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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弦月照在黃金的枷鎖上
——細讀張愛玲《金鎖記》

2022-10-21 07:19陳培浩傅穎
四川文學 2022年3期
關鍵詞:曹七巧金鎖記枷鎖

□文/陳培浩 傅穎 等

陳培浩

傅穎、帥沁彤、陳燕玲、陳楚寒、張曉雪、郭晨、陳榕、陳麗珠

導語:《金鎖記》是張愛玲初入文壇時創作的一部小說,也是張愛玲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被譽為其最完美的作品。初載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十二月《雜志》第十二卷第二期、第三期,收入《傳奇》。小說圍繞主人公曹七巧展開,一個曾經渴望愛情的純真少女,在姜家的黃金枷鎖牢籠中迷失、異化、扭曲以至于崩塌。張愛玲用華美鮮活的語言敘述著這悲涼的故事,靈動細膩卻恰到好處的描寫將曹七巧的人物形象塑造得淋漓盡致,以美襯悲,為我們勾畫了一個華美而蒼涼的異化精神世界。

摘錄一:“月亮”意象

1.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

2.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點,低一點,大一點,像赤金的臉盆,沉了下去。(小雙和鳳簫談論曹七巧那晚的環境描寫)

3.隔著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綽綽烏云里有個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個戲劇化的猙獰的臉譜。一點,一點,月亮緩緩的從云里出來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線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無底洞的深青色。(曹七巧讓長白給她燒煙那晚的情節)

4.窗外還是那使人汗毛凜凜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個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陽。(芝壽在孤寂的夜晚里,內心生不如死)

5.窗格子里,月亮從云里出來了。墨灰的天,幾點疏星,模糊的狀月,像石印的圖畫,下面白云蒸騰,樹頂上透出街燈淡淡的圓光。(長安因母親的無理行為而內心無奈)

6.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從以上文段會發現,月亮在張愛玲的小說中承擔了多種不同的功能。中國詩歌極親近月這是很顯然的事實,月在中國詩中總是作為一種超越時間的超然存在,觀照著人間的悲欣,如“秦時明月漢時關”,有時月亮又可以成為寄托和轉達詩人情思的中介,如“我寄愁心與明月”。但月在中國古典小說中表現力并不強,在張愛玲這里,月亮承擔的功能包括:首尾呼應的結構功能;作為人物心理投射功能;渲染氛圍、拓展詩性空間、暗示情節發展等等。這些都是張愛玲創造性地帶入現代小說之中的。月亮在小說中被多視角觀照,進入現代小說的限知視角中,應該也是張愛玲首創的。

張愛玲是“冷”的,《金鎖記》也是“冷”的。這樣的小說氛圍離不開其中的環境渲染。月亮在小說中貫穿前后,從聚到散,從生到死。作家將月亮幻化為銅錢、臉盆和臉譜,甚至是白日的太陽,種種陌生而又熟悉的意象融化到月亮中?!靶偶埳系臐駮灐迸渖稀奥洹钡膭幼?,好像能夠聽到淚珠“滴答”的聲音;“低一點,低一點,大一點”將月亮“沉”的過程無限放慢;“白”與“黑”的色彩搭配和地平線上像“切開的西瓜”一樣的曉色,張愛玲將我們的視線向上提,往遠望,既有蒙太奇式的近景,又有幽遠清曠的遠景,仰遠、平遠高低相宜,配以聲音和動作一同放慢,畫面感和鏡頭感成為月亮的“放大鏡”。在老舍的《月牙兒》中,月牙兒也如《金鎖記》的月亮一般貫穿全文,它始終是彎彎的、細細的形狀,是“我”“苦楚的形狀”,也是“我”在黑暗之中找到的唯一光亮和慰藉。而張愛玲的月亮是讓人汗毛凜凜的“看客”,雖然也是人物心理和命運的外化表現,但這面“鏡子”沒有給小說中的任何一個人物帶來安慰,反而是可怖的、嘲弄的,老舍將同樣孤單的月牙兒送給主人公做伴,而張愛玲用更為多變的、擬人的、詭譎的月亮高高照射所有人物的內心,卻反讓人們像睜眼盯著白熾燈一般煎熬。

第三個段落值得細讀:十幾年后,七巧的丈夫已經死去,女兒長安也入了學堂。七巧準備為了長安在學校弄丟的東西去學校興師問罪。此前一天晚上,長安認為七巧的舉動將會讓她顏面盡失,不如直接退學,又不舍得教員與同學,倍感憂傷苦惱。她吹著學堂教的口琴,懷念學堂生活,卻吹不上氣來,暗示此時長安在學堂的尷尬處境。月亮再次出現,從云里出來,伴隨著墨灰的天,幾點疏星,蒸騰似的白云,模糊的缺月像一幅石印的圖畫。月亮常常代表憂思,此處暗示長安的心境,表現其內心凄苦;月光“白云蒸騰”顯得微弱迷離,暗示長安在母親面前的弱,長安無法對抗強勢的七巧?!叭痹隆币庀笫情L安的象征,長安在七巧面前如淡淡的月亮,只能以殘缺形態散發出微弱的光芒。此處“殘月”既有古典韻味,也暗示長安在冷暴力中人格漸漸殘缺。七巧心理的扭曲變態,注定了長安心理的殘缺不全,正如模糊的缺月。

