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寒冬午睡人 細讀卞之琳《距離的組織》

2023-03-22 02:21王曉漁
上海文化(新批評) 2023年2期
關鍵詞:卞之琳高樓友人

王曉漁

想獨上高樓讀一遍《羅馬衰亡史》,

忽有羅馬滅亡星出現在報上。

報紙落。地圖開,因想起遠人的囑咐。

寄來的風景也暮色蒼茫了。

(醒來天欲暮,無聊,一訪友人吧。)

灰色的天?;疑暮??;疑穆?。

哪兒了?我又不會向燈下驗一把土。

忽聽得一千重門外有自己的名字。

好累呵!我的盆舟沒有人戲弄嗎?

友人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鐘。

——《水星》第1卷第5期(1935年2月)

1935年初,時年二十四歲的卞之琳寫作并發表了《距離的組織》,這首詩被視為他最晦澀的作品之一,引發諸多爭議。學者陸耀東稱:“整個詩就是有微絲似的隱約的若斷若續的牽連,要尋覓這絲線得耐心地細致深入地一字一字地考量?!雹俦疚膰L試“一字一字”細讀《距離的組織》,觀察詩人如何“雕蟲”,關于此詩的整體討論將另外撰文。

此處采用《水星》初版,將豎排繁體改為橫排簡體。此外,有一處標點改動:第一行“羅馬衰亡史”,《水星》初版豎排為「羅馬衰亡史」,1930年代書名多用波浪線專名號或直角引號,“《》”的普遍使用是在1950年代后,今日已為常用書名號,因豎排改為橫排無法保留原有標點“「」”,故改為《羅馬衰亡史》。此詩在收入《雕蟲紀歷》(1979年)時,第五行在括號內增加引號,第九行“好累呵”改為“好累啊”。

《距離的組織》注釋演變繁復,七個注是“層累”(此處借用歷史學家顧頡剛的“疑古”術語)②的。對此,學者張曼儀已做梳理:《水星》初版是第二、七、九行三處注,僅限今典與古典出處,“羅馬滅亡星”和“向燈下驗一把土”為今典,“盆舟”為古典;《十年詩草》(1942年)增加第五行注;《雕蟲紀歷》則增加第四、六、十行注,且增加了自我闡釋。③

想獨上高樓讀一遍《羅馬衰亡史》,

“獨上高樓”是常見的古典動作和古典表述。以高樓的數量和高度而言,今日中國的高樓縱向遠多于古時,橫向也超出絕大多數國家,卻很少有人會說自己“獨上高樓”?!蔼毶细邩恰钡摹蔼殹弊?,不僅指獨自一人上樓,也暗示整個高樓只有一人?,F在的高樓很難滿足這個條件,除非是爛尾樓。

有時,不僅整個高樓只有一人,天地之間也只有一人?!白蛞刮黠L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晏殊《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碧樹都凋落了,只有疏枝,沒有樹冠遮住道路,因此才能“望盡”。如果高樓里人來人往,道路上也是人來人往,就沒有“望盡天涯路”的感覺了。

“獨上高樓”這個動作最初與私人情感的“離恨”有關(“明月不諳離恨苦”),經過王國維《人間詞話》的三境界闡釋又與事業學問有關,是“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的第一境。④“我”沒有憑欄或推窗“望盡天涯路”,卻想閉門“讀一遍《羅馬衰亡史》”,似乎著重事業學問而非私人情感。

為什么是《羅馬衰亡史》,不是《春秋左氏傳》?按照今天拍藝術照或網紅照的風格,“獨上高樓”不是最適合帶一卷仿制的線裝書或塑料竹簡嗎?可是,如果“想獨上高樓讀一卷《春秋左氏傳》”,似乎“我”還要配上一套漢服。卞之琳喜化用古典,但他強調自己是“化古”,而非“古化”⑤,更不是復古,也不是近年的“古風”⑥。學者吳曉東注意到,現代詩中的樓可能會引發“泛濫”的“古意”⑦。一名20世紀的寫作者,寫到“獨上高樓”,不是要回到舊時的情緒。。

卞之琳在這里引入《羅馬衰亡史》,這本異域的書籍提醒讀者這是一首現代詩,中止對“獨上高樓”的古典想象,以免古意泛濫

《羅馬衰亡史》系18世紀英國歷史學家吉本所著,今譯為《羅馬帝國衰亡史》。⑧在20世紀30年代,此書尚無中文譯本。為什么這里沒有直接使用外文書名?按照卞之琳“化歐”而非“歐化”⑨的觀念,《雕蟲紀歷》里沒有外語原文,其中《春城》偶有音譯詞“歇斯底里”,《尺八》里的“霓虹”或為雙關,與“日本”的日語發音接近。卞之琳曾有詩作題為《魔鬼底Serenade》(1930年)、《發燒夜Rhapsody》(1934年),后改為《魔鬼的夜歌》、《發燒夜》。

