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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馬怒奔

2023-03-15 07:58
延河(下半月) 2023年1期
關鍵詞:林芝黑馬畫廊

夏 青

徐駿巖離開這城市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常常在睡熟中夢到一匹黑馬,黑馬體型剽悍,額頭正中有一塊白色的斑點,一身烏黑油亮的皮毛沒有一點雜色,在月光下閃閃發亮,馬腿、馬背和雙肋上,凸起一塊塊發達的肌肉。有時候,黑馬臨河而立,有時候黑馬站在懸崖邊,對著一輪圓月嘶叫著揚起前蹄,我一次次試圖靠近黑馬,每次我走到黑馬身邊,黑馬長嘶了一聲,撒開馬蹄奔向遠方,馬蹄聲過處,揚起一陣陣灰塵,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徐駿巖是這個城市一所中學的保安,他和天底下所有的保安一樣,籍籍無名,無人在意,關于他的情況,就連他所在單位也沒有幾個人清楚。我原本也不知道在這城里有徐駿巖這么一號人,更沒有想到我會與他有什么交集,促使我們接觸的是我的姨媽劉雪佳。

劉雪佳是我媽媽的堂姐,也是徐駿巖所在中學的副校長。一個星期天中午,姨媽來到我家,和我說起他們學校有個叫徐駿巖的保安畫家,問我能不能把徐駿巖其人其事在社會上好好宣傳一下?姨媽就像我年過九十、整天沒完沒了嘮叨的外婆,反復向我說起徐駿巖的人和畫是如何如何好,就好像一個老太太在街頭巷尾逢人就夸她年過四十還沒嫁出去的女兒,這過度迫切的神情和讓人辨不清真偽的溢美之詞反倒是讓我懷疑那位保安畫家是不是真有實力?是不是真像她吹噓得那么神乎其神?姨媽看出我的疑慮,她從肩上的黑色真皮挎包中掏出手機,將她拍攝的徐駿巖的畫一幅幅發到我微信中。

姨媽的要求讓我深感為難,我是市文聯創作中心的一個專業作家,并不是記者,這些原本該記者干的事情,我一個作家干起來相對吃力,最要命的是我對繪畫一竅不通,根本沒有能力鑒別一幅畫的水平是高是低。

我說:“這事還是找記者干好些?!?/p>

姨媽說:“我不認識記者?!?/p>

我說:“這還不簡單,我給你介紹幾個?!?/p>

姨媽頓了頓,說:“你就幫幫人家吧,人家一個人大老遠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城里來打工,多不容易?”

我立刻識趣地閉上嘴,姨媽這態度是鐵了心要賴上我了,別的先不說,就憑這層血緣關系和“姨媽”這塊長輩的招牌,我再怎么推辭都是白搭。

我坐在沙發上,在手機中一幅一幅瀏覽著姨媽發來的水彩畫和國畫,憑我那點少得可憐的對畫的品鑒常識來鑒別畫的好壞,以一個門外漢的眼光來看徐駿巖的畫,不管是荷葉下的錦鯉、遠山下的鄉村民居,還是一匹匹迎風狂奔的黑駿馬,每幅畫都畫得活靈活現,我越看越震驚,要不是姨媽介紹,我真無法相信這些畫居然出自一個保安之手。

我說:“我先考慮一下,晚點回復你?!?/p>

送走了姨媽,我把徐駿巖的畫通過微信發給市書畫協會主席趙志宣,又在微信中留言問,趙主席幫我看看,這些畫畫得怎么樣?說實話,不用來客套應酬的恭維。

沒多久,趙志宣在微信中回復我,畫得很不錯。

我留言問,好在哪里?

趙志宣留言回復說,畫畫你是個門外漢,和你說了你也不懂,我就不浪費口舌了。這句話后,是一連串捂著嘴譏笑的表情包。

我無暇理會趙志宣的嘲諷,留言問,真話假話?

趙志宣回復說,千真萬確。

不久,趙志宣在微信中問我,誰畫的?

我回復,一個保安。

趙志宣問,保安?真話假話?