在開頭月亮就多次出現,呈現出了空間、時間、形象、虛實的視角變換。開頭與結尾月亮的呼應貫穿了三十年時間,時空跳躍創造了命運感,三十年漫長歲月,月亮見證了一段段人世悲??;現實的月亮不如記憶中的美,也渲染出一種悲涼的氛圍。從開頭的月亮便知故事及人物結局必定凄涼。張愛玲非常靈活地使月亮成為人物心理內涵和情感的投射,這是“意象化”的客觀敘事?!霸铝痢辈粌H烘托氛圍,也暗示人物命運和人物內心的微妙感覺。因此,月亮在不同人物心中有不同形象:在曹七巧眼中是扁扁的下弦月,曹七巧的一生是殘缺不完滿的,“下弦月”“低一點”“沉了下去”中的“下”“低”和“沉”這幾個字眼映照她生活的壓抑,下弦月暗示著曹七巧“愛而不得”的人生。芝壽眼中的月亮是“戲劇化的猙獰的臉譜”,這一段描寫的背景正是曹七巧向長白討論媳婦芝壽的隱私并大肆宣揚,“面具底下的眼睛”是生活被監視的恐怖狀態,仿佛月亮撒下了冷幽幽的光,將芝壽籠罩其中。所以這令人毛骨悚然的明月也暗示著曹七巧和長白對她瘋狂而變態的折磨。緊接著,芝壽眼中的月亮“像是黑漆的天上一個白太陽”。月亮變為太陽是異常而又荒誕的現象,在古典神話中,月亮代表女性,太陽代表男性,這也恰當隱喻了芝壽的心境,她備受七巧和長白的折磨,內心悲劇感持續而永恒。月亮和太陽的白也映襯出現實中人心的徹骨冰寒。長安眼中的月亮是“模糊的缺月”,這里的缺月也代表長安在母親的壓迫下不確定且模糊的人生狀態,她因為被母親操控而心生郁結,學業中斷,愛情落空,長安的人生也和殘月一樣是不完滿的。

月亮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與人的情思有密切聯系,與思念相關,是美好的象征。張愛玲視角獨特,把月亮描繪得冰冷陰森,有了可怖的寓意?!督疰i記》中,月亮前前后后出現了七處,即三十年前的月亮、下弦月、模糊缺月、明亮而猙獰的月,象征了人物不同的心理變化歷程。開篇三十年前的月亮奠定了一種悲涼的氛圍,其中有時光流逝、青春不再、物是人非的慨嘆和哀傷,有曹七巧傷感壓抑的人生歷程。有年輕人對金錢的重視和老年人對青春的追憶。悲劇不會停止,就像月亮永存。這里特別寫到年輕人和老年人在看待月亮的不同心境,金錢對年輕人的影響很大(“銅錢一般的色澤”),老年人會回憶過去美好的青春,這兩個視角隱含著七巧一生悲劇的主題,“三十年前人已死,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暗示即使七巧死去,悲劇也不會停止,她對兒子、女兒等人的殘酷折磨仍然深深影響著兒女,比如長安活脫脫一個七巧,將悲劇重演,在生命的長河之中循環。下弦月象征七巧,缺月就寓示出長安人生的殘缺,明亮而猙獰的月亮,象征七巧人性的扭曲,七巧自己沒有得到的,別人也不能獲得,哪怕是自己的子女,她已經喪失了母性意識,完全只有自己,控制欲極強,(打聽兒子閨房秘事,間接殺死芝壽),“猙獰、明亮”,就像一雙眼睛,監督著兒女們的一切,令人毛骨悚然。

摘錄二:金鎖=黃金的枷鎖

1.去年她戴了丈夫的孝,今年婆婆又過世了?,F在正式挽了叔公九老太爺出來為他們分家,今天是她嫁到姜家來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點。這些年了,她戴著黃金的枷鎖,可是連金子的邊都啃不到,這以后就不同了。

2.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

小說題目《金鎖記》的含義是顯然的,從代表忠誠的金鎖跳躍至代表囚禁的枷鎖固然是這個小說的重要寓意,但還不是真正顯示張愛玲小說才華的地方。小說家不能抽象地說慘、囚禁這樣的感情或思想,小說家的能力在對具體性的表達中。你看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的情景,翠玉鐲子與她干瘦手臂的對照,她神經質地一直把鐲子推到腋下。這情景,每一個細節都在說出黃金枷鎖的寓意。沒有這樣的細節,抽象的象征未必成立。

