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鳥總是眼神向下（組詩）

路燈

深夜，路燈的光照進房間

它拒絕窗簾，如此明亮

我感到好奇：我快要

忘記這生活中還有路燈一物

許多個日子中也總會遭遇

強光：直接，甚至毫無準備

在這之前，我記得一輪上弦月

帶出的只有隱約的薄薄云層

如果月光能輕照在我的床前

我會十分舒適，很愉悅地返回童年

是的，今夜我已回到故鄉

放下游子憂傷，只是路燈不能讓我平靜

恰到好處的雨

有一種雨

下得不輕浮，也不悲傷

我在一條小徑上散步

在記憶的樹中想到曾經

花開茂盛

光線幽暗，走到樹林的開闊處

淋到了雨，這時必須有傘

雨不大，雨珠在傘面跳躍

我要聽這種聲音，很輕快

像一種江南的鳥叫

短促，清脆，連續，符合心跳

我看到一個三四歲的女孩

牽著嫩黃色玩具鴨在向前行走

地面上有輕度的積水

世界天真，一切都像真的

鳥的心事

飛不會是它的天性

泥土上的親切感才是

只因為長有一對翅膀

所以要有飛的經歷

——與土地有了一段距離

平鋪開的地毯草結實可靠

我看到一只灰鴿和一只藍尾巴鳥

它們同時飛出四十五度的斜角

它們的心事太重

只落在一排欒樹上

像對故鄉依戀過重，不能走遠

而那鳶鷹到了高高的天空

它到達藍色幽遠，也收獲風的親密

它的雄心不可能總是一個少年

我看到它

展停住的彷徨和雨滴樣的

憂傷

所有的鳥總是

眼神向下，都要返回

區別只在于，有的回到草地

有的回到巖石

試水

這新奇的一幕——

兩個一歲左右的嬰孩

在雨后的樓下地上行走

夏天的雨水很大很急

一會兒也就停了

我在想這雨就是一個劇情

至少是一個比喻

兩位奶奶，六十年的雨

從時間的縫隙已流走

她們是導演，攙住嬰孩的雙臂

讓不會獨行的雙腳試水

地面上的水很淺，水的柔軟

引出嬰孩天性中的舒適和親切

他們跺腳，細小的眼神迷醉

連綿的水擁著，又散開新奇

踩在陳舊的泥土上，在

新鮮的地磚上找到時尚圖案

他們無意中接近過往的厚重

也獲得了現在的認同

我猜想生命的刺激會有差別

女嬰一直穿著襪子，而

男孩完全赤腳：他們對視著

展現本能：一個勇毅，一個稍微害羞

我就喜歡這樣的人間

現代詩歌，千人千面

疑惑：藝術需要確定？

一定沒人愿意這樣想，包括那個

創造了我們的巨大眼神

陰晴不定的天氣

許下諾言

我一直在走

終于進入一場暴雨

一個寂靜場景

高大的樹林，幽深之地

這也是人間的一個部分

我走進，也走出

我返回到一片開闊地

相談過的人已被時間沒收

樹的弦上滾動脆亮鳥聲

不同時空的重復仍舊新鮮

江南的夏天

巨大的布匹已經織成

綠色詩意浩大 寧靜

充滿個性的粉色紫薇

和白色荷花并非姍姍來遲

一場場暴雨也只是慣性

帶來的落紅不再觸發多愁

一片細草一夜間長出蘑菇

思想的小徑回望繼續前行

杜鵑此時已無計可施

拼勁引頸呼喚另一種飛遠物種

不會混淆的時辰

留戀比離去更引發出驚喜

杜鵑鳥

四月煙雨江南，隱匿于

萋萋芳草中的杜鵑鳥

一聲聲啼喚

在我的家鄉張浦，每次回去

這樣的悲鳴之聲迎我送我

而我再也見不到我的父親母親

其實，我比杜鵑鳥幸運

母親是個善良的人，愛子如己

在涇上村，她生我養我，她的

乳汁甜美，滋養我的日子

她種植的稻米潔白，晶瑩歲月

她用明亮的眼神養我到十七歲

送我像一只鳥遠行

昨夜一則紀錄片敘述

一只杜鵑鳥的身世：它

沒有家，媽媽將卵下在蘆葦鶯的

巢里，媽媽飛走再也不回

善良的蘆葦鶯用體溫將它

迎到人世，像養親子一樣

喂它捉來的蟲子，直到

它飛走。它飛到孤獨的深處

我們并不知道杜鵑鳥是

不愿還是不能筑巢并育養子女

這千年來的習俗這樣悲壯

見不到親生父母的杜鵑鳥

總在思念，并啼出了鮮血

現在，我再也見不到父母親切的臉

他們的聲音，熟悉的輕聲呼喚

他們的身體和辛勞粗糙的雙手

他們的笑，哭，無聲的晶亮眼淚

我等同于一只杜鵑鳥

它在家鄉的悲鳴也替代我，而我

只能為它寫一首真摯的詩

（龔學明，詩人，現居江蘇南京）

責任編輯：夏海濤 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