我模仿他的語氣回復,千真萬確!這句話后,也是一連串捂著嘴譏笑的表情包。

我第一次見到徐駿巖是在他學校的操場,一場暴雨剛停,操場的水泥地面經過暴雨的沖刷,格外干凈明亮,花園里種滿桂花樹、香樟樹、辛夷塢,還有很多樹我叫不出名字,花園間有水霧繚繞,風里有種潮濕的寒氣,徐駿巖站在一棵香樟樹下,穿著一件深藍色的保安服,戴一頂印有保安字樣的深藍色帽子,一身古銅色的肌膚,至少一米八的個兒,體型健碩,還長著一對很好看的酒窩。

采訪是在學院圖書館的一處角落里進行的,我們坐在一張小圓桌前,陽光投進玻璃窗照在徐駿巖身上,他臉上的笑意和陽光一樣燦爛。我拿出筆記本、錄音筆、煙、打火機。我掏出一支煙遞給徐駿巖,他擺擺手,說:“謝謝,我不會?!?/p>

我抽了一支煙,采訪開始。

徐駿巖出生于貴州東部一個偏遠鄉村的一戶農民之家,兄妹三人中,徐駿巖最小。徐駿巖自幼酷愛繪畫,從小學二年級開始,徐駿巖便臨摹花草蟲魚開始自學畫畫。那時候,學校沒有專業的美術老師,沒有人給徐駿巖提供專業的指導,一切全靠徐駿巖對身邊景物的臨摹自學。

對于自家的經濟狀況,徐駿巖也很清楚,終于有一次,徐駿巖鼓足勇氣向父親提出想學畫畫,父親愁眉不展地看著徐駿巖,說:“你看看我們家里的情況,能供你們三姐弟讀書就不錯了,哪有錢供你學畫畫?”

徐駿巖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黃昏,他走出家門,獨自一個人走進后山的一片竹林中,坐在一棵楠竹下,夕陽的光透過竹林照在他臉上,也灼痛著他的雙眼。徐駿巖用手揉著眼睛,淚水濕了一臉。自那以后,徐駿巖再也沒有和父親提過學畫畫的事情,每天放學回來,他把自己關在臥房里埋頭畫畫,沒錢買畫紙,徐駿巖把每個學期沒用完的作業本裁剪下來,把廢書的空白扉頁裁剪下來,裝訂成畫冊,就這樣一直畫到初中畢業。

初中畢業后,徐駿巖輾轉前往廣西、廣東、浙江、福建等地打工。在長達二十多年的打工生涯中,徐駿巖白天工作,夜晚回到宿舍練習繪畫,不管多累多困,每晚都要堅持畫上一兩個小時。隨著網絡、手機和抖音的興起,徐駿巖的求學之路出現了轉機,他開始通過手機跟隨一些畫家的教學視頻學習繪畫,直到那時,他才算真正有了老師。

徐駿巖結過一次婚,那時他在廣州一家大酒店當保安,他媳婦是當地一家電子廠的女工,夫妻倆育有一子?;楹?,徐駿巖每天工作之余把全部心思都用在畫畫上,別說有什么社交活動了,就連他媳婦提議晚飯后一起出去散散步,徐駿巖也很少依從。時間一長,夫妻倆的矛盾多了起來,大多是徐駿巖媳婦先挑起的,一鬧起來就沒完沒了,弄得徐駿巖苦不堪言。

徐駿巖的婚姻只維持了三年就慘淡收場,導致夫妻倆最終離婚的原因是兩人的一次口角,徐駿巖也沒有料到,那次口角會把他們夫妻的關系推進無法挽回的深淵。那天晚上,徐駿巖媳婦要徐駿巖陪自己去看一個剛來廣州打工的閨蜜。徐駿巖正在埋頭畫一只鳳凰的翅膀,他頭也不抬地說:“你自己去唄,你們姐妹倆聚,我一個大男人夾在中間多不好?”

徐駿巖媳婦冷笑一聲,說:“別說得比唱得好聽,你是舍不得丟下你的畫吧?”

徐駿巖繼續埋頭畫畫,沒有理會他媳婦。徐駿巖媳婦來了氣,說:“你都畫了十多年了,別說讓你畫出什么名堂了,就連一幅畫也沒賣出去,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根本就不是那塊料!”