三十年來七巧一直戴著黃金的枷鎖,這個金鎖一開始就帶著交易性質:七巧家想攀高枝、圖姜家的錢,而姜家圖她的青春年少,讓她嫁給殘廢的二少爺,七巧只能被動地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從此戴上了沉重的黃金枷鎖。姜家是等級森嚴的封建家庭,姜公館的丫鬟都看不起七巧,說七巧是“麻油店的活招牌”。七巧雖然置身于姜公館,可她連金子的邊都啃不到,“啃”字相比于“吃”字,呈現的形象更加努力、費力,然而不過更徒勞,七巧被封建婚姻制度和封建家族制度牢牢鎖住。張愛玲在《談女人》一文中說道:“一個壞女人往往比一個壞男人壞得更徹底?!奔湘i之下,七巧曾經的純真、活力被摧殘成了無情、惡毒。七巧拿起那個曾經傷害過她的黃金枷鎖,對一切身邊人進行報復和殘害。她的怨恨最終都投射到自己最親的人身上,包括至親的兒子和女兒。在金鎖的牢籠里,她變得性格扭曲、心狠毒辣。在小說的最后,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也是一種迷離而又飄忽、靈魂出竅的狀態,黃金的枷鎖似乎讓她徹底變成了一個惡魔,飄蕩在人間。年老的七巧能夠將鐲子推到腋下,說明七巧已經變成了形瘦枯槁的婦人,但曾經年少的七巧是有著“滾圓的胳膊”“潔白的手腕”,通過這把黃金鎖,我們看到了七巧從“被鎖”到“自鎖”再到“鎖人”的異化過程。

七巧的悲劇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男權社會男尊女卑的現實。七巧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禮教束縛,被哥哥賣到姜家,她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其次是她卑微的出身,作為一個賣麻油的女孩,她和姜家本該沒有任何交集的,從小門戶爽朗的姑娘成為名門望族的二少奶奶,光彩的背后她受盡了委屈。七巧名為“嫁”,實為“賣”,那是一個得了“軟骨癥”的殘廢男人。姜老太太想給兒子置一房姨太太,可有身份的女兒不肯嫁,所以降格接受了七巧,為了能使七巧死心塌地地服侍二少爺,索性就讓七巧做了正房奶奶。名為“少奶奶”,實為“高級丫頭”。門戶的錯配也為她的悲劇人生埋下伏筆。最后是那個時代女性從一而終的婚姻制度,就算是夫君死后她也不能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愛情。種種因素導致了最初的麻油姑娘變成了人人口中的瘋子。

文中反復提到七巧戴了黃金的枷鎖,這是非常有隱喻意味的一把鎖,曹七巧被眾人的一聲“二奶奶”套上沉重的黃金枷鎖,可是她連“金子的邊都啃不到”。而這不僅是鎖住她一世的金枷鎖,同時也是她自己打造的黃金鎖。她因反抗權威無果,所以“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用枷鎖的棱角橫沖直撞去擊打每一個她打得到的人。她用病態的方式瘋狂地報復曾經傷害過她的社會,于是,受害最深的就是她的一雙兒女和關系到他們幸福的人?!八浪齼鹤优畠汉薅玖怂?,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曹七巧自身的不幸使她不能容忍別人的幸福,極度的內心扭曲使她做出各種惡事,毀掉了兒女、兒媳和童世舫的幸福,將余毒繼續傳播給下一代,造成了更多人的悲劇。她身上的不幸疊加出了無數不幸,是時代的悲哀,也是她自己的悲哀。

雖然文中只有兩處與枷鎖相關的描寫,實則“鎖”在作品中無處不在,無形中束縛著作品中的人物。七巧被見錢眼開的哥哥賣進姜家,從進入姜家的那天起,她注定要戴上黃金的枷鎖,被囚禁一生。七巧的丈夫天生患有骨癆,滿足不了她對愛情的向往和她的性需求。這樣的丈夫用婚姻“鎖”住七巧的青春年華、“鎖”住她的情欲,枷鎖下的七巧痛苦難捱。在物質世界中七巧已經異化了,已經喪失了人性,變成了幽靈。她不斷用手段加固著黃金枷鎖,不是希望看到兒女們幸福,而是用封建枷鎖對兒女施加精神虐殺和病態占有?!捌咔伤扑撬瘷M在煙鋪上”,仿佛身體停留在床上,而靈魂卻飄蕩在上空,注視著黃金枷鎖里人們的一舉一動?!八髦笊系拇溆耔C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這一細節描寫讓人細思極恐,可見她在沉重的枷鎖下,不論是精神上還是身體上已經完全沒有了“人”的模樣。家人為她套上了黃金枷鎖,她將自己的子女套進自己的枷鎖里,一家人就生活在這個封閉的黃金枷鎖里。他們都變得黑暗愚昧,而七巧自己最后也在黃金的枷鎖里死去。文中若隱若現的“鎖”,帶著不同的隱喻貫穿作品始終。

摘錄三:古典化與現代化相結合的語言藝術

1.蘭仙云澤起身讓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撐著門,一只手撐住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鑲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袴子,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

2.世舫回過頭去,只見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身邊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仆。門外日色昏黃,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

3.長安悄悄的走下樓來,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了一會,又上去了,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

