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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駱駝祥子》的多重隱喻建構

2023-02-20 22:38
楚雄師范學院學報 2023年6期
關鍵詞:虎妞駱駝祥子老舍

趙 璐

(北京語言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083)

文學作品中的隱喻具有系統性與相似性的映射作用,將人的體驗與生活映射到頭腦中,并反映到作品語言的使用上,蘊含著社會、文化、道德等多個層面的復雜內涵。萊考夫和約翰遜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中強調:“我們認為人類的思維過程在很大程度上是隱喻性的”。①喬治·萊考夫、馬克·約翰遜:《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何文忠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 年,第3頁。束定芳也提出隱喻是“一種人類的認知現象,它是人類將其某一領域的經驗用來說明或理解另一類領域的經驗的一種認知活動”。②束定芳:《隱喻學研究》,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8頁。隱喻不僅可以構筑人對個體自身、外在世界及其相互關系的理解,也可參與建構人物的內心世界、場景與環境的獨特涵義及作品的主題意蘊。老舍在其經典的長篇小說《駱駝祥子》中,以樸素生動的筆調和細膩入微的描寫,圍繞北平車夫祥子對買車的執著追求和他與虎妞的情感糾葛兩條線索,講述了祥子三起三落,最終走向墮落的悲劇命運。在對底層平民的命運書寫中,老舍在《駱駝祥子》這部小說中塑造人物形象和敘事場景時,依托不同語境和場景中人物內心和行為的描寫,將人物復雜的心理與認知映射到具體的飲食行為、病態行為和空間場景上。

一、飲食隱喻中的倫理觀照

飲食是人生存之本,飲食對于生命的本原意義在于它是人生存的基本條件,也由此構成了日常生活的基本內容。老舍在《駱駝祥子》的敘事中,繪聲繪色地展現了北平的平民飲食和隱藏在吃喝中的世態人情。飲食和飲食行為在小說中多次出現,這些隱含作者意圖的概念隱喻集中指向了人物在飲食過程中的各種無意識行為所蘊含的心理情感,同時也指明了傳統的飲食禮俗秩序中人與人之間隱性的倫理等級觀念。

(一)飲食態度中隱藏的兩性關系

飲食是生命延續的物質本源,性是生命繁衍的基本途徑。在情欲被道德抑制的社會環境中,以食喻情或以食喻性的表現手法十分常見?!帮嬍诚笳魑幕侨藗冞\用獨特的思維方式和表現手法來反映主體內在心理取向的一種文化現象,人的思維活動在飲食象征符號向飲食象征意蘊轉化的過程中起著主導的作用?!雹裒拿靼玻骸吨袊嬍诚笳魑幕乃季S方式》,《中華文化論壇》1999年第1期。飲食作為一種符號化的能指,其象征意蘊可以指向主體欲望與情欲關系的所指?!恶橊勏樽印分?,作者以人物之間對待飲食的態度及飲食行為的書寫,暗示主體的欲望和人物之間的兩性關系。作者在敘寫祥子與虎妞的關系這條副線時,多次建構二者共同參與的飲食場景,借由飲食場景及主人公對飲食態度隱喻二者在情欲關系中悖反傳統的兩性關系和主人公祥子內心的對抗態勢。

祥子與虎妞的關系是小說中一條重要的副線情節,二者的兩性關系,違逆了傳統倫理秩序中“男尊女卑”的兩性關系特征,呈現一種倒置的“女尊男卑”的“施—受”關系,隨著小說情節的推進,二者之間的關系也隨之發生變化?;㈡せ榍耙T祥子發生性關系時,充當了長久以來由男性充當的主導者角色,在兩性關系中占據主動權。小說中,虎妞以“不喝就滾出去……要不我揪耳朵灌你”②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47—48頁。的強勢態度表露出主動出擊的態勢,虎妞強勢的勸酒行為隱喻了兩性關系中虎妞的剛硬與強勢,這違背了傳統男性中心主義思想認同的性別秩序,剝奪了祥子作為男性的主導者角色。而在“連喝三盅酒,忘了什么叫作小心”③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48頁。之后,祥子以酒為借口,接受了自己在兩性關系中的從屬地位,將自身壓抑的情欲需求釋放。酒作為一種隱喻道具映射了祥子作為男性主體的欲望,顯露出祥子對強勢的虎妞從抗拒到接受的心理變化。

