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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書寫與美國內戰老兵身份的塑造(1865—1881)

2023-04-17 15:07
外國問題研究 2023年4期
關鍵詞:內戰平民老兵

羅 超

(1.閩南師范大學 歷史地理學院,福建 漳州 363000;2.上海大學 新聞傳播學院,上海 200444)

美國學術界對“內戰老兵”概念的研究采用兩種范式。第一種范式源于美國詩人沃爾特·惠特曼(Walt Whitman)的聲明,即“真正的戰爭永遠不會被寫進書里”,這一觀點被用于解釋為何在內戰結束后的三十年里沒有出現關于內戰的偉大文學作品,聚焦時段為1860年代末。第二種范式稱為“重聚之路”,認為奴隸制問題在19世紀90年代通過對白人重聚的關注而被隱藏起來。對許多美國人來說,基于南北士兵在昔日戰場上的英勇形象,白人老兵在公眾印象中已成為鍍金時代的社會楷模。在現有的戰爭文學研究中,有學者把內戰書寫置于南方文學史框架中,為南北不平等和弱勢群體發聲。也有將其按地域劃分,意在解釋南方文藝復興的源起;還有將其置于美國戰爭文學的宏大背景下,凸顯此類文學的復雜性,其研究對象涵蓋歷場戰爭的老兵及其后代、非親歷戰爭的平民作家。(1)相關研究主要為:Caroline E. Janney, Remembering the Civil War: Reunion and the Limits of Reconciliation, 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13;David W. Blight, Race and Reunion:The Civil War in American Memory, Cambridge: The Harvard University, 2001; James Marten, Sing Not War: The Lives of Union &Confederate Veterans in Gilded Age America,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11.John A. Casey, New Men: Reconstructing the Image of the Veteran in Late-nineteenth-Century American Literature and Culture,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15; Stephen Cushman, The General’s Civil War: What Their Memoirs Can Teach Us Today, 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21.William B. Holberton, Homeward Bound: The Demobilization of the Union &Confededate Armies, 1865—1866, Harrisburg, Pennsylvania: Stackpole Books, 2001; Benjamin Cooper, Veteran Americans: Literature and Citizenship from Revolution to Reconstruction, Amherst: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2018. Paul A. Cimbala, Veterans North and South: the Transition from Solider to Civilian after the American Civil War, Connecticut: Praeger, 2015.但鮮有在構建內戰老兵身份的問題意識下,由點及面地研究參戰士兵與軍官的戰爭書寫對內戰記憶產生的重要作用。

19世紀70年代的經濟蕭條導致多數內戰老兵無力書寫或出版小說或回憶錄。這一歷史狀況使“記憶休眠期”(2)Gerald Linderman, Embattled Courage: The Experience of Combat in the American Civil War, New York: Free Press, 1989, pp.266-297.歷史學家林德曼將1865年至1880年代前期稱為內戰老兵記憶的“休眠期”。隨著共和黨主導的重建方案被拋棄與1873年經濟恐慌的來臨,內戰老兵擔憂的不是戰爭記憶及其聲譽,而是日漸艱難的生計。從80年代中期開始,老兵迎來了內戰記憶的“復興期”。的老兵問題研究困難叢生。因此,本文選擇幾位南北老兵(士兵與軍官)所出版的文學作品作為切入點,以窺探老兵在戰后初期回歸平民生活的艱難歷程。通過梳理內戰書寫的變化,探究白人老兵是如何利用具有男子氣概的“公民兵”(3)William. Smith, A Dictionary of Greek and Roman Antiquities, Boston: Little, Brown, and Co. 1859, p.506. 馬略放棄了早就難以為繼的財產資格限制,規定凡是自愿且符合條件的羅馬公民,包括無財產者都可以應募入伍。這樣就解決了困擾羅馬多年的因符合服役資格者不足而導致的兵源匱乏問題,有利于戰斗力的提高。殖民地時期的美利堅人深受羅馬公民兵文化的影響。形象,超越《哈珀》等報刊的“受傷戰士”(4)James M. Greene, The Soldiers’ Two Bodies: Military Sacrifice and Popular Sovereignty in Revolutionary War Veteran Narratives, Baton Rouge: 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20, pp.208-209. 美國社會將退伍軍人視為急需平民照顧的身心殘疾者,以此維護平民階級在獨立戰爭、1812年戰爭與美墨戰爭后的社會權威,并將老兵的匱乏、貧窮與虛弱視為榮譽、英勇與正直的體現。預設,為老兵群體構筑一個不被憐憫或受社會責任感脅迫的情感空間,以及老兵如何調用“工匠精神”對美國的社會腐敗進行情感抵制,最后分析南北老兵是如何將內戰服役視為有別于平民的“例外體驗”。

不同于內戰記憶史家大衛·布萊特的觀點,筆者認為“內戰老兵身份”的構建早于南北老兵對戰爭記憶共同書寫的19世紀80年代中期。(5)內戰黑人老兵的復員經歷也值得探究,但因本文選題所囿,需另文討論。因內戰記憶的商業化或大眾化,記憶復興期在某種程度上對內戰老兵身份主體性造成了損害。一方面,內戰老兵的戰爭記憶廣為人知,其特殊身份獲得部分平民的尊重,另一方面,致使內戰老兵與平民的緊張關系加劇。事實上,身份意識在19世紀70年代的逐步形成才是南北老兵走向和解的關鍵因素。