“想”字不應被忽略。卞之琳常用“想”字起句,“想有人把所有的日子/就過在做做夢,看看墻,/墻頭草長了又黃了”(《墻頭草》,1932年);“想一個孤館寄居的番客/聽了雁聲,動了鄉愁,/得了慰藉于鄰家的尺八”(《尺八》,1935年)?!蔼毶细邩恰焙汀白x一遍《羅馬衰亡史》”都是想象中的行為;《羅馬衰亡史》的完整版約兩三百萬字,“讀一遍”恐怕不是一次“獨上高樓”就能完成。

這一行更像是一首詩的結束,詩人經過幾番猶豫,最終決心遁入典籍。這或許是實踐了詩人翻譯的《魏爾倫與象征主義》所言:“一首杰作應該到了表面上是結尾的地方才開頭”。

忽有羅馬滅亡星出現在報上。

這一行更像是一首詩的結束,詩人經過幾番猶豫,最終決心遁入典籍。這或許是實踐了詩人翻譯的《魏爾倫與象征主義》所言:“一首杰作應該到了表面上是結尾的地方才開頭

“羅馬滅亡星”是僻典,但不是古典而是今典。卞之琳在自注中談到,《大公報》稱英國業余天文學者發現一新星,約距地球一千五百光年,其爆發而致突然燦爛遠在羅馬帝國傾覆之時,今日其光始傳至地球。讀至這一行,可以理解為什么是《羅馬衰亡史》。因為新星的發現,遙遠(時間與空間都遙遠)的羅馬與身處北平的作者產生了關系,有著“過去的現存性”?;蛘哒f,這句提醒讀者,星空不是平面的,是立體的,當你在夜間仰望星空時,看似共時的星光來自全然不同的世紀甚或年份。羅馬帝國傾覆時的星光,可能剛剛抵達地球;今天的許多星光抵達地球時,今日地球上的人類都已經不存在了。

同為羅馬帝國,為何有“衰亡”與“滅亡”之別?前者是時間段,后者是時間點?!读_馬衰亡史》涉及西東兩羅馬帝國,時間跨度超過千年,故為“衰亡”;新星突然燦爛,西羅馬帝國亡于476年,有具體的年月,故稱“羅馬滅亡星”。

“獨上高樓”與《羅馬衰亡史》都屬于古典時期,兩者之間的距離是空間上的,一為中國,一為歐洲?!读_馬衰亡史》與“羅馬滅亡星”都與異域有關,把古(5世紀的羅馬滅亡)與今(剛抵達地球的星光)組織一起,羅馬帝國的歷史因為今日的星光被重新喚起。

卞之琳曾講到自己在翻譯時會用西語句法的倒裝句,認為這也是口頭說話常有,以增加語言的豐富性和伸縮性。第一、二句存在倒裝的可能,先是在報上看到“羅馬滅亡星”的消息,然后產生了“獨上高樓讀一遍《羅馬衰亡史》”的想法。但這僅僅是想法,“我”很快昏昏欲睡了。朱自清認為“想著中國情形有點象羅馬衰亡的時候”,可備一說。

此句的常規表達是“忽然在報上讀到羅馬滅亡星(的消息)”,但這樣“我”似在不斷翻動報紙,興致盎然,一時半會難以入睡;“忽有羅馬滅亡星出現在報上”,“我”隱沒在報后,與后面的“報紙落”形成對應。

“忽”字于《詩》僅見于《大雅·皇矣》,“是伐是肆,是絕是忽”,此處“忽”為滅亡之意?!昂觥迸c“羅馬滅亡星”并置,既表達了意識的跳躍,又同與“滅亡”有關。不過,這可能是過度闡釋。

學者漢樂逸注意到,第一、二行與卞之琳翻譯的法國詩人瑪拉美的《秋天的哀怨》或有相近處。馬拉美這篇散文,講到妹妹丟下自己,“去了別一個星球——哪一個呢,獵戶星,牽牛星,還是你嗎,青青的太白星?”講到“獨自同羅馬衰亡期的一個末代作家”挨過漫長日子,又說對于文學“靈魂所求,快慰所寄的作品,自然是羅馬末日的沒落詩篇”?!蔼殹?、“羅馬衰亡”、“星”均有重合,很難說是巧合。不過,馬拉美此篇是追念亡妹,著重寫到貓兒和手搖琴,卞之琳是寫冬日的午睡和友人的來訪,有著不小的差異。

《距離的組織》發表于《水星》雜志,水星在歐洲有信使的意思。卞之琳此前寫過:“在你的眼角里,一顆水星/我發現了”(《落》),這里的“水星”與“淚”同義。水星與獵戶星牽牛星太白星都是常見的星,“羅馬滅亡星”對地球而言是新星。卞之琳寫到此句,或許受到濟慈的啟發,濟慈初讀《荷馬史詩》英譯本的感受是:“于是我感到像一個觀察天象的人/ 看到一顆新的行星映入他的眼簾”(朱維基譯,“Then felt I like some watcher of the skies/When a new planet swims into his ken”)。卞之琳讀大學時英詩課本是《金庫》,老師從第4卷講起,第一課就是濟慈這首《初讀查普曼譯的荷馬》。濟慈寫出這兩行,很可能受到少年時代的讀物《天文學導論》影響,這本書的最后一章是“新的行星及其他發現”。

