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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術人類形成與自然需要瓦解*

2022-12-29 12:33于天宇
江海學刊 2022年5期
關鍵詞:資本主義權力資本

于天宇

在人類通過技術改變自然的同時,人類自身也在被技術所改變。伴隨基因技術、人工智能的發展,人類的身、心正不斷被技術化,強大的數據、算法,使人們趨之若鶩,又困陷其中。人類所能接收到的一切視訊都逐漸被技術重新包裹,強大的搜索與存儲能力使人們習慣于“拿來主義”,這種現象也在不同程度上令人的思想力與記憶力退化。技術如同人的義肢,在滿足人類需求的同時,也使人類對其產生了不可替代的依賴性,技術悄無聲息地滲入人類生活的全部場域,人類已逐漸不能適應技術退場后的生活狀態。技術內嵌于人類的生命之中,人類對技術的絕對依賴,使技術從其工具性的意義中發展出一種統治性的趨勢。正如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中將技術形式新定義為社會控制的現行形式,(1)[美]赫伯特·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劉繼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9頁。在這個意義上,隱藏在技術背后的權力目的,即滿足資本增殖需要抑或滿足人類真實需要,則決定著技術的存在屬性、發展趨勢與人類未來。同時,在技術的發展過程中,自然人類文明也將不可避免地過渡到技術人類文明。

自然人類文明向技術人類文明過渡

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預言到:“自然科學往后將包括關于人的科學,正像關于人的科學包括自然科學一樣:這將是一門科學?!?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4頁。所謂“人的科學”也正是關于人本身的科學,伴隨技術工業和資本商業體系的建立與完善,人類文明已出現了斷裂性的轉變,這種斷裂或者說轉變的本質特征是,技術與資本已然滲入到人類生活的各個場域。資本權力對技術的宰制一方面使社會不斷加速發展,另一方面使人類必須不斷放棄舊的經驗,并積累新的、不斷變化的經驗。這種由“過去”到“未來”的快速轉向過程,同樣影響并改變著人類的身體與內心,質言之,“人的科學”的時代已經來臨?;蚬こ膛c人工智能的飛速發展,為人類生活帶來了諸多積極因素,然而,人類仍需警惕并反思這種“人的科學”的發展對人類身、心兩方面所造成的變化。

首先,生物技術的發展使人類看到了身體被完全技術化的可能,事實上在一些方面人類的身體已經被技術化了。比如基因技術使人類具有從對身體的后天改良走向先天編輯與制造的可能?!白鳛楫斀袷澜绨l展最迅猛的學科,生物技術完全可能對外來生命本身和未來人類文明產生決定性的作用和影響?!?3)孫周興:《人類世的哲學》,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第83頁。在這個意義上,“人”這一自然的產物,將發展成為一種可能通過技術干預的后天產品。當然,這種假設有待時間的驗證,并存在諸多風險,一方面由于這項技術本身發展過程中存在變數,另一方面則源于這項技術發展的具體指向,即人的本質改變。但是,我們仍需警惕赫拉利在《未來簡史》中的預言,即伴隨基因工程和人工智能的徹底發展,后人類主義將實現對人文主義的根本性顛覆。(4)參見[以]尤瓦爾·赫拉利:《未來簡史——從智人到智神》,林俊宏譯,中信出版集團2017年版,第251頁。無獨有偶,霍金也在其遺作《大問小答》中斷言:一群超級人類將通過基因工程,甩開其他人類,最終接管地球。(5)參見Hawking, S., Brief Answers to the Big Questions, New York: Bantam Books, 2018, p.185.這意味著,在人類不斷被技術化的過程中,技術由人類改變自然的工具,將發展成為徹底改變人類身體的工具。這說明,誰擁有控制技術的權力,誰就將擁有徹底控制未來人類存在樣態的權力。

