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墨痕

○周文婷

○宋曉達

○周家琴

○唐海峰

○謝云霓

○張蓉

○凡羊

○藍紫

○桃之

霜花（外二首）

○墨痕

它像寫生人在夜的畫板皴染一種即興的臨摹

村莊胎記里的老照片

山水，昆蟲，記憶也在一夜之間

從山野田地中活了過來

它們攥緊水，在一塊固體的河面滑向人間

仿佛，贖回它們在鄉間丟掉的影子

當最初的陽光

緩慢抹去注解的山水

它們便從立體的畫軸上，流下了淚

并迅速消解，短暫的一生

如同，消解我唱片中

故鄉的低音

皮 影

帷幕里，操縱玩偶的人，也在操縱自己

音樂聲中，此起彼伏的道具在為一場古戲的

情景交融

雪上加霜

我坐在角落，成為戲的一部分

并在鑼鼓的震顫里，絲線拉扯的肉身中

上下左右擺動

我聽到二胡的嗚咽聲。有馬，從我指尖踏過

并讓我，隨著竹木打板的節奏，裹在一位老

人鄉愁的腹語里

家鄉的白丁香開出了雪，老母踮起腳尖兒在

巖子石上張望

而我，在這聲音漸歇的曲目中

能不能成為村口處

背著藤條的不速之客

黑 鸛

黑鸛在雪野靜默的姿勢像一塊畫布上的墨點

寒風，讓她緊了緊羽毛

放棄遷徙，抖動枯草下的方言

只為再看一眼雪中倒下的父親和嬰兒

她掀起雪原的顆粒，用碩大的翅

是想馱走沒有一字的白皮書嗎？

愛與恨之間，她更愿意把后者卸在途中

她磕著長頭，最終，在康家溝

也沒有找到一粒藥片

遠處，白樺樹上

只留下一具，空空的巢

制造時間（外二首）

○周文婷

那些擼起袖子的工人們

燃燒著日子，從六月、七月到八月

他們有過度明確的方向

風吹不皺，時間只敢怯生生地偏移

用鼻角的陰影部分乘涼

思考宇宙的時間留給了孩子

星際的重量超過了書本

眨巴的眼睛，被發熱的詞語

點燃……燒起來了，燒起來了

那種灼燒感，我父親的脊背有幸體會過

相熟的生活碎片時刻期待在關鍵時刻

加入其中，讓火焰挑選真正的金子

身體里住著一座廟宇

天遠地偏時，最想遇見一個活菩薩

將暮色披在身上，勸解內心的苦

忍一忍，再忍一忍

那些把善良埋在人間的老人們

雙臂腐朽后長出了好看的花朵

留下舊日風物把一生的話說給我

說給我身體里住著的廟宇

這座廟宇，容許萬物的面具堆放

然后生出的亂石和雜草

糾纏在一起，說著怨也說著恨

天亮之后，幫忙的幫忙

添亂的添亂，清理結束后的雙手們

在我這里領取六畜興旺，風調雨順

其中一個領取到了自己的命和命運

站在一生的黃金分割點

祖祖輩輩的遺產落在手心

積攢多年，長成了掌紋

每一條紋絡之間日復一日

建設屋舍，田地，夢想

一不小心途中將會出現

疾病，眼淚，別離

有多少條掌紋，就有多少種未來

每年，手掌因防控風暴會被嘉獎

站在一生的黃金分割點

目睹這代代相傳的曲折和光明

愛有益健康是結論之一

就像，面包和牛奶一樣

諸天寺的空（外三首）

○宋曉達

諸天寺，空啊，空得見過一個老尼

三棵古樹，寺廟里供奉著

孔子、觀音菩薩、玉皇大帝

清掃院子的老尼，掃榕樹落下的葉子

也掃紅椿樹、苦楝樹落下的

諸天寺，空啊，空，包容萬物

一篷茅草，承載過我生命的重量

孤身趕往滇緬鐵路，上箐村橋梁

遺址的路上

雨水尾隨著腳印，沙沙沙、嘩嘩嘩的

一起趕來，雨水、汗水交融，越過陡峭的額頭

瀑布般淋濕了我的目光

樹影在薄霧中斑駁，驛道迷亂

于遠處山羊的咩咩聲里

雙腿如鳥兒踏空一片樹葉

滑向路邊的溝壑

傾斜中，順勢抓住了一篷茅草

一篷茅草承載了我整個生命的重量