卞之琳生平買的第一本新詩是冰心的《繁星》,從此對新詩發生興趣。與《距離的組織》同月,他寫過:“像觀察繁星的天文家離開了望遠鏡,/熱鬧中出來聽見了自己的足音”(《歸》,1935年)。在報上看到“羅馬滅亡星”,忽想起英詩課上讀到濟慈的“新的行星”,于是“繁星”精確為一顆“新星”(雖未必是行星),眾人都能看到“繁星”,“新星”卻是天文家和詩人的發現。

報紙落。地圖開,因想起遠人的囑咐。

為什么“報紙落”?是被風刮落的嗎?顯然不是,冬天的室內不會有風。如果與午睡聯系在一起,就可以理解了。這里的“報紙落”,正是宋詩的“手倦拋書”,接下來將是“午夢長”(蔡確《夏日登車蓋亭》)。陸游也有“手中書卷墮無聲”(《午睡》)的詩句,但晚于蔡確。卞之琳翻譯的普魯斯特,寫到入睡后又醒來,“我想把書本放開,以為還在手里呢”,說明書本已不在手中。這里落的是“報紙”,不是“書卷”或“書本”,以明確這是現代的場景。史書與報紙,一記載永恒之事,一記載當下之事。詩人卻將兩者并置,《羅馬衰亡史》和刊登“羅馬滅亡星”消息的報紙,在詩中獲得再生。將近一個世紀后,讀者仍在關注1934年一份報紙上的消息,說明了詩穿越時間的力量。

史書與報紙,一記載永恒之事,一記載當下之事。詩人卻將兩者并置,《羅馬衰亡史》和刊登“羅馬滅亡星”消息的報紙,在詩中獲得再生

“我”慢慢意識模糊,翻開的報紙滑落?!皥蠹埪洹比齻€字,用了一個句號,暗示這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如果是“報紙落,地圖開”或者“報紙落地圖開”,就是一系列快節奏的動作,不是即將入睡的節奏?!皥蠹埪洹边€說明一點,午睡是沒有準備的。冬季正式的午睡為了避免著涼,似要脫去外套。大概房間里暖和,“我”和衣而睡,醒來也不用再穿衣。

“地圖”是現實中的地圖,還是想象中的地圖,皆可。我傾向是后者,從“報紙”到“地圖”過渡較快,有些接近將睡時意識跳躍的狀態。如果地圖實有,“我”又重新清醒過來,找出地圖,則與漸漸入睡的過程不符。朱自清認為夢中打開羅馬地圖,但這份虛擬的地圖主要與“遠人”有關,未必與羅馬有關。卞之琳從兒時即翻看父親所藏舊版世界地圖,后來家中也是物品不多,但有一幅世界地圖。1938年,他寫到:“中國一般人向來對地圖不感覺興趣,可是現在沉睡的地圖在動了?!钡貓D與共同體意識,具有了關聯,個體通過地圖與他者建立情感連接。

在夢醒之間,“因想起遠人的囑咐”,似乎回到了“獨上高樓”的離恨層面?!耙颉笨梢允且虼?,也可以是因為(與“地圖開”為倒裝,因為想起遠人所以有地圖)。第一行和第三行分別出現了一次“想”,前一個“想獨上高樓”是清醒時的有意識,后一個“想起遠人的囑咐”是入睡時的無意識。如果由這首詩索隱作者的情感生活,是困難的,也無必要?!斑h人”和“友人”都是中性的詞語,很難判斷性別。具體是什么“囑咐”?作者未明言?!皣诟馈笨捎糜谕?,也可用于長輩對晚輩;可用于同性,也可用于異性?!斑h人”應該不是長輩,其他皆有可能?!拔摇笨吹搅肆_馬滅亡時的星光,能否等得到遠人呢?

朱自清稱“遠人”為遠方(外國)友人,不知“外國”這一信息是否為卞之琳透露,但哪怕確為作者所言,從文本無法得出這個判斷?!兑魤m》(1935年)里也有“地圖”和“遠人”,“‘翻開地圖看,’遠人說?!薄斑h人”的書信需越過黃海和西伯利亞,可以確定來自外國,“是游過黃海來的魚?/是飛過西伯利亞來的雁?”可是,《音塵》和《距離的組織》是不是同一位“遠人”,需存疑。從“羅馬地圖”和“(外國)友人”來看,朱自清似乎有意將“遠人”與羅馬組織在一起,此種假設難以證實,卻也無法證偽。

《音塵》里的“遠人”,雖然人稱代詞用了“他”,“他指示我他所在的地方”,性別仍很模糊。開篇“綠衣人熟稔的按門鈴/就按在住戶的心上”,“我”對信的熱盼似乎暗示“遠人”為異性(此種判斷,建立在“我”是異性戀的基礎上)。用“他”而不用“她”,較易理解。一旦用了“她”,讀者的注意力就會用于索隱“她”是誰,不再關注詩本身。如果“她”在羅馬,似乎就成了電影《羅馬假日》(1953年)的情節。卞之琳詩中極少用“她”,偶見于《白石上》(1932年)、《謠言教訓了“神經病”》(1950年),且在與“我”無關處,以免讀者索隱,涉及異性時多用“你”。

