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窩子

劉梅花

冬天，大雪覆蓋毛藏深山。風卷著雪吹過高山，冷得狐貍直磕牙叉骨。動物們紛紛往山腳撤退，尋找避風的山彎彎。

牧人的冬窩子在河邊，門前枯黃的披堿草一眼望不到邊，讓食草動物們眼饞得不行。牧人轉場，夏天在深山海拔最高處，冬天在海拔最低處。冬窩子這個地方很暖和，門前這片牧草是留給羊群的，圍了柵欄。羊群怕冷，揚風攪雪的時候，就躲在冬牧場吃草。

狼不敢到冬窩子來，雖然有一群肥羊。雪豹也不肯來，它喜歡獨來獨往。黑熊同樣不來冬窩子，它總是躲在半山腰的森林里縮手縮腳。這些大獸都怕牧人，最好互不打擾。

野兔子和野石羊結伴跑到冬窩子來吃草。天蒙蒙亮，有時候下雪，有時候天晴。兔子貼著地皮鉆進鐵絲網柵欄，一頭撲進美味的枯草里，咔嚓咔嚓咀嚼。

野石羊拿蹄子扒拉鐵絲網，扒拉出一個缺口，腦袋和前蹄伸進來，掙扎一番，終于鉆到圍欄里，高興得咩咩大叫。嗯，披堿草、燈芯草、車前草，各種各樣好草，都是石羊喜歡的，趕快大吃一頓。

牧人給生病的羊羔子喂牛奶喂藥，把它們抱到暖棚里。他的屋子是石頭砌的墻，很小的窗，屋子里爐火旺，暖烘烘的。他站在門前，高聲吼著，想攆走野石羊。石羊一群一群，吃光了牧草，羊群沒吃的了。

野石羊聽見牧人的吼聲，不在乎，頂多朝前跑一段，低頭繼續吃。它還沒吃飽呢，急什么。牧人打發笨狗去攆偷草吃的家伙們。

牧羊犬很難訓練，牧人只好養了一條土狗。然而土狗膽子很小，倘若深夜里狼偷偷來，它不敢去打架，怕被狼吃掉。打發它去攆石羊，這家伙和石羊特別熟，一見面打打鬧鬧，玩得好開心，牧人怎么喊它都不回屋子。

野兔子吃飽了，身子一弓一弓逃走，因為土狗會兇它們，朝它們汪汪大叫。野石羊死皮賴臉地跑來跑去，直到太陽落山才走掉——柵欄里安全，狼、熊這些獸不敢來。

夜里，深山會有各種聲音。風吹著巖石發出金屬般的聲音，硬而清亮。夜貓子亂叫，狼在山頭上長長嗥叫。此時，半山腰的森林里窸窸窣窣，一群馬鹿踮著腳尖悄悄跑下山，直奔牧人的冬窩子。它們餓了。

馬鹿的彈跳力極高，它們遠遠跑來，一縱身跳過柵欄，跳進圍欄里面，飽餐牧草。牧人坐在窗前喝茶，看見一群馬鹿黑壓壓地吃草，跑出去吆喝幾聲。馬鹿和牧人太熟了，一點都不怕他。

后來牧人扎了幾個稻草人，立在柵欄邊嚇唬馬鹿。然而馬鹿認得牧人的破衣裳，知道是個假人，繼續吃草。它們甚至調皮地吃掉破衣裳底下的干草——愚蠢的人類，讓你狡詐，嚇唬我們。草是山野的，誰都可以吃。

土狗懶得很，夜里根本不肯動彈，不想去攆馬鹿。當然它和馬鹿也很熟，常常遇見，彼此打個招呼。土狗不吃草，覺得牧人小里小氣，冬牧場很大，馬鹿吃一點枯草也無妨嘛，何必大喊大叫？土狗確實很失職，它喜歡和動物們玩耍，不管牧場里的草夠不夠羊群吃。但是遇見過路的人，它又厲害得很，又撲又叫，牧人不得不白天拴住它，夜里才放開。

天一亮，馬鹿群立刻撤退，噌噌跳出柵欄，躲到森林里去了。土狗汪汪幾聲，給牧人匯報，意思是自己攆走了馬鹿。馬鹿前腳剛走，石羊兔子后腳趕來，鉆進柵欄覓食，土狗假裝沒看見。冬牧場好忙，不停地喂養各種小動物。