其次,人工智能的發展已將算法、大數據以及機器人廣泛應用于對人類內心世界的引導與改變。人工智能技術的核心要義是在廣泛信息采集基礎上的超強算力,“因此,人類精神的技術化實際上就是計算化、算法化和數據化”。(6)孫周興:《人類世的哲學》,第86頁。一方面,強大的數據存儲使人工智能擁有比個體人類更為強大的知識背景;另一方面,精準的計算能力使人工智能比人類更為“理性”。在這個意義上,人工智能有可能完全替代人類的思維與思想,或者說,人工智能比人類更加了解自身。該領域權威學者博登在《人工智能:本質和未來》一書中寫道:“不久的將來,通用人工智能將變為超人人工智能。屆時系統的智能將足以自我復制,從而在數量上超過人類,并且還可以改善自己,從而在思想上超越我們。最重要的問題和決定將交由計算機負責?!?7)Boden, M.A., AI: Its Nature and Futur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147.因此,更為緊迫的問題是,人類如何確保未來將產生的超級人工智能仍舊完全聽從人的指令。當然,對于人工智能未來發展的可能推測,學界仍存在不同見解,認為人工智能奇點論的存在前提“反映了一種關于生命和心智的狹隘觀念,而以這種狹隘觀念為基礎的人工智能體不可能具有自治性”。(8)李恒威、王昊晟:《心智的生命觀及其對人工智能奇點論的批判》,《哲學研究》2019年第6期。然而,不可否認的事實是人依賴于技術,并被技術化。人在獲得某種程度解放的同時,也面臨著某些方面的退化,技術改變著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方式,并進而改變著人的思維方式、思想力、記憶力與理解力,人類所能接收到的一切視訊都逐漸被技術所包裹。這意味著,技術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人類的思想引導,并改變著人類的行為方式與生活方式,這同樣是對技術權力背后的“掌權人”的巨大考驗。

技術的發展水平和應用方式某種程度上是文明程度的測量器。在現時代,由生物技術與智能技術對人類造成的改變是前所未有的,這種改變區別于工業社會早期那種由機器、工廠所帶來的勞動者手工藝的總體性喪失,而是一種對人類生命結構、認知能力、思維能力、記憶能力的剝奪與重塑。當然,技術進步是不可避免的,抵抗技術進步同樣是徒勞的,但是,現代技術的威脅在于,這種技術的本質是“非自然化”的,這種“非自然化”的特征,使現代技術似乎正在走向一種擺脫自然的道路,通過強大的技術控制,擺脫自然控制,使人類社會的一切發展不再依賴先在的自然規律。質言之,一切事物都已經或即將被現代技術所“置弄”,包括人類自身?,F代技術似乎正走向自然的反面,使人類的身、心都將要或正在被技術所改變,這意味著自然人類將逐漸發展成技術人類。我們必須承認人的“自然性”,但當技術使人類與自然分離,它就造成了人類某種程度上的缺失,這種缺失將改變人的本質屬性,當人類完全喪失“自然性”,技術也就實現了對人類的本質改變,人類也將徹底從屬于技術。孫周興教授在《人類世的哲學》中重解了尼采所言的“上帝之死”:“上帝之死”即“人之死”,“即自然人類的頹敗和沒落”。(9)孫周興:《人類世的哲學》,第74頁。這樣的理解,在今天看來顯然是合乎時宜的,因為純粹自然而形成的人類文明,正在被人類親手創造出來的大他者所瓦解并取而代之,這種由人類衍生出的技術人類,正在形成一種新的文明形態。

在此意義上,自然人類文明逐漸向技術人類文明過渡,而我們正處于過渡的轉折點上。走出人類世,迎接我們的是一個“數字囚籠”,(10)藍江:《走出人類世:人文主義的終結和后人類的降臨》,《內蒙古社會科學》2021年第1期。抑或一種“數字解放”,這是當今亟待思考的問題?!霸诮裉?,因為技術統治時代的到來,技術文明已經失控,也即失去了自然人類的控制,成為一種高風險文明,這也就意味著我們對現代技術的綜觀和掌控成為不可能的,但也正因為這樣,對未來文明的思慮和預期已成當務之急?!?11)孫周興:《人類世的哲學》,第287頁。然而,在對技術本身及其發展趨勢進行反思與預測的同時,更加需要對自人類社會形成以降,技術的發展目的與驅動力量進行重新思考。

