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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三論:素材、成書及解構*

2022-11-22 02:56甄道元
北方工業大學學報 2022年3期
關鍵詞:大觀園曹雪芹紅樓夢

甄道元

(暨南大學老干部處,510632,廣州)

新紅學百年,《紅樓夢》的研究,可謂碩果累累,諸多領域的問題,一一得以解決。也因此,障礙紅學進一步發展的問題,也變得越來越清晰和突出。橫向層面上,多素材構成便是一個現實而頗值得關注的問題。近來作者紛紜現象乍起,出現了上百個作者之說,但均又無法自圓其說而形成附會。究其緣由,人們是將該部巨著視作一家之事,一氣呵成,平地起高樓,忽略了這是一部由多素材纂撰而成的文學藝術作品,這種觀念已經障礙了紅學研究的進一步深入??v向層面上,《紅樓夢》開篇直言曹雪芹經歷了“增刪五次”,這便意味著存在過不同的增刪時期、文字相異的本文;而在傳抄過程中,又存在著不同增刪時期本子的混抄雜合。人們也普遍認為,曹雪芹每增刪改寫數回,便被脂硯齋拿去評批,繼而又被他人拿去傳抄和再傳抄。這就難以避免將每次拿去的數回,作為一個“單元”而存在,而在傳抄中極容易與其他增刪時期的“單元”,混抄在一起。史料表明,傳抄以商業為目的,存在著拆頁、分抄的現象;研究表明,還存在著兩個以上的本子同時拆葉、分抄、混裝的現象。諸多因素,導致了目前現存的版本,并非是同一系統的文字,而是由不同增刪時期的文字混抄雜合的結果。在這樣的背景下,進行文本解讀和展開研究,便會發現因新舊文字的雜合而產生的諸多矛盾沖突。當這些問題未被意識之時,便困擾了紅學研究的進一步展開,有的研究者甚至耗費了畢生精力,其研究結論仍難以達成共識?,F實層面上,近年來紅學研究者普遍感受到為選題所困擾,“轉型”二字被頻頻提出。筆者認為,《紅樓夢》研究的進一步深入,需要引入解構主義的觀點,對素材的構成和成書的研究,應成為下一個百年紅學首先要解決的基礎性問題。

1 “抓藥方”式的多素材纂撰

所言多素材構成,并非泛泛而言的文學作品中一般意義上的素材構成,而是特指《紅樓夢》成書過程中因未意識或視而不見的“增刪五次”,所導致的紅學研究難以進一步前行的現實阻礙。

1.1 多素材概說

既為“增刪五次”,則必有增刪之底稿。對這一問題的清醒認識,關系著是建立在一家一事基礎上,還是基于既有文本實施再創作,即建立在一個什么樣的基礎上展開研究,涉及研究的起點和方向的重大問題。筆者認為,增刪之底稿依據于一個主素材,又在增刪中借鑒了諸多零星素材,并結合了自己家世和個人見聞,纂撰成冊。主素材當來自一個封建漢儒文化下的“杭州、揚州”之家族在西京長安的故事,增刪改寫為奴仆制京旗文化下的“南京、蘇州”家族在北京的故事。[1]

曹寅的西堂十萬藏書,有可能是曹雪芹在基稿上追加素材的重要來源。這些素材,應有漢儒文化下的,也有滿旗文化下的;有封建制下的,也應有奴仆制下的;有江南吳語文化,也有北方文化。書中流露出的漢儒文化的影子,當是更近素材的文字。也不排除西堂之中還有著相當鮮為人知的鈔本,有的或許還被人評批過,甚至有批語混入。[2]為了信息的豐富與完整,有可能先將素材中所有的文字“一股腦地”謄抄過來,以待日后的整理。有些混入的批語,甚至未被脂硯齋識別,而將之視作了正文,并作了“復加批”。書中前面的章回,混入批語較少,到了幾乎“一字不可更”的地步,而后面的章回不但文字有待進一步錘煉,批語混入的狀況也較為嚴重。這反映著增刪的不同頻次,但歸根結底與素材有關,是素材中存有需要厘剔和修整的內容。

這些素材的選取利用,猶如“抓藥方”一般,在多家藥鋪均抓來了數味、數十味不同的草藥。曹雪芹匯集了成百上千味,經煎熬焙煅等調制而成。這也導致了各家藥鋪,看到其內有自家的那幾味藥時,便認為全副藥都是來自于自家的鋪子,進而產生愈看愈像的“疑鄰盜斧”心理。然而,當情節的流動又轉入來自另一家的藥鋪、另一組的素材之時,便形成誤判。當今的上百種作者之說,多難以自圓其說形成了附會,而素材選取的“抓藥方”方式,便是作者之說紛紜現象的根源。[3]筆者毫不懷疑書中有吳語方言,也不懷疑有如皋的風土人情,還不懷疑有反清吊明的諸如“板”“青”等素材的借用,更不懷疑洪昇的戲劇藝術對曹雪芹增刪的影響,甚至書中也能找到秦淮八艷的影子……但所有這些,都不過是為《紅樓夢》寫作服務的,都是為豐富主題而被“抓來”焙煅、煎熬、調制的中草藥。在現實中,一些紅學研究者其起初的觀點,往往是很有啟發的,并常常也是能夠得以驗證的,然而當其再向前邁出一步之時,便“越雷池”而導致了附會甚至荒謬。此歸根結蒂,也是未意識到多個素材構成之緣故。

我們會發現,曹雪芹在素材基礎上,不失時機地揉進了自己家世。由“杭州、揚州”改為“南京、蘇州”,本身就是要向自己家世上靠近?!蔼毸医玉{四次”,史上也只發生在曹家。史家兄弟的名字與數量上的取舍,難說不是沒有用意的,也說與曹寅之內兄李煦家的李鼎、李鼐沒有關聯。書中的元妃與暗示探春王妃,與曹寅兩個女兒為妃,也是在盡可能地揉進曹家之事,周汝昌的《紅樓夢新證》更為詳盡,不贅。