婚后兩人的日常生活模式中,飲食書寫依然隱喻著兩者的主被動關系。在飲食習慣上,虎妞具有貪吃好吃的特點,“自從虎妞搬來,什么賣羊頭肉的,熏魚的,硬面餑餑的,鹵煮炸豆腐的,也在門前吆喝兩聲”。④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35頁?;㈡Υ澄锏膽B度也隱含了其在婚姻家庭生活中的強勢主導意識。她在吃的方面不許祥子有自己的主張,卻又“老不缺著他的嘴,變著法兒給他買些做些新鮮的東西吃”,⑤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34頁。以對飲食內容的控制彰顯其對婚姻家庭生活的主導權力。處于被動從屬地位的男性主人公祥子,心理上表現為抵制態勢,映射到其知覺上表現為祥子“吃著不香……吃不出汗來”,⑥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30頁。映射到其行為上表現為寧愿在街面上待到很晚,吃飽之后再回家,以一種躲避的態度面對家庭生活。這暗示虎妞與祥子之間一直存續的“主動—被動”兩性關系模式有所松動?;㈡ぴ陲嬍硟热萆蠈ο樽拥目刂婆c其在兩性關系中的強勢態度如出一轍,充滿著操控欲與老嫂子疼小叔般的愛護。而祥子對飲食的鄙夷與拒絕態度則隱晦地表達了自身對男性欲望被動受控的反抗。進入婚姻家庭生活的虎妞,迅速認同自身的性別身份,承擔起家庭主婦的職責,而一直被動接受的祥子,隱藏在對家庭飲食躲避行為背后的心理抵抗姿態促使虎妞逐步走向妥協,同意祥子拉車的要求,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虎妞的強勢主導地位,也使處于從屬地位的祥子在一定程度上掙脫了虎妞的束縛。

(二)平民宴飲蘊含的倫理等級秩序

飲食作為一種文化,不僅是物質性的實體,也是一種社會性存在,在觀念上成為人們社會關系的縮影?!恶橊勏樽印分凶顬橥怀龅卣宫F傳統等級秩序的飲食描寫當屬劉四爺的壽宴,它集中展示了北京平民的宴飲文化及其所隱喻的社會等級秩序。在宴飲中,吃飯的重要性下降,人際功能則得到凸顯,飲食成為整個人際關系的重要媒介,也在觀念上折射了人們親疏遠近的不同社會關系。

劉四爺宴請客人的安排,是中國傳統文化中在親疏、內外、遠近等向度上的禮俗秩序。劉四爺交代壽宴安排時,特意強調了宴請賓客的區分:對待車夫,“早八點半,先給你們擺,六大碗,倆七寸,四個便碟,一個鍋子;對得起你們!”①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14頁。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為前來祝壽的親友準備“三個海碗,六個冷葷,六個炒菜,四大碗,一個鍋子”。②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14頁。劉四爺對待車夫和親友采用的不同宴飲形式正對應了中國傳統社會結構中社會交往順序的差序格局。費孝通將“差序格局”形容為“以‘己’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被人所聯系成的社會關系……像水的波紋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遠,也愈推愈薄”。③費孝通:《鄉土中國》,北京: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8年,第32頁。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由內向外推及的差序格局源于傳統儒家的人倫觀念,而“儒家關于君子小人及貴賤上下的理論仍為社會的中心思想”,④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160頁。即使在《駱駝祥子》故事發生的民國年間,這種傳統的等級尊卑觀念依然存在。正是這種等級觀念參與建構了關于中國文化的概念隱喻系統,并深刻影響大多數中國人。劉四爺對待宴飲對象依親緣及階級結構將其劃分為親友和車夫兩個等級,并以不同的飲食予以招待,正是對這種等級觀念的自覺歸依。作者通過對壽宴這一情節的安排,突出地展現出在差序格局影響下的北京傳統平民宴飲特色,也暗示了中國傳統的禮俗秩序及其對個體潛移默化的影響。