資本權力下的技術統治

作為人與自然間的“中介”,技術在不斷滿足人類需要的過程中不斷進步,但在資本權力的宰制下,技術卻成為資本增殖的手段,因為技術的發展依賴于資本的支持,而獲得資本支持的唯一理由是實現更大的資本增殖。資本增殖依賴于人類為滿足需要的消費過程,這種消費依賴于生產,而生產依賴于技術。然而,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們通過消費來滿足的,正是被資本制造出來的不斷膨脹的欲望。質言之,資本權力控制技術發展,技術促進資本增殖;資本權力制造人類欲望,欲望滿足促進資本增殖。在此意義上,技術發展與人類需要都淪為了滿足資本最大化增殖的工具,而現代技術對人的本質改變,使人類又將完全依賴于技術,資本與技術的聯姻共同控制人類,這既造成了技術的異化發展,更消解了人的主體性。

首先,在資本權力的宰制下,現代技術改變了其服務對象。海德格爾在《演講與論文集》中言道:“對人類的威脅不只來自可能有致命作用的技術機械和裝置。真正的威脅已經在人類的本質處觸動了人類。集置(Gestell)之統治地位咄咄逼人,帶著一種可能性,即:人類或許已經不得逗留于一種更為原始的解蔽之中,從而去經驗一種更原初的真理的呼聲了?!?12)[德]海德格爾:《演講與論文集》,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31頁。技術伴隨人的理性發展,人與動物的不同之處在于,人類通過技術改變了事物的本質屬性,而動物只不過可以改變事物的外在結構。但是,現代技術已經觸動了自然人類文明的最本質處,通過生物技術與智能技術造成的人類身、心的改變,使技術逐漸呈現出一種統治的趨勢。因為人類在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都產生了對技術的絕對依賴,然而,這似乎違背了技術與人之間“最初的協定”。在馬克思看來,當人類通過勞動來滿足自身的第一個需要時,就已經孕育著工具與技術形成的土壤?!叭酥疄槿?,是能使用工具,使用工具即有技術?!?13)孫周興:《人類世的哲學》,第103頁。技術作為人類發展的“幫手”伴隨人類社會的產生而出現,并不斷發展。人是技術的最初所有者,然而自機器工業革命以后,現代技術在本質上已經不同于古代技術,“古代技術有一個古代存在學/本體論(ontology)的觀念基礎,而現代技術則有一個主體性形而上學的觀念基礎”。(14)孫周興:《人類世的哲學》,第108頁。作為人與自然的“中介”,古代技術更多地注重對自然的迎合,偏重于在實踐中的探索,而現代技術則試圖在形式科學與實驗的結合中,以主客二分的視角,改變自然與人的關系及存在狀態。不僅如此,機器化流水線的功效強度,也大大超越了古代技術的手工技法。正如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言:“工場手工業作為經濟上的藝術品,聳立在城市手工業和農村家庭工業的廣大基礎之上。工場手工業本身的狹隘的技術基礎發展到一定程度,就和它自身創造出來的生產需要發生矛盾?!?1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26頁。顯然,在早期資本主義社會中,手工業和家庭作坊式的生產效率無法滿足資本增殖的需求,因此,資本不斷將剩余價值的一部分,投入于機器與技術的革新。馬克思在論述資本構成與勞動力需求的關系時指出:“為了表達這種關系,我把由資本技術構成決定并且反映技術構成變化的資本價值構成,叫做資本的有機構成?!?1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707頁。對資本技術構成投入比例的提高,可大大降低資本對勞動力的投入,并可實現更高的個別勞動生產率,這使得個別資本在市場的“自由競爭”中占據了優勢。然而,伴隨生產力的發展,現有的機器、技術將再次無法滿足資本增殖的需要,更高強度的生產需要更高新的機器與技術來實現,這要求資本技術構成的投入比例繼續增加,技術的重要性愈發凸顯。資本為了實現更快速地增殖,必然發展更強的技術作為保障,在此意義上,資本是技術真正的主人。