一、內戰前空洞的退伍軍人身份

1789年出生的詹姆斯·庫珀以非親歷者的平民身份撰寫獨立戰爭小說《間諜》(6)《間諜》是美國革命歷史小說的代表作品。小說以美國獨立戰爭為背景,成功地刻畫了一個名叫哈維·柏契的愛國英雄,他地位低下但機警沉著并富于獻身精神。曾經在極端危險的情況下出生入死,為革命軍刺探情報,卻不計任何報酬。小說中緊張曲折的情節扣人心弦,愛國主義的主題更引人共鳴。,利用愛國英雄的獻身精神,創造了一種共同犧牲的民族意識。這種文學浪漫主義敘事逐漸發展成為獨立戰爭的官方記憶:“人民戰爭”。這類記憶凸顯民兵英雄或“人民”的共同犧牲,難以給大陸軍士兵留下發聲空間。然而,真實的革命老兵日記與回憶錄源于悲慘的戰俘經歷。前戰俘們在戰事結束后便開始創作“反主流敘事”,這類文本強調他們對國家不忠的反向記憶以及早期美國人同情心的缺乏,尤其是對老兵痛苦及其財產損失和流離失所的無動于衷。需指出的是,當時發行量頗大的瑪麗·羅蘭森和約翰·道奇的囚禁敘事并非革命老兵撰寫的文本,前者是關于一個被印第安人掠走的女士的敘述,后者是一位邊境商人遭遇印第安人綁架后的逃亡經歷?!袄淠谋娙恕笔敲枋龈锩媳磺艚谟鴳鸱瑫r最常見詞匯,在很多老兵看來,戰俘之間沒有忠誠、互助與兄弟情誼。(7)Andrew Sherburne, Memoirs of Andrew Sherburne: A Pensioner of the Navy of the Revolution, Montana: Kessinger Publishing, 2007, p.19.另一些戰俘回憶錄則表達出對被家人遺忘或可能遭遇妻子不忠的焦慮。(8)Jesse Lemisch, “Listening to the ‘Inarticulate’: William Widger’s Dream and the Loyalties of American Revolutionary Seamen in British Prisons,” Journal of Social History 3, No.1 (Autumn 1969): p.29.實際上,革命老兵不僅強調自己是紅衫軍暴行的受害者,同時也對自己成為排斥“常備軍”(9)當國家遭受外敵入侵或內部紛爭時,英國陸上主要依靠的是民兵、封建式軍隊和雇傭兵。這一狀況直到克倫威爾執政時期才建立起英國第一支常備軍。北美殖民者及其獨立后的美國民眾擔心任何常備兵制會導致貴族或國王暴政的發生,并將反抗英國的美利堅武裝力量塑造為一支完全不同于英國常備軍的人民軍隊。的美國社會的替罪羊感到悲哀,不愿宣揚羅蘭森等平民作家倡導的“美利堅國族意識”。

在創作戰爭小說的領域,革命老兵一直受平民社會的制約,難以真正表達自我意識。為獲平民讀者的認可,老兵作者將戰爭經歷轉化為文化上的越軌行為。老兵約瑟夫·里特在回憶錄中將射擊敵人的行為視為一種罪過,努力向上帝尋求救贖。(10)Jay Fliegelman, Prodigals and Pilgrims: The American Revolution against Patriarchal Authority, 1750—1800,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2, p.116.第一屆美國最高法院的法官做出革命老兵不能在地方法院對養老金申請問題進行上訴的判決(11)在1792年《殘疾養老金法》頒布僅數周后,美國總檢察長埃德蒙·倫道夫向賓夕法尼亞州巡回法院請求批準退伍軍人威廉·海本的養老金申請。然而,賓夕法尼亞州法院(由最高法院法官組成的巡回法院)拒絕審理申請。最后,國會通過1793年2月28日的法案免除了巡回法院處理老兵養老金申請的職責。詳見:海本上訴案(Hayburn’ s Case)。,進一步加劇了平民對革命軍人的抵觸心態。為迎合社會對革命軍人的負面解讀,一位老兵竟將自己描述為受“軍事狂熱”的毒害者,……“革命時期的戰俘本質上是一名不合適社會改造的囚犯”。(12)Benjamin Rush, “On the Different Species of Mania,” in The Selected Writing of Benjamin Rush, ed., Dagobert D. Runes, New York: Philosophical Library, 1947, p.215.此外,革命老兵的小說傾向于將戰爭罪惡與老兵的道德墮落聯系起來。馬薩諸塞州的亨利·塔夫茨《一個罪犯的自傳》(1807年)記錄了他作為士兵、小偷、逃兵和騙子的經歷。這種模仿歐洲犯罪小說的書寫更使平民將革命老兵視為“不受歡迎者”。(13)Henry Tufts, The Autobiography of a Criminal, ed. by Edmund Lester Pearson, New York: Duffield and Company, 1930, p.209.

其次,平民編輯對其小說文本的改寫使革命老兵文學喪失了主體性。大衛·佩里是一位革命老兵,因太貧窮,他在1822年將自己的回憶錄交給了印刷商,期待獲得微不足道的報酬。邦克山的伊斯雷爾·波特從戰俘營獲釋后被迫在倫敦街頭乞討,盡管他的經歷引起了編輯的注意,但為迎合畸形的文學市場,編輯刪掉了波特在英國遭遇痛苦與貧窮的記述部分。(14)Israel Potter, Life and Remarkable Adventures of Israel R. Potter, New York: Corinth Books, 1962, p.16.在1825年老兵德林去世后,他的手稿被送到編輯阿爾伯特·格林手中,后者認為在出版前,應改寫一些敘事真實性存疑的文本內容。(15)Edwin G. Burrows, Forgotten Patriots: The Untold Story of American Prisoners During the Revolutionary War, New York: Basic Books, 2008, p.225.就像同一時期的奴隸敘事,普通老兵在文學中表達的訴求常被平民認為是虛假的,讀者更相信格林所改編的故事。換言之,平民介入老兵小說的撰寫是為了消除革命老兵記憶對平民社會構成的潛在威脅,不愿承認老兵主張的軍事體驗的獨有性。