1.2 多素材纂撰的例證

一如“毗陵驛”之文,毗陵驛是大運河上位于揚州之南、揚州與杭州之間的驛站,其并不在揚州之西的揚州與南京之間。由運河來往于揚州渡口至南京之間,并不需要經過毗陵驛?!芭牦A”之文,乃“杭州、揚州”家族之素材的遺痕。而這些遺痕,越是接近于底稿,就越容易出現。毗陵驛出現在后40回,也正是因為后40回是幾乎未經增刪的底稿。也由于其出現在后40回和人們對后40回的偏見,而一直不為人們所重視。但前80回,是不能回避的。第66回柳湘蓮“往南二百里”看望姑媽,倘若以增刪后期的構思來分析,即薛蟠由江南向北入京而來,柳湘蓮與之相遇后,二人同行北上,到“岔口上”各奔前程。這表明,二人相遇之處,尚未經過柳湘蓮的姑媽家。他姑媽家只能在偏東或偏西,不可能在南邊。柳湘蓮沒有道理再往南返回二百里。即“往南二百里”,在增刪后期中是不能成立的。此應是柳、薛一行由南江西行長安的途中,至岔路口分手,柳“往南二百里”。即本回是素材中的文字,當是與“毗陵驛”相合的“杭州、揚州”家族在長安的故事之遺痕。第3回黛玉乘船進京是在冬季,而運河北段的冬季,是冰封狀態,且正值清理河道的施工季節,也表明原非北京故事。換言之是底稿與曹家事兩個素材之故。

再如劉姥姥之文,當由四五個零散素材構成。第6回既為“一進”榮府,自是不認識周家之門,這是一個素材。劉嫗因女兒劉氏嫁給狗兒,而狗兒與王家連了宗,便借此關系,奔王夫人而來,這兩個素材,并不構成矛盾,仍能自成體系。劉嫗唯劉氏一女,再無其他子女,而狗兒父母已故去,即劉姥姥再無親家母在世,此也與前兩個素材不構成矛盾。然“不比五年前了”,板兒“長這么大了”,則是另一個偶有來往的親戚之素材。即,周家的與劉嫗并板兒,5年前見過面。這便要問:周家的5年前是在賈家還是王家?周家作為陪房,已隨王夫人離開王家20多年,5年前自不當是在王家見;若為賈家,便與不識周家門和“一進”相矛盾。顯然這個素材與前者,并非同一素材中的人和事。再者,20年前,劉女尚未嫁給狗兒,劉嫗并不能憑借狗兒與王家連宗之關系,奔王家而去。但書中劉嫗20年前便去過王家了,并見過“不拿大”的二小姐和鳳哥兒。這則是又一個與狗兒家無關的素材,即劉嫗原本就與王家有瓜葛,且關系不一般。第41回,劉嫗誤認為親家母到了大觀園,這便又與狗兒雙親已故,也不是同一個素材。

又如王氏兄弟,鈔本前80回中只是兄弟二人:留守金陵的王夫人之大兄、外出巡邊的王子騰。但書中字里行間,卻流露出兄弟三人的影子。細考通部全文,是分別由王氏兄弟二人的一個素材,和兄弟三人的另一個素材,將這兩個素材改寫為了兄弟二人的故事。第25回,探視病中鳳姐和寶玉的舅舅,便不會是鈔本所言的王子騰。鳳姐、寶玉為王子騰之晚輩,朝廷命官沒有理由奏請獲準進京;退而言之,即便準奏,奏、準也均需時日;而且路途遙遠,仍需時日;再者,九省都檢點也要鳴鑼開道、賈府還得跪出遠迎。即,來往絕非易事。換而言之,此舅舅絕非王子騰,而是將另一素材中,人在京城的三弟王子勝之戲份,改寫在了王子騰名下。第44、54、70回中的舅舅也均非王子騰,而是王子勝。程乙、丁本多處以及晉鈔本54回等,留下了王子勝的名字。而第52回的孔雀裘的“洞”還是為第101回王仁要為王子勝做個假生日,而遙遙伏下的線。第62回舅舅給寶玉的生日禮物,也是在與第108回共同刻畫一個與王子騰不同的王子勝之嗇刻形象。在增刪改寫中,曹雪芹將兄弟二人和兄弟三人這兩個素材,各取之一部分,并統在了兩人之下,但字里行間卻是兄弟三人的影子。換言之,曹雪芹取了兩個素材之一的“皮和毛”,而取了兩個素材的“血和肉”。然學界多認為,曹雪芹起始便是寫了兄弟二人。如此,未有多素材觀念的參與,第6回賈蓉借炕屏的“老舅母”以及上述所及的第25、44、54、62、70回中的文字,便無法解釋,第52回的伏線也失去了意義。

再有鳳姐與薛蟠的序齒,第4回言薛蟠比寶釵年長兩歲,但第28回,戌庚蒙戚舒晉本及程甲本中,鳳姐道:“薛大哥親自和我來尋珍珠”,鳳姐稱薛蟠為“大哥”,這并不是抄手筆誤,因第66回薛蟠稱鳳姐“舍表妹”。換言之,另一個素材中,薛蟠是比鳳姐還年長的角色。在增刪早期,多素材的痕跡留在了文本之中。在傳抄中,增刪早期、后期文字又出現了混抄雜合,而竄抄進早期文字。