其次,技術發展不再滿足人的需求,而是滿足資本增殖的需求。資本實現不斷增殖的兩個必要環節是:一方面,消費者派生出更多的消費欲望;另一方面,通過技術進步來有效地滿足消費者的消費欲望。布萊恩·阿瑟在《技術的本質》中談道:“技術總是進行這樣的循環,為解決老問題去采用新技術,新技術又引起新問題,新問題的解決又要訴諸更新的技術?!?17)[美]布萊恩·阿瑟:《技術的本質》,曹東溟、王健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5頁。對于資本來說,無論是“老問題”還是“新問題”,歸結起來,都是如何實現資本最大化增殖的問題。技術為資本增殖釋放了更大的生產潛能,而當現有的技術可能實現的生產效率不能再滿足資本增殖的需要時,新技術又再次出現了。在這樣的循環過程中,技術幫助資產階級的力量不斷增強,并使無產階級的力量愈發貧弱。當然,這并非否認勞動者所創造的剩余價值是資本增殖的來源,只是在技術的幫襯下,工人的勞動獲得了更高的效能,同時,創造出了更多異己的力量。羅薩提出了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加速循環邏輯,他認為科技進步加速了作為引發社會變遷加速與生活步調加速的邏輯開端。(18)[德]哈特穆特·羅薩:《新異化的誕生》,鄭作彧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1頁。然而,從馬克思的理論中我們不難發現,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科技加速進步的直接目的在于使生產加速成為可能,而生產加速的目的即在于滿足消費者不斷增長的消費欲求,從而使資本在消費者實際消費的過程中獲取剩余價值,以實現資本增殖這個唯一目的。正如鮑德里亞所言:“消費節奏的加速,需求的連續進攻,使得巨大的生產力和更為狂熱的消費性(豐盛可以理解為勻稱方程無限的減少)之間的差距拉大?!?19)[法]讓·鮑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2頁。事實上,資本邏輯利用欲望邏輯,通過對主體欲望的控制,使更多的消費場景合理化,技術的進步作為擴大再生產的前提因素,為資本增殖搭建了一個可能實現的重要基礎。在資本權力的控制下,技術的“中立性”已然完全傾斜。如馬爾庫塞所言:“不僅先驗的決定著裝備的產品,而且決定著為產品服務和擴大產品的實施過程……它不僅決定著社會需要的職業、技能和態度,而且還決定著個人的需要和愿望?!?20)[美]赫伯特·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第6頁。

最后,在資本與技術的聯姻之下,人成為資本增殖的犧牲品。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技術的發展,同樣期望著盡可能地取消人的勞動,其根本的目的在于求得降低勞動力商品的價格。馬克思對此例舉道:“現在一個八歲的兒童在機器的幫助下,比以前20個成年男子生產得還要多?!?2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1頁。當資本有機構成比例不斷提高,資本用來購買勞動力商品的投入比例必將不斷減少,此時,原本屬于工人的勞動機會不斷被機器與技術所替代?!耙坏┤瞬辉儆霉ぞ咦饔糜趧趧訉ο?,而只是作為動力作用于工具機,人的肌肉充當動力的現象就成為偶然的了,人就可以被風、水、蒸汽等等代替了。當然,這種變更往往會使原來只以人為動力而設計的機構發生重大的技術變化?!?2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432頁。因此,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技術的發展與革新具有了別樣的意圖,技術的發展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替代了人的勞動,但同時造成了更多人失去勞動的機會。在這個意義上,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現代技術已然失去了其原初的即主體改變自然的工具性意義,轉而發展成為資本統治生命、調節生命的幫兇。在資本通過技術打開世界市場大門的過程中,“機器生產摧毀國外市場的手工業產品,迫使這些市場變成它的原料產地”,(2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519頁。然而,現存的機器也同時存在著被更強大的技術所革新的可能。技術成為幫助資本快速增殖的手段,對技術強度的追逐,似乎發展成一種對于統治權力的追逐。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技術作為連接人類與自然之間的工具,在資本的作用下轉移了其所服務的對象主體。正如馬爾庫塞在《愛欲與文明》中所揭示的那樣,“統治的方式已經發生了改變:它們越來越變為技術的、生產的甚至有益的統治”。(24)[美]赫伯特·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黃勇、薛民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1頁。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現代技術,并未兌現其拯救人受物質奴役的承諾,反之在資本權力的操縱下,幻化成為統治人的新模式。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自由競爭”實則造成了人的不自由,全體人早已失去其主體性地位,技術發展的目的,不再立足于為人的解放而服務,取而代之的是技術作為資本權力下宰制人的手段與工具,完全服務于資本,任何技術的發展,皆需要依靠資本的力量推動,任何需要技術發展來解決的問題,本質上都是阻礙資本增殖最大化或是在資本增殖過程中而產生的問題。