1830年出版的老兵約瑟夫·馬丁的小說《一個革命士兵的冒險、危險和苦難的敘述》則把軍官、民兵、大陸軍士兵的身份割裂開來。在小說中,他把作為“剝削者”的軍官視為導致士兵苦難的根源,并嘲諷被譽為共和主義化身的普特南將軍。馬丁對民兵也同樣不滿,他抱怨道:“事實上,民兵更易提前撤退和動搖戰斗決心?!痹隈R丁看來,民兵與軍官難以經歷大陸軍士兵獨有的痛苦,“我們在這里服役是基于一種自由選擇的契約”。(16)William Huntting Howell, “Starving Memory: Joseph Plumb Martin Un-Tells the Story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 Common-Place, No.2 (January 2010), https://commonplace.online/article/starving-memory/, access on 01-12-2023.直到1832年,美國國會才通過一項新的養老金法案,取消貧困測試,向所有老兵開放申請資格,但對馬丁來說太晚了。他小說的最后一頁仍在抨擊聯邦政府是如何渴望革命老兵迅速死去的。(17)Joseph Plumb Martin, Ordinary Courage: The Revolutionary War Adventures of Joseph Plumb Martin, MA: Blackwell, 2008, p.xiii.在馬丁看來,無論是標榜“自我犧牲”的軍官還是自稱不求回報的民兵,這兩種形象都無法準確刻畫大陸軍士兵的復雜情感。老兵約西亞·普里斯特在回憶錄中感嘆道:“讀者難以體驗革命士兵的苦難?!?18)Josiah Priest, The Low Dutch Prisoner: Being an Account of the Capture of Frederick Schermerhorn….Albany, New York: E. Williams, 1895, p.5.總之,依靠寫作為生的革命老兵難以生存,要么被經濟困境壓垮,要么放棄作者主體性,以適應詆毀老兵形象的文學市場。(19)Paul Foos, A Short, Off Hand, Killing Affair: Soldiers and Social Conflict During the Mexican-American War, Chapel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2, p.15.

1848年美墨戰爭爆發,用羅伯特·約翰森的話說,這是一場年輕人和冒險家的戰爭。(20)Robert Johannsen, To the Halls of the Montezumas: The Mexican War in the American Imaginati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5, p.25.美墨戰爭的老兵通常將戰爭書寫作為發泄情感或打發時間的方式。在小說家梅爾維爾看來,這類老兵文學充斥著情緒化的描述,無法保持中立視角,他們的文風總是浮夸的、裝腔作勢的、機會主義的,更遑論具有戰爭書寫的權威性。(21)Herman Melville, Correspondence, ed. by Lynn Horth, Vol.14, Evanston, IL: North 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93, p.41.同時,便士報和其他形式的大眾刊物有助于平民建立對美墨戰爭的參與感。報紙幾乎每天都在報道戰斗細節,剛組建的“美聯社”也有助于簡化戰爭信息傳播的路徑,電報的出現更加快了戰事信息在后方的傳遞。(22)Shelley Streeby, American Sensations: Class, Empire, and the Production of Popular Culture,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2, p.39.可以說,美墨戰爭進一步加劇了平民與參戰軍人的撕裂,前者認為后者無法獲得冷靜思考的公民品質。

概言之,美國內戰前平民對軍人職業的歧視、不同身份的軍人之間的相互攻訐、老兵著作的失真性、浪漫主義壓制老兵真實情感表達等因素,導致退伍軍人難以形成統一的、擁有權勢的老兵身份?!袄媳?veteran)一詞此時僅反映了士兵的服役時間或技術專長,而非代表一種獨特的意識狀態或與平民相異的社會認同感的形成。借用越戰老兵蒂姆·奧布萊恩(Tim O’Brien)的話講,早期的老兵作家是一個喪失讀者的撰寫群體,“住在”一本沒有人讀的書里。(23)Tim O’Brien, The Things They Carried, New York: Broadway, 1990, p.232.

二、內戰老兵身份意識的萌生

內戰的結束給美國帶來了一系列新的問題,其中包括解散軍隊以及南北士兵是否能成功地重新融入平民社會。平民擔心士兵在經歷戰斗暴力和軍營生活的破壞性影響后,可能無法適應和平時期的生活方式?!秶覉蟆泛汀都~約先驅報》猜測,歸鄉士兵可能會主導戰后的政治生態,破壞其社會福祉。因而,美國社會將所有的內戰軍人視為需平民照顧的群體,才能回歸戰后生活,謂之“受傷戰士”(The Wounded Warrior)。直到兩位南北老兵的“虛構小說”的出現,才開始突破“受傷戰士”的公眾印象。

自小說《拉文爾小姐從分裂到忠誠的轉變》于1867年出版以來,很多文學評論家們認為老套的浪漫情節削弱了聯邦志愿軍約翰·福雷斯特對內戰的真實描述。但學者們未考慮到的是,故事主人公聯邦老兵愛德華·科爾伯恩的從軍經歷已超越了大衛·布萊爾強調的“浪漫重聚”。(24)1867年,北方老兵福雷斯特撰寫了一部小說《拉文爾小姐從分裂到忠誠的轉變》,成為浪漫和解文學的開端。然而,一些記憶沖突不僅表明曾浴血奮戰的老兵無法容忍這部小說中南北通婚的情節成為現實,并暗示出浪漫重聚文學對于推動民族和解是有限的。當科爾伯恩第一次見到約翰·卡特上校時,后者正在新波士頓(虛構的城鎮)組建志愿軍團??ㄌ氐哪凶託飧帕羁茽柌髦???茽柌鞯哪赣H因病去世后,他如愿加入了卡特軍團。(25)De Forest, Miss Ravenel’s Conversion: From Secession to Loyalty, New York: Harper &Brothers, Publishers, 1867, p.20.約翰·福雷斯特在小說中不厭其煩地提醒讀者,卡特是位職業軍官。19世紀70年代的讀者會視卡特從事一種被社會所拋棄的職業。羅伯特·肯布爾(Robert Kemble)的研究表明,內戰前美國人對職業軍人充滿鄙夷之感,職業軍官可能變成貴族階層,破壞美國的平等傳統,軍營更是一個惡貫滿盈的場所。(26)Charles Kemble, The Image of the Army Officer in America: Background for Current Views, Connectieut: Praeger, 1973, p.51.歷史學家特伍德·波爾(Durwood Ball)指出“內戰前的美國人還未把職業軍人納入他們的政治和社會意識中”。(27)Durwood Ball, Army Regulars on the Western Frontier 1848—1861, Norman: 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ss, 2001, p.85.福雷斯特在小說中接受了職業軍人和公民兵的概念區別,卡特的妻子莉莉·拉文爾認為“丈夫的陣亡是職業軍事生活的結果,沒有什么比西點軍校更能毀滅他的高尚品格,我的孩子不應去那里學習”??ㄌ匾苍庾R到,“我不適合組建家庭與從事商業”。(28)De Forest, Miss Ravenel’s Conversion: From Secession to Loyalty, pp.424, 386.在小說的最后一章中,作者告訴我們,“如果科爾伯恩轉為職業軍人,他只能放棄未來的法律事業,最終因戰功成為一位不勞而獲的駐外領事”。(29)De Forest, Miss Ravenel’s Conversion: From Secession to Loyalty, pp.467-468.這段話隱顯出平民對戰斗英雄未來的奢靡生活的恐懼。正如有人告訴科爾伯恩:“印第安人死于文明。許多歸鄉的士兵也將如此?!?30)De Forest, Miss Ravenel’s Conversion: From Secession to Loyalty, p.437.這里的“文明”一詞暗指戰后的平民生活形態。但對多數平民讀者而言,看到更多的是兩類軍人的區別依稀尚存,卻難以像內戰前那樣找到明顯的界限。