1.3 多素材的延伸思考

素材在本性上,便是各不相同,每一種素材,都有著自身固有的情節流動的指向和結局的預設。多素材匯聚在一起,其故事結局的指向,也必然是伸向四面八方的。

1)一切文稿的創作,都不可避免地會沿著其中某一或某些素材的原有指向,向前延伸續寫,但這些嘗試,未必都會能成為“終筆終意”而被保留到最后的文稿之中;一切文稿的增刪修改,都不會事先預設一個修改的次數,而往往是將每一次修改都會視作最后一次,只不過事后又不滿意而再次修改。具體到《紅樓夢》,不同增刪時期的稿子,都曾經被視作最后的文字而流傳出來。這就不排除那些曾經沿著某一素材固有的指向繼續向前延伸改寫、且未作為“終筆終意”的稿子,也曾在世上流傳,或如庚午本、三六橋本、端方本之類?!昂崽~,雪夜圍破氈”,“甄玉、賈玉一干人”之批,不排除就是針對這種文字的批語。

2)五次增刪中雖在不斷地砍掉那些來自于不同素材而產生的“枝杈”,如“耶律”之文等。但有些“美文”,常因難以割舍被保留了下來;也有些是暫時難以安放的“附條”。第1回“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待時飛”、第31回“白首雙星”,當是結局另有指向、而增刪后期又難以割舍的妙詞美句;第25回薛蟠“酥倒”一段等,則猶似割舍不下的附條。

3)既為多素材纂撰,那么,將某一素材的背景,與某一歷史人物聯系起來,視作書之作者,進而拓展到通部所有的素材均為這一作者,不但以偏概全,而且會將素材之作者與書之作者混淆等同起來。作者紛紜之現象,便是未意識到“抓藥方”式的多素材纂撰。既為多素材纂撰,那么,將書中諸事均要索隱某一朝、某一家之事,去對應人物之原型,便忽視了是部由素材構成的藝術作品,而形成附會。既為多素材纂撰而成,而各個素材本身原就有著自己的情節流動的指向和結局的預設,將這些素材匯集在一起之后,其結局的指向,必然是伸向四面八方的,那么,孤立地以某個或某些素材自身的預設,去推測通部的結局,必將形成附會。而探佚,在多大程度上具有可行性,甚至是否為真命題,便很值得深思。

2 《紅樓夢》的成書過程

成書過程,是相對于將不同增刪時期的文字混抄在一起,均視作同一增刪時期的本子,甚至均視作是最后的增刪稿而言的。

“增刪五次”是個過程。思考《紅樓夢》的成書過程,與將文本置于同一增刪時期的層面上來理解,有著不同的結果。而且,從靜態層面上去理解《紅樓夢》,也不符合五次增刪之實。

2.1 過程之實

第15回,北靜王贈寶玉鹡鸰香念串,戌己庚蒙戚楊(晉、程甲)本作:

寶玉連忙接了,回身奉與賈政。[庚側:轉出沒調教。]賈政與寶玉一齊謝過(了)。于是,賈赦、賈珍等一齊上來,請回輿。

批者言寶玉缺少禮教,是重重一批,令人毫無顏面。批者何故出此重錘?查舒序本作:

寶玉連忙雙手接來,叩首謝賞,回身奉與賈政。賈政亦道謝畢,并請回輿。

這便很明了了,問題出在戌己庚等本缺少了舒本的“雙手接來”并“叩首謝賞”的核心部件,而讓批者感覺到了禮節上的欠缺,才批出“沒調教”之語。無疑,舒本此處是完整的表述。

此庚側批,向來被視作是脂批,似無異議;戌己庚等本委實缺少了核心部件,才有此庚批,此亦當無異議;今有脂批在此,戌己庚等諸本,并非抄手之誤,此亦當無異議。換言之,批語和兩種正文是個客觀實在。這便要問,脂硯齋拿到的,或言曹雪芹給他的,為何是缺少了文字的稿子?是在曹雪芹手中本來就缺失信息?還是脂硯齋并非從曹雪芹手中直接得來,而是中間存在著抄手的反復傳抄而丟失?舒本之異文,無非兩種可能:一種是舒本此處為增刪后期之文,曹雪芹據批語的提示,重新組織了文字;另一種可能是,舒序本此處,是脂批之前的文字,即曹雪芹刪減之前的稿子。研究表明,舒本該處是更早的文字。[4]但無論是這兩種可能中的哪一種,均反映出的是“成書過程”。換言之,舒本與其他諸本不是同一增刪時期的文字。值得反思的是,今之脂批校對本,均照錄了這條批語,卻未去追究批語之意,也未據批語究其緣故、補其缺失。換言之,一味地遵循某一或某幾個版本,或均視作同一增刪時期的文字,未有“過程”意識,對不符合自身觀點的客觀實在,視而不見,既不符合客觀之實,也會形成遺憾。

第27回,戌庚列本作:

且說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等并巧姐、大姐、香菱與眾丫鬟們……

楊舒晉本與戌庚列本近同,均是“并巧姐、大姐”。而蒙(程)本作:

且說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等并大姐(兒)、香菱與眾丫鬟們……

在戌庚戚列楊舒晉本中,作者為鳳姐構思的是兩個女兒:長女“巧姐”和次女“大姐”;而在蒙程本中,只能看到一個女兒“大姐兒”。至第42回,諸本中的鳳姐,均只有一個名“大姐”的女兒,并通過劉姥姥之口,將“大姐”更名為“巧姐”。若以第42回,那么第27回,是不應在未更名時便提前出現的“巧姐”,而且更不應巧姐、大姐兩個女兒同時出現。第27回與第42回出現的不一致現象,也非抄手之誤或后人妄改,因在第29回中也同樣出現了巧姐,并且同樣是巧姐、大姐同時出現。這種現象,無非有兩種可能:要么第27、29回的庚本等是早期文字,在早期文字中,為鳳姐構思了兩個女兒;而第42回和程本等的第27、29回,是后期的文字,在增刪后期,為鳳姐構思了一個女兒;要么相反。但無論何種可能,均反映出的是“成書過程”。后40回鳳姐也是兩個女兒,而人們往往將后40回中鳳姐的兩個女兒,視作后人作偽。[5]無論是將“三大脂本”之外本子視而不見,還是視作后人妄改,均未將“過程”因素考慮其中。筆者認為,現存版本所反映出的,并不是同一個增刪時期的文字,同時體現著不同增刪階段的“成書過程”之實。

