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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國學界的一次糾紛

2023-01-28 09:19南田
蘇州雜志 2022年6期
關鍵詞:吳稚暉章太炎國學

南田

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蘇州知識界聚集了一批老師宿儒和喜好國學的追隨者。他們敦請學術界有名的學者、大師,不定期地在市立公園、吳縣圖書館、青年會、振華女校等地舉辦學術講座,成為全國矚目的國學講習基地。在此期間,蘇州先后誕生了蘇州國學會和章氏國學講習會等學術研討組織。師生之間弦歌不輟,薪火相傳,顯得相當熱鬧。

1937年1月,由金松岑、李根源、陳石遺和張一麐領銜發起的蘇州國學會出版了一種月刊,刊名《衛星》。這份月刊的編輯為陳丹崖和范煙橋兩人,他們都是吳江金松岑的入門弟子。

《衛星》第一卷第一號卷首有一則《編輯余言(下期預告)》,介紹了《衛星》第二號的主要內容,其中有這樣不甚引人注目的一段:

“……至于《紅鶴亭邊瑣語》下期,系辨正二十五年東方雜志第一號所載吳稚暉先生《回憶蔣竹莊先生之回憶》一文中所稱愛國學社學生以皮鞋擊章太炎先生之頰,作者固當時目睹之一人也?!?/p>

《衛星》出版后,正是《編輯余言》中的這一節話語,在蘇州學術界引起了不小的波瀾。

《紅鶴亭邊瑣語》作者署名鶴,《編輯余言》介紹說:這位作者鶴是當年“愛國學社學生以皮鞋擊章太炎先生之頰”的現場目擊者,他對于此事,要有所辨正?!缎l星》第二號連載的《紅鶴亭邊瑣語》中會刊出。

也正是這段短短的預告性話語,在蘇州國學界引起了軒然大波,并激起了章氏國學講習會同人的憤怒。

蘇州國學會與章氏國學講習會,從兩者的歷史來講,系同出一源。

1933年金松岑、李根源等在蘇州成立國學會,章太炎列名為會員,國學會的宗旨是“以討論儒術為主”。

當年國學會邀請章太炎來蘇州講學,一度盛況空前。然而,到章太炎遷居蘇州不久,章太炎在講學中與金松岑意見不合,兩人發生齟齬,一個是強龍,一個是地頭蛇,互不買賬,章太炎隨即憤然聲明退出了國學會。

1935年,章太炎另起爐灶,在錦帆路自宅“以講學旨趣不同,始特立章氏國學講習會”。章太炎特別登報聲明“其舊設之國學會,脫離已過一年”。章氏國學講習會則是“以研究固有文化,造就國學人才為宗旨”,與國學會相互研討切磋的宗旨有顯著的不同。

章太炎早年就有“章瘋子”之號,直言易怒,喜怒形于色,不善克制,而吳江金松岑,也頗眼高于頂,身價自高,這樣兩只“老虎”容于一山,確實很難和諧相處,互相尊重。特別是金松岑的弟子,一到章太炎僑寓蘇州,往往轉而執贄于章太炎之門,這也使金松岑心中有些不平。

章太炎與國學會決裂之后,章氏國學講習會辦得風生云起,有聲有色,習俗向來是外來和尚會念經,且章太炎的世俗名聲和學術聲望大大高于金松岑,一開始,張一麐、李根源和金松岑等也去講習會聽講捧場,自己的國學會也就漸漸冷落。不久,國學會中成員對于章太炎,他們雖欽其名聲,但又不太服氣,吳儂軟語和藍青官話之間的行跡也開始慢慢疏遠。

詩人、散文家易君左對此看得很清楚,他在《自蘇州歸來》一文中,就把1937年前后的蘇州文藝界劃分為十個集團,而章氏國學講習會和國學會,分屬兩個不同的集團。他說:“第一是以章太炎先生為中心的章氏國學講習會,先生死了,還留著不少的信徒,都是以經世文章自命的;第二是以陳石遺金松岑李根源張仲仁諸先生為中心的國學會,會員散布全國,集中蘇州?!?/p>