最重要的是,這部小說的故事情節、人物設置與敘事風格開啟了美國文學現實主義的先河。福雷斯特對浪漫主義的放棄與其特殊的個人經歷有關。傷寒使他的身體在童年十分虛弱,為尋求藝術靈感,他獨自前往浪漫之地意大利,福雷斯特寫道:“盡管我極力挖掘周圍場景的歷史價值,盡管我朝拜了無數的經典圣地,但我仍是在美國時的樣子,精神力量被身體堵塞,想象力的翅膀像過去一樣被折損?!?31)Edmund Wilson, Patriotic Gore: Studies in the Literature of the American Civil War, Veprint, London: W.W. Norton &Company, 1994, p.673.內戰期間,福雷斯特給妻子的信中反復強調軍隊經歷是多么的平凡無奇,他寫道:“人們對我們的未來漠不關心,沒有人知道我們最終會去哪里?!?32)John William De Forest, A Volunteer’s Adventures: A Union Captain’s Record of the Civil War, ed., Baton Rouge: 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96, p.15.在他看來,代表紀律的“士兵”和倡導浪漫的“作家”之間實現共存是絕無可能的。文學家亨利·詹姆斯在1867年6月的《國家》雜志上寫道:“小說人物的情感雖不細膩,但能呈現真實的個人經歷,它是一部有諸多優點的小說?!?33)Henry James, “Miss Ravenel’s Conversion,” in Peter Rawlings, ed., Americans on Fiction, 1776—1900, Vol.2, London: Routledge, 2002, p.52.7月,文學家威廉·豪威爾斯稱贊道:“福雷斯特的小說把士兵作為一種新的文學對象來描寫,他是第一個真正藝術地對待戰爭之人,他筆下的士兵是我們實際了解的、經過戰斗磨礪的社會有機體?!?34)William dean Howells, “A Review of Miss Ravenel’s Conversion,” The Atlantic Monthly, July 20, 1867.福雷斯特自始至終都在證明,不論服役性質的差異,如何只有老兵才能書寫自己的戰爭,只有士兵的體驗才能轉化為讀者可靠的個人知識。豪威爾斯在1887年2月《哈珀》雜志的“編輯研究”專欄中寫道:“在‘現實主義’被命名前,福雷斯特已是第一位美國的現實主義作家?!?35)William dean Howells, Selected Letters, Vol.3, Boston: Twayne Publishers, 1978, p.196.

學者普遍認為南方平民更能與邦聯士兵建立情感聯系。然而,南方老兵和平民之間仍存在心理鴻溝,南方老兵作家西德尼·拉尼爾在《虎百合》(Tiger-Lilies)認為行動比旁觀造成的痛苦更大,因為前者創造了一種權力幻覺,而這種幻覺最終會被戰敗的現實擊碎。南方老兵不得不摸索一套新的個人敘事,來對戰時違背道德規范的行為做出辯解,如破壞財產和奪取他人生命。只有實現平民對士兵的認可,才能消除南方老兵面臨的心理困境,這種接納既要避免提及責任,也要避免被憐憫。文學評論家們難將《虎百合》作為一部內戰小說。這部小說的第一卷通常被解釋為“19世紀初的德國浪漫主義”的展現,偏遠村落“塔爾堡”被喻為不受戰火影響的“伊甸園”。(36)William J. Kimball, “Realism in Sidney Lanier’s Tiger-Lilies,” South Atlantic Bulletin, Vol.36, No.2, 1971, pp.17-20.從小說的第二卷開始才是對內戰的描述。在這部小說中,對他人之死的漠不關心是南方士兵為應對突然死亡的可怕現實而發展出的一種生存“技能”。拉尼爾在第二卷中探討了菲利普·斯特林在戰俘營中的生存本能。在第三卷中,面對著被烈火吞噬的里士滿,獲釋的斯特林睡在噴泉邊,準備作為最后一位內戰受害者獨自死去。然而,女性朋友的擁抱使斯特林恢復了他在戰俘營中失去的主體意識。(37)Sidney Lanier, Tiger-Lilies, A Novel, New York: Hurd and Houghton, 1867, p.185.在結尾時,愛情成為南方士兵回歸平民社會的催化劑。拉尼爾似乎希望內戰中的共同經歷能使南方人在戰后團結起來,并試圖找到一種純粹的關愛,以避免“受傷戰士”形象中的平民憐憫。

戰后初期,內戰老兵通過戰爭書寫對“受傷戰士”的形象構成了沖擊。福雷斯特在小說中努力恢復對“公民兵”的信心,但其敘述也表明,通過四年的戰爭,自獨立戰爭以來公民兵與職業軍人的區別逐漸消失。南方老兵拉尼爾則努力在小說中為老兵找到一個不受憐憫或社會責任感脅迫的情感空間,使平民和老兵能夠被純粹的愛吸引到一起。內戰老兵的獨有身份意識通過這兩部虛構小說得以初現。