4.黃楊木闌干里面,放著一溜篾簍子,晾著筍干。敝舊的太陽彌漫在空氣里像金的灰塵,微微嗆人的金灰,揉進眼睛里去,昏昏的。街上小販遙遙搖著撥浪鼓,那瞢騰的“不楞登……不楞登”里面有著無數老去的孩子們的回憶。包車叮叮的跑過,偶爾也有一輛汽車叭叭叫兩聲。

5.園子在深秋的日頭里曬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爛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墜著,墜著,發出香味來。

6.玻璃窗上面,沒來由開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燈的花——對過一家店面里反映過來的,綠心紅瓣,是尼羅河祀神的蓮花,又是法國王室的百合徽章……

如何評價小說語言的好壞,依然是個難題。因為其中并無一律的標準,魯迅、沈從文、張愛玲、老舍、汪曾祺、莫言、劉震云、余華、蘇童……說他們語言好沒錯,但他們的語言的好卻各有不同。好的文學語言只有相對標準,而無絕對標準。比如第一段寫青春七巧的外貌,用的是整飭對稱的古典語言。用得好,但不是好在語言本身,而是好在這種語言形式跟內容之間的配稱上。如果張愛玲通篇用這種風格,魅力要大打折扣。以上引文段展示了張愛玲多方面的語言能力,各有其妙。如果說張愛玲對象征性情境的描寫只能叫作優秀的話,第5、6文段則充分顯示了她在現代漢語中挖掘出豐富感受性的天才。

第一段中是曹七巧的出場描寫,最開始看到這段出場時讓我想到的是《紅樓夢》的王熙鳳的出場,似乎也給人一種“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感覺,雪青、銀紅、閃藍形成了一幅艷麗的畫面,讀者便能從這搭配上看出七巧并非一個嫻靜女子。服裝的色彩與她潑辣的性格是相得益彰,對曹七巧的外貌衣著和神態描寫的語言極具古典小說的韻味。第二段是曹七巧請童世舫吃飯用她那尖厲扁平的喉嚨說出女兒抽大煙,童世舫眼中的曹七巧,其中描寫曹七巧的外貌看似是古典化的語言,但這其中卻是現代化的視角,在這客觀有限的視角中曹七巧已然不是一個母親的模樣了,與旁邊高大的女仆形成鮮明對比,七巧看著小小的,但是她卻是一個“劊子手”?!耙患壱患壣先?,通入沒有光的所在”,黃金的枷鎖里是沒有光和希望的。第三段寫在一個已經喪失了人性的母親處處壓制下,長安已經失去自己,被剝奪了生活中所有的權利。我們通過長安“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的腳步,看到她一步步地走進沒有光和希望的黃金枷鎖里。長安的無助便不難想見。第四段是小說開頭中關于姜家環境的描寫,“敝舊的太陽彌漫在空氣里像金的灰塵,微微嗆人的金灰,揉進眼睛里去,昏昏的”,在姜家,陽光給人的感覺不是溫暖、光亮,而是讓人昏昏沉沉、萎靡不振的。這個比喻使得太陽的存在變得像灰塵一樣微不足道,毫無任何生機盎然之感,七巧的生存狀態使她眼中的太陽變成了“敝舊”的器物,而只有“金”的事物能夠讓人敏感,也渲染出蒼涼的氛圍。第五段是長安向童世舫提出分手后,長安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著,“像爛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墜著,墜著,發出香味來”,爛熟的水果散發的是一種腐爛的味道,為何會散發香味來?華美的語言背后透露出來的是悲涼感,張愛玲用氣味來描寫戀愛中人物的心理狀態,讓人仿佛能嗅到黃金枷鎖中的腐臭味道,也象征著生活在黃金枷鎖里的人一步步地走向“腐爛”,走向毀滅的深淵。第六段描寫童世舫最初與長安見面時飯店里的情景,“世舫多年沒見過故國的姑娘,覺得長安很有點楚楚可憐的韻致,倒有幾分歡喜”,長安最開始也是一朵美麗的花,但是卻被自己的母親所摧殘?!熬G心紅瓣,尼羅河祀神的蓮花,法國王室的百合徽章”這些都是無比圣潔美好的事物,這可能也是童世舫的心理映射,他希望遇見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遇見一份美好的愛情,但是他所遇見的卻是在瘋子般的世界下自毀和被摧毀的人們,使得這幅美好的景象具有強烈的諷刺意味。不得不感嘆張愛玲作品中語言的獨特魅力。

正如陳思和先生所分析的:“《金鎖記》中姜家分家之前的場面主要來自張愛玲的藝術想象,看得出張愛玲刻意模仿古典小說的許多表現手法。在小說的后半部分,意境變得開闊,筆法近乎寫實?!辈芷咔沙鰣鰰r作家將整個人物放置到讀者的眼前,從頭到腳地進行描寫,動作、服飾等,一直寫到臉上去,人物是對稱的,字眼也是對稱的,讀者跟著作家的第三人稱上帝視角將七巧盡收眼底,這是典型的古典化語言。然到了第二段,第一句就把七巧框在了世舫的視線中,這時的七巧不再是靜止的、孤立的人像,而是背著光的、身邊有著高大的對比物,七巧的臉也看不清了,只有門外昏黃的日色和樓梯上的地毯。這時的七巧不是一張照片,而是一組鏡頭的套疊與兜轉,夾雜著細細的隱喻,不禁讓人想起張愛玲自己的散文《走!走到樓上去》,張愛玲用毯子和長安的繡鞋一級一級延伸到七巧的精神空間。