2.2 成書過程及人物整合

成書過程是外延很大的概念。僅從素材的處理來看,多素材纂撰,首先是要將素材中人物名字,轉換、統一到作品中來。大多數本子,如己庚蒙戚列楊晉卞鄭本,仍存留著尚未轉換的人物名字。

多素材纂撰,還要將發生在零散、紛雜的人物身上之故事,集中到重點人物身上,以使重點人物的形象更為鮮明。減少人物數量、復雜人物關系,是提升作品藝術性的正序。而人物的繁雜,很容易造成讀者的混亂。如第26回佳蕙處[戌墨眉:為后文伏線,無怪后來被逐。]“后來被逐”并不發生在佳蕙身上,批者是將佳蕙與墜兒混同了一人。連批者都會混淆之處,何況讀者?細讀通部,為小紅安排的兩個好友佳蕙與墜兒,有必要整合為一人,且也容易實現平滑銜接,而不會產生沖突。實際上,曹雪芹對多組人物已經進行了整合歸并:大姐與巧姐、蕊珠與珍珠、珍珠與蕊珠、紫鵑與鸚哥、鸚哥與春纖、媚人與秋紋、多姑娘與燈姑娘、吳貴與多渾蟲、賈蕓與無名氏、老祝媽與無名氏、史家兄弟、邢家兄弟等,都存在著人物的整合歸并。其中,有的整合得是十分成功的,如大姐與巧姐、襲人與珍珠等;但有的是無法整合的,而只得將一人之戲份轉移到了另一人物身上,前者只留下個名字和模糊的形象,如檀云與晴雯、彩霞與彩云等;還有的硬性刪除了另一人的名字,并未實現成功整合,如王氏兄弟等。

以“鮑二”一組為例。第44回,鮑二家的上吊死后——

(賈璉)又梯己給鮑二些銀兩,安慰他說:“另日再挑個好媳婦給你?!滨U二又有體面,又有銀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賈璉,不在話下。

第 44 回為鮑二故事定下了基調。鮑二后面故事的增刪改寫,需要在這一“基調”上延伸發展。這個基調是:其一,鮑二是榮府賈璉跟前聽喝的奴才,“仍然奉承賈璉”,其意甚明;其二,鮑二家庭已經殘缺,再娶則是再婚家庭。在這些問題上,鈔、程、刻本之第44回,實現了高度的一致?;蜓?,第 44 回的增刪改寫已基本完成;增刪改寫至第 44 回,賈璉屬下有個名鮑二的其妻已上吊而亡,這是五次增刪最后的既有成果。

鮑二的第二次出場,是第 64 回末,花枝巷購置了新房,安排傭人,蒙戚列楊晉本近同,作:

已于寧榮街后二里遠近小花枝巷內買定一所房子,共二十馀間。又買了幾個小丫頭。賈珍又給了一房家人,叫鮑二夫妻兩口,以備二姐過去時伏侍。

但很明顯,鈔本鮑二之文并未沿著第44回的基調延伸,而將鮑二夫婦的奴籍,歸于寧府,且鮑二夫婦是個“原生家庭”。而在己(程)本中,作:

已于寧榮街后二里遠近小花枝巷內買定一所房子,共二十馀間,又買了兩個小丫鬟。只是,府里家人不敢擅動;外面買人,又怕不知心腹,走漏了風聲。忽然想起了家人鮑二來,當初因和他女人偷情,被鳳姐打鬧了一陣,含羞吊死了。賈璉給了一(二)百銀子,叫另娶一個。那鮑二向來就合廚子多渾蟲的媳婦多姑娘有一手兒,后來多渾蟲酒癆死了,這多姑娘見鮑二手里從容了,便嫁了鮑二。況且這多姑娘兒原來也和賈璉好的,此時都搬出來外頭住著,賈璉一時想起來,便叫了他兩口兒到新房子里來,預備二姐過來時伏侍。

己程本的文字,是在第44回的基調上延展的,鮑二是榮府的“家人”,即并非寧府的奴仆。

第65回也是兩種文字:己庚蒙戚列等鈔本不合第44回的基調,鮑二夫婦是寧府賈珍的奴仆,且是個“原生家庭”;而程本是沿著第44回殘缺家庭的基調,繼續延伸的。很顯然,第65回的鈔本與第44回鮑二乃榮府奴才不合,否掉了鮑二家的已上吊而亡之增刪成果,不是曹雪芹的“終筆終意”,而應是早期之文。換言之,這是由奴籍為寧府的鮑二,與榮府的奴仆整合歸并后,留用了寧府鮑二之名、榮府之奴籍的一組整合。

然而,人們基于奉鈔本為權威,否定程本異文的觀念,置第44回的增刪成果于不顧,仍然堅持唯鈔本之第64回為真,而視程本第64回為偽作或偽補。[6]這種非此即彼,非真即偽,而沒有均為“真”的先后觀念,實際上是缺乏過程意識,“增刪五次”只是口頭上的接納,并未植根內心。甚至,在否定程本的同時,不惜犧牲己卯本。實際上,己卯本原缺,也只能說明據他本所補,不能表明必是據程本所補,己卯本第64回中也存在著不同程本卻同列楊本之文。即便據他本補來,仍是存在過的寶貴資料。退而言之,即使據程本所補,也不應以外在信息來否定內在文理,“為虱子而燒掉皮襖”。否掉與第44回存在著一致性的己程本第64回,而認可與第44回相悖的鈔本第64回,無異于否定了第44回增刪成果,是一種缺乏過程意識的表現。