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現代技術并非拓展了人類的本性,而是在資本權力的控制下,奴役著人類的本性,作為資本宰制的工具,一切技術的進步,本質上都會加深資本對人的控制?,F代技術在資本權力的控制下,改變了人的生活方式,改變了社會的發展模式,改變了需要與滿足的價值尺度,更改變了技術發展本身的目的與意義。在現代技術為人類社會帶來經濟利益的同時,也逐漸瓦解了人的存在意義,技術使人類與自然相分離,“它就帶給了我們某種形態的死亡”。(25)[美]布萊恩·阿瑟:《技術的本質》,第241頁。更為重要的是,由資本權力所控制的現代技術,期望將一切都變成技術生產的對象,以服務于資本的增殖邏輯。換句話說,當人類的身、心兩方面都完全地“非自然化”后,技術人類將完全取代自然人類,而這種徹底的技術人類也將徹底消解掉人的“自然性”,完全由技術生產。在這個意義上,現代技術發展所帶來的對人類身、心的改變則尤為可怕,這意味著,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當自然人類文明完全過渡到技術人類文明之時,人類自身將成為技術生產的對象。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將完全成為資本增殖的犧牲品,因為資本權力宰制下的技術已然改變了人類的最本質處,資本權力將通過技術對人的統治,從而徹底統治人類。

技術需要對自然需要的瓦解

恩格斯在致瓦爾特·博爾吉烏斯的信中,通過對流體靜力學與電的發展的考察,揭示了技術發展的重要推動因素,“社會一旦有技術上的需要,這種需要就會比十所大學更能把科學推向前進”。(26)《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48頁。由此可見,社會需要極大地影響著技術發展的速度與方向。然而,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個人與社會的一切需要都是以資本增殖的需要為前提的。因此,當人們不斷習慣并依賴于技術發展所帶來的改變之時,人們也愈發習慣于資本的剝削與宰制,并逐漸忽視其存在。同時,當人們不斷對新技術產生強烈的需求與渴望之時,一切只不過是時間問題。在資本權力與技術統治的相互裹挾之下,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主體已經成為一種“欲望動物”,人們“要”得太多,為“要”而要,這正是自然人類被技術化的后果之一,也是人類被資本化的后果之一。

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論述人的交往關系時提出:需要是人的本質,“由于他們的需要即他們的本性,以及他們求得滿足的方式,把他們聯系起來(兩性關系、交換、分工),所以他們必然要發生相互關系”。(2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514頁。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中馬克思繼續討論了不同層級的人類需要,即人類“自然的需要”與人類“歷史形成的需要”之間的邏輯關系。所謂“自然的需要”,表達的正是人作為高等動物所產生的本能層面的需要。換句話說,“自然的需要”是人為了作為存在于世界上的生物體所必須的需要,“只要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這種需要就是必須的”。(28)王慶豐:《欲望形而上學批判——〈資本論〉的形上意義》,《社會科學輯刊》2015年第5期。因此,作為人類本能需要的“自然的需要”,其滿足程度將直接決定著人是否能夠生存,以及人的生存狀態。與“自然的需要”相對,“歷史形成的需要”則表現為一種超越人類本能的需要,或者說,是一種超越人類“自然的需要”的欲望?!叭绻f‘自然的需要’是維持人類本身再生產的必要的需求,而‘歷史形成的需要’則是超越本能需要的欲望?!?29)王慶豐:《欲望形而上學批判——〈資本論〉的形上意義》,《社會科學輯刊》2015年第5期??偨Y來說,人類“自然的需要”自人類誕生伊始便內嵌于人類的生命之中,“歷史形成的需要”則是伴隨人類社會的形成而出現的。