在張愛玲的“末世”視野中,太陽是“敝舊”的,金色不只是太陽的顏色,當與塵埃相遇的剎那,顏色和形態重組成“金的灰塵”,這里沒有一個固定的人物出場,但在這樣的“金灰”中,每個人的眼睛好像都是昏昏的。疊詞將聲音和回憶放慢了唱給我們聽,“遙遙”搖著、“不楞登……不楞登”,“叮?!迸苓^的包車與“叭叭”叫的汽車,古典與現代的碰撞,無法叫醒沉醉在回憶中的“老去的孩子”。在張愛玲的筆下,時間和空間沒有隔閡,過去與現在緊緊相依?!皥@子”曬了一天是一上午又一下午,一上午是無數的一上午,一下午是無數的一下午,整個園子雖然散著水果的香味,但在感知中反像一顆爛熟的水果,向下“墜著,墜著”,末日的無聊與荒誕感在深秋的園中氤氳,對應著人物內心的變態和異化,七巧正是在這荒誕又磨人的日子里由散發著香味的少女,“墜”成一只戴著金鎖的困獸。

從筍干到太陽、灰塵,到街上的叫賣聲與包車的匆忙聲,深秋的園子偏偏是曬了一天又一天,直到爛熟了才又發出香味來,張愛玲以微觀的、情境的、反轉的描寫將讀者拉進她的“末世”之中。從《金鎖記》中我們可以窺見對于細致描寫事物和心理細部的西方寫實主義,對于語言的直接指物性的要求,不論是早期翻譯還是作家本人的創作實踐,實則都經歷了從古字古意到現代白話文的過渡,這樣的“轉身”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經由優秀甚至是天才的作家們經過翻譯和創作的嘗試得以實現。

文段3是七巧使詭計破壞長安婚姻,假意請童世舫吃飯,暗示長安有吸鴉片的惡習時,長安從樓上下來的一個鞋子的特寫。母親的話長安猜到了,也聽見了,她也深知自己最后那點獲得幸福的可能,已經在母親的輕描淡寫中灰飛煙滅。但對于這樣復雜的人物情緒變化,作者沒有給予面部表情的刻畫,也沒有心理活動的交代,只有黑鞋白襪與樓梯構成的圖案,日色昏黃的樓梯是充塞整個畫面的背景,人們的視線聚焦于這個背景上兩只鞋的動作。黯淡的色調、遲緩的動作、滯重的氣氛,并且人們的視線正隨著兩只鞋被引向“沒有光的所在”。長安孤苦無助的心境,對生活中最后一個亮點的幻想的死滅在這里被表現得如此簡潔,又如此含蓄蘊藉,意味深長。

在一些現代小說的理論中,背景常被理解為是文中構造出的一種“氣氛”或“情調”。在《金鎖記》中,作者擅長把傳統和現代有機結合,古老的新鮮遇見新鮮的古老。構建出一個無望而封閉的世界,書中沒有像《家》中的覺慧或是《雷雨》中的周沖那樣代表著新生活方式的內視點,甚至沒有像《北京人》中的曾文清那樣雖無力掙脫舊文化卻能自省舊生活方式的人物,《金鎖記》里的人物似乎忘卻了時代,同時也被時代所遺忘,這也一定程度上造就了他們悲劇的必然性。書中代表著舊文化的生活方式的式微正是通過籠罩于全書的頹喪氣氛和情調得到說明的。這種情調和氣氛見于室內的陳設、人物的服飾、日常生活的細節、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總之,是環繞著主人公的一切。這一切將一種文化、一種生活方式立體化、具象化,人物是融于這氣氛中的一部分,而在這褪色的背景襯映下,人物的悲劇命運更見得分明。

摘錄四:曹七巧的形象

1.七巧自己也知道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來的人分外親熱些,倚在蘭仙的椅背上問長問短,攜著蘭仙的手左看右看,夸贊了一會她的指甲。

2.七巧雖是笑吟吟的,嘴里發干,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來。她端起蓋碗來吸了一口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臉一沉,跳起身來,將手里的扇子向季澤頭上滴溜溜擲過去,季澤向左偏了一偏,那團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湯淋淋漓漓濺了他一身。

3.煙燈的火焰往下一挫,七巧臉上的影子仿佛更深了一層。她突然坐起身來,低聲道:“男人……碰都碰不得!誰不想你的錢?你娘這幾個錢不是容易得來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輪到你們手里,我可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上人的當——叫你以后提防著些,你聽見了沒有?”