鮑二一組,不但反映著成書的過程,還反映著早期與后期文字的混抄雜合。至第77回,這一組的問題就更為明顯。不只人物,建筑、生日等領域也反映著不同增刪時期的文字,即成書過程。

2.3 過程與增刪指針

五次增刪是個過程,這個過程有著明顯的指向,也即增刪的“指針”。

第77回程本中的柳五兒是在世的,底稿性質的后40回中,如第87、92、101、108回也在為第109回“承錯愛”,做鋪墊。而在鈔本中,柳五兒于第77回之前就夭亡了。

(王夫人:)“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不然進來了,你們又連伙聚黨遭害這園子?!?/p>

庚蒙戚列楊晉本,文字雖略異,但都包含了“短命死了”。筆者認為,柳五兒夭亡是比活著更晚的文字。曹雪芹改寫為五兒死去,涉及五次增刪的指針。柳家是千方百計欲使五兒進入怡紅院的,而這一愿望從根本上,要寫成無法實現,才能增加悲劇性的效果,這是后期悲劇設置的構思。即:五兒欲進怡紅院,偏不得進!不止柳五兒,晴雯想留大觀園,偏不得留;襲人想做姨娘,偏不得做;寶釵想當寶二奶奶,偏守空房;湘云要得貴婿,偏守活寡;妙玉欲白玉無瑕,卻終陷淖泥中;金鴛鴦要締結鴛鴦,偏要誓絕寶玉;鳳姐要積財萬貫,偏不得享;賈政要寶玉科舉仕途,偏撒手懸崖;賈瑞欲得鳳姐,反丟了卿卿性命;金釧兒要置彩云于死地,偏自己投井;王善保家的極力要抄檢大觀園,偏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賈母要成全二玉、王夫人要成全二寶、寶黛要“木石姻緣”、李紈想賈蘭成人、尤二姐要替代鳳姐、尤三姐要成婚柳湘蓮、彩霞嫁給賈環……形形色色,無不如此。非其所愿,事與愿違,這個總的方向,反映著曹雪芹增刪的指針。一切有悖于指針者,基本可以判斷為較早期的文字。

增刪之指針,反映在方方面面。如賈母撥給寶玉的襲人,原初并非珍珠而是蕊珠:早期文字的第29回、后40回,暴露出了珍珠仍是賈母身邊丫鬟,并未撥出去的這一痕跡;第28回也留下了蔣玉菡的“結雙蕊”的遺痕。而將蕊珠更換為珍珠,同樣反映著增刪的指針,關系著“魚眼睛”的寓意和人物形象刻畫的用意。換言之,此處的人物整合,是為其增刪的指針服務的。

2.4 增刪過程中的繼承與創新

任何文稿的修改,既有改得面目全非之處,又有只作微調之處,還會有將上一稿中的文字,整句、甚至整段地謄抄下來之處。這便容易導致新構思與舊文繼承之間的矛盾,形成“毛刺兒”。換言之,“毛刺兒”的形成是上一稿舊文與當下新構思的沖突。

第30回,寶玉從賈母后院到王夫人處,與金釧兒調情,行走的路線是:

(寶玉)從賈母這里出來,往西走過了穿堂,便是鳳姐的院落。到他們院門前,只見院門掩著。知道鳳姐素日的規矩,每到天熱,午間要歇一個時辰的,進去不便,遂進角門,來到王夫人上房內。

分析底稿性質的后40回可知,底稿中的賈母院是居東的,故而“往西”。[7]而在增刪稿中,賈母院改寫為了榮府的西院。在增刪改寫中,調整了表層的“皮和毛”,即明文上調整好了賈母院在西部,但行走路線并未隨之調整過來,謄抄下來了舊文中的“血和肉”,構成了繼承與創新的矛盾,形成了“毛刺兒”。

第48回香菱“出園東角門,從老太太起”,也同樣是未隨之調整過來的舊文中的行走路線,不贅。以臺灣王關仕的觀點,“在曹雪芹加工之前是首尾連貫,一通完整”的。[8]而在增刪調整過程中,向著藝術性的方向發展了;但理性成分,如涉及程序、操作等領域,削弱了。

2.5 傳抄的過程

任何作者都不會在事先預設一個修改次數的計劃,而是每次修改,均會認為是最終的文字。同樣,曹雪芹的“增刪五次”,只能是個結果,而非事先的預設。其每次增刪也會自認為是最后文字,并流傳出來。只不過,事后不滿意,又再次增刪改寫而已。

這些流傳出去的文字,也未必是整本整套的形式流傳出來的。一般認為,曹雪芹每增刪數回,便被脂硯齋拿去評批。如此,這些稿子便會以數回一個“單元”的形式而存在。后來的抄手從脂硯齋那里拿去再傳抄時,便也會以“單元”的形式拿去。這就難以避免在傳抄和再傳抄過程中,將不同增刪時期的“單元”,混抄成一套書之可能。