寄來的風景也暮色蒼茫了。

誰“寄來的風景”?遠人。從上一行來看,“寄來的風景”應與“遠人的囑咐”有關。與“獨上高樓”之后“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晏殊《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不同,“我”與遠人是有消息往來的??墒?,這不意味著沒有“離恨”。遠人之遠,可以理解為距離之遠,也可以理解為兩者有著某種“疏遠”。

遠人之遠,可以理解為距離之遠,也可以理解為兩者有著某種“疏遠”

“囑咐”和“風景”的微妙在于,可以是情侶之間的往來,但也可以不是;正如“遠人”和“友人”,究竟和“我”是什么關系,難以確定,甚至性別都是不明確的。整首詩沒有出現第三人稱代詞,回避了是“他”還是“她”的問題。如果風景片是明信片的形式,兩人的來往還沒到“私語”的程度。但上一行“囑咐”后面是句號,說明“囑咐”和“風景”是兩件事,“囑咐”或是臨別之前當面所說,“風景”是別后從遠方寄來。

此前,卞之琳用過“暮色蒼?!保骸翱聪﹃栐诨覊ι?,/想一個初期肺病患者/對暮色蒼茫的古鏡/夢想少年的紅暈”(《秋窗》,1933年)。這有感傷主義之嫌,“初期肺病患者”在文學里與感傷有密切關聯,葉靈鳳有篇小說題目就是《肺病初期患者》(1928年)。此處的“暮色蒼?!鄙倭嗽S多感傷氣息,有著多重含義:一、“我”昏昏欲睡;二、天色漸晚;三、明信片的風景本身是不會變動的,但在“我”的意識里“暮色蒼?!?,似與遠人漸行漸遠。

為什么有一個“也”字?此處暗示有一位友人,“也”面對暮色。

(醒來天欲暮,無聊,一訪友人吧。)

這行詩最難解,也易解,常被理解為“我”從午睡中醒來,準備一訪友人,朱自清也曾這樣理解。上一行說到“暮色蒼?!?,這一行“醒來天欲暮”與之對應;此前想起遠人,醒來正好“一訪友人”,也與“友人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鐘”呼應。這樣解讀看起來很順暢,卻未能解釋兩個問題:如果主語是“我”,為什么要有括號?把括號刪除,并不影響這種解讀;另一個問題是,“我”去一訪友人,為什么又是“友人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鐘”,難道不是“我給友人帶去了雪意和五點鐘”嗎?

為了便于讀者理解,卞之琳后來在括號內又加了一對引號,以提醒讀者,這句話的主語/言說者發生了變化,不是“我”,是“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鐘”的友人;這行詩里的友人,是“我”,不是最后一行里的友人。這種轉換與《斷章》(1935年)里的“你”有相近之處,四個“你”并非同一個人,前兩個“你”在橋上,后兩個“你”在樓上。

上一句“也暮色蒼?!笔翘搶?,此處“天欲暮”是實寫?!耙病迸c“欲”,一為進行或完成時,一為將來時,時間似稍錯亂,但一虛一實,且非同一主體,故并不沖突?!靶褋硖煊骸钡木涫?,來自“晚來天欲雪”(白居易《問劉十九》)。詩人在這里已經暗示著雪意的到來,卻較隱晦,直至最后一行才出現“雪意”,雪究竟有沒有降落,始終未明言。將雪的冬日,天光暗得很早,傍晚五點之前“天欲暮”是說得通的?!疤煊骸庇诠旁娫~里常見,不一一列舉,卞之琳喜愛的姜夔有“回首江南天欲暮”(《夜行船·略彴橫溪人不度》)的詞句?!盁o聊,一訪友人吧”可能來自姜夔《浣溪沙·春點疏梅雨后枝》序,正月十六收燈夜,“闔戶無聊”,友人“呼之共出”。卞之琳《一個閑人》(1930年),最初發表時題為《無聊》,主角是一個手叉在背后轉著兩顆小核桃的閑人。

這首詩里的“無聊”,是午睡醒后的反應。午睡醒來是何種情緒?各人似有差異?!度龂萘x》里諸葛亮具有表演性的午睡(“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可不論。前引“手倦拋書午夢長”之后是“睡起莞然成獨笑,數聲漁笛在滄浪”(蔡確《夏日登車蓋亭》),此處“獨笑”非歡快,有自嘲意,慨嘆人生如夢。陸游的午睡似乎尤其愉快,“放翁不管人間事,睡味無窮似蜜甜”(《紙閣午睡》)。楊萬里是“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閑居初夏午睡起》),姜夔曾寫過夏日午睡的“睡余無力”(《惜紅衣·簟枕邀涼》)?!盁o情思”、“無力”和此詩的“無聊”最接近。全詩以午睡為題材,著重寫的正是醒后的“無聊”,這是普遍的日常經驗,卻又很少被書寫。