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資本為實現其不斷增殖的欲望,必然要求人類不斷派生出更多的超越本能需要的欲求,使人們主觀認同并渴望于資本邏輯的宰制與剝削?!百Y本主義最重要的要素之一,就是永不停歇、貪得無厭地榨取財富的強烈需要。之所以會產生這種無窮欲望,是因為財富與權力是不可分割的。資本在很大程度上具有指揮他人和讓他人服從的力量,這就是權力?!?30)[美]海爾布隆納:《資本主義的本質與邏輯》,馬林梅譯,東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18頁。在這個意義上,財富在很大程度上被賦予了權力的意義,資本正是通過這樣的權力,使人們不斷追逐于權力,即不斷渴望于財富的增加,并為此辛勤勞動?!耙虼?資本和勞動的關系在這里就象貨幣和商品的關系一樣;如果說資本是財富的一般形式,那么,勞動就只是以直接消費為目的的實體?!?3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87頁。資本作為一種權力,展現出的是一種同一性的控制,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本質被降格為物的本質,資本通過對物的控制,進而控制著人,人與人的關系也逐漸被物化,即一種“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3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第104頁。因此,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們為了獲得承認,實現交往與滿足,則必須將自己的全部,投入到對物的無盡追求之中。而在對物的絕對追求中,資本邏輯迫使主體“自然的需要”逐漸被“歷史形成的需要”所替代。正如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中所揭露的那樣,“資本作為孜孜不倦地追求財富的一般形式的欲望,驅使勞動超過自己自然需要的界限,來為發展豐富的個性創造出物質要素,這種個性無論在生產上和消費上都是全面的,因而個性的勞動也不再表現為勞動,而表現為活動本身的充分發展,在那種情況下,直接形式的自然必然性消失了;這是因為一種歷史形成的需要代替了自然的需要”。(3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第287頁。為了使這種“物的要素”發展得更為豐富,資本權力通過技術的發展,使主體獲得了更大的生產效能,以滿足被資本刺激起來的更強的致富欲望。主體對物的依賴性,即對資本的依賴性,在實際過程中則展現為對技術的依賴性,在這個意義上,技術作為一種必要的條件,展現出了對人的控制力量。

當現代技術在生物與智能領域的發展,使自然人類文明完全過渡到技術人類文明之后,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技術作為資本增殖的工具,則可實現對人的本質的完全改變,使人完全技術化。由此帶來的問題是,首先,人類將完全依賴于現代技術,進而完全依賴于資本,人類的身、心將完全被現代技術所統治,進而完全被資本權力所統治。其次,伴隨人類的勞動不斷被現代技術所替代,同時,生物技術不斷預設、修復著人類的肌體,人類的壽命將獲得進一步的延長,這似乎實現了一種對人類未來的技術性解放。然而,問題的關鍵在于,這樣的技術實現后,人的解放對于資本的收益何在?因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技術發展的第一要義在于滿足資本增殖的需要,因此,對于技術本身的發展與進步來說,真正將它們無償地廣泛應用于人類的自由與解放,似乎存在著更大的阻礙。更需關注的是,伴隨技術人類文明對自然人類文明的徹底取代,在資本邏輯下,當技術成為一種統治力量完全控制人類之時,技術也將徹底操控人類的需要。技術性的需要,這種資本主義社會歷史形成的需要,將完全替代人類的需要。當生物技術發展到極致,人類最基本的生存需要都要完全依賴于技術以實現,此時,在技術人類文明中,人類對于技術的需要將替代一切自然人類文明中人類“自然的需要”。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技術通過對人身、心的影響,進而激發出調配人類需要的功能,人類對現代技術的需要,使資本權力完全控制著人。人的意義將完全依賴于物的意義,必須賺取更多的金錢,以支付技術對自身需要滿足的服務。在這個意義上,即便現代技術的發展在未來可能使人類實現一種技術性的解放,但人類為了獲得這種解放,將不得不被資本繼續囚禁?,F代技術使人類可實現的壽命越是延長,這種囚禁的時間也將愈發延長;解放越是看似觸手可及,實現越是遙遙無期。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技術對人的解放成為一種幻象,一種虛偽的承諾,無論現代技術發展到怎樣的高度,也從未擺脫資本權力對其的利用與控制,技術從始至終服務于資本。在馬克思所描述的共產主義社會中,人類“自然的需要”與“歷史形成的需要”并非對立而存在,二者皆發展成一種人類的真實需要,即非異化的需要,“共產主義是對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因而是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3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85頁。然而,這一切的美好憧憬,在資本主義社會中,都被資本權力下的技術統治所顛倒了,技術化的需要將徹底瓦解“自然的需要”,發展的目的不再是為了人,人的本質被資本徹底物化了。因此,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無論技術如何發展,社會福利如何提高,人類將永不可能獲得真正的自由解放。