第24回到至少第30回,明顯是早期文字拼接上去的。不排除這數回是一個“單元”被竄抄進了增刪后去的文稿之中。賈蕓住西廊,變為了后廊;寶玉的小廝茗煙,變為了焙茗;鳳姐一個女兒,變為了兩個女兒;只年長寶釵兩歲的薛蟠,成為了鳳姐之“大哥”;早已告老解事,寶玉的丫鬟、婆子之總管李嬤嬤,又“返聘”并干起了底層奴仆跑腿的差事;已經更名襲人的珍珠,又再次出現,并與襲人在同一回中出現;茗煙在垂花門等候被說成錯的;給大觀園傳話要到“東邊二門”;踢球的小廝竟能進入大觀園;薛蟠請寶玉吃酒,舍近求遠,不在通薛宅的“東南角門”,而跑到大廳前;寶玉從賈母后院出來,“往西”穿過穿堂;紅玉更名中的混亂,以及襲人等竟稱其“紅玉”等,出現了諸多與增刪后期不合的文字。

胡文彬闡述過傳抄中的復雜狀況,李朝時期朝鮮使者來華采風中,記載下了所觀察到的情況拆頁、分抄的狀況。[9]裕瑞也記載了“抄家各于其所改前后第幾次者,分得不同,故今所藏諸稿未能畫一耳”。[10]筆者的研究也表明,存在至少兩種本子同時拆開、分抄、混裝的現象;除章回較少的諸如鄭藏本難以判斷之外,諸本均是混抄雜合本。[11]同一本子中,既有增刪早期的文字,也有后期的文字。

2.6 “成書過程”的延伸思考

在這樣的背景下,致力于追求哪種本子是作者的“原筆原意”,已變得無法從整本角度來思考。而且,“終筆終意”才是更有意義的。人們一方面在贊嘆曹雪芹對《風月寶鑒》的凈化與提升,而另一方面往往又渴望能看到更近《風月寶鑒》時期的文字,甚至將早期的粗狂之文,視作曹雪芹之“真”,而將凈化和提升后之文字視作后人的妄改。實際上,凈化的才可能是曹雪芹“十年辛苦”的結果。

前文言及,在“多素材”纂撰的背景之下,言探佚,已是一個極其困難甚至不現實的問題。而此處所討論的“增刪”與“傳抄”所導致的混抄雜合,來依據附著在不同時期文字上的批語進行探佚,同樣存在著不確定性和盲目性。因為,增刪早期的文字到了增刪的后期,曹雪芹未必還會保留;附著在其上的批語對后期增刪的文本走向,也未必都具有預見性。如第1回“因嫌紗帽小”處的[戌側:賈赦、雨村一干人]之批,未必能反映增刪后期的走向,因世襲并不務正業的賈赦幾乎不會涉及到提升紗帽問題。再如,第5回將“開生面夢演紅樓夢 立新場情傳幻境情”作為回目,作者未必將自我評價性之語言,作為后期的文字。再加上傳抄中形成的交叉和亂象,這便提出了新的課題:解構。

3 在紅學中引入解構主義思想

解構主義最為基本的要義,是對構造結構的分解或拆除。解構主義也因不同領域的應用而有多種流派和側重。具體到多素材纂撰和混抄雜合的《紅樓夢》,其猶如一堆積木搭建起來的建筑物,而對這座建筑物的分析,需要將積木之單元拆開來分析。具體而言,《紅樓夢》研究的“解構主義”這一主張,是相對于將早期文字與晚期文字,這種不同時期的文字“捆綁”在一起,并視作一個整體,甚至視作均是增刪后期之文而言的。這一主張的提出,基于如下思考:

其一,時代特性。紅學發展到今天,諸多問題已經解決了的情況下,“解構”之需要,開始浮現出來,成為了當今研究的突出問題。繼續再將諸本均視作同一增刪時期,已難以再繼續前行,在上世紀劃定的圈子之內探索,已經難以再有新的突破,各個時期有著各個時期的研究任務和重點。進而言之,解構對于《紅樓夢》的研究,是個歷史性的概念,是個時代性的概念,是紅學研究發展到當今之需要。

其二,作品特性?!都t樓夢》的多素材纂撰和傳抄的復雜性,決定了再以整體上來談論哪個本子甚至章回的早晚,已不現實。換言之,將版本做整體上的“捆綁”,或將章回內的內容做整體上的“捆綁”,將前后期的文字混雜在一起,不合《紅樓夢》成書之實,不利于版本和成書的探究。這些混雜的文字,也非都是曹雪芹的“終筆終意”。

其三,學科特性。成書過程這一學科,本身體現的是“過程”。而“過程”本身就不是一個靜態的平面。成書過程之天性需要“解構主義”的觀點和方法,“解構”是成為成書過程研究不可缺少的工具手段。

如第53回,賈母擺了十來席,在敘述每一席旁“幾上”的擺設時,突然插入約400余字的慧娘一段。細細品之,慧娘一段所描寫的是紫檀透雕、中間嵌著慧娘透繡的“屏”,所言乃“刺繡”的屏,是纓絡繡品。其間涉及11個“繡”字、3個“紋”字,并明確是“十六扇”的屏風,且賈母“只剩這一副”。這是一段與“纓絡”相關的文字。

而慧娘一段的上下之文則不然,所述的是“幾上”擺設,如花瓶、香爐等物,這是一段與“瓔珞”相關的文字。換言之,慧娘一段之前,是瓔珞相關的文字;慧娘一段之后,仍是瓔珞相關的文字,仍是在繼續慧娘一段之前的、與“幾上”和爐瓶三事等相關的擺設。即,慧娘“纓絡”之文是插入的。這是兩個素材,第二個素材的慧娘瓔絡文字,插入了第一個素材的瓔珞文字之中。

插入之后,為了上下銜接,還調整了兩個素材的接合部。故分析起來,瓔珞與纓絡的銜接點便也不那么清晰了,是“瓔珞”還是“纓絡”混為一談便不明不白了。但是,人們并不會放棄對這段“瓔珞/纓絡”之文的追問,到底是落地的“纓絡”屏風,還是幾上的臺屏,或是“瓔珞”工藝的花瓶?