全詩以午睡為題材,著重寫的正是醒后的“無聊”,這是普遍的日常經驗,卻又很少被書寫

一對括號像兩塊幕布,在“我”午睡時走出另一位友人,自言自語。卞之琳在注釋中已解釋,這行戲擬“舊戲的臺白”。我對舊戲所知有限,不解何為“臺白”,或許即“念白”,詩人唐祈也理解為“舊戲的念白”。新詩戲劇化,是卞之琳的主要詩藝之一。不知卞之琳寫到此句,是否想起在昆曲《長生殿·酒樓》里,郭子儀白:“旅寓無聊,且到長安市上買醉一回?!?/p>

如果只寫一個人的午睡,短短數行如何呈現從午后到暮晚的漫長,是個難題。如果寫午夢,倒是可以寫得漫長,但那是長篇敘事詩。這位友人的念白,可以調節敘事的節奏,兩個括號又仿佛鏡頭切換了兩次。第五行之前“我”還沒完全入睡,第五行之后則深陷夢境,不知過去多久。

灰色的天?;疑暮??;疑穆?。

此處連續三個“灰色”,與“暮色”對應。卞之琳自注為“夢境”,也可以越出詩人的注釋理解為夢境之外友人行走的情境,灰色正是將雪的天氣。張曼儀談到這種對應:“我”在夢中跋涉往遠方訪友,當地的友人也正在前來訪我。三個句號,理解為場景的不斷切換,暗示過去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以說明午睡的漫長,也說明友人冬日跋涉的不易。在夢境之中,“我”在昏昏沉沉地夢游;在夢境之外,友人正在彤云密布的天氣里趕來。朱自清認為那張風景片是“灰色的天?;疑暮??;疑穆贰钡哪荷珗D。此說有些勉強,“寄來的風景也暮色蒼茫了”,并非風景是暮色圖,是在昏昏欲睡中,風景也新添了暮色蒼茫的屬性,這樣更接近“也……了”的表達。

“灰色的天”、“灰色的路”都是易見的場景,“灰色的?!鄙燥@突兀。但對夢游人來說,“灰色的?!币呀涱A示著接下來的“盆舟”;對行路人來說,在北平見到海并不奇怪,有西苑三海(北海、中海、南海)和什剎海(前海、后海和西海)?!盎疑迸c上文的“天欲暮”、下文的“一把土”和“雪意”都形成對應,同時又作為心情的代稱,與“無聊”對應?!吧煜螯S昏的道路像一段灰心”(《歸》,1935年),卞之琳這首短詩與《距離的組織》寫于同年同月。

張曼儀注意到,何其芳此前的散文《夢后》(1934年6月)有段文字與此相近:“或是在巫峽旅途間,暗色的天,暗色的水,不知往何處去。醒來,一城暮色恰象我夢里的天地?!薄鞍瞪奶?,暗色的水”對應“灰色的天?;疑暮!?,“醒來”和“暮色”更是與此詩有重合。何其芳另一篇散文《爐邊夜話》有“青色的海,白色的海,金色的?!?1934年10月),兩段文字組織在一起,就是此句的來源。

哪兒了?我又不會向燈下驗一把土。

“夢里不知身是客”(李煜《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是古典的表述;“哪兒了”是日常的口語,這個疑問說明“我”開始恢復意識,自問身處何方。卞之琳有十余首詩用到“哪兒”,學者江弱水將“哪兒去”與卞之琳自稱“由于方向不明,小處敏感,大處茫然”聯系起來?!澳膬喝ァ?包括大多數“哪兒”)是不知去處,多為醒時的疑惑;卞之琳詩中僅此處用“哪兒了”,是不知此處,更加接近將醒時的意識。

燈下驗土,在讀到注釋之前,我的理解是出行時攜一抔土,在外思鄉時取土泡水,以解水土不服。這種理解,不知會不會被詩人認為“全錯”。詩人自注,《大公報》載:“夜中馳驅曠野,偶然不辨在什么地方,只消抓一把土向燈一瞧就知道到了那里了?!痹娭羞B用兩個來自報紙的今典,與“報紙落”形成呼應,報紙上的新聞分別出現在“我”的醒(“羅馬滅亡星”)和夢(“向燈下驗一把土”)里。普魯斯特用許多篇幅講述醒來時如何憑借記憶恢復空間與時間意識。在卞之琳的詩里,“記憶”是睡前讀到的報紙?!拔宜念櫭H?,/像在荒野上/不辨東西”(《黃昏》,1930年),是卞之琳持續想表達的經驗,詩人終于在報上等到(更是找到)燈下驗土的細節。

詩里的今典不因為有了注釋就是合適的,需要與上下文產生關系。在詩中,“燈”暗示著時間的流變,從午后至暮晚,已經是燈亮的時候了;“土”暗示空間的轉換,如果要取一把土,勢必是在室外?!安粫?,指做不到。能意識到“我又不會”,說明試圖從夢境中掙扎而出。

卞之琳與他的同時代詩人廢名、戴望舒等喜以“燈”為題。馮至將“燈紅”與“生命”并列:“只剩下這點微弱的燈紅/在證實我們生命的暫住?!北逯照J為對“火”的態度是獸與人的分野,“獸畏火。人養火乃有文明”,“燈”(即“人養火”,非天然的火)意味著“文明”,“與太陽同起同睡的有福了,/可是我贊美人間第一盞燈”(《第一盞燈》,1937年)。