三、固守“工匠理想”的戰爭書寫

19世紀70年代的大部分時間里,美國在很大程度上仍是一個農業國家,“工匠精神”通常被視為與土地相連?!肮そ场备拍钤诋敃r包括如律師、商品銷售等行業,能使自己獲得某種生存能力,以鞏固在家鄉的社會地位。(38)Judy Hilkey, Character is Capital: Success Manuals and Manhood in Gilded Age America, Chapel Hill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97, p.103.流行雜志上有許多關于老兵從戰爭中回家耕種的版畫,并與19世紀的讀者熟知的典故呼應,比如古羅馬將軍辛辛那提斯在薩賓戰爭結束后回歸恬靜的農業生產。(39)Titus Livius, The History of Rome, Book 3, 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s Sons, 1895, p.128.多數老兵追求小規模自主生產模式,渴望重拾入伍前的生活方式,竭力抗拒評論家艾倫·特拉赫特伯格(Alan Trachtenberg)所稱的“美國一體化”。(40)Alan Trachtenberg, The Incorporation of America: Culture and Society in the Gilded Age, New York: Hill and Wang, 1982, p.3.艾倫·特拉滕伯格對 19 世紀最后30年的資本主義勢力的擴張及其帶來的文化變革進行了深入分析。在美國的西進運動、勞工騷亂、新近的城市化和機械化中,美國人賴以生存的理想和觀念被重塑,美國社會變得更加結構化,中產階級根深蒂固,企業精英日漸勢力強大。

美國文學家通常認為,前南軍騎兵參謀約翰·埃斯滕·庫克為擺脫戰敗的陰影,努力創造出后來被稱為“失去的事業”的神話,并被他的侄子托馬斯·佩奇繼承,創立了“種植園文學流派”。(41)種植園文學是南方所謂高雅文學的主流,現代南方作家們大多拋棄了種植園文學中粉飾南方、矯揉造作這些糟粕,而把它用來探索南方歷史和表現南方社會及其以家庭為中心的傳統倫理觀念,使之成為南方文藝復興文學成就的核心組成部分。事實上,庫克早期的小說對“新南方”(42)Paul M. Gaston, The New South Creed: A Study in Southern Mythmaking, Montgomery: New South Books, 1970, p.23. 新南方的本質就是在采納北方自由工業生產模式的同時,保存部分的南方傳統文化。的想象并不排斥。在小說《蓋蒙特的繼承人》的開篇中,庫克接受了一種觀點:北方資本投資帶來的經濟發展將治愈弗吉尼亞等南方各州的內戰創傷,但為防止“新南方”只是對勝利北方的克隆產品,必須重塑地方文化。(43)Stow Persons, The Decline of American Gentilit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3, p.301.

小說主角埃德蒙·卡特雷特在戰前只對打獵、騎馬和追求女人感興趣。父母在一次流行病中去世,卡特雷特準備繼承自家與叔叔亨利的財產。亨利是個堅定的聯邦主義者,他被侄子加入南軍的決定激怒,遂修改了遺囑,只給卡特雷特留下了搖搖欲墜的老宅和40英畝的土地。戰爭結束后,卡特雷特考慮把財產賣給土地投機者塔格馬德,此人是他父親的前監工。弗蘭克·蘭斯則是一份虛構的北方報刊《自由之鳥》的記者,為報答內戰中的救命之恩,鼓勵埃德蒙“速寫”內戰小說以及開展小規模、多樣化的農業耕作。在蘭斯的鼓舞下,卡特雷特將莊園發展為埃德蒙公司的總部。(44)John Esten Cooke, The Heir of Gaymount: A Novel, New York: Van Evrie, Horton &Co., 1870, pp.12-35.值得注意的是,阻礙卡特雷特創造“新南方”的關鍵因素是塔格馬德,此人知道戰敗的南方貴族已無法挽救在戰爭中失去的財富,原少主人的抵押財產將很快被取消贖回權。這一小說角色類似西部小說中的由“北方背包客”轉變而來的貪婪銀行家。(45)貧窮的白人角色的共同點:他們是南方文化焦慮的投射對象,其負面形象吸收了與南方社會變革有關的各種關切。在小說的結尾,塔格馬德這位土地投機者覆滅了,卡特雷特成了地主紳士。作者似乎想暗示:主導戰后重建的北方政客給南方人的經濟恢復建議并不符合北方曾宣揚的“工匠理想”。因而,南方老兵只有回到熟悉的世界——內戰前的南方。隨著奴隸制的消失,被失敗恥辱困擾的南方老兵因無法復制北方戰前的“工匠理想”,要么像《蓋蒙特的繼承人》的卡特雷特返回“過去”,要么向現實妥協,冒著在不斷擴張的國家商業網中失去南方身份的風險,如備受批評的前邦聯將軍朗斯特里特。