徐駿巖還是沒出聲,繼續在畫盤中調著色。徐駿巖媳婦越發來氣了,說:“保安就老老實實做你的保安唄!戴上眼鏡你就以為你是徐悲鴻了,不是我糟踏你,就算給你穿上龍袍你也是個保安!”

徐駿巖媳婦越說越來勁,在她每句話停頓的間隙,她要么從鼻孔中噴出一股冷氣,要么爆發出一兩聲尖銳的冷笑。徐駿巖拿起畫板和筆,一頭扎出屋外。

出了門,徐駿巖徑直來到在珠江邊,找了一個相對安靜的地方坐下,背靠著一盞路燈,繼續畫他沒畫完的鳳凰。等徐駿巖畫完畫回來,徐駿巖媳婦已經把徐駿巖這些年畫的幾十幅畫全部付之一炬,連顏料也被徐駿巖媳婦扔進路邊的垃圾箱里。

徐駿巖生平第一次動手打了他媳婦,打得他媳婦全身青一塊、紫一塊。徐駿巖打完他媳婦,兩人的婚姻也走到了盡頭。離婚后,兒子跟了他母親,徐駿巖離開了廣州,獨自去往福建打工。

徐駿巖到這個城市打工時已經四十歲了,經過幾次磕磕碰碰地求職,徐駿巖在當地的一家保安公司應聘成功,成為一家中學的一名保安。當保安的待遇偏低,徐駿巖每月的工資到手只有三千左右,他在城郊租了一間十幾平米的住房,每月的房租六百,徐駿巖白天工作,下班回到家后閉門不出,潛心畫畫,在這個城市里,他除了同事外,沒有任何親戚、朋友。

采訪結束后,我連夜寫了一個三千字左右的紀實文學,打磨幾天后,我把稿件寄給省日報社文化版的一個編輯,一個月后文章見報,這個城里的日報社、晚報社、電視臺紛紛派出記者采訪徐駿巖,仿佛是在一夜之間,“保安畫家”的名頭開始在小城老百姓口中流傳。

沒幾天,我接到徐駿巖的電話,徐駿巖非要請我吃宵夜喝啤酒,我推辭不掉,只得應約趕往城里的小吃街,在一家名叫“重慶烤魚”的大排檔里,我和徐駿巖點了一條豆花烤魚,喝著啤酒。

徐駿巖的酒量極差,我原本以為,沖著貴州這塊白酒之鄉的招牌,徐駿巖再怎么說酒量也不會差到哪里去,可兩瓶啤酒剛下肚,徐駿巖就滿臉通紅,眼神迷迷糊糊,舌頭像比平時大了一倍,說話磕巴,就跟喝了一斤白酒沒什么兩樣。

我問:“你平時很少喝酒?”

徐駿巖說:“我平時不喝酒,不抽煙,不打牌?!?/p>

借著酒意,我說:“那你平時干嗎?”

徐駿巖看著我,一本正經地說:“畫畫呀!”

我說:“除了畫畫呢?”

徐駿巖語塞了。我說:“你有沒有什么打算?”

徐駿巖混混沌沌看著我,沒吭聲。我說:“比方說,加入市書畫家協會?”

徐駿巖搖搖頭,說:“我就一個業余畫畫的,連老師都沒有一個,我怕人家會嫌棄?!?/p>

我說:“你現在名氣比他們都大,誰會嫌棄你?你不妨聽我一句,先加入市書畫家協會,再找個合適的對象,盡量在這城里安頓下來?!?/p>

徐駿巖說:“我就一個保安,誰會看上我?”

我想反駁幾句,頓了頓說:“你真不想加入市書畫家協會?”

徐駿巖看著桌上熱氣騰騰的烤魚盤,眼神迷離,說:“我還沒想好?!?/p>

宵夜結束后,我大步走到柜臺前,掏出手機掃了立在柜臺上結賬的二維碼,不顧徐駿巖拉扯,搶先買了單。

徐駿巖成了這個城市小有名氣的畫家,陸陸續續開始有人買他的畫。最初,徐駿巖一幅畫只能賣兩百到五百元,到后來,徐駿巖的一幅畫能賣到五百元到一千元。短短一個月,徐駿巖賣了三十多幅畫。趙志宣私下和我嘀咕過一次,就連他一個月也賣不掉那么多畫。我聽著這話,總感覺有點酸酸的味道。

徐駿巖送了我一幅畫,他直接把畫送到我辦公室,畫的是一匹撒足狂奔的黑馬,黑馬的兩條前足微微彎曲作跳躍狀,兩條后足伸得筆直,顯示出強勁的力道,黑馬的鬃毛在風中翻騰著,一雙眼睛神采四溢,我問:“這幅畫叫什么名字?”