1936年6月,章太炎去世,國學講習會進入“后章太炎時代”,在章門弟子的主持下,國學氛圍依舊相當濃厚。

次年初,國學會的會刊《衛星》創刊了。當章門弟子看到《衛星》中這段話語時,也等不及看看到底會說些什么,即刻義憤填膺,大興問罪之師。他們寫了一封信罵上門去,同時還把信送刊1937年2月22日的《蘇州明報》,把事態公開化。相對而言,國學會其實還是比較大量的,在《衛星》第二號也刊出了這封對他們并不友好的信件仔細比對,《衛星》上刊出的信在措辭上與報上的公開信略有不同。是章門弟子寫過前后兩稿,還是國學會在刊出時作了一些改動,現在恐怕很難弄清楚了。這里謹錄入明報新聞(括號中為《衛星》刊出的樣貌)之公開信,并酌加標點,以供讀者比較:

國學會衛星刊

不敬先儒章太炎

擬刊載《紅鶴亭邊瑣語》一則敘述以皮鞵擊章之頰故事章氏國學講習會請四老出而主持正誼

樸學大師章太炎,道德學問,為人欽佩。昔年講學于公園圖書館,與李印泉、金松岑兩氏尤為莫逆,有歲寒三友小影。去歲章氏仙逝,二公深致哀悼。昨日章氏國學講習會諸同人,因有人借國學會刊物《衛星》地位,虛構事實,侮辱太炎,特致函張仲仁、李根源、陳石遺、金松岑四氏,請出而主持正誼。

其函云:(敬啟者)頃閱(頃見)國學會新出刊物《衛星》第一期編輯預告,稱下期當刊《紅鶴亭邊瑣語》,其材料為愛國學社學生以皮鞋擊章太炎先生之頰,作者系當時目睹之一人云云。查愛國學社之事,系反對太炎先生者所述,見《東方雜志》第卅三卷第一號,其事之虛實,姑置不論,唯《衛星》藉此以為招徠(推銷)之廣告,則侮辱太炎先生,實為已(泰)甚。竊念國學會本因太炎先生講學蘇州而組織,今太炎先生既逝,會中后進,即不欲報本反始,奉為先師,亦何至入室操戈,攻其前輩。夫生欲以為師,死而以為戲,國學之徒,無行如此,亦只貽學術界之笑辱耳。素仰長者為太炎先生平生摯友,國學會之創設,更賴主持,用敢冒昧訴陳,所望篤念故舊之交,嚴斥后生之妄,警告衛星編輯之人,俾將下期刊物削去《紅鶴亭邊瑣語》一則,并用書面道歉,庶以為不敬先儒者戒,是否可行,尚希 尊裁。臨書不勝惶悚之至。

順候道安

章氏國學講習會朱希祖、汪東、張文澍、金毓黻、王乘六、孫世揚、諸祖耿、馬宗霍、龍沐勛、黃焯、潘重規、潘承弼、鄭偉業、錢紹武、徐復、沈延國同啟。

☉ 章太炎

這封公開信,是講習會的十六名章門弟子聯名寫給蘇州國學會的四個主持人:張仲仁、李根源、陳石遺和金松岑,希望他們能主持“正誼”,他們的訴求是:讓攻擊章太炎的文章《紅鶴亭邊瑣語》???,并作書面道歉。這里說的“皮鞵”,就是皮鞋。

這封信很值得推敲:首先,章氏國學講習會署名的這些人,光憑《編輯余言》這一句介紹,怎么就能判定里面有對章太炎不利的內容呢?他們知不知道《紅鶴亭邊瑣語》出自誰手呢?既然吳稚暉是反對章太炎者,他寫這文章,你們為什么不先向吳稚暉去抗議呢?

《編輯余言》中提到吳稚暉的這篇文章,刊在《東方雜志》第三十三卷第一號,不難按圖索驥。吳稚暉文章中明確提到了愛國學社的學生中有金松岑。以愛國學社當年事件的“目睹”親歷并健在之人,除了金松岑,就沒有其他人了。所以,他們是完全清楚《紅鶴亭邊瑣語》出自金松岑的手筆。他們卻佯作不知,把金松岑列入可以“主持正誼”的四老,《蘇州明報》記者再把“歲寒三友”的大帽子戴上去,將他一軍,逼金松岑開口認錯;退一步講,《編輯余言》的作者可以肯定出自陳丹崖或范煙橋兩者之一,那么,這兩位后進,就可以責以“即不欲報本反始,奉為先師,亦何至入室操戈,攻其前輩。夫生欲以為師,死而以為戲,國學之徒,無行如此,亦只貽學術界之笑辱耳”。這封信把金松岑和他的弟子都攻擊到了。因為大家心里明白,《衛星》的編者陳丹崖和范煙橋,也聽過章太炎講課,雖然不算正式拜門的弟子,至少“無行”是逃不了的。