在海德格爾看來,現代技術在本質上是一種存在歷史現象,即具有一種命運性。(35)[德]海德格爾:《演講與論文集》,第28頁。當然,對于這樣的觀點仍然需要我們更深入的理解,但至少在目前來說存在兩個不可否認的事實:第一,現代技術使人類社會的一切發生了最為徹底的改變;第二,這種改變以及改變的徹底性仍將持續下去。因此,對于現代人類來說,是應當對技術人類文明的到來發出最為強烈的抵抗,還是積極謀劃并適應技術人類文明到來后人類的生活及交往方式,這顯然是一個更為深刻的問題?!凹夹g命運論”并非勸誡人類認命于技術,但是,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類在資本權力宰制下的技術統治中,將伴隨技術對人類社會改變的徹底性,迎來一種徹底的異化。在資本權力的宰制下,現代技術所生產出的技術化需要也將徹底瓦解人類“自然的需要”。

規制資本掙脫“技術牢籠”

無論是尼采所言的“上帝死了”,還是弗朗西斯·福山提出的“歷史的終結”,抑或海德格爾所形容的歷史的“另一個開端”,無一不在為人類揭示一個新的現實,即自然人類文明即將退出,技術人類文明即將登場。然而,人類是否已經準備好去迎接這樣的文明時代?人類仍需思考的問題是:技術人類文明的降臨,是否可以使全體人類獲得真正的自由與解放?,F代技術對人類的身、心兩方面都造成了極大的影響,當現代技術已經具備使人類壽命延長,并在絕大程度上替代人類勞動的條件時,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類仍然無法真正實現自由,即便這種自由是一種技術上的自由。因為資本權力將通過技術繼續控制人類的需要與選擇,人類渴望的自由將被資本掛在櫥窗中被包裝成商品進行展示,在這個意義上,人們想獲得技術的支持以實現自由的前提是,仍舊需要高額的等價物去交換。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當自由近在咫尺,人類將更加為之奮不顧身,投入于為資本增殖服務的異化勞動之中。人類“自然的需要”也將徹底被資本主義社會“歷史形成”的技術化需要所取代。所謂的“技術解放”在資本權力的宰制下,實則一個“技術囚籠”,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類受資本“囚禁”的時間,將伴隨他們壽命的延長而不斷延長,直至生命的耗盡。因此,在對技術發展與人類未來的諸多思考中,如何使技術回歸其原初的發展目的,將是一個重要且深遠的理論課題。資本權力消解了技術的“中立性”,同時異化了技術“工具性”的服務主體,在資本權力的宰制之下,技術越發展,人類距離實現自身真正的需要與實現真正的自由將越遙遠。無論在“后人類”時代現代技術將發展到何種高度,我們仍需要對資本主義的社會本質有一個清醒的認識。所以,與其盲目抵抗技術的發展,如“末世論”者們試圖構建一種對技術發展的政治限制;或是渴望逃離技術的籠罩,如“游牧論”者們試圖在數字和智能技術的控制之外實現一種游牧式的發展;再或者陷入一種樂觀的遐想,如“賽博格”式的捍衛人類最后的尊嚴,皆非現實性的抵御手段,人類更應該抵抗的是資本權利與資本權力下的技術統治。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當技術化需要完全替代“自然的需要”之時,所改變的不僅是人的存在方式,更危險的是,資本權力將通過技術完全控制人,并剝奪人的存在意義,同時使資本主義社會陷入一種無法破解的“技術悖論”之中。

因此,問題的根本在于如何調和資本所帶來的社會發展與主體異化間的矛盾。也就是說,不能一味地追求一種消除資本的策略,將資本完全否定,連同資本所帶來的積極因素一并否定,而是應在保留積極因素的同時,削弱或瓦解資本對人與技術的統治權力。為實現這一目標,必然需要對資本發展的邊界進行重塑,使資本力量與統治力量相分離,實現政治邏輯、資本邏輯與人的發展邏輯的協調統一。在此意義上,一切由資本發展所帶來的積極因素,都將通過政治層面的強大保障,最終完全服務于主體自身的自由發展。使技術復歸其原初的職能屬性,真正破解由資本邏輯所帶來的科學技術發展與主體意義喪失間的悖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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