考其插入慧娘文字的上端接合部,庚戚列本調整的是“一色皆是”。而此四字倘若是“十來席”一色皆是,則與“只剩這一副”相矛盾;而若僅是賈母這邊一副,考其主體,卻又是“十來席”的幾上,換言之,所言乃幾上擺設??计湎露说慕雍喜?,雖然庚戚列本、蒙本、楊晉程本三種表述不同,但均是又回到了爐瓶三事相關文字。

慧娘一段有可能是從西堂十萬中而來無處安放的一段“纓絡”美文,曹雪芹欲揉進此處的“瓔珞”文字之處。但既難以割舍,又難以“抹平”。倘若將這種文字強行地附會解讀,將不同的素材“捆綁”在一起,便難以認清其面目,解讀也會陷入泥潭之中。楊本此處可能是插入前的狀況,而晉程刻本可能是曹雪芹在增刪后期不得不割愛放棄了的文字。這是一個將豐富的信息“一股腦”先謄抄過來,再供后來刪改的典例。

再如第69回有關梨香院的位置之文,更能反映出內容的“捆綁”將無法解開諸本異文之謎。尤二姐死后,賈璉在梨香院停放靈柩,鈔本校后作:

(賈璉嫌梨香院)后門出靈不像,便對著梨香院的正墻上通街現開了一個大門。兩邊搭棚,安壇場做佛事……。賈璉又摟著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賈蓉忙上來勸:“叔叔解著些兒,我這個姨娘自己沒福?!闭f著,又向南指大觀園的界墻,賈璉會意,只悄悄跌腳說:“我忽略了,終久對出來,我替你報仇?!薄彝笥^園中來。繞過群山,至北界墻根下往外聽,隱隱綽綽聽了一言半語……

己庚蒙戚列楊本文字雖略異,但都有“后門”“正墻”“通街”“開了一個大門”“搭棚”“安壇場”“做佛事”“向南指大觀園的界墻”“往大觀園中來”“繞過群山”等文字。都有“至北界墻根下往外聽”之意。但這段文字所反映出的梨香院之位置,與鈔本除第69回之外的諸回所反映出來的位置,大多是矛盾的,也無法繪出大觀園作為榮府北部后花園的合理之圖形。

其一,若將梨香院位置視作大觀園之北部,此處的“北界墻”,自是指大觀園的北墻。依此,其“向南指大觀園的界墻”句、鳳姐“往大觀園中來。繞過群山,至北界墻根下往外聽,隱隱綽綽聽了一言半語”句,雖能相合,但卻不能滿足薛姨媽“晚間”來王夫人處閑談的條件。薛姨媽不可能“晚間”跋山涉水翻山越嶺在二者之間來往。也不能滿足正墻外“一條街”的要求。一則,大觀園若與梨香院隔著一條街,鳳姐便無法聽到梨香院內的交談;二則,大觀園內也不可能存在出殯所需的“通街”之路;三則,與第 23 回黛玉從“共讀西廂”的大觀園東北角“沁芳閘橋邊”返回途中,“剛走到梨香院墻角上,只聽墻內笛韻悠揚……”句,不能相合。

其二,若將梨香院的位置,視作在大觀園之東的中間地帶,雖能滿足第23回黛玉途中經過之條件,但其他條件又均不能滿足。

其三,若將梨香院的位置,視作在大觀園之東南、榮國宅院之東北位置,即書中常提及的通往薛宅的“東南角門”附近,則在正墻即南墻開“通街”的門,也不可能在榮府內宅之中存在“通街”的路。

換言之,依照第69回的庚辰等鈔本,均不能實現邏輯上的自洽。而晉程刻本此處,則作:

賈璉忙命人去往梨香院收拾停靈,將二姐兒抬上去,用衾單蓋了,八個小廝和八個婦女圍隨,抬往梨香院來?!?鳳姐)且往大觀園中來,繞過群山,至北界墻根下,往外聽了一言半語……

晉程刻本中沒有“后門”“正墻”“通街”“開了一個大門”“搭棚”“安壇場”“做佛事”“向南指大觀園的界墻”等文字??瓷先?,晉程刻本好似是回避了這些矛盾的刪減之文,但細思之,這段文字卻是與晉程刻本的第4回“東南角”相合的文字。即,大觀園的主體在榮府之東、寧榮二府之間,梨香院在“東南角”時期的文字。猶如苕溪漁隱所繪之圖,只需將梨香院凹嵌在大觀園內,梨香院與大觀園共南墻,鳳姐從北面進入大觀園向南繞過群山至梨香院的“北界墻”,而賈蓉向南指,意在避免大觀園和梨香院南墻外有人聽。換言之,這個位置的梨香院,本身就是臨南街的,即這種位置的本身自帶能夠滿足“臨街”“兩邊搭棚,安壇場做佛事”等諸條件。而且還能解釋諸本解釋不了的第54回“一面著人往大觀園”去傳戲班子的小戲子們之文字,以及第28回茗煙奔向“東邊二門”去大觀園等文字。自第4回起,無論是鈔本還是程本,曹雪芹將薛家安置在梨香院,便是從開始就將“梨香院”所蘊含的“戲”之含意,賦在了薛家身上。換言之,無論薛家搬到哪里,都得背上這個“先定性”的“包袱”。進言之,梨香院與薛宅是互為“影子”而存在的。而考通部,諸本在院宇結構上,戌己庚等鈔本的第 4 回和諸本的第 34、35、59、62、78 回是一個系統;晉程刻本的第 4 回,諸本的第 34、35、62、78 回和己庚等鈔本的第 69 回以及后 40 回,是一個系統。換言之,鈔本的第 69 回猶如一個“叛逆者”,并不支持鈔本自身前80回的系統,其己庚等鈔本中的院宇結構,僅支持晉程刻本那個系統。進而言之,不對之解構,便無法解釋這種自我矛盾,也繪不出合理的圖形。