蘇州國學圈,不過是一個小圈子,章氏國學講習會又是從蘇州國學會另立門戶獨立出來的,其中人物關系盤根錯節,很難截然厘清。譬如現在目為章氏弟子的朱季海,金松岑就請他吃熊掌,還賦詩刊在《衛星》上。

那為什么筆記還沒刊出,章氏國學講習會就這么反應激烈呢?其實,在蘇州國學圈中,聽金松岑說過這個故事的肯定不少,章門弟子自然也不會陌生,正是因為他們知道這個故事對章太炎不利,才會在預告一出現,就激烈地反對。

且看金松岑和他的弟子的應對。

在章門弟子看來,章太炎尸骨未寒,金松岑竟要來翻章的老賬,于是兩會之間矛盾有了一次大發作。

國學會四巨頭,張仲仁是忠厚長者,不以文章名世,李根源主要以書法和金石名,陳石遺以詩和詩話名,只有金松岑有點不同,他對自己的文章相當看重,且相當自負。金松岑著述主要有《天放樓詩集》《天放樓文言》《鶴舫中年政論》《孤根集》《皖志列傳》等,他的名物考證也膾炙人口,如《報恩寺石堪造像索隱》一文,考證北寺塔那個蘇州人所謂的“石街堂”為元末張士誠紀功碑(《吳門表隱》稱石家堂,元代沈萬三置),名震一時,遂成定論。金松岑在蘇州人心目中,也是公認的國學大師。

章太炎之初寓蘇,大家雖然捧場,但日子長了,不免懈怠,畢竟搶了本地大師的很多風頭。章太炎不但在同盟會里是老資格,在國學方面,也是舉國公認的大師,他在世與去世都無法撼動。另一方面,章太炎不是完人,一生得罪的人很多,還有很多逸聞趣事可以說道說道。

這一點,章太炎的孫子也不諱言。章念馳在《我的家》中寫道:“一些小報與無聊文人,不斷發表丑化他的文章,把他描繪成一個迂腐、落魄、瘋癲的老儒、一個落伍的‘民國遺老’。的確,他確實如《紅樓夢》中看門頭目焦大,他曾與老爺一起創業,輩分很高,自以為是,倚老賣老,見到不平,敢罵敢講,大家無奈于他,是個悲劇人物?!?/p>

那么金松岑作為知情人說點掌故,應該可以吧。這或許是金松岑寫作的初衷。

躲是躲不過去的,金松岑只能面對。

果然,《衛星》第一卷第二號在刊出章氏國學講習會的公開函全文的同時,刊出了金松岑的回應。

按:《紅鶴亭邊瑣語》實系不佞之所紀,余與太炎先生為患難之交,邇來雖經事故,蹤跡稍疏,然而歲寒三友,直諒相處,猶是三十年前之舊?!缎l星》首期《編輯余言》(此《余言》非不佞之稿)載辨正稚暉所稱愛國學社學生以皮鞋擊太炎之頰云云,凡頭腦清晰之人,當知此瑣語乃加以辨正而非為證實或引申之也。其中稍載太炎當時言行,則往往在人心口間,初不系乎瑣語不瑣語耳。今姑狥石遺老人之勸,將此稿撤去,至來函所謂不敬先儒者,竊獨以為今世所云先儒,已有不敬其先儒之成例在,況辨正而以為不敬,則證實與引申之為敬,決矣。余言所稱當時目睹之人,夫人而知為不佞,而來函謂為操戈入室,又詆之為無行,夫不佞誠不敢以有行自詡,然觀該函署名乃有二人,前曾委贄見于不佞之門(姑不指出其名),此誠操戈入室無行之稱,當止彼之觴而還酢彼矣。凡諸不佞之所涵隱,茍前途不再以非禮相加,則當始終保存忠厚,不暴之于天下也。金松岑志