徐駿巖被問住了,說:“我畫畫不曉得怎么給畫取名字,要不,你給畫取個名字吧?”

我拿著畫,思忖片刻,說:“就叫《黑馬怒奔圖》吧。你看看我,我們先坐下說?!?/p>

徐駿巖坐在一張沙發上,依舊穿著一套深藍色的保安服,戴著一頂保安帽。我給他泡了一杯綠茶,放到他面前的玻璃茶幾上,隨后搬來一張椅子,與徐駿巖隔著茶幾而坐。窗外的天空布滿烏云,風從窗口灌進來,掀動著茶幾上幾本文學雜志刷刷作響。我起身走到窗前,把敞開的兩扇鋁合金窗合上。

我剛在椅子上坐定,徐駿巖說:“這個月我賣出去三十五幅畫?!?/p>

我說:“賣了多少錢?”

徐駿巖不好意思了,含含糊糊說:“好幾萬哩?!?/p>

我說:“你現在的情況有了改善,眼下有什么打算?”

徐駿巖說:“還能有啥打算?一邊當保安,一邊畫畫?!?/p>

我說:“你還是加入市書畫家協會,和專業的老師們一起多多學習、交流,這對你有好處。你要是愿意,我幫你引薦一下?!?/p>

徐駿巖捧著手里的茶杯,一直沉默著。一陣雨點砸在窗外的地面上、窗戶玻璃上,噼里啪啦的響聲就像爆炒豆一樣,一場暴雨開始了。

在我的推薦下,徐駿巖加入市書畫家協會后,他照舊在學校當保安,繼續租著那間十幾平米的住房,下班回家后照例閉門不出,把全部精力都用在畫畫上,除了市書法家協會舉辦的各種活動徐駿巖會準時參加外,其他有同事約他周末一起聚聚等,他基本上都會拒絕。

我有一次打電話問徐駿巖:“你還在那么偏遠的地方租房子干嘛?換個地方唄,至少要比原來的房稍大一點,離你工作單位稍近一點?!?/p>

徐駿巖說:“沒必要花那些冤枉錢,我還是把錢存著踏實些?!?/p>

我說:“你存錢來干嘛?買房子?娶媳婦用?”

徐駿巖遲疑一陣,說:“這個……這個嘛,我還真沒想過!”

徐駿巖加入市書畫家協會后,不久又加入省書畫家協會,自那時起他開始頻頻參加省、市舉辦的各種繪畫比賽,有時能得個二等獎,有時是三等獎或者優秀獎,每次都不會空手而回。市電視臺專門給徐駿巖做了一期專訪,市日報社也給徐駿巖出了一期專版,“保安畫家”的名氣在這個城里越來越響,蓋過了這城里的所有畫家。

我接到老同學林芝的電話,她說很久沒有聯系我了,想約我聚聚。

聚會的地方在一家KTV 包房里。林芝穿著一件酒紅色的吊帶長裙,頭發染成板栗色,畫著很深、很黑的眼影,就像一對熊貓眼,十個指甲上是粉紅色的底色,指甲上綴滿像鉆石一樣的小顆粒,憑我對美甲有限得可憐的了解,我還真不知道那些小顆粒是啥玩意?只看到那些小鉆石一樣的顆粒在燈光下閃閃發光,晃得我睜不開眼。

林芝和我是高中同學,讀書時,林芝年年都是班里學習成績倒數的學生,卻畫得一手好畫,她的夢想是當一個畫家,由于文化成績實在太差了,她連個大專都沒能考上,她的畫家夢就此碎了。不知道是班上的哪個同學拿林芝的痛處找樂,稱她是“被文化毀掉的畫家”。林芝聽了這話也不生氣,把胸口拍得“啪啪”響說,老娘讀書是太差了點,可畫畫真的不差。

