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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4-08 11:06張抗抗
萬松浦 2023年6期
關鍵詞:蠶寶寶桑葚桑樹

我家院子里有一棵桑樹。

周圍的樹,雞爪槭櫟樹元寶楓,都不是桑樹。唯獨只有這棵桑。

桑樹高達八九米,超過了二樓屋頂。樹干在一米左右分杈,伸出四根樹杈,分別向上伸展,再分杈,再伸展,長成一株“小徑分岔”的大樹,樹齡起碼有幾十年了。樹葉稀疏凌亂,猶似一只披著綠色羽毛的大鳥。十年前,桑樹剛來我家的時候,已經具有大樹的雛形。樹干修長,細枝繁多,在樹葉里若隱若現,有如折疊傘的骨架,一截一截盤桓錯接,沒有修剪的痕跡。

緣起那年春天,路口停了一輛皮卡,有人在出售一棵樹,一連三日,晾曬于驕陽之下。這棵樹不知道從哪里挖來,無人識得是什么樹,賣樹的人,也不知其名,只說這樹結一種小果子,酸甜好吃。剛好我家院里需要種一棵大樹,這棵野樹奇特的樹形吸引了我們的目光。于是果斷買下了這棵價格不菲的無名之樹,也存有憐惜之心,只怕它再曬下去,就要被風干了。再把大樹費力地運進小區,動用吊車翻越欄桿把樹在院里種下。一株來歷不明的野樹,在河邊當空立起。當即給樹灌了大量的清水,沒幾天,蔫蔫的樹葉挺起來,樹葉呈桃形,在風中輕輕拍起巴掌,質地薄軟干爽??傆X得這樹眼熟,似曾相識,卻仍然無法想起它是什么樹。

一直到五月中旬,樹葉一天天濃密豐滿,形成一團巨大的冠蓋,投下闊綽的樹蔭,枝葉繁茂,未見開花。有一日,從葉片背后的貼梗間,鉆出了一簇簇小米粒樣的果實,白色粉色青綠色,五彩夾雜。隔幾日再看,發現有幾簇小果子已變成了紫色。濃濃的深紫色,飽含汁水,采一簇放進嘴里,酸酸甜甜。一抬頭,葉片下躲藏著無數的小果子,密密麻麻緊緊簇擁。

那個瞬間,記憶全都回來了:桑葚!——原來,這是一棵桑樹??!

果實泄露了桑樹的秘密,以果識樹,從此它以桑的名義在此安居。

幼時,坐船沿著大運河,去杭嘉湖水鄉的外婆家。蠶桑之地,桑林密布。兩岸的河堤全都種桑,桑的河堤順水蜿蜒。到了冬季,桑葉落盡,露出修剪得矮墩墩齊整整的桑樹干,像是河堤上一隊隊壯實的衛兵。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我也曾是采桑女,在德清東衡里蠶種場采過桑葉。初夏的桑林密不透風,采下一片片翠玉般的桑葉,輕輕放進背簍,背簍滿了才能鉆出桑林透氣。只盼著能遇上一棵桑樹,掛著又大又紫的新鮮桑果子,解渴又解饞。每日堅持采桑,其實只為桑葚,那是我吃過最甜的桑葚。然后把桑葉背回去,清爽的桑葉在蠶房外晾干,倒入寬大的竹匾,胖嘟嘟的蠶寶寶們,齊刷刷地趴在桑葉上沙沙啜葉。

多年前,曾在頤和園一座石橋下見過一株桑樹,撿過幾粒瘦弱的桑葚。沒想到,如今它竟然悄悄潛入了我家。

桑葚成熟的季節,是我家的桑葚節。晨起,樹下灑落一地熟透的小果,濕漉漉紫瑩瑩。彎腰蹲下一粒粒撿起,輕輕放在盆里。盆滿,拿回家清水沖洗,即食。不似超市賣的桑葚,人工培育大如拇指。野桑果形小粒多,汁多新鮮,散發出樹林的氣息。每一個桑葚上都嵌滿了細密的“米?!?。偶見半個桑葚,留著小鳥啄過的印痕。若是拌上酸奶,一大口一大口,吃得過癮。碗里殘留的奶汁,染成了黏稠的粉紅。桑葚節可持續一月,眼看著樹上青白色的米粒一天天變大變紅變紫,陸陸續續成熟,又陸陸續續掉落,掛滿桑葚的枝條沉沉垂下。每天都有桑葚可撿,余果分與親鄰,皆大歡喜。若是臨時來客,未備桑葚,那么就直接走到桑樹下,晃動樹枝,頃刻間,熟透的桑葚如雨落下,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不小心砸在衣服上,留下炸裂的紫色汁水痕跡。桑葚節前后一月,桑果子沒完沒了,不忍棄之,便煮桑葚加冰糖,做成桑葚果醬,留待冬季涂抹面包,據說還可釀成桑葚酒。

一年一年,這株野桑,在我家野蠻生長。大風來襲,樹枝狂搖刮到屋角,不得不“截肢”。第二年,它的枝條又伸向另一個方向,繼續自由生長。

自從確認了桑樹的身份,凡有客來,便興沖沖帶去院里參見大樹,鄭重說明這是一棵桑。

來客驚呼:好大的一棵桑樹!好高的一棵桑樹!

北方人不識桑樹,情有可原。而我來自江南,何以不識桑樹?