金松岑首先直承《紅鶴亭邊瑣語》是自己的作品,其次挑明《編輯余言》不是自己所為,敢作敢當,相當光明磊落。他說自己寫的只是辨正,而不是證實和引申,這就說得有點含糊,意思是說吳稚暉所言,并不切實,我作為當事人,可以從自己的角度糾正一下他的說法。不過,他認為章太炎當年的言行,早已喧傳人口,何待自己來說。這說得不錯,章氏弟子未免過于衛護其師,局量不大了,也許這是“后章太炎時代”章門弟子心中的危機感吧。金松岑作為在場目擊之人,只是說點真相,而不是來借題發揮,你們又擔心、懼怕什么呢?我姑且聽從陳石遺先生的勸說,不把瑣語刊出,也算作了讓步。

金松岑說:“況辨正而以為不敬,則證實與引申之為敬,決矣?!币馑际钦f,他想說明真相,你們以為不敬,那么借題發揮,就是一種敬重么?然后,金松岑開始反擊:你們明明知道“當時目睹之人”就是本人,還要假惺惺作不知道,罵我是“操戈入室”的無行之人。這署名的十六人中,有兩個人何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們曾經執贄拜在我的門下,現在背叛師門,不就是操戈入室的無行之人么?我目前給你們一點面子,如果不再繼續非禮相加,我也就保存點忠厚,不曝光你們了。

這是金松岑有力的反制之術:你們也有辮子在我手里抓著。這兩人,金松岑沒有點名,我們卻可以知道,是諸祖耿和王乘六。兩人過去曾拜金松岑之門,后轉投章太炎,現在居然翻臉不認,大罵老師“無行”,此誠金松岑痛心疾首又無可奈何的。

金松岑還留了后手“茍前途不再以非禮相加,則當始終保存忠厚,不暴之于天下也”。他是希望講和的,莫為已甚,不要大家難堪,我作了讓步,你們也適可而止吧。

作為親歷目睹之人,金松岑到底會在《紅鶴亭邊瑣語》中如何辨正章太炎被愛國學社學生以皮鞋擊頰之事呢?由于《紅鶴亭邊瑣語》沒能繼續刊出,且也無手稿存世,我們已經不能知道了。

吳稚暉在《回憶蔣竹莊先生之回憶》一文中談到的此事,前因后果頗多,與章太炎、鄒容及后來的“蘇報案”都有關。

☉ 鄒容和他的《革命軍》

1903年6月28日 一早,吳稚暉收到一封信,讓他去見負責辦理“蘇報案”的候補道俞明震,因此受到俞明震的賞識,暗示他趕快離開,于是就及時脫走遠飏了,而第二天上午,偵探、巡捕多人一同闖進蘇報館,出示查禁愛國學社和《蘇報》,并要捉拿章太炎、鄒容、程吉甫、龍積之等人。次日,巡捕又來報館尋人,碰巧章太炎在愛國學社賬房,他直接說“余人倶不在,要拿問章炳麟,就是我”,就把章太炎抓走了。章太炎和鄒容被系獄,鄒容甚至失去了生命。

對于章太炎被打,吳稚暉這樣說:

“五月三十日傍晚,何梅士、沈步洲突來余寓,且告曰,今日不了。章枚叔(即章太炎)連日與大家爭吵,今日被數人執其手,行嚴(章士釗)之弟陶年,脫鞋皮擊章嘴巴,渠亦無可奈何。余即暗想,此次舉動,難免不疑我指使。即戲二人曰,他是打過梁啟超嘴巴的(據說在時務報社),你們敢在老虎頭上弄虎須么?共一笑而罷?,F在敦復、陶年皆健在,曾否受我指使,請問彼等可矣?!?/p>

吳稚暉真的對章太炎有些怕懼,且內心有些心虛,不然何以擔心章太炎會疑到自己頭上呢?記得當年章太炎曾對吳稚暉在日本跳御溝的事,罵得很兇,喧傳至今的如:“善鉗爾口,勿令舔癰;善補爾袴,勿令后穿”,弄得吳稚暉相當狼狽,一直耿耿于懷。

現在反觀這件事,章門弟子似乎反應過度,又欺軟怕硬,他們不敢對吳稚暉怎樣,卻對金松岑很不客氣,金松岑的弟子有背叛師門,怒目相向的,也有像楊丹崖、范煙橋那樣,站在師門一邊,堅定不變的。金松岑選擇了息事寧人,忍下了這口氣。

再把話說回來,既然有吳稚暉的回憶在先,國學講習會的章門弟子又何懼金松岑的辨正在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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