4.也有人來替她做媒。若是家境推扳一點的,七巧總疑心人家是貪她們的錢。若是那有財有勢的,對方卻又不十分熱心,長安不過是中等姿色,她母親出身既低,又有個不賢慧的名聲,想必沒有什么家教。

5.七巧天生著一副高爽的喉嚨,現在因為蒼老了些,不那么尖了,可是扁扁的依舊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這兩句話,說響不響,說輕也不輕。人叢里的新娘子的平板的臉與胸震了一震——多半是龍鳳燭的火光的跳動。

6.世舫不由得變了色,七巧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她知道,一不留心,人們就會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斷了她的話鋒,她已經習慣了那種痛苦。她怕話說多了要被人看穿了。因此及早止住了自己,忙著添酒布菜。隔了些時,再提起長安的時候,她還是輕描淡寫的把那幾句話重復了一遍。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面割著人像剃刀片。

什么是好的小說人物形象?我們要求的不僅有生動、形象、典型性,還要求它是發展的、豐富的。我們看祥林嫂,委實令人印象深刻,由一個人而寫出了一類人,夠典型。但更苛刻一點看,祥林嫂的形象內部是不是單面了一點呢?當然這種類型的人物,要豐富可能也不真實。但是,曹七巧卻是一個生動、典型、動態發展、豐富多面的形象。作為一個藝術形象,曹七巧如此獨特,無法忽略。

張愛玲曾用“徹底”一詞形容七巧,七巧的“徹底”是逐步形成的,她既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也有過在愛情中的美好幻想。作家截取了七巧被賣入姜家五年后分家,分家過后以及臨死之前這幾個性格發展中具有典型性的節點,充分鋪墊了“極端的病態與極端覺悟”的形成過程,勾畫出“徹底的人”的生存史。諸種側面匯聚成一個完整而豐滿的曹七巧,使之成為現代文學人物畫廊中一個復雜而深刻的存在。

麻油店家的女兒七巧被兄嫂賣入姜家,陰差陽錯地被扶做了“正頭奶奶”。從北方來到陌生的上海,面對丈夫的病體,眾人的輕視與排擠,七巧的生存處境可見一斑。這也是為什么她會試圖去拉攏新來的人。這一階段,七巧的要強、瑣碎與尖酸多少是出于生存需要。她用犀利的話語武裝自己,內心仍有柔軟的一面,雖然嘴上瑣碎些,但仍在接濟家人,會為哥哥彎腰的姿態傷心落淚。分家后幾個月,季澤上門,三言兩語喚醒了她內心深藏已久的情欲,物質欲望與情感欲望的角逐中,她短暫地把自己前半生為金錢所做的掙扎和犧牲都抹除了,經歷了半輩子明爭暗斗的人變得近乎天真。這也是為什么她在識破對方的假面之后,變得怒不可遏。隨著季澤的真面目逐漸顯露,七巧的心“直往下墜”,笑凝結在臉上,嘴唇發干,“吸”“舔”“沉”“跳”“擲”等一連串的動作近乎瘋狂,同時也彰顯出七巧內心的強烈震動。

季澤行騙未果事件是七巧蛻變的節點,如果說,在此之前七巧的攻擊性外表是帶有被動性的生存需要,此后,七巧成了施暴者,主動地對他人實施無差別的破壞。她埋葬了愛情,對男性的恨強化了對財產的執著,將一切外來者視為潛在的財產爭奪者;她控制兒子,傷害兒媳,毀滅女兒得來不易的幸福,顯露出報復、嫉妒、自私等人性最原始最黑暗的一面;她的存在形式已然凝縮為一個“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如剃刀片一般割著人,不讓所有人好過??杉幢闶沁@樣一個“惡魔”,在行將就木時回憶過往,也表現出對正常女性結婚生子的渴望欣羨??喽芬簧蟆皾L圓的胳膊”變得骨瘦如柴,從這一極度精彩的細節中,我們可以品嘗到作家的同情與悲憫。

嫁入姜家的七巧,在外人看來是飛上枝頭變鳳凰,風光無限,從內部來看她不過是照顧肢體殘缺的丈夫的終身保姆,沒有話語權。在姜家,她孤獨,備受冷落,連丫鬟都背后嚼她舌根,她需要傾訴,需要有人理解她,她對剛來的蘭仙大獻殷勤、主動示好,不過是想填補自己內心的空虛罷了。除去精神的空虛,肉體的欲望也在涌動著,由于在丈夫這里得不到滿足,她錯把季澤的調情當作愛情,大膽求愛,她主動投懷送抱卻沒換來回應,內心極度壓抑,愛的希望一點點毀滅。分家之后,獲得了財產,突然有了自主權,她意識到是金錢帶來的快感,因此,對愛的欲望轉化為對金錢的執著,由于三十多年的壓抑,她認為世界是壞的,所有人都覬覦她的錢財,企圖從她這里拿走屬于她的一切,她對周圍人的審視是謹慎的,對于長安的親事,她總疑心太重,她的聲音像刀片割人說明她的刻薄、毒辣,越是如此越是表明她內心的不安,越需要以這種偏激的方式捍衛保全自己,以免受到傷害。七巧敢于追愛,有對愛的幻想,世俗又不僅是世俗,人性在這個時候還未泯滅,在愛情幻滅后整個人的意識開始變得失落,轉而帶上了黃金的枷鎖,變得尖刻、陰暗,在物欲橫流的生活下,金錢毀滅了她原有的人性。