卻原來,幼年在江南見過的桑樹,是為養蠶,桑葉是蠶的食糧,植株高矮等身,伸手可及便于采桑。而我家這棵桑樹似乎屬于觀賞植物,需要抬頭仰望。

桑葚節進入尾聲,桑樹底下米黃色的石板上,出現了一幅大畫。斑斑點點的紫色洇染開去,殘存桑葚的形狀,猶似大理石圖紋或是一幅點彩派作品。

桑,把自己的枝條作為畫筆,在地面上任意涂鴉。

桑果子落完,已是滿樹濃密的綠葉,進入了桑樹的全盛時期。一層壓一層的桑葉,全都閑來無事,在樹上招搖。不由慨嘆:如此巨量的桑葉,能養活多少蠶寶寶??!想起幼時在杭州上小學,勞動課要求同學們學習養蠶。搞來十幾粒菜籽般的蠶種,放在紙盒里,孵化出小小的蠶嬰。然后把干凈的桑葉放進去,葉片第二天就不見,留下葉梗殘渣。小蠶很快長大,寶貴的桑葉一片難求,尋找桑葉成為我們每日的業余勞動。杭州城里密密的街巷,會有幾家人種桑呢?擁有桑葉的同學很牛,需要用連環畫糖紙橡皮去交換,那是我人生首次以物易物。蠶寶寶最后只活了三條,總算千辛萬苦地養大了,渾身變得透明,它們不再吃桑葉,安靜地匍匐等待。媽媽說蠶寶寶就要結繭子了,為我找來一只高筒套鞋的盒子,用幾把稻草纏成草束塞在里面。過了幾天,打開盒子,蠶寶寶不見了,變成了三只胖胖的白繭子,懸空在稻捆里。我用一只輕巧的杭州小籃子,裝了三只蠶繭交給老師。還有一年,家里的蠶繭破殼了,蠶寶寶變成了蛾子飛出來……

望著院子里這些無所事事的桑葉,心里涌上了發展家庭養蠶業的沖動——采桑喂蠶,然后收獲許多許多蠶繭,自己親自繅絲、繃成絲套,做成一床絲棉被也說不定?;蚩沙鍪坌Q繭,送去絲廠織成美麗的絲綢……可是,我能把蠶繭賣給誰呢?曾經是傳統經濟支柱的絲綢業逐年萎縮,即使在江南,桑樹、蠶房、絲廠都已很少見了……只能打消了養蠶的念頭,任憑桑葉瘋長,因而也對“滄海桑田”這個成語有了別樣的體驗,也成為我的精神情感寄托。

不過這株獨樹一幟的桑樹,除了觀賞,并非一無所用。桑葉剛剛發芽,采擷些許嫩桑葉,洗凈晾干切碎,蛋清面糊細鹽攪拌,用平底鍋做成一個個薄薄的桑葉餅,金黃色的桑葉餅夾雜著桑葉末的淡綠色,咬一口,桑葉在齒下嘎吱嘎吱響,韌韌的,有嚼勁,滿嘴清香,噴吐出春天自然的氣息,讓我懷疑自己會不會變成蠶寶寶。

曾有一次好奇地詢問德清外婆家的親友:為啥江南人從不食桑?德清人笑我無知:當年蠶業興盛,每一片桑葉都金貴得不得了,只能用來喂養蠶寶寶,哪里輪得到人吃呢!近年我再去德清,在洛舍大橋頭魚莊,服務員竟然送來一盆“炸桑葉”,整片整片的桑葉,綠瑩瑩香噴噴,十分誘人。一搶而空,再來一份!江南水鄉的人,也開始食用桑葉了,沒有蠶食了,桑葉供人解饞。

秋天的桑葉耐冷,寒流襲來,桑葉面不改色,不黃不卷。藥典記載,經霜后的桑葉煮水,可降血糖。我采下一大包桑葉給父親寄去,父親告訴我,中藥店就有賣干桑葉的,桑葉可藥用,功效多多……

如此說來,桑樹渾身是寶,各有其用。難怪以桑養蠶,吐出雪白的蠶絲。蠶花娘子蠶花仙女,竟也魔幻!

桑樹是落葉喬木。直到深秋,干爽的桑葉才慢慢變黃,在風中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一樹金黃色的桑葉,悠悠旋轉飄落,依依惜別,連續多日舉行莊重的告別儀式,直到樹下落滿厚厚一層黃葉…

等到桑樹把它的羽毛全都褪盡,剩下一株光禿禿的桑樹干,這棵桑樹的高光時刻終于來臨——明艷的秋陽下,粗壯粗糲的樹干上,露出了高聳的光滑樹枝。枝條曲里拐彎,旁支斜逸,一根一節往上扭動,似乎每根都接反了,就像藍天下劃過的閃電,讓人想起凡·高的“日落時柳樹”“樹根與樹干”的畫面,或是一座精心塑造的現代雕塑藝術品。沒想到,桑樹最美的形態,竟然是寒冬沒有桑葉遮蔽的“裸體”,坦蕩而天真無邪。

有一年去中亞,我曾在路邊見到過幾棵桑,樹葉落滿塵土,顯得疲憊不堪。

桑原產我國中部,土壤適應性很強,根系發達,已有約四千年的栽培史,從南到北都有種植,樹齡可達數百年。我國的桑樹種質,分屬十五個桑種三個變種,是世界上桑種最多的國家。其中栽培桑種有魯桑白桑廣東桑瑞穗桑;野生桑種有長穗桑長果桑黑桑華桑細齒桑蒙桑山桑川桑滇?!€有一些古老稀有的桑種。

可惜無處查問,我家院里這棵野桑,有沒有學名?屬于哪一種桑?

有人說,自家宅院不能種桑。桑與“喪”“傷”“殤”同音,理應避諱。然而,種桑的人家,人生記憶中已經存儲了太多傷痛,還須面對時時傳來的各種辛酸信息。那么,種一棵桑樹又何妨!院子東側的那株桑樹,有如一座四季運行的警鐘,無論冬夏,時時刻刻提醒人間的苦難。

2023年8月

(張抗抗,作家,現居北京)

責任編輯:王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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