歷史學家、文學評論家總將前聯邦中尉阿爾比恩·圖爾熱視為美國黑人民權的擁護者,但忽視了在小說《無花果和薊》中,作者試圖從超越種族關系的視角來反思北方在重建失敗中的責任。作者疾呼讀者回歸戰前的價值觀,以便從日益嚴重的政府腐敗和企業貪婪的禍害中拯救國家。(46)他后來的小說《八九不離十》(1888年)也對標準石油公司進行攻擊,《基督教社會主義者默維爾·伊士曼》(1890年)則是對19世紀末美國企業資本主義的嚴厲批評。小說人物馬卡姆·丘爾出生于俄亥俄州的東北角,幼年成為孤兒。丘爾遭遇外祖父安德魯斯的冷漠對待。他結識一些“代理父親”,丘爾的第三位“代理父親”波茲·伍德利是一位銀行總裁。因伍德利的大力提攜,邱爾在內戰結束時晉升為將軍。如果沒有這位“父親”的援助,他最多能在軍團里擔任上尉。然而,一種有違男子氣概定義的內心焦慮一直困擾著丘爾。隨著重建的開始,伍德利認為丘爾會忠實地遵循他的意愿,為T.C.R.公司獲得經營章程。(47)鑒于小說的出版日期和對T.C.R.公司丑聞的描述方式,圖爾熱似乎想到了Crédit Mobilier丑聞(1872—1873)。為了彌補其潛在的損失,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的董事會創建了一個空殼建筑公司,對建筑合同支付的額外虛高費用直接進入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高管的口袋。為證明獨立的男子氣概,丘爾卻投票反對。憤怒的伍德利向媒體透露了丘爾在自己的鐵路公司中擁有的股份,并要求這位養子賠償他的全部投資。丘爾的妻子麗茲去為丈夫求情時,得知化名“伍德森”的巴西爾是馬薩諸塞州的一名逃犯,因謀殺自己的工匠師傅而被通緝。在圖爾熱看來,作為建國之基的“工匠精神”正在被土地投機熱扼殺。最終,麗茲挽救了丈夫的政治仕途。(48)Albion W. Tourgée, Figs and Thistles: a Romance of the Western Reserve, New York: Fords, Howard, &Hulbert, 1879, pp.338-353.

在小說中,丘爾這樣的聯邦老兵在面對企業游說者的誘惑時仍是一個不可撼動的正直之人,捍衛了“工匠共和國”的圖景。(49)盡管由聯邦軍將軍轉為總統的尤利西斯·格蘭特丑聞纏身,或許基于維護聯邦軍形象的考慮,他在小說中對格蘭特的種種政治丑聞保持了奇怪的沉默。隨后,小說出版商將這部小說的再版作為老兵總統候選人詹姆斯·加菲爾德的虛構傳記進行兜售,并增加了一張插圖,顯示出加菲爾德身著聯邦將軍制服,謙卑地接受平民政治權力的衣缽。(50)Kenneth D. Ackerman, Dark Horse: The Surprise Election and Political Murder of President James A. Garfield, Boston: Da Capo Press, 2004,關于加菲爾德的選舉情況可參見第5章。推銷廣告還給這部小說起了一個副標題“典范的美國職業”(51)Chicago Daily Inter-Ocean, 1881, July.21.,從而改變了戰前流行的說謊成性、自私冷漠、夸夸其談的軍人絕非體面人士的陳腐觀念,將公民的政治權利與內戰的服役經歷聯系起來。

四、“書寫創傷”與內戰老兵身份的成形

重建結束后,為實現內心的寧靜,內戰老兵如果不能整理關于戰場殺戮的痛苦記憶,就無法懷舊戰前的田園生活。然而,戰場的創傷性回憶在戰前和戰后的生活之間樹起了一道高墻。從19世紀70年代末開始,普通老兵與退役將軍通過書寫內戰紀實文學,進一步恢復了老兵作者的主體性,形成了內戰老兵身份的完整意涵。露絲·萊斯(Ruth Leys)指出:“任何性質的記憶都無法通過‘重演性交流’準確地再現事件經歷者的原始經驗?!?52)Ruth Leys, Trauma: A Genealogy, 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0, p.305.這一理論允許學者們能夠回顧在19世紀70年代末大量出版的戰斗文本,以尋找戰斗創傷的跡象,審視記憶沖突中的老兵通過各種敘事尋求調和創傷與戰后生活的方式,不論軍銜的高低,戰斗創傷在不同程度上撕裂了作者的世界觀(對支配其生活和社區的規范和習俗的概念)。(53)事實上,許多北方老兵在戰爭結束時對國家的希望是無限的,但當他們看到國家在19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陷入經濟動蕩并背離他們認為的核心美國價值觀時,他們的幻滅感遠比昔日的南方對手更強烈。這些包含回憶、素描、個人敘事和虛構小說的紀實文學所提供的敘事結構可能治愈老兵的時間斷裂感,使其經歷的事情變得有意義。威廉·謝爾曼和山姆·沃特金斯的回憶錄試圖超越戰爭的恐怖,完成“心理封閉”。安布羅斯·比爾斯的回憶錄則堅持原始事件的“真實恐怖”。

像謝爾曼這樣的名人也需小心翼翼地為閱讀者塑造完美的自我形象。在漫長的歷史中,回憶錄體裁常被用來為賦閑的軍隊領導人對在戰爭中的戰略決策進行辯護?!盎貞涗洝痹?9世紀前期主要被視為一種上層人士獨享的文學體裁,提供了一個行將落幕的偉人參加歷史事件的行動快照。(54)James Gilreath, eds., Thomas Jefferson’s Library: A Catalog with the Entries in his Own Oder, Washington, D.C: Library of Congress, 1989, p.33《謝爾曼回憶錄》的第一版是19世紀70年代在圣路易斯創作的。與多數軍事回憶錄一樣,時任總司令的謝爾曼關心的是如何提高他在美國軍隊的聲譽。他尤其意在駁斥前南軍準將H.V.博因頓的指控:在喬治亞州和南卡羅來納州的破壞性進軍說明謝爾曼無能力與南軍正面交戰。(55)John F. Marszalek, Sherman: A Soldier’s Passion for Order, Carbondale: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p.165.該書在1875年由阿普爾頓公司(D. Appleton and Company)出版后就引發爭議?!妒ヂ芬姿弓h球民主報》指出,這本回憶錄對“對生者和死者不公,將軍利用作者身份誹謗他人和抬高自己的事例太多了”。(56)“General Sherman’s Book,” St. Louis Globe-Democrat, October 12, 1875.