二、個體病態隱喻中的身份撕裂、欲望需求及道德墮落

疾病與病態書寫經常被作者賦予疾病以外的含義,從而使疾病本身具有了隱喻義?!皼]有比賦予疾病以某種意義更具懲罰性的了——被賦予的意義無一例外地是道德方面的意義”。⑤桑塔格:《疾病的隱喻》,程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第53頁。小說中,病態的生理反應與疾病的描寫伴隨祥子墮落的整個過程,病態與疾病被賦予了道德墮落的隱喻涵義。

(一)生理反應隱喻的身份撕裂

病態性的生理反應往往投射出主體的心理狀態,特別是無意識的心理狀態。惡心反胃這一生理行為是一種典型的心理圖式的隱喻性表征?!恶橊勏樽印分邢樽訍盒姆次傅纳矸磻[晦地表露了主人公祥子面臨的身份撕裂狀態和這種狀態下其對自我身份認知沖突在生理行為上的映射??死锼沟偻咴凇犊植赖臋嗔Γ赫摫百v》中提到“食物憎厭也許是卑賤的最基本、最古老形式”,⑥茱莉亞·克里斯蒂瓦:《恐怖的權力:論卑賤》,張新木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 年,第4頁。并以自我對牛奶皮的惡心與抗拒為例闡述了主體通過“排斥自我、把自我吐掉、使自我卑賤”⑦茱莉亞·克里斯蒂瓦:《恐怖的權力:論卑賤》,張新木譯,第4頁。來抵抗強加于自身的身份??死锼沟偻哒J為“原始壓抑找到一種軀體的和有意義的內在標記,即癥兆和符號:厭惡、惡心、卑賤。它是客體和符號的騷動,但并不來自欲望,而來自不能容忍的能指衍生”。⑧茱莉亞·克里斯蒂瓦:《恐怖的權力:論卑賤》,張新木譯,第16頁?!皭盒姆次浮边@一生理機能,在一定程度上折射了主體對自身軀體內在的不能容忍。

《駱駝祥子》中作者兩次著墨書寫祥子惡心反胃的生理反應,而這兩次反應恰好都發生在祥子自我身份發生變化之后,并伴隨著周圍人的議論或調侃。祥子牽著駱駝從西山兵營逃回城中,眾人知道祥子的經歷后,對祥子的稱呼變成了“駱駝祥子”。祥子休養三天后在餛飩攤,“呷了口湯,覺得惡心,在口中含了半天,勉強的咽下去”。①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29頁。惡心這一生理反應表面上是因為祥子提心吊膽地經歷了多日動蕩逃回北平城時,心緒驟然舒緩,進食過快過猛。實際上也是祥子在心理上對周圍人叫他“駱駝祥子”這一貶抑性稱謂的抗拒情緒在生理行為上的折射,是祥子從西山兵營逃跑時牽走駱駝后,內心對自己從淳樸正直的車夫到偷竊者的身份撕裂引發的生理反應,是撕裂身份引發的自我認知排斥。這一生理動作一方面將湯吸食到身體之中,另一方面又是主體對其排斥的反應,通過這個吸食和排斥的雙重作用,才造成了“惡心”的外在表現形式,正是這種逆向辨證的過程,揭示出主體——祥子形象塑造過程的復雜性。而在為劉四爺籌備壽宴時,祥子因與虎妞的關系而遭到其他車夫調侃,祥子“剛吃下去的那點東西在胃中橫著,有點發痛”,②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19頁。又一次產生惡心反胃的感覺。此時的祥子,剛被虎妞以懷孕威脅其迎娶她,失去了“由鄉間帶來的那點清涼勁兒”,③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50頁。又遭遇孫偵探詐騙,失去了辛苦積攢的買車錢。其身份由一個潔身自好的男青年變成被車廠主女兒虎妞引誘而與之發生了性關系的人。其他車夫的調侃與諷刺刺激了祥子對變化后自我身份的排斥。這一排斥心理映射,其實就是對自我身份認知的撕裂。

