，出家前如果不是富家女，也一定是個有錢人。問后知道，她曾經過商。在隨后的夜晚茶敘中，我問她：“對山上剛剛發生的事你怎么解讀？”她一邊篩茶一邊說：“你進山時看見的十八羅漢像，有問題，擺放上有問題?！蔽艺f：“我猜，你來到東山后，山上對你可能并不是太照顧，佛家與俗世的對接也可能并不那么順暢，所以從你的角度說，發生點事是必然的。這么說對嗎？”她笑了笑，我繼續說：“問題是你并不知道要發生什么，也是只有發生了以后才能知道，從而倒推出原因?！蔽业恼勗拺撜f并不是很友好，她說：“這事你倒可以跟我師父交流?！蔽覇枺骸澳銕煾甘钦l？”她說：“一個大和尚?！蔽艺f：“行，等他來，你叫我?！?/p>

幾天后，我下山，她幫著我整理所帶來的書籍，說：“我讀經書多一些?！蔽艺f：“是的，不過真正的好書都是可以當經書來讀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