內戰期間,謝爾曼很喜歡現代戰爭的破壞性力量,戰后卻急于在南方人面前表現友好姿態?!痘貞涗洝分厣晁扇〉拿恳豁椳娛滦袆佣际菫榱思铀賰葢鸾Y束和國家統一。在回憶錄中,謝爾曼試圖回避各種責任。例如,維持軍隊補給成為解釋士兵“掠食”的最佳借口。謝爾曼的傳記作者約翰·馬爾薩萊克總結道:“破壞財產比奪取生命要好,特別是當這些生命屬于‘朋友’的時候?!?57)William Tecumseh Sherman, Memoirs of General William T. Sherman, Bedford, Massachusetts: Applewood Books, 1875, p.547.內戰前,謝爾曼曾在佛羅里達州、南卡羅來納州和喬治亞州服役,他在內戰中遇到的許多南方敵人都是過去的朋友。在談到“火燒哥倫比亞”這一事件時,謝爾曼說:“許多人認為這場火災是我軍故意策劃的。根據我的判斷,火災是從漢普頓將軍在撤離時放火燒掉的棉花開始的?!?58)Sherman, Memoirs of General William T. Sherman, p.643.顯然,謝爾曼的敘述急于表達一種觀點:非他所控的因素應對內戰中的悲劇事件負責,這種看法與格蘭特在后來的《個人回憶錄》中的解讀相似,后者強調在人的一生中,只有少數重要事件能由自己決定。(59)Ulysses S. Grant, The Complete Personal Memoirs of Ulysses S. Grant, New York: Charles L. Webster &Company,1886, xxix.《謝爾曼回憶錄》表明內戰改變了他對自我和世界的看法,這種特征被心理學家羅尼·布爾曼認定為創傷的核心要素。

從屬于自傳體的個人敘事則是一種較低級的文學體裁,表現作者生活中的幽默或感悟時刻。采用這種體裁的作者社會地位較低,能消除向讀者展示權威的公眾形象的壓力。1881年,沃特金斯在田納西州報紙《哥倫比亞先驅報》上發表的一系列文章,后由納什維爾的坎伯蘭長老會出版。作者自始至終都在敘述他在田納西州第1團H連的戰友的命運。由于戰斗經歷挑戰了他對勇氣、騎士精神和人類生命神圣性的信念,沃特金斯在敘述中試圖將內戰中經歷的事情與戰后社區對事件的解釋相協調。但這些回憶無法實現對現實生活的調和。他最終發現自我意識已不可逆轉地改變了。通過在《艾特奇連》第14章用一系列混雜軍事俚語的幽默描寫,沃特金斯指出了連隊指揮官的無能,接著又嘲笑帶領一大群“外國雇傭軍”的聯邦指揮官,用平淡無奇的語言描述戰友的死亡,又用懊悔的口吻談論“戰友搶豬事件”與“孩子間諜案”。(60)Samuel R. Watkins, CO. Aytch: A Side Show of the Big Show, Yardley, Pennsylvania: Enhanced Media Publishing, 2016, pp.171-181.在創傷性的場域中,傳統的敘事框架和認識論會受到不同程度的挑戰。創傷理論家凱茜·卡魯斯(Cathy Caruth)將受到威脅的敘事結構“明確勾勒為歷史或時間的中斷”。故而銘刻在沃特金斯記憶中的常常就是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心理學家布爾曼認為,創傷是對個人心理的沖擊,也是對特定價值觀的沖擊。她將“創傷”定義為一個人的指導性思維范式受到嚴重挑戰,并引發其強烈的心理危機。沃特金斯的文字記錄加劇了殘酷的戰場生存規則和溫和的生活價值觀之間的內在沖突。因此,消除創傷須修復個人心理、價值信仰和周邊的人際關系。(61)Ronnie Janoff-Bulman, Shattered Assumptions: Towards a New Psychology of Trauma, New York: The Free Press, 1992, p.51.沃特金斯的小說試圖進行高度復雜的心理修復,但最終發現,內戰已從各個層面腐蝕了傳統的社會規范。因軍事邏輯取代了人倫常識,語言表達也被戰火污染。這部紀實小說的文學意義在于,內戰老兵逐漸意識到戰爭中經歷的事情與平民對這些經歷的解釋之間存在巨大鴻溝,也許只有南北老兵才能理解內戰中發生的一切。這一反思也削弱了邦聯老兵與南方社會在戰后初期所建立的情感聯系,有助于南北老兵在葛底斯堡等戰場遺址實現重聚。

聯邦老兵比爾斯則正視老兵與平民之間的經驗鴻溝,而不是像謝爾曼和沃特金斯試圖彌合這種差距。在比爾斯的世界觀中,士兵和平民是相互排斥的。人們不需要理解他敘述的創傷性記憶,他雖展示了無盡的苦難和死亡,但拒絕平民進入自己的內心世界。比爾斯更想要揭開戰爭的真相與本質,而不是獲得平民的共鳴或理解。相反,他表現出對戰爭這股社會變革力量的神秘敬畏,正如承認:“夏伊洛戰役對我而言仍是未知仙境?!?62)Ambrose Bierce, What I Saw of Shiloh: The Memories and Experience of Ambrose Bierce during the American Civil War, Scotts Valley, California: CreateSpace Independent Publishing Platform, 2016, p.110.作者不斷續寫這一事件,補充各種細節,但作為這場戰事參與者的他卻不愿給夏伊洛戰役的整個過程建立邏輯性。他認為退伍軍人渴望成為家鄉英雄的敘事動機,往往導致他們對事件的解釋很不可靠,甚至憑空捏造。正如比爾斯在《魔鬼詞典》中以特有的諷刺方式指出,對大多數社會來說,真相是“欲望和表象的巧妙結合”。(63)Ambrose Bierce, The Unbridged Devil’s Dictionary, Athens, Georgia: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2002, p.379.