貧賤的茅草，傳遞著生命的堅韌

和品格的力量，比有些信仰、契約、友情更為牢靠

俯下身子向它們致敬

偉大和渺小只是一片草葉的距離

草葉上掛著的水珠，是它們剛才拽我時累出的汗

老波嘎的一丘田

麂子崗上，老波嘎的一丘田

幾天的精耕細作，總算灌了水，老波嘎拄著鋤頭

在田坎上抽旱煙，山腰上的那棵云南松

修長的影子，潛入水田納涼

兩朵從埡口游過來的云，推推搡搡

布谷鳥的叫聲，一粒粒在水田婉轉

老波嘎欠了欠身子，自言自語：

你們都暫時待著吧

明天，讓秧苗把你們統統趕走

云南驛那棵三角梅

陽光喂養的花朵，一年四季不歇息地開

開出千萬只蝴蝶，欲飛的翅翼撣去晨露

撣不去陽光的影子

看不見的風，從驛道上趕來

在花朵們離開枝頭的剎那

帶領它們完成一次輕旋曼舞的飛翔

然后，一朵跟著一朵地墜落

柔柔緩緩，生怕碰疼了泥土下面的根

若古高山去看海（外三首）

○周家琴

海拔五千米，內心冰涼澄澈

你身旁唯一的黑帳篷，一匹黑馬走過

遍地野花綻放

風過之處，海水翻浪

旱獺在翠綠的臺地上顯得很傻

草地云雀掠過海面

黑駿馬馱著心愛的女人揚鞭奔騰

我遙望遠方的柵欄，哦，血一樣的落日

巴郞村的麥田

顛簸在泥濘的山路上，徒悲梅子與大遠姐

二十多年前，空曠的青春

那時，梅子是日部小學

小姐姐般的老師，大遠姐是巴郞村

人人喜愛的醫生。多年后突然造訪

空山云卷嫵媚，鳥張開翅膀

幾塊墨青的菜地交錯，紅瓦石墻的碉房

村人收割青稞，搭訕，相邀喝茶與留宿

得一束稻穗。路遇三兩只流浪狗

暴雨傾至……我迷路在巴郞的村莊

剎那間雨過天晴，木柵欄越來越遠

空山不語

早晨的雨，鳥的啾啾打破寧靜，推窗遠眺

與群山撞個滿懷，在去若古高山看海

海拔4400米，混沌、頭疼。山道彎向云端

被濃霧覆蓋麥田

麥田深處，寨里藏有女人和狗

馬匹和牦牛，五歲的索角和七歲的索娜

成了孤兒。一株綠絨蒿，孤傲站立

我淚眼蒙眬

秋 歌

我金色的長裙與麥田對峙

風一吹，田野飽滿，誘惑鐮刀的力度

一條小路伸向山麓，一棵樹逼得我打戰

你駝背的背筐里裝滿土豆

蔚藍天空下，石頭堆砌的寨子低著頭

胡豆莢鼓起青色的肚皮與青稞勾肩搭背

——不知咋的，看見青稞，我就痛恨

那只盛滿咂酒的大碗

每端一次，就沉醉一回

故鄉的春天流淌過我溫暖的年華（三首）

○唐海峰

走街藝人

朋友，你在街前拉曲子時

我覺得生活是苦的，我試圖用些瑣碎的銀兩

留住你，而你看起來還有一段路要走

走過人間的弄堂，耳邊一陣悲歡離合

你要駕著馬車，在天堂追趕日落

爺 爺

呆坐門前，在冬日俘虜春光

這一個微不足道的午后，盛開一支記憶的罌粟

他香氣醉人，與此時暖陽，相互配合

組成剎那芳華，那一年爺爺手握鐮刀

如今他只能呆坐在陽光里

上 墳

還鄉，孤山墳頭四處

一路聽牛鬼蛇神談論往日

我心有敬意，手中也從不空無一物

上香，作揖，如同拜佛

聽遍山里，竹林處的聲響

弟弟早已厭倦，要回到家中的熱鬧

這里卻早已空無一人

我磕頭離開，卻從不認錯

鞭炮聲敬畏山野，山野還禮鳥聲長鳴

如同一場血親之間，隔代的對話

我摘下墳頭的草，聽爺爺說起逝者的往事

言語之間，組成了一封長長的家書

空白時光（外二首）

○謝云霓

一個人總是活在空白時光

看著路邊的鴿子和人來人往

他是生活的旁觀者，偶爾也加入其中

可能在細雨中撐起一把傘

如臥底混跡于人群斑馬線

兜里揣著一些銅板

在咖啡店的收銀臺前做著選擇

接著行走等待

接著路過更多的人類和貓

和數不清的紅綠燈，這時手機不會響起

沒有談戀愛，但腦中懷揣一個戀人