摘錄五:心理描寫

1.她嘴里說笑著,心里發煩,一雙手也不肯閑著,把蘭仙揣著捏著,捶著打著,恨不得把她擠得走了樣才好。

2.難得叫聲巧姐兒,她就一巴掌打在鉤子背上,無數的空鉤子蕩過去錐他的眼睛,朝祿從鉤子上摘下尺來寬的一片生豬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拋,一陣溫風撲到她臉上,膩滯的死去的肉體的氣味……她皺緊了眉毛。床上睡著的她的丈夫,那沒有生命的肉體……

3.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鏡子里反映著的翠竹簾子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回蕩漾著,望久了,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時,翠竹簾子已經褪了色,金綠山水換為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4.她瞇縫著眼望著他。這些年來她的生命里只有這一個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墒?,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現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

5.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里,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可不是,這半輩子已經完了——花一般的年紀已經過去了。人生就是這樣的錯綜復雜,不講理。

6.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還是那個人呵!他難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錢——她賣掉她的一生換來的幾個錢?僅僅這一轉念便使她暴怒起來。就算她錯怪了他,他為她吃的苦抵得過她為他吃的苦么?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來撩撥她,她恨他。

七巧想了什么固然重要,但作家如何將人物心理的細致描寫呈現出來更為重要。七巧的心理活動往往由她的動作、神態和感知自然地引出來。由她“揣著捏著,捶著打著”蘭仙,引出她想將蘭仙擠走的心情,由回憶中“膩滯的死去的肉體的氣味”引出她對于丈夫的鄙夷,在季澤再次欺騙她時,她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時光,在她的感知中,一切都是細細的,像捉迷藏似的若即若離,扣人心弦。張愛玲從人的外部挖到人的心里去,用省略號、破折號和問號,在動作、氣味和聲音里搭起通向人物內心的橋梁,使人物成為精神的立交橋,從而真正地在小說中活過來,甚至如七巧一般在“金鎖”的世界里赤裸著、放肆著。

摘錄第4、5兩段描寫的是分家后姜季澤主動來找七巧時的場景,也是七巧扭曲心理形成過程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在張愛玲的小說中,這算是一段篇幅較長的內心獨白。短短幾百字中充滿緊張感以及戲劇性的轉折。在這個特定的場合里,所有外部的描寫、側面的烘托都已經不足以充分展示七巧內心活動的全部復雜性,因此直接用獨白的方式將人物內心細微卻又瞬息萬變的心理變化直接全盤托出。假如沒有這段向著七巧內心縱深處的掘取作為鋪墊,后面七巧積蓄的感情的突然爆發就顯得缺少更豐富的心理內涵,因而也就不可能具有那樣震撼人心的力度。作者與七巧在這里不分主客,完全融為一體,沒有任何外加的分析與評判,只有七巧自己呈現著自己,借助七巧內心無聲的自問自答、自證自疑,季澤引起的難以明言的復雜情緒喜與悲的交織,愛與恨不停地相互轉換,不爽分毫、曲盡其妙地展現出來。

曹七巧是封建夫權統治下的犧牲品,為了滿足父兄的一己私欲,她被迫以朝氣蓬勃的青春殉葬了一堆沒有生命的肉體。面對癱瘓的丈夫在被強行壓制的情欲長期得不到滿足的情況下,她將自己作為一個女性對愛情的本能渴望轉接到了小叔子姜季澤身上。但為了黃金,為了生存,過去她只能在雙關的挑逗言語中咀嚼一點愛情變味的渣子?,F如今,姜季澤的突然出現喚醒了她心底感性的情欲,但理智的物欲卻又讓她很快意識到季澤只是貪圖她手上分得的財產,一系列的內心掙扎后,她甘心把最后一點滿足愛情的希望吹肥皂泡似的吹破了,用黃金欲制服了心底最后一點愛情。這一段心理變化也是七巧心靈被物欲驅遣直至完全畸形過程中的一個關鍵點,七巧對季澤的渴望是七巧人性的表征,泯滅了這點愛,她便徹底地套上了黃金的枷鎖,變成地道的瘋子。

摘錄六:靈動細膩的細節描寫

1.她睜著眼直勾勾朝前望著,耳朵上的實心小金墜子像兩只銅釘把她釘在門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標本,鮮艷而凄愴。

2.七巧眼前仿佛掛了冰冷的珍珠簾,一陣熱風來了,把那簾子緊緊貼在她臉上,風去了,又把簾子吸了回去,氣還沒透過來,風又來了,沒頭沒臉包住她——一陣涼一陣熱,她只是流著眼淚。

3.酸梅湯沿著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遲遲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長,這寂寂的一剎那。七巧扶著頭站著倏地掉轉身來上樓去,提著裙子,性急慌忙,跌跌蹌蹌,不住的撞到那陰暗的綠粉墻上,佛青襖子上沾了大塊的淡色的灰。