這也是詩中第一次出現“我”,全詩十行,第七、八、九行連續出現“我”、“自己”、“我”,其他行未有,以此顯現醒來的過程。如果說睡去是逐漸喪失“我”,醒來則是重新發現“我”。

《大公報》這篇文章的作者是顧頡剛,他想以寫傳的方式使異人王同春得以留存。卞之琳獨取“向燈下驗一把土”的細節,將史學的抱負轉為詩學的表達,顧頡剛不會想到,自己的文章因卞之琳的詩而被重提。

忽聽得一千重門外有自己的名字。

第二次出現“忽”,從睡到醒?!豆旁娛攀住范嘁姟昂觥?,共有六處,不僅表示時間上的轉折,更有人生短促之意(此種意識的集中出現,或與佛教進入中國的背景有關):“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行行重行行》)、“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青青陵上柏》)、“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今日良宴會》)、“白露沾野草,時節忽復易”(《明月皎夜光》)“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回車駕言邁》)、“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驅車上東門》)。醒睡與生死常為同構,但睡后可復醒,死后無法復生?!昂觥辈粸楸逯粘S?,卻于此處兩見,或許是受到好友何其芳的影響,何其芳在《白蓮教某》里用過“躺一忽”、“這一忽瞌睡”。這篇短文與《距離的組織》都用到“盆舟”的典故,后面將會再具體論述。

“聽得”,是詩中第一次出現聲音(這里沒有把友人的自言自語算在內)。在此之前,因為是午后,又是將雪,又是冬天,幾乎沒有聲音。如果其他時節,或許會有叫賣聲和蟬聲。這兩種聲音,卞之琳都寫到過:叫賣聲,有“從遠處送來了一聲‘晚報’”(《記錄》,1930年),有題為《叫賣》(1932年)的詩,有“叫賣的喊一聲’冰糖葫蘆’”(《幾個人》,1932年);蟬聲,有“幾絲持續的蟬聲/牽住西去的太陽”(《長途》,1931年)。

這一行講“我”被門外的友人喚醒。許多讀者都有這種常見卻少有書寫的經驗:即在將醒之時,夢境之外的聲音常會被嵌入夢境之內。友人來到,呼喚“自己的名字”;我正在夢境里掙扎,聽到友人的呼喚,一時難辨夢內夢外;我從渾沌到清醒,外部的聲音仿佛由遠及近,越過了“一千重門”?!耙磺е亻T”極寫醒來困難重重,同時也可能是友人急促的敲門聲。按照常理,友人不太會只呼喚名字,沒有敲門。這句也可以明確“我”在室內,不可能“一訪友人吧”。

卞之琳詩中數詞極多(可以理解為對詞語的分寸和份量的把握),幾每首皆有,“一”字猶多?!耙磺А辈恢欠衽c佛教“小千世界”有關,《白螺殼》(1937年)里有“卻有一千種感情”。

好累呵!我的盆舟沒有人戲弄嗎?

“好累呵”對應“哪兒了”,都是口語,表達的經驗,許多讀者都曾有過,即午后的久睡傷神。午睡如果短時并且自然醒,可以解乏;長達數小時,醒來會非常疲憊,即“好累呵”。不僅是身體上的疲憊,心情也會低落,即“醒來天欲暮,無聊”?!盁o聊”尚屬癥狀較輕,重者萬念俱灰,“灰色的天?;疑暮??;疑穆贰?。因為這種感受太細微,許多讀者以為是個人獨有的經驗,不值得共享,不會想到把它表達出來。此前偶有書寫,常把“睡”與“醉”等同。宋人張先有“午醉醒來愁未醒”(《天仙子·水調數聲持酒聽》),近人錢鍾書曾寫過“春似醇醪酲不解,身如槁木朽還非”(1939年)。卞之琳沒有將午睡與“醉”或“酲”聯系起來,著墨于一名午睡醒來“無聊”的友人去訪另一名午睡醒來“好累呵”的友人,通過相會,前者擺脫了“無聊”,后者不再“好累呵”。

“好累呵”后為“好累啊”,不知是排版有誤,抑或作者修改。從效果上說,此時的“我”尚未醒來,如用“啊”,音節過于響亮;且“啊”與“嗎”兩虛字押韻,此種押韻方式在卞之琳詩作中幾無出現。

從夢中醒來是困難的,尤其午睡。這是卞之琳一直想表達的經驗,《雕蟲紀歷》第一首《記錄》即是寫午睡醒來:“現在又到了燈亮的時候,/我喝了一口街上的朦朧,/倒像清醒了,伸一個懶腰,/掙脫了多么沉重的白日夢?!边@種寫法比較單調(“我喝了一口街上的朦朧”稍有煉字,“朦朧”與“清醒”并置稍特別),是初學者不難寫出的感受?!鞍兹諌簟币辉~更像是精神分析術語,或泛指不切實際的幻想,反而與午睡本身沒有太多關系?!毒嚯x的組織》寫到“我”的午睡,寫出了午夢的沉重及掙脫的困難,卻回避了“夢”、“睡”、“醒”及“沉重”、“掙脫”等過于直接的字詞(括弧內的“醒”屬于友人)。

詩中的“我”再次出現,漸漸恢復了自己的意識。關于“盆舟”,卞之琳自注《聊齋志異·白蓮教》載,一位白蓮教師傅,出門前用一個盆把另一個盆扣上,吩咐門人坐守房間,萬勿打開;師傅走后,門人掀盆偷看,盆中有清水,水上有草舟,他用手撥了撥,差點把草舟弄翻,趕忙扶正重新蓋上;很快師傅回來,怒責門人不聽吩咐,門人否認,師傅說:“剛才我在海中,舟翻倒過,你能騙得了我?”