或假想敵。風景如沙畫一般被雙手沖洗

路過一個人完成一場更迭

路過一只信箱完成一次投遞

路過一場雨完成一場洗禮

在每一個路過的生命之間，等待一場紅綠燈

鐵軌旁

徒步去一個城中荒原

荒原上有一座鐵做的橋

橋下面有一條不知所終的鐵軌

橋上的鐵絲網分割視線

將同一片風景分發給二十塊方框

我站在鐵網后面，看著下面的鐵軌筆直蜿蜒

連接遠處的鬧市，聽見了汽笛聲

但沒有火車穿過

一群鴿子呼嘯而來

為持久的平靜撒下一些落葉

走在陌生的街道，我要寄快遞

今天的我，我是一個異鄉人

走在陌生的街道，在倫敦

一百年的地下城市

我跟隨人群，跟隨繁忙的腳步

想起爸爸的青春，他和我一樣，靦腆、內斂

走在人群中，迷路成為一種高貴

在不知所措的時候，就保持緘默

今天，陌生已不足以令我恐懼

同樣的，我也失去了做夢的能力

女孩說，哈利·波特曾在那條街出現過

路過古老的，被時間浸泡的磚塊

倫敦沒有使我欣喜，反而是人流

沖散了時間的氣味，我的心愿

我退回人群中，不再有童年的幻想

我不再以為自己特別

接受了人群的吞噬、洗禮

下一站緊接著下一站

漫無目的成為生活的奢侈品

我們從一家漢堡店站起來

又坐進一家拉面館

沉默地吃著各自的食物

其中一人說，我們走吧

另一人說，我去結賬

還有一人說，我去寄快遞

古鎮（外三首）

○張蓉

橫七豎八的網線，古鎮纏繞其中

網中的魚有自己的悲哀

貌似先進的繩索，多數用來自縛

在門口坐著的阿婆，似乎看穿了什么

小人兒

外孫一歲生日，我送他一個小人兒玩具

他終會明白，一天天長大以后

停留在原地的小人兒，是他，卻不再是他

在夜晚

在燈光里捉一尾小魚，放進你心里

燈火闌珊，咖啡飄著香氣

竹葉青顯然多余，所有堅定活下去的事物

都在我眼里波光粼粼

弘一大師

每次坐下，您都搖一搖藤椅

好讓藤條間的小蟲子

有時間跑出去，這類似夾縫中生存的人

常常被一個慈悲的念頭，掐住虎口

故鄉剪影（組詩）

○凡羊

冬天的水田

昨夜霜凍，水被熔煉成玻璃

里面的稻茬、枯秸、敗葉

活像一個孩子的素描

一只古文里的白鷺

命里埋著刺，飛來飛去

又落回了原處，被歲月洗得發白的衣服

雖然沒有補丁，但卻成為一件孤品

水 黽

四肢作槳，身材絕版

這種動作敏捷、翻滾自如的水生昆蟲

幾乎就是“土”字的翻版

水黽，一群水上的環衛工

不怕日曬，不怕雨淋

到處都是它們忙碌的足跡

清除，并非藝術，而是生活

不卑不亢的水黽，沒有人為它們的付出點贊

更沒人愿意為它們俯下身子

感 受

不到一年的時間，又回故鄉

回來充實一下自己，我是一個離不開故鄉的人

不能讓熟悉的記憶變得陌生，落滿灰塵

故鄉，小眾里的一切

默默無語又相互支撐

三伏天熱得不矯情，不遲疑

直截了當。墨蚊子咬得人小包連著大包

這些咬人的蚊子，咬童年時也不會嘴下留情

只是童年和現在的感受

像頭上黑白的頭發一樣明了

圓石頭

明凈的上午，微風和煦

四月的心思人盡皆知

我是一個異類，想把故鄉的山川

田野，搬進一首詩里

圓石頭，作為故鄉的形象

它一直都在這里，保持著與生俱來的沉默

像時間的障眼法，我坐在上面

等待母親又一次喊我回家……

布 谷

牛角挑開夜色的帷簾，去田間的路上

一頭耕牛，行走在吆喝聲里

扛犁頭的人，生活硌痛的腰桿

早已喪失了直立的快感

如生命的辭，藏在生命里

其實土地可以不種了

牛也可以賣掉，但老人不舍，說朝夕有伴

度日子也度孤獨，一只杜鵑推掉飛行

站在門前樹上，想把小路領向山外的那個青年

留下來“布谷”