(二)病態貪食行為隱喻的欲望需求

《駱駝祥子》中的女性形象虎妞被塑造成一個外表丑陋、行為彪悍、性格潑辣卻又精明能干的悍婦。與祥子結婚后,作者著意敘寫了一個虎妞獨有的個性特點,即貪吃?;㈡ぐ岬酱箅s院后,從不虧嘴,不僅讓祥子給她買來各色零食,懷孕后更是支使小福子“一趟八趟的去買東西”,④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68頁。形成一種近乎病態的暴食?;㈡さ呢澇跃推浔举|而言是一種個體對生存自我的極致追求,即對享樂的貪圖和對欲望的放縱。作者筆下的虎妞之所以貪食也與其成長環境導致的心理問題密不可分。

弗洛伊德以身體不同部位獲得性沖動的滿足為標準,將人格發展劃分為五個階段,分別是口唇期、肛門期、性器期、潛伏期和生殖期??诖狡诒局笅胗變簳r期所處的一種完全不自立的狀態,需要依賴母親或者其他養育者來生活,以“口”來探索世界。在傳統中國人的人格發展進程中,經常會出現比較明顯的口唇期遺留現象,即在成年之后,仍希望以“口”來面對世界,渴求別人照顧,這一口唇期遺留現象也包括對食物的過分強調和追求。人格發展固著于口唇期的成年人,其性心理發展也常出現異?,F象,表現為非正常的性行為,而如果這種異常的性心理受到壓抑,也會外顯為對食物的過分渴求??梢哉f“對一個口腔型的人格來說,則‘吃’幾乎就是‘性’的代用品”。⑤孫隆基:《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35頁?;㈡ぷ鳛橐粋€具有豐富社會經驗的成年女性,卻對食物,特別是零食情有獨鐘。對食物的過分強調甚至病態的追求,暗示其人格發展固著于口唇期,隱喻其對性的渴望和對他人關愛與照顧的需求?;㈡Υ缘膽B度遵從了自我欲望的指引,她對飲食的無限度索取實質上是青春期性意識覺醒時性欲未得到滿足的生理代償,虎妞暴食的生理行為實際上隱喻其對性欲的需求。人格被壓抑在口唇期的虎妞,將對性的壓抑轉化成對食物的依賴。食物在這里起到了性需求的代償作用。

從馬斯洛的心理需求層次來看,作為車廠老板女兒的虎妞,在生理需求層面,特別是飲食上并不缺乏,但在安全需求和愛與被愛需求層面上卻是極匱乏的?!盎㈡らL期生活在一個被遮蔽的世界里面,她受到的是流氓家庭的粗野熏陶;又是在一個粗野的車夫社會里摔打掙扎”,①陳思和:《〈駱駝祥子〉:民間視角下的啟蒙悲劇》,《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3期?;㈡さ某砷L過程中,母性關愛是缺失的,而父親劉四是流氓出身,粗暴陰狠,導致虎妞的成長環境不僅缺乏安全感,更缺乏愛與被愛的條件。因此虎妞被迫養成了男人一樣的性格,強悍而精明地面對社會?;㈡Π踩男枨蠛蛯Ρ粣鄣目释D化為生理需求層面的外顯表現形式,即對飲食的病態性追求。在基督教的觀念中,暴食(gluttony)是七宗罪的一種,象征人的貪婪、失控和沒有節制?;㈡︼嬍澈翢o節制地追求,恰也暗示了其在安全需求層面和愛欲層面難以克制的欲望追求。

(三)疾病隱喻的個體道德墮落

《駱駝祥子》中除了對病態的隱喻書寫外,也直接描寫了主人公的疾病。作者對祥子的疾病書寫,不僅映射了關于道德與倫理的判斷,也折射出當時的社會環境對個體墮落的巨大影響。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曾指出“疾病本身一直被當作死亡、人類的軟弱和脆弱的一個隱喻”,②桑塔格:《疾病的隱喻》,程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第86頁。不同疾病本身所負載的心理內涵是不同的,而“在疾病被賦予的某些道德判斷之下,潛藏著有關美與丑、潔與不潔、熟悉與陌生或怪異的審美判斷”。③桑塔格:《疾病的隱喻》,程巍譯,第115頁。