比爾斯不僅凸顯了戰爭敘事的諷刺性,還提醒讀者事件的真相與參與者對事件的解釋之間存在差距,從而削弱了平民以第一人稱敘述戰爭的真實性。(64)Michael Schaefer, Just What War is: The Civil War Writings of De Forest and Bierce, Knoxville: The University of Tennessee, 1997, p.84.比爾斯在另一些短篇小說中利用后來稱為“意識流”的元素,流露出帶有宗教宿命論彩色的“主體意識”。(65)M.E. Grenander, “Ambrose Bierce and Charles Warten Stoddard: Some Unpublished Correspondence,” Huntington Library Quarterly, Vol.23(May 1960), pp.99-102.在他看來,任何試圖調和老兵潛意識中戰前或戰后平民生活與戰斗經歷的努力不僅是徒勞的,且是致命的。事實上,比爾斯的作品一直在暗示,只有死亡才能填補老兵在敘述戰斗經歷時有意回避的內容,只有死亡才能讓老兵真正“歸家”。

謝爾曼、沃特金斯和比爾斯的內戰敘事說明,軍隊服役不再是生活中的一段插曲。這些老兵更希望通過寫作來理解使他們在過去和現在的自我之間產生分裂的戰爭創傷。由于缺乏20世紀的創傷研究所需的專業語言,上述小說傾向借助晦澀的宗教表述來理解這些變化,堅信只有經歷過戰斗者才能讀懂老兵的內心世界。當創傷主體意識到他們對世界的概念與非受創傷者的概念之間的差異時,他們越來越多地將自己與“局外人”區分。(66)Kalí Tal, Worlds of Hurt: Reading the Literatures of Trauma, Cambridge, Englan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p.16. 這種亞群體整合的過程還可能導致傳統社會結構的解體。在創傷事件中幸存下來的群體傾向用一種以共同經歷為前提的話語體系(獨有的參戰體驗)進行交流,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整合成新的亞社區(內戰老兵群體),具有強烈的社會優越感。

自內戰結束以來一直在孵化的老兵身份在19世紀80年代初成形。在謝爾曼、沃特金斯和比爾斯的著作中,退役軍人的閱讀需求和平民讀者的敘事期望之間的張力日益加劇。這三位作者各自采取了不同的方法來書寫內戰,主要取決于創傷程度。創傷相對較輕的謝爾曼創作了一部較傳統的戰爭回憶錄,偶爾顯示出他不打算與讀者分享戰爭經歷的態度。沃特金斯的個人敘事顯示了更大程度的戰爭創傷,文本細節顯示的信息可能超出其寫作意圖,在情緒沖突舒緩后,他仍用傳統道德觀來解讀所經歷的事件。比爾斯則是最激進的老兵作家,其敘事沉迷于對戰場死亡的幻想。換言之,三位作者都覺得他們經歷的內戰不只是生活中的“日常事件”,而是形塑內戰老兵身份的一種“例外體驗”。

結 語

通過梳理老兵戰爭文學書寫的變化,可以發現超越“公民兵”形象的敘事文學是萌生內戰老兵身份意識的基礎。盡管內戰前,美國軍人多次參加戰爭,但囿于“去常備軍”這一重要的獨立戰爭遺產,民眾對老兵身份的認知在較長時間內十分模糊。直到美國內戰結束后,通過美國文學現實主義的創始人福雷斯特的小說,“公民兵”與“職業軍人”的界限開始消失。拉尼爾則找到了一個不被平民憐憫或社會責任感脅迫的情感空間,拉開了平民與老兵的心理距離。另一些老兵的小說則調用已被北方社會日漸拋棄的“工匠理想”,來證明老兵群體的道德高尚。對戰爭創傷的書寫則使他們將戰斗經歷視為“例外體驗”??梢哉f,在1890年的“內戰記憶復興期”出現前,通過不同階段、形式、風格的內戰書寫,南北老兵鑄造了一種統合的內戰老兵身份。如果說內戰帶來了美國的“自由新生”,那么聚焦集體死亡與戰后過渡期的內戰老兵文學便開啟了美國的“文學新生”,擺脫了長久以來對歐洲浪漫主義的模仿,尤其在豪威爾斯、馬克·吐溫等文學家的進一步推動下,美國的現實主義文學在19世紀90年代自成一體。(67)Frank Luther Mott, Golden Multitudes: The Story of Best Sellers in the United States, New York: Macmillan, 1947, pp.303-315. 馬克·吐溫炫耀地列出了一些數字:關于格蘭特的回憶錄,我們印刷并銷售了61萬冊單行本,平均每冊4美元;用了906噸紙;裝訂時用了35 261張綿羊、山羊和小牛的皮,以及25 1/4英里寬的布。使用了276桶(69 000磅)裝訂漿,書籍背面的金箔花費了21 639.50美元;41臺蒸汽機日夜不停地工作。這本書在14個月前發行,到目前為止,我們已向格蘭特夫人支付了兩張版稅支票:一張是20萬美元,另一張是15萬美元,還有更多的錢要付給她。受通貨膨脹的影響,馬克·吐溫最終支付給朱莉婭·格蘭特的金額最終達到相當于今天的1100萬美元??梢哉f,這份清單就是內戰文學市場在19世紀80年代末日趨繁榮的縮影。

還應注意的是,內戰書寫不僅給南北老兵一種全新的身份意識,也賦予了他們崇高的社會地位。在1869年至1901年可謂是美國歷史上的“老兵總統時代”,只有總統格羅弗·克利夫蘭未曾在聯邦軍隊中服役,但在19世紀90年代,憑借獨特的戰爭書寫遺產,年邁的內戰老兵給年輕的中產階級白人男性的發展道路造成了較大阻礙,這些在內戰后逐漸長大的男性從小就通過老兵文學被灌輸了“戰爭造就男人”的觀念,他們渴望在戰場上證明“戰后一代”的男子氣概。然而,他們的愿望與老兵內戰文學的核心思想相抵牾。內戰老兵通過一系列基于現實主義的戰爭書寫,力圖證明他們參與了美國歷史上最后一場“真正的戰爭”,從而封堵了戰后一代的男子漢之路。(68)Mark C. Carnes, Meanings for Manhood: Construction of Masculinity in Victorian America, 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0.馬克·卡恩斯的《美國的男子氣概》第三章,分析了企業生活對“自我決定之人”的概念的腐蝕作用。討論了諸如內戰老兵協會等“兄弟會團體”的形成對中產階級白人男子身份特征的較大沖擊。最終,一場爭取社會話語權的代際沖突將在20世紀前期愈演愈烈,為美國轉向海外擴張與最終卷進第一次世界大戰埋下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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