一言以蔽之,戌己庚等鈔本是雜合的。這也是按照戌己庚等鈔本,無法繪制出合理的圖形之原因。進而言之,唯有將諸版本“捆綁”在一起的內容“松綁”“解構”,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釋,才能明晰曹書的形成過程。

再如第 70回,賈政回京的日期,諸本均言,皇上“恩準”“六七月進京”。而在發生“海嘯”變故后,庚蒙戚列楊本均言“冬底”“方能回來”;程本則是“至七月底方回”。這便出現了賈政歸期的不同:鈔本為“冬底”,程本是“七月底”。而依照章回的故事情節之順序,賈政到家便為賈母辦理八十大壽。但是,賈母的生日有兩個,一個是第62回諸鈔本與程甲本提及的,與寶釵同日,即正月“燈節”之后;一個是第71回實際操辦的“八月”。換言之,“冬底”對應的是“正月”,“七月底”對應的是“八月”。但我們發現:庚本第62回賈母正月生日,與第70回賈政“冬底”回京、第72 回賈璉借當“不上半年光景”,具有一致性;但庚本第71 回的賈母八月生日,與庚本自身的第 62回的賈母正月生日、70回的賈政“冬底”回京、72 回賈璉借當 “不上半年光景”,不具有一致性。

蒙戚列楊晉本第71 回的賈母八月生日、72 回的“不上半月光景”,具有一致性;第 62回的賈母正月生日、70 回賈政“冬底”回京,具有一致性;但蒙戚列楊晉本的第 22、71、72 回與自身的第 62、70 回,不具有一致性。

程甲本的第70回賈政七月回京、71回的賈母八月生日、72 回的“不上半月光景”,具有一致性;但程甲本第 22、70、71、72 回與自身的第 62 回的賈母正月生日,不具有一致性。

再結合底稿性質的后40回一并考慮,庚蒙戚列楊晉本和程甲本的第62回、庚蒙戚列楊晉本的第70回、庚本第72回,以及第89回鴛鴦布置賈母明年“暗九”的抄心經任務、第91回賈政確定寶玉娶妻之日、第107回賈政向北靜王稟報回京日期,均是支持賈政“冬底”回京、賈母正月生日的;而程甲本的第70回、諸本的第71回、蒙戚列楊晉程本的第72回、第118回的“冥壽”,則均是支持賈政七月底回京、賈母八月生日的。

庚本的第62、70、72回,并不支持庚本自身的第71回賈母八月生日;蒙戚列楊晉本的第62、72回和程甲本的第62回,也不支持自身的第71回賈母八月生日。進而言之,除程乙本具有自身的一致性之外,諸鈔本和程甲本,均是不同系統交叉混雜的混抄雜合本。

同樣,曹雪芹在兩個素材中,取了其一的“皮和毛”,而取了兩個素材的“血和肉”。在最終選取“八月初三”之時,圍繞在“八月初三”的相關文字,卻是兩種素材均有選取,而導致了時間上的混亂和版本上的差異。不止賈母,薛姨媽也是兩個生日,一是第36回的夏季,一是第57回的春季。黛玉、寶釵也是兩個生日,一個秋季,一個在春季的。換言之,這也是兩種素材所致。諸如此類,唯有將諸本內容“松綁”與“解構”,才能做出合理分析。

分析同一版本內部的文字之早、晚,客觀上需要對版本文字進行解構,在歸納出曹雪芹底稿的脈絡和五次增刪之“指針”的情況下,來進行理性地分析,才能發現這些矛盾沖突的原因所在。進而言之,《紅樓夢》版本研究、成書過程研究,需要從曹雪芹借鑒之素材構成、纂撰、增刪和傳抄諸環節,均需要引入解構主義的思想。

目前看到的前80回鈔本,其第24回到至少第30回,是拼接或言是竄抄進來的早期文字;第62、63、64、65等回的鈔本,也是拼接或言竄抄進來的早期文字;而第67回則是保存相對完整的早期和晚期兩種文字的章回。

目前看到的120回程本,是一個增刪的前80回,與未經增刪的底稿后40回的拼接之物,是底稿性質的后40回拼接到增刪過的前80回之上的本子。人們對于后40回,往往是基于“一讀”“一看”這種“感性”層面來認識后40回的,認為后40回的藝術性遠不及前80回,沒有按照前80回所預設的思路延展開來,也沒有出現脂硯齋、畸笏叟批語中所見到過的80回后之內容,故而不是與前80回具有一致性的稿子,而為后人所續。但并未見到有“理性”層面的論證。筆者認為,假如后40回是按照增刪的前80回所鋪設的路子發展下去的,反而表明它有可能是續作;而沒有按照前80回所鋪設的路子發展下去的,才更有可能是底稿。同樣,假如后40回出現的正是脂批所反映的內容,恰恰表明它有可能是續作;而出現的不是脂批所反映的內容,才更有可能是底稿。[12]而對增刪稿的前80回與后40回關系的認識,需要對前80回的文本進行解構。其中,建筑、方位、路線、人物、奴籍、生日、日期、時序、年齡、生死等,這些不易引起歧義的視角,是較好的突破口。

確定后40回的性質,絕不是一個孤立的事件和單純的意義,而是反過來能夠影響到前80回的重新校對、解讀闡釋、評點,以及對諸版本重新評估的大問題,并將引發一系列大而新的研究課題之展開?!岸嗨夭淖胱薄俺蓵^程”“解構主義”,或許能夠讓我們更深入一步認識《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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