4.玻璃窗的上角隱隱約約反映出弄堂里一個巡警的縮小的影子,晃著膀子踱過去。一輛黃包車靜靜在巡警身上輾過。小孩把袍子掖在袴腰里,一路踢著球,奔出玻璃的邊緣。綠色的郵差騎著自行車,復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煙掠過。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后的沒投胎的鬼……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5.七巧直挺挺地站了起來,兩手扶著桌子,垂著眼皮,臉龐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著滾燙的蠟燭油似的,用尖細的聲音逼出兩句話道……七巧順著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臉枕著袖子,聽不見她哭,只看見發髻上插的風涼針,針頭上的一粒鉆石的光,閃閃掣動著。發髻的心子里扎著一小截粉紅絲線,反映在金剛鉆微紅的光焰里。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簡直像在翻腸攪胃地嘔吐。

第5段中,七巧“臉龐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著滾燙的蠟油,用尖細的聲音逼出話來”,那些對僵尸一樣的丈夫的刻骨怨憤的臺詞以及她對季澤由愛得不到手而生出的嫉恨,照徹她內心如焚的情欲。但是為了黃金之夢,她不得不按捺住情欲,她不敢明目張膽地追求季澤,作者沒有直接寫人物哭泣時的神態表情,反而通過發髻上針頭鉆石的“閃閃掣動”這一細節描寫,讓七巧抽泣的情態巧妙生動地展現在讀者面前。相比于直接的面部描寫,這一細節刻畫更富畫面感,也更能凸顯人物內心的悲涼與絕望。

第3段中,一碗打翻的酸梅湯濺走了姜季澤,也滴落了幾十年煎熬中世俗卑微卻又只能如此的愛夢。從這一刻起,她泯滅了內心中最后一點愛,徹底喪失了人性,戴上了黃金的枷鎖。作者特別注重對人物心靈的挖掘,把客觀物事“內化”于心頭,又將內心動作“外化”為言行,使七巧的每一句話語、每一個動作、每一縷思緒、每一絲表情,都袒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病態靈魂。而在文字上,又采用光潤圓熟的筆觸,交錯著新舊意境,雜糅著新舊文采,無論寫人敘事,繪景抒情,都既帶有傳統小說腔,又輕倩靈活,瀟灑自如。

“耳朵上的實心小金墜子像兩只銅釘把她釘在門上”一句中“釘”與“鎖”相照應,寫出了七巧的生命情態,她是身不由己的,用青春與自由換取諸多與金有關的意象的環繞,像被釘死的蝴蝶標本一樣失去了生命力。蝴蝶這一意象可以和與季澤相關的白鴿意象對照起來看,飛翔的鴿子與匣子里的蝴蝶,輕盈與沉重,生與死,自由與禁錮,揭示出二人截然相反的命運。

對酸梅湯的描寫出現在季澤行騙未果事件之后,四周極靜,被打翻的酸梅湯往下滴,由這一形態聯想到夜漏(古代滴水計時的工具),空間性的存在便轉化為對時間的感知。時間則是變形后的心理時間,現實中“寂寂”的“一剎那”對應心理時空中喧嘩躁動的“一百年”。靜與動、久與暫、實與虛、界限難明,構造出混沌的心理時空與恍惚的精神狀態。我們可以在這無限放慢的時間中咀嚼七巧氣憤、懊悔、空虛等五味雜陳的心理感受。

張愛玲在《金鎖記》中對很多細節進行了細膩描寫,“耳朵上的實心小金墜子像兩只銅釘把她釘在門上”,這里的“釘”字用得實在是巧妙,把東西釘到門上,是需要一定力氣的,釘子也不是錘一次就能夠釘在門上的,而是反復地敲擊,而且在釘的過程中無論是釘子還是門都是深受折磨,七巧正如這銅釘一樣被釘在毫無生機的木門上,隱喻著七巧被封建家庭和倫理禁錮得喘不過氣,被現實捶打到心靈扭曲。而且七巧耳朵上戴的是金墜子,金子的顏色本應該是亮閃閃的,但這里卻用的是銅釘來描寫,銅的顏色比較偏暗。顏色的變化,說明小金墜子變得暗淡了,隨著歲月的流逝,金墜子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埃,也隱喻著七巧也從曾經透亮的心靈變得暗淡無光。這里玻璃匣中的蝴蝶標本也成了張愛玲凝視七巧這一形象的符號表征,玻璃匣象征著姜公館、封建的家庭制度和封建思想,曹七巧正如這蝴蝶標本一樣,在封建家庭的桎梏中封藏、割裂了自己。文中描寫酸梅湯的滴漏聲,從一滴到一更再到一年,這里何嘗不是隱喻著七巧的青春歲月在一點一滴地流逝,也是七巧被黃金的枷鎖束縛了一生的點點滴滴的痛苦和酸楚,表現了七巧心境的沉重和痛楚,暗示了這一悲劇的深遠,這一滴一滴的湯水也在讀者心中留下了悠長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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