高考落榜后,林芝一邊打工一邊又堅持畫了幾年,幾年后,她意識到自己不可能成為一個畫家,這才徹底斷絕了這份念想,從那以后再也沒有碰過畫筆。

林芝家最早住在市郊,房屋是自建的四層小樓,小樓前帶一個挺大的庭院,樓后是一片林家的果園。后來城市發展擴建,林芝家那一帶被政府規劃為開發區,她家樓房、果園被征占,政府賠償了她家十六套住房和五間店面,林芝成了不折不扣的“拆二代”。林芝的父母去世后,把名下房產分給了林芝三兄妹,林芝得到五套住房和一間店面。

林芝結過一次婚,生育一子一女。林芝的前夫是一家國企的一名中層干部,因出軌被林芝抓了個現行,兩人協議離婚,女兒跟林芝,兒子跟林芝的前夫,如今林芝的女兒正在北京一所大學讀書。離婚后,林芝處過幾個對象,都沒能走到一起。林芝索性斷了再婚的念頭,她把住房和店面出租后,一門心思在家帶娃、炒股,偶爾約幾個閨蜜一起四處旅游。后來周星馳的電影《功夫》上映后,我們這幫同學就叫林芝為“包租婆”。

我嬉皮笑臉地打量著林芝,說:“你說你都多大年紀了,還打扮得像個少女,你就不怕人家罵你老巫婆?”

林芝挑起眉毛瞪了我一眼,說:“老娘愿意!”

我正要開口,林芝搶先打斷了我,說:“你給我正經點,我今天約你出來,是有事和你說,你和那個保安畫家很熟?”

我“嗯”了一聲,說:“你也知道他?”

林芝說:“我看過你給他寫的文章?!?/p>

我沒吱聲,林芝猶猶豫豫、吞吞吐吐地說:“我打算……打算免費租一套房子給他,幫他開個畫廊?!?/p>

我懵了,吶吶說:“我沒聽錯吧?你這種專門靠吸食廣大勞動人民血汗為生的吸血蟲居然會發善心?”

林芝說:“你看看你那張惡毒的嘴,下輩子鐵定是個啞巴,別瞎胡鬧了,我是認真的?!?/p>

我愣愣說:“你有什么條件?”。

林芝說:“沒有任何條件,也沒任何要求,我只是想幫他一把?!?/p>

我反復端詳著林芝,確定她不是在開玩笑后,我也嚴肅起來,頓了頓說:“這事我先和他說說?!?/p>

徐駿巖聽到這個消息,呆立當場,隨后一遍一遍問我該怎么辦?我想了想,說:“這對你是天大的好事,你可以考慮接受她的好意?!?/p>

徐駿巖說:“平白無故得到人家這么大好處,我實在是沒能力報答人家??!”

我說:“她只想單純幫幫你,不需要你報答?!?/p>

徐駿巖說:“等等,這事我得好好想想?!?/p>

我說:“你先好好想想吧,我倒是建議你可以去搞個畫廊,要是發展得不理想,你再回去做你的保安,這是最壞的打算!”

徐駿巖喃喃說:“你再讓我好好想想?!?/p>

徐駿巖思來想去,還是接受了林芝的幫助。林芝提供給徐駿巖一套一百二十余平米的住房,三室兩廳,住房位于濱海廣場附近的“浩鑫大廈”十三樓,濱海廣場是這個城市開發區最繁華的地段,這一帶的房租可不便宜,林芝把這么大一套住房給了徐駿巖,對她來說真是一筆不小的損失。

房子原來林芝裝修過,可那是按住房的標準來裝修的,要是開畫廊,還得重新裝修過,徐駿巖拿出三萬元錢,一番簡單裝修后,畫廊開業了。房子的兩個客廳、主臥室都被改造成畫展室,墻上掛滿各種水彩畫、國畫……一間臥室改造成畫室,另一間臥室是徐駿巖的住房。