祥子真正走向徹底的墮落是在夏家拉包月時與夏太太茍合染上性病之后。祥子性病的隱喻建構在兩個過程之上:其一,祥子作為個體本身開始主動滑入放縱性欲的深淵,并逐步放棄了對自我的倫理約束。之前主人公祥子對性始終抱有畏懼的態度,從祥子的心理活動來看,他認為性給身體帶來的傷害會損傷他賴以謀生的根基,當聽到車夫們談及“一成家,黑天白日全不閑著,玩完……不如打一輩子光棍,犯了勁兒上白房子,長上楊梅大瘡,認命!一個人,死了就死了”④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37頁。時,祥子不禁聯想到結婚的自己,也深感體力不如從前。因性導致的疾病被賦予了生命沉淪的隱喻涵義。祥子原本具有強烈的性羞恥觀念,被虎妞引誘而發生性關系并被迫娶虎妞為妻后,祥子洗澡時看著自己的肢體都會產生類似女性被奪貞后的羞赧之感。然而與夏太太茍合后,祥子一改從前對性的羞恥觀念,“平日最怕最可恥的一件事,現在他打著哈哈似的泄露給大家”,⑤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84頁。喻示祥子主動放棄了自我的倫理堅守,滑入墮落的軌道。其二,與祥子同為底層的勞動者對社會倫理道德判斷的混亂與割裂。在中國傳統倫理語境下,“楊梅大瘡”或“花柳病”,通常兼含性放縱或性濫交之意,也因此成為一種隱性的道德評判或社會評判,寓意個體性生活的不加節制,這也與之前祥子對待性的謹慎態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是,同為底層的車夫們,“誰也不覺得這可恥,都同情的給他出主意,并且紅著點臉而得意的述說自己這種的經驗”。⑥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84頁。同為底層車夫的旁觀者沒有批判祥子的道德不潔,而是以半同情半炫耀的姿態為祥子提供治療建議,暗喻當時傳統的倫理道德觀念在現代城市社會環境中面臨的崩塌危機。

三、空間隱喻中的內心世界

文學作品中建構的空間通常包含著人物與場景,空間場景以其實體性為人的抽象概念與認知提供了建構基礎?!恶橊勏樽印分凶髡咔擅钸\用空間話語隱喻主體內在心靈世界,以物理空間作為主人公祥子心理空間的支撐,利用隱喻性空間敘事表達出人物內心情緒的真實狀況。其中典型的空間場景包括祥子與虎妞婚后大雜院的小家和夏宅的廚房空間,兩者分別展現了主人公祥子內心的矛盾沖突。

(一)家宅空間容納的矛盾心理

在常見的空間場所中,家宅常以一種庇護所的形象出現,深深扎根于個體無意識中,巴什拉認為“家宅是形象的載體,它給人以安穩的理由或者說幻覺”①巴什拉:《空間的詩學》,張逸婧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第19頁。。家作為一個避風港,映射在人的普遍認知中是安穩、平和的象征,具有保護作用和抵抗外界的作用,而“家宅的保護和抵抗價值轉化為人性價值。家宅具備了人體的生理和道德能量?!雹诎褪怖骸犊臻g的詩學》,張逸婧譯,第57頁。對祥子而言,他與虎妞婚后在大雜院的兩間小屋,有著雙重的隱喻涵義:小屋既是祥子新婚的居所,為其提供肉體與心靈的歸依之所,又是祥子渴望逃離的樊籠,是他寧愿在街上拉車奔忙也不愿面對的壓抑情緒的實體化場景。