山澗行

晨露未晞，空氣如新生嬰兒

山澗行需要一個支撐

折一根灌條，徒手剔除枝丫

原來植物也嗜血，劃破的手指放進嘴里抿

幾下消毒

這是父母留給我的偏方

山澗的幸福，就是看見什么

就收獲了什么。陽光傾瀉而下

跨。跳。過茅叢。避荊棘

我熟練地操縱自己

七月的山澗，蟬聲緊緊抓住火焰

汗水如同傾巢而出的螞蟻

只有清冽的澗水，一直在心里流淌

臉的神秘主義（外一首）

○藍紫

一張臉穿過林蔭道浮向前世

她的衣衫罩著昨夜的夢境

手指從空中縮回褲兜

挺直的身體并不足以抵抗

靈魂向下的墮落

她曾在陽光下流汗，從泥土里培養起來的

措辭

并不在意歲月的隱喻

也曾在月色下落寞

用竹笛企圖喚醒樂曲里深埋的記憶

而陰影里藏著的又是誰？

他背對飯桌，折斷一根筷子便是對回憶的

一次拋棄

如果憂郁是面具的古典形式

大笑也可以成為口吻的現代主義

她已經厭倦偽裝，沿著溪流向上行走，用盡

氣力

積蓄逃離現實的力量

叢林的蜿蜒成為心靈的密道

不易察覺的變化從眉心開始

暗地里向時間奉獻骨頭中的鈣質

交替的腳走向破碎的荒原

途經每一個蹣跚的路口

都看到一張自己的臉

傳來悠悠的嘆息

唇的象征主義

從喉嚨發出的聲音

經過嘴唇，時而是一串詞語

時而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如果說初吻是嘴唇的一次性使用

而經由嘴唇落下來的語言

留在紙上，成為永久的媒介

讓我們看見，千百年來

人們勤勞耕種，土地上仍然長滿饑餓

曾經深埋的樹根聯通胃的脈絡

現在，肺泡里卻鼓脹著城市巨型的煙囪

在一棟四面圍攏的樓房里

我還看見，一個浮腫的腰身之上

她的嘴巴就是深淵，面對看不見的權杖

用唇釉雕刻笑容

并麻溜地吐出一串頌詞

語言的臥軌從不需要操練勇氣

含蓄卻是難以習得的技藝

另一些詞語仿若迷霧里逃出的一群蝴蝶

在覆蓋白雪的鐵椅子上

他們說：一顆心親近水墨得來的

才能叫做傳統。黑夜里的寫作者

卻更愿意在玻璃的反光中追求現代性

他們看見自己水中的倒影

所有經歷卻只形成一道道皺紋

通往遠方的道路彎曲綿長

我們一邊行走，一邊掏出胸膛里廣袤的虛空

路邊野果的鮮嫩可以愉悅味蕾

歡快的話語帶著外省的口音

草木不知宿命，大路上漂浮的

只有一張張饑餓的嘴唇

曾經心痛（外二首）

○桃之

沒有比曾經痛過的痛再痛的痛了

沒有比傷心過的那個夜晚更傷心的時候了

今夜，一個人

走了又走，走了又走

真想留在一棵樹上做它的枝丫

或是做樹旁邊的一塊石頭

安安靜靜的，像一個童話落到了它的腳邊

清 晨

一朵朵的野花排列整齊

陽光均勻地溫柔地撫摸它們

風兒只輕輕地經過它們

花兒們就醒了，蝴蝶翩翩而來

實現對花的承諾，他們從來都是一副最美的

春景圖

初 見

可不可以欲言又止？

讓那許多的故事都隱藏起來

等你發現，漁火的雙眸里

前世的足音與呼吸

這是一生中最明媚的時刻

在夢里，漁火用一根一根的狗尾巴草

編織未來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