畫廊開業那天,我買了一對花籃前去祝賀,徐駿巖站在畫廊門口迎接著進進出出的來客,他強展歡笑,表面上一團喜慶,可我從他臉上的喜慶中隱隱看到他內心隱藏著的惶恐和不安。

徐駿巖每天在畫廊里創作,賣畫,平均一個月能賣出十幾幅畫,每幅畫售價從一千元到八千元不等。每個周末,畫廊成為市書畫家協會會員聚會的沙龍,本地一大批書畫家熱熱鬧鬧聚集在畫廊里交流探討畫藝,品茶飲酒,相談甚歡,每次聚會大家都會激情四溢地鬧騰到深夜。

一個星期天清晨,林芝走進畫廊,徐駿巖正在客廳的畫板上畫一條仙鶴。一見到林芝,徐駿巖慌忙站起身,叫了聲:“林老板?!?/p>

怔了怔后,徐駿巖趕緊去泡茶,林芝看到徐駿巖手忙腳亂的樣子,忍不住偷笑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常態。林芝捧著茶杯,和徐駿巖坐在一張布藝沙發上,林芝一邊瀏覽著墻上的畫,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徐駿巖閑聊起來:最近生意怎么樣?這個月畫了多少幅畫?來城里有多久了?在城里生活還習慣吧……林芝問一句,徐駿巖回答一句,林芝不說話,徐駿巖也沒聲音了。就在兩人不咸不淡地閑聊中,有人走進畫廊,林芝起身告辭。

徐駿巖給我打來電話,說他打算請林芝吃頓飯,要我約一下林芝。我當時正在筆記本電腦上寫一篇稿子,我一手握著手機,一只手緩慢打著字,說,你有林芝的電話,自己約她啊,干嗎非要我約?徐駿巖支支吾吾說了半天,我大概是聽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好意思單獨約林芝,想拉我給他做個伴。我嘆了口氣說,我幫你約。

徐駿巖請林芝吃飯是在城郊一家瀕臨南海的海鮮酒樓里,徐駿巖特地挑了一家叫“醉月軒”的包房。林芝那天穿了一件桃紅色的旗袍,立領,中袖。那身旗袍和林芝板栗色的頭發、美甲上的綴飾搭配在一起,顯得不倫不類,越看越別扭。我哼哼唧唧笑起來,說:“你今天是喝醉酒了還是吃錯藥了?打扮得像個淑女,再怎么裝你也不像一個淑女?!?/p>

林芝瞪圓眼睛正要還以顏色,一看到徐駿巖正坐在一旁,她立刻沉默了。

我也意識不該在這種場合開這樣的玩笑,趕緊拿起菜單說:“點菜,點菜?!?/p>

那天喝的是紅酒,林芝那天的言談舉止文雅、得體,喝酒的時候,端起酒杯淺淺呷一口就放下,想到平時林芝和同學聚會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豪爽勁,這種矜持的風范看得我想笑,我不止一次想出言譏諷她,一看到徐駿巖,我又一次次把這些念頭壓在心里,我感到就像有一口濃痰卡在喉嚨,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別提有多難受。

酒席吃到一半,徐駿巖和林芝開始聊起畫來。一提到畫,林芝的眼神就亮了,話也開始多起來,那些潛藏在她體內的暗流開始涌動、澎湃,她整個人就像是一團被點燃的火焰,仿佛又回到她的高中時代,那時候的她背著畫板,騎著腳踏車,沿著夢想一路疾馳而去。那一刻我才警覺到,她的夢想其實一直沒有死,只是暫時生了銹。

眼見他們聊得越來越投機,我就顯得更尷尬了,一說起畫,我就是插不上嘴,只能像個木偶一樣坐著聽他們聊,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片刻后,我借口出去接個電話,一出包房,我立刻溜出酒樓,攔了一輛出租車回家。我剛走沒多久,徐駿巖打來電話問:“哥,你去哪里了?”

我說:“我有點急事,提前走了?!?/p>

徐駿巖頓時慌了,說:“那我怎么辦???”

我說:“你們聊你們的,我在不在有什么關系?”

不等徐駿巖再出聲,我立刻掛斷了電話。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給徐駿巖打電話。徐駿巖接通電話,一副還沒睡醒的樣子,迷迷糊糊地“喂”了一聲,我問:“你們昨天喝得怎么樣了?”

徐駿巖說:“我喝醉了?!?/p>

我問:“然后呢?”

徐駿巖說:“她送我回家了?!?/p>

眼看一步步靠近重點,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我急急問:“然后呢?”