“盆舟”這個典故,何其芳曾數次使用?!栋咨徑棠场分貙懘硕?,較原作增加了瞌睡的情節:碰翻草舟是夢境,師傅匆匆返回,是因為瞌睡的門人沒有看護好燭火,只能在黑暗中行路。前后文章多注明具體寫作日期,此篇卻無,根據前后篇所署日期,當在1934年12月17日與1935年1月16日之間,與寫于1935年1月9日的《距離的組織》同時。卞之琳從何其芳那里獲知“盆舟”典故的可能性很大,吳曉東注意到《白蓮教某》與《距離的組織》共用了“盆舟”,并指出何其芳少年時代即熟讀《聊齋志異》,卞之琳回顧閱讀歷程時似未提及此書有何重要影響。何其芳的《魔術草》(1935年3月)篇末再次使用“盆舟”這一典故,“我真想有一種白蓮教的邪術:一盆清水,編草為舟,我到我的海上去遨游?!?/p>

“盆舟”與此前“灰色的?!睂?,卞之琳以此典引出他人(“沒有人戲弄嗎”),“我”與第五行的“友人”即將匯合。

友人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鐘。

因為友人的敲門,“我”沒有沉溺于“好累呵”的情緒。此處省略了“我”醒來開門的環節,密閉的房間突然打開,與友人一起涌進的是外面的雪意,“我”隨即清醒,也知道了明確的時間。

“友人”和“雪意”容易喚起對古詩的回憶,“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白居易《問劉十九》)。同樣是將雪的天,卞之琳的詩里沒有出現酒,也沒出現小火爐,出現了五點鐘。這種細節的更換提醒讀者,這是鐘表發明之后的現代場景。鐘表常有羅馬數字,或與此前的羅馬形成呼應。詩人沒有讓計時工具直接出現,以免冰冷的表針和齒輪在這里顯得突兀。鐘表在詩人筆下常代表著異化,“別上什么鐘表店/聽你的青春被蠶食”(《圓寶盒》,1935年),“長大了在城里操勞,/他買了一個夜明表……如今他死了三小時,/夜明表還不曾停止”(《寂寞》,1935年)。

“雪意”模糊,沒有說外面是否正在下雪;“五點鐘”則精確,沒有說黃昏或傍晚。不是“五點鐘和雪意”,后句太容易被翻譯成“五點鐘下雪了”?!把┮狻痹谇?,是開門瞬間撲面而來的感官體驗;“五點鐘”在后,是理智認知的具體時間。從“雪意”到“五點鐘”,從模糊到精確,是醒來的過程,又是“澡雪而精神”(《莊子·知北游》)的過程。雪是晶體,卞之琳稱自己寫作“期待結晶”,此說來自紀德“藝術品是一個結晶”的說法。卞之琳又說“期待升華”,這種升華不是上升到空洞的理念,由“雪”而為“雪意”,即是先結晶再升華。從詩學的角度,“雪意”為化古,“五點鐘”為化歐。

此前,卞之琳寫過昏昏半睡時的“鐘聲”與“下雪”,“哪來的一句鐘聲?/又一下,再來一下…/什么,有人在院內/跑著:“下雪了,真大!”(《寒夜》,1930年)這些語句不存在“看不懂”的問題,卻不耐細讀。他也寫過“五點鐘貼一角夕陽,/六點鐘掛半輪燈光”(《墻頭草》,1932年),相當工整,且努力煉字(如“貼”與“掛”),卻像時間表一樣單調。五點鐘有夕陽,六點鐘有燈光,是常見的固定搭配;但“雪意和五點鐘”是屬于卞之琳的發現,是一種“距離的組織”,不是“五點鐘下雪了”。

“雪意和五點鐘”是屬于卞之琳的發現,是一種“距離的組織”,不是“五點鐘下雪了”

整首詩的情感至最后一行突然發生變化,前九行與第十行形成對照。卞之琳翻譯的《魏爾倫與象征主義》,反復講到最后一行的重要:“把對于無窮的一瞥放到最后一行”。

之前無論醒和睡,都是昏昏沉沉的,都是“無聊”的。一個冬日的下午,拿起報紙,想翻歷史書,可是報紙落下,進入夢境,夢中都是灰色的,掙扎著醒來,又覺得“好累呵”。友人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雖無雞鳴,卻有雪意,“既見君子,云胡不喜”(《詩·鄭風·風雨》)。唐祈稱三個“灰色”加重了壓抑感,“千重門”使情緒滲透達到頂點,最后以輕輕的“雪意”和“五點鐘”淡化出無所皈依的失落感?!暗觥庇衅缌x,可作“化為”解,可作“出離”解,我的感受傾向于后者。卞之琳詩中的風景在1935年前后由灰色轉明凈(雖然憂愁和悲哀貫穿始終),《距離的組織》呈現了這一過程?!拔摇睕]有沉溺于“獨上高樓”的想象,從閉門獨處轉為向友人的開放,第五行與第十行形成“友人”是“我”、“我”是“友人”的對照。