最初搬到大雜院,看到白得閃眼的新房配著血紅的喜字,祥子倍覺嘲弄;新舊的器物合在一起,在祥子看來與虎妞一樣,既舊又新。這兩間小屋仿佛虎妞撒開的一張大網,將他與虎妞綁定在一起,成了無處可逃的籠中鳥。隨著虎妞開始進入家庭生活角色,將日常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祥子在心理上又對小屋充滿了依戀之情,“屋子里那點香味,暖氣,都是他所未曾經驗過的。不管她怎樣,他覺得自己是有了家。一個家總有它的可愛處”。③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30頁。有了虎妞操持的家于祥子而言,隱含的束縛意味有所消解,給予其情緒上的紓解和空間上的容納,并顯露出家宅本身所蘊藏的地母屬性。在虎妞難產而死后,作者描寫祥子呆呆望向沒有了虎妞的屋子,望向屋子里的物什,寥寥數筆展現出主人公祥子對自己即將告別的家宅空間的眷戀和對亡人虎妞的一絲懷戀之情。祥子對自己的家宅空間始終懷著逃避與眷戀的矛盾態度,而這兩種交織在一起的復雜態度實際上也暗示出祥子對虎妞的內心沖突。對虎妞在婚姻家庭生活中的付出,心安理得的接納是祥子對家宅空間眷戀的原因,而他對家宅空間的逃避心理則源于對虎妞性索取的抗拒情緒和因被騙結婚導致的羞憤和躲避心態。

(二)廚房空間承載的欲望糾葛

中國傳統家庭中,廚房是一個相對密閉的空間,日常家庭生活中飲食行為多與廚房這一空間相關聯,買菜做飯既是家庭生活的一種基本構成因素,又隱喻家庭生活基礎之上的一種兩性秩序,即女性在廚房空間的主導性。祥子與夏太太之間不正當的兩性關系也是經由夏宅廚房空間這一場景暗示出來。

夏太太辭去女仆后自己下廚做飯,讓祥子買菜并幫忙做飯,將祥子引入傳統意義上排除男性的家庭廚房空間,參與了買菜做飯這種通常由女性主導的家務勞動并成為被動從屬的一方。下廚做飯的夏太太穿著時髦并散發強烈的香水味道,顯現出嫵媚與誘惑。作者書寫了祥子內心的忖度:“她已經露出點意思來了吧?要不然,干嗎散了楊媽而不馬上去雇人,單教祥子幫忙做飯呢?干嗎下廚房還擦那么多香水呢?”。④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82頁。從祥子的內視角出發,夏太太只讓自己幫忙,又渾身散發誘人的香水氣味,無一不表露出女性的魅惑與挑逗意味。狹小的廚房空間容納了夏太太的女性誘惑與祥子自身作為男性的本能欲望,兩人曖昧的情欲態度充斥著廚房空間。夏太太輕描淡寫、自然大方地支使祥子幫忙買菜做飯、吃飯、收拾,讓祥子內心涌起欲望的希冀卻又在希冀和膽怯中左右為難。在廚房這一幕之后,祥子對待主人夏先生從因其小氣猥瑣而討厭變成了憎恨,內心已充滿了對夏太太的男性欲望,不自覺地流露出對夏先生的敵對意識。

這個符號化的廚房空間承載了祥子的男性欲望糾結,祥子進出廚房時的心理描寫展示了其內心的情欲翕動,隱喻著祥子內心的本能欲望與倫理觀念的強烈沖突。作者在書寫男性主人公在欲望中淪陷的同時,也將夏太太置于妖女惑男的傳統兩性關系的敘事模式中審視,夏太太在廚房這一飲食敘事場景中展現的情欲魅力,成為祥子欲望執行的載體,這里的空間隱喻敘事拓展了人物心理空間,表露出壓制在人物無意識層面的真實情緒,使人物形象豐富而立體。

綜上所述,老舍在《駱駝祥子》中以多重隱喻,試圖建立表象世界與內在世界的意義關聯,通過隱喻的敘事策略塑造多維立體的人物形象,展現傳統社會倫理規約下底層平民的欲望掙扎與悲劇根源。從作者建構的多重隱喻的運行機制上來看,它建立在中國傳統倫理所共有的心理認知基礎上,其中隱含了時代所特有的烙印,也融入了作者對底層人民的悲憫與關懷和對個體生命欲望的感知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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