徐駿巖說:“她送我回到家就走了?!?/p>

我問:“你就沒有把她留下?”

徐駿巖笑了笑說:“哥,你就別拿我開玩笑了?!?/p>

我嘆了一口氣,說:“誰拿你開玩笑了,這么簡單的事情你都看不穿,我看你是畫畫畫傻了?!?/p>

林芝成了畫廊的???,剛開始只是在畫廊中和徐駿巖短短聊一會就離開了,后來在畫廊中一坐就是半天,有時候徐駿巖忙著招呼客人,林芝會到徐駿巖畫室中涂鴉幾筆,她畫的只有一種動物,馬,黑色的駿馬。我看過林芝重拾畫筆后畫的駿馬圖,馬鬃飛揚,體型彪悍,雙眼大而有神,看上去威武極了。

林芝畫完一匹馬,才發覺徐駿巖一直站在自己身后,也不知站了多久。窗外暮色降臨,已是傍晚時分,林芝這才想起,兩人都還沒吃晚飯。徐駿巖說:“我們去吃點東西?!?/p>

林芝說:“我看看你冰箱里還有沒有菜,有就在家里做?!?/p>

林芝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冰箱里還有幾個冰凍雞腿,幾個西紅柿和雞蛋,一把菠菜。林芝開始在廚房忙活起來,不多久,一桌飯菜做好了:爆炒雞腿、西紅柿雞蛋湯、涼拌菠菜。

徐駿巖坐在飯桌前,菜肴的熱氣裊裊升騰著,房間里飄蕩著菜的香氣,這是自徐駿巖離婚后第一次有女人給他做飯,人間煙火的溫馨充斥在小屋中,徐駿巖心里陣陣發暖,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仿佛被陽光給融化了,變成了一條河,在群山間逶迤流淌。

那天夜里,徐駿巖貼在林芝身上,真的化身成一匹黑色的駿馬,激烈地沖撞著,馳騁著,一路馱著林芝從谷底奔上山頂,從山頂抵達開滿鮮花的天堂……等一切平靜下來時,林芝趴在徐駿巖胸膛上,哭了。

徐駿巖慌了,他不清楚林芝這些眼淚的含義,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時候,林芝湊上來,親吻著他的唇、鼻梁、耳垂……貪婪而粗野。

徐駿巖和林芝走到了一起,林芝把頭發染黑了,去掉了指甲上那些晃眼的裝飾品,和徐駿巖一起打理著畫廊。傍晚時分,林芝和徐駿巖偶爾會沿著河邊散步,林芝一手挽著徐駿巖的胳膊,頭靠在徐駿巖肩上,整個人就像一根藤蔓依附在一棵樹上。徐駿巖一臉幸福的笑意,臉上那兩道梨渦深深地陷下去,好像整個人都沐浴在陽光里。

半年后,徐駿巖和林芝訂婚了,是林芝提出來的。

那天黃昏,徐駿巖正在畫室中畫一幅翠鳥圖,林芝走到他身后,林芝雙手環繞著徐駿巖的脖子,過了很久,徐駿巖聽到林芝說:“駿巖,我們結婚吧?”

徐駿巖的畫筆停在空中,他說:“你不嫌棄我嗎?”

林芝問:“嫌棄你什么?”

徐駿巖說:“窮?!?/p>

林芝說:“那不重要?!?/p>

徐駿巖說:“什么才重要?”

林芝說:“你的畫?!?/p>

徐駿巖帶林芝回貴州見了自己的父母。從貴州回來后,兩人開始籌備婚禮。徐駿巖給林芝買了一顆24K 的鉑金鑲鉆婚戒,但就在婚期一天天臨近時,林芝家中招了賊。

那天深夜,兩個蒙面歹徒偷偷潛進林芝家行竊,林芝被驚醒,面對兩個體型魁梧的歹徒,林芝不敢有絲毫反抗。歹徒把家里的珠寶、現金洗劫一空后,把目光落在林芝胸口那塊晶瑩剔透的玉佛上,歹徒搶走玉佛,又把目光落在林芝手上的婚戒上,就在歹徒搶奪林芝的婚戒時,林芝殊死反抗,和歹徒扭打在一起,拼死也要護住婚戒。打斗中,一個歹徒手里的匕首插進林芝的胸口……