這里有一處疑問,最后一行的“友人”是不是第三行的“遠人”?如果是兩位不同的人,此前“遠人的囑咐”旁逸斜出,一閃而過,后面再無涉及;如果是同一位,結構更謹嚴,卻是一個大團圓式的結局。兩種解讀均可,視讀者偏好而定。我常猶豫于兩端,有時傾向前者,有時傾向后者。

距離的組織

再回到標題,何謂“距離的組織”?卞之琳在自注中稱,“羅馬滅亡星”涉及時空的相對關系,“風景”涉及實體與表象的關系,“盆舟”涉及微觀世界與宏觀世界的關系,“雪意和五點鐘”涉及存在與覺識的關系。本文的解讀并未全然按照作者的提示展開,因為這樣就把詩變成了觀念的產物。卞之琳又強調,“整詩并非講哲理,也不是表達什么玄密思想”,或許也是為了避免把詩等同為哲理。

“距離”一詞較易理解,以詩學角度而言,“化歐”與“化古”面對的都是距離問題?!敖M織”一詞有多重含義,一與機構單位等有關,一與生理器官等有關,這兩重現代以后新添的含義較抽象,用來解釋標題有些生硬。卞之琳使用的詞語,常與劉勰《文心雕龍》重合。卞之琳編有詩集《雕蟲紀歷》,“雕蟲”與“雕龍”相對;他還著有短詩《斷章》、編有詩集《魚目集》,“斷章”“魚目”均在《文心雕龍》里出現?!段男牡颀垺范啻纬霈F“組織”,首篇《原道》即有“組織辭令”一說。雖然“斷章”、“魚目”、“組織”諸詞并非首見于《文心雕龍》,可是集中出現在卞之琳筆下,似非偶然。如果再過度闡釋一下,《文心雕龍·原道》在“組織辭令”之后有“觀天文以極變”的說法,似乎又與“羅馬滅亡星”有些關聯。

卞之琳使用的詞語,常與劉勰《文心雕龍》重合。卞之琳編有詩集《雕蟲紀歷》,“雕蟲”與“雕龍”相對;他還著有短詩《斷章》、編有詩集《魚目集》,“斷章”“魚目”均在《文心雕龍》里出現?!段男牡颀垺范啻纬霈F“組織”,首篇《原道》即有“組織辭令”一說

如果是散文,可能開篇就要解釋何為“距離的組織”,最后要講述友人到來之后如何:是友人帶來酒食,兩人闔門痛飲;還是雙方一起出行,于食肆漫談?詩人全然未講。與《詩·鄭風·風雨》相比,卞之琳只寫到“既見’友人’”,把“云胡不喜”省略了?;蛘哒f把“云胡不喜”留給了讀者。讀至最后一行,意猶未盡,讀者也會期待有這么一位友人來訪,或者生出念想,“一訪友人吧”。

? 陸耀東:《中國新詩史》(第二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212頁。

? 顧頡剛:《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顧頡剛:《古史辨自序》上冊,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3頁。

? 張曼儀:《卞之琳著譯研究》,香港:香港大學中文系,1989年,第61頁。

? 王國維:《人間詞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第17頁。

? 卞之琳:《雕蟲紀歷》(增訂版),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自序第15頁。本文所引卞之琳詩作主要依據此版本,不再一一注明。

? 古風是流行歌曲的風格之一,歌詞常為文白相間,如“今生緣 來世再續/情何物 生死相許/如有你相伴 不羨鴛鴦不羨仙”(《仙劍問情》,詞作者賈卓倫,2004年)。

? 吳曉東:《臨水的納蕤思》,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91-95頁。

? 此書中譯本最早系由王繩祖、蔣孟引合譯的第十五章單行本(商務印書館,1964年),與李樹泖、徐式谷續譯的第十六章一并收入《外國史學名著選》(商務印書館,1987年),黃宜思、黃雨石合譯節編本《羅馬帝國衰亡史》(商務印書館,1996年)。參見戚國淦:《〈羅馬帝國衰亡史〉中譯本序言》,《羅馬帝國衰亡史》上冊,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全譯本為席代岳譯,2004年由臺北聯經出版公司出版。

? 卞之琳:《雕蟲紀歷》(增訂版),自序第15頁。

猜你喜歡
卞之琳高樓友人
劈木頭,蓋高樓
致友人(組詩)
卞之琳《斷章》
高樓萬丈平地起
《戲答友人》
《友人傷足有贈》
《戊戌元日與友人通話》
卞之琳的苦戀
高樓逃生
一城雨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