如果你覺得馬鹿不怕人，那就錯了。馬鹿對陌生人相當警惕，稍微有個風吹草動就逃之夭夭。尤其是夏天，馬鹿簡直警惕到了極點，能嗅到任何危險。為啥呢？因為鹿茸唄。

夏天的馬鹿腦袋上的角還很軟，沒有骨質化，這樣的鹿角叫鹿茸，是中藥材，特別貴。只有人類惦記著鹿茸，這一點馬鹿的遺傳基因里有提示。每到夏天，馬鹿對風里傳來絲毫氣息都不會大意——陌生人中并非沒有獵手，山外也不是沒有壞人。

農歷五月，牧人轉場到山頂夏牧場。馬鹿群跟到了山頂，不遠不近，在他眼皮底下晃蕩。清晨，如果牧人睡得很沉，馬鹿還會悄悄跑到帳篷前，窺視一下他在干什么。

有一天牧人正在忙，土狗跑來，在門口狂吠。他走出門，見不遠處有只馬鹿一臉無辜地看他。牧人跟著土狗和馬鹿，走了好一陣子，才發現一只馬鹿被鐵絲網柵欄纏住了角，正在哀號掙扎。牧人吼叫著，截斷鐵絲，解開馬鹿。土狗跟著馬鹿跑了，很遲才回來，牧人都不知道笨狗去哪里野了。

然而有一年，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整個夏天，一只馬鹿都沒有出現。沒有馬鹿群的夏牧場，讓牧人覺得孤獨極了。土狗也覺得寂寞，動不動愣神，支棱起耳朵向山野里打探。唉，一只馬鹿都不來，好煩啊。

秋天，牧人正要轉場，準備返回冬窩子的時候，馬鹿群突然出現在山頂，遠遠地看著牧人，傳達出別來無恙的那種小歡喜。

牧人不清楚馬鹿群發生了什么，土狗又不會說話，不然打發它去問問。牧人在一個落滿清霜的早晨轉場，牦牛馱著帳篷，馬馱著牧人，狗跟著羊群，一大家子浩浩蕩蕩趕往冬窩子。

路上碰見的鄰居告訴他，前幾天警察抓走三個盜獵者。

原來呀，這三個盜獵者初夏時偷偷摸摸進了山，想獵殺馬鹿盜取鹿茸。然而他們沒想到的是，馬鹿早就嗅出異樣的氣息，逃之夭夭了。整個夏天，盜獵者踏遍整片森林，一只馬鹿都沒發現。沮喪的盜獵者不想空手而歸，打了幾只石羊，被森林警察當場抓獲。

盜獵者被抓走后，馬鹿群回到了故園，跑到山頂去看牧人。牧人覺得簡直不可思議，連他都沒有發現獵手，馬鹿是怎么發現的呢？

鹿群跟著牧人跑到山下，繼續光顧冬牧場。要是馬鹿會說話，牧人真想問一句，嗨，小家伙們，夏天你們到底躲在哪里？

收莊稼的時候，山外農區的人才發現，夏天馬鹿群藏在莊稼地里，吃了一個夏天的莊稼，到處留下馬鹿蹄印。

盜獵者進山后，馬鹿群立刻出山，躲到百里之外的農區，留給他們一座空山。等他們被抓后，鹿群重返故里。牧人說，馬鹿的聰明勁兒簡直可以和狼媲美。

馬鹿不僅機靈，而且和狼干架，一點也不怯。它們的彈跳力極高，跑得那么快，一架打下來，狼占不到半點便宜，指不定會被馬鹿一蹄子踢傷。

深山的動物世界相當奇妙。狼詭異得很，沒啥活動規律，喜歡成群出現。狼吃羊，只能吃一只，卻非要一下子咬死很多只。而雪豹不一樣，雪豹獨來獨往，即便偷襲羊群，也不貪心，挑一只吃飽就走，不會禍害別的羊。狐貍能偷走小羊羔，還能打敗個頭小的狍鹿。

牧人一輩子放牧，看慣了山野里的小動物。小獸和大獸都認識他，狼熊避開，馬鹿不遠不近，鳥雀跟著他嘰嘰喳喳叫。土狗很傻，有時候被哪個小獸拐走，天黑才跑回來，餓得前胸貼后背。它不是野獸，在山野里找不到吃的。有一種藤蔓草長得很快，牧人叫它“日行千里草”。有時候他發現笨狗在細嗅草葉子，這家伙一定忘了自己是狗。

三九寒天，大雪封山，大地白茫茫的。牧人屋頂上冒起炊煙，濃極了。小動物們盯著炊煙，準時摸到冬窩子來吃草。牧人喝著茶，朝窗外看一眼，輕輕一笑，這些調皮搗蛋鬼們，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