林芝死了,法醫在她一只手心中發現了一枚死死緊拽著的婚戒。

兇殺案很快告破,警察在林芝指甲中發現歹徒的一小塊皮膚,指甲上還留有歹徒的血跡,依據這些線索,兇手很快落網。兩名兇手是和林芝住在同一社區的無業青年,不時干些偷摸扒竊的勾當,他們盯著林芝已經很久了,好不容易找到機會下手,沒想到遭到林芝的殊死抵抗。

兇殺案偵破期間,徐駿巖三天兩頭往警察局跑,詢問偵破情況,提供他認為有價值的線索。案件偵破后,徐駿巖失蹤了。我匆匆忙忙趕到徐駿巖的畫廊,畫廊緊閉著,我一連三天撥打徐駿巖的手機,手機一直關機。我向市書畫家協會的老師們打聽徐駿巖的下落,沒人能聯系到他。

那天下午,我在外面有一場工作接待,喝高了。我回到家一頭倒在沙發上,對面墻上掛著徐駿巖送我的那幅《黑馬怒奔圖》,我看著那匹在風中作勢狂奔的黑馬,只感覺口干舌燥、頭痛欲裂,心里有股莫名的悲涼。我本來已經很困了,可又一點睡意都沒有,就直直盯著那幅畫入神,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昏昏入睡……手機突然響起,是徐駿巖打來的,他說,他已經決定離開這個城市,回老家貴州,臨走前,他想和我見個面。

見面的地點是在我和徐駿巖第一次吃宵夜的地方——重慶烤魚館。

徐駿巖穿著一件米灰色的短袖襯衣,一條黑長褲,嘴唇四周冒出一串濃密的胡須,神情落寞、惶然、頹廢。我點了一條烤魚、一碟油炸花生、一盤涼拌黃瓜、一盤鹵雞爪,我依稀記得,我和徐駿巖第一次來這里宵夜時,他點的就是這些菜。

那天,徐駿巖喝了很多酒,絲毫不顯醉態,眼神清亮,說話也連貫流暢,除了臉頰通紅外,根本看不出他喝了酒。

我們的心情都很沉重,除了一次次舉杯、碰杯、對飲外,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越是沒有語言,我們越需要找著話題來緩解尷尬的場面,我盡量找些無關痛癢的話題閑聊著,那種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比冷場時的沉默還令人窒息。酒過三巡,徐駿巖越喝越清醒,越喝越豪放,喝到最后,他趴在桌子上,小聲啜泣起來。我意識到自己該說點什么實在的話題了,比如開導他鼓起勇氣重新開始新生活的安慰話,或者是說些珍重和祝福的話,至少和他說點有空?;貋砜纯?、有空多聯系之類的客套話。但我什么也沒說,就任由他趴在桌子上,盡情地、輕聲地抽泣,直到他平靜下來,我再一次次舉起酒杯,與他碰杯、對飲。

兩箱啤酒喝光了,最后一瓶酒倒完時,徐駿巖舉起酒杯,對我說了聲“謝謝”。

那一聲“謝謝”之后,徐駿巖一仰頭,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在他仰頭之間,兩顆淚水滑出他的眼角,流進他的雙鬢,不見了。

那晚徐駿巖沒喝醉,反倒是我喝醉了。徐駿巖扶著我走到街邊,天色已晚,人行道上的一排路燈亮起,橘黃色的燈光灑滿路上,整條街道有股說不出的溫馨。我步履蹣跚走著走著,胃里一陣陣翻江倒海的惡心感再也無法壓制,我推開徐駿巖,跑到路邊的一棵梧桐樹下嘔吐起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平息下來,蹲在樹下仰著頭,一抹月光從梧桐樹茂密的枝葉間射下來,照在我臉上,在那束皎潔的月光中,我恍惚又看到一匹黑馬,黑馬背對著月光,鬃毛在風中飛揚著,僅僅轉身看了我一眼后,黑馬撒開蹄子,逆著光一路狂奔,跨過險灘激流,躍過灌木荊棘,在一兩聲高亢的嘶鳴中,遠了,遠了,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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