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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排華風潮與華人向舊金山唐人街的收縮(1870—1890)

2023-04-17 15:07
外國問題研究 2023年4期
關鍵詞:排華唐人街舊金山

伍 斌

(東北師范大學 美國研究所,吉林 長春 130024)

舊金山唐人街(Chinatown)在美國華人史中的地位舉足輕重,在20世紀中期以前,其地位尤其突出,一直是美國規模最大的華人聚集區,為數十萬冒險前往異域的華人提供庇護,并培育了美國華人的共同歷史記憶,維持著他們與母國的緊密紐帶與身份認同。舊金山唐人街之所以能一度發展為美國最大的華人聚居區,既與它扼住美國的西部門戶有關,更是喧囂一時的“淘金熱”的直接產物。美國學術界在論及舊金山唐人街發展的歷史時,往往也著重強調這些因素。(1)Robert Mayer, ed., San Francisco: A Chronological &Documentary History, 1542—1970, Dobbs Ferry: Oceana Publications, Inc., 1974; Doris Muscatine, Old San Francisco: The Biography of a City, from Early Days to the Earthquake, New York: G. P. Putnam’s Sons, 1975; John Bernard McGloin, S.J., San Francisco: The Story of a City, San Rafael: Presidio Press, 1978; William Issel and Robert W. Cherny, San Francisco, 1865—1932, Politics, Power, and Urban Development,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6; Gray Brechin, Imperial San Francisco: Urban Power, Earthly Ruin,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9; Barbara Berglund, Making San Francisco American: Cultural Frontiers in the Urban West, Lawrenc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2007.不過,舊金山的唐人街之所以能在19世紀70—80年代在美國各大都市的唐人街中一枝獨秀,除上述因素外,美國社會在經濟、政治、文化上的排華,以及各種針對華人的暴力行為,使很多美國西部其他地區的華人,收縮到舊金山唐人街中尋求庇護與生存之機。關于這一點,學術界語焉不詳。(2)Chalsa M. Loo, Chinatown: Most Time, Hard Time, New York: Praeger, 1991; Alexander Saxton, The Indispensable Enemy: Labor and the Anti-Chinese Movement in California,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5; Ronald Takaki, Strangers form a Different Shore: A History of Asian Americans, Boston: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1998; Yong Chen, Chinese San Francisco, 1850—1943: A Trans-Pacific Community,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Madeline Yuan-yin Hsu, Dreaming of Gold, Dreaming of Home: Transnationalism and Migration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and South China, 1882—1943,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Erika Lee, At America’s Gates: Chinese Immigration During the Exclusion Era, 1882—1943, 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3; Charlotte Brooks, Alien Neighbors, Foreign Friends: Asian Americans, Housing,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Urban California,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9.這種情況的出現似不難理解,因為這一論斷會造成一種假象,即美國的排華加速了舊金山唐人街的發展與繁榮。事實上,這是一種不必要的擔心,舊金山唐人街的“崛起”,主要是相對于美國其他城市和地區的華人分布而言的,美國的排華運動及1882年《排華法》的頒布,全方位限制了包括舊金山唐人街在內的整個美國華人社會的發展。本文追尋以往學界研究中所提供的蛛絲馬跡,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分析19世紀70—80年代美國社會的排華活動,是如何使舊金山唐人街加速成為“大埠”,并進而使其在整個美國華人歷史中具有某種“精神家園”象征意味的。

一、小聚居、大散居:早期美國華人移民分布

1848年,舊金山還是一個不足千人的小村莊。是年,加利福尼亞地區的內華達山脈發現黃金,這一有暴利可圖的消息迅速傳遍了世界,“獵金者”蜂擁而至,“淘金熱”隨之開始。這些人不僅來自美國各處,也不乏來自歐洲、亞洲、澳洲、拉丁美洲等地區。舊金山的歷史也因之而徹底改變,它成了成千上萬從水路跨太平洋而來的“淘金者”進入加利福尼亞的門戶。在不到兩年的時間里,這一偏遠的小村莊“搖身一變”,成了喧鬧熙攘的城市。1850年,舊金山的人口已迅速膨脹至約25 000人,大量的公寓、酒店、飯館、商店、銀行,甚至沙龍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如雨后春筍般涌現,以滿足各色不斷增加的人群的需求。(3)Louise Chipley Slavicek, The San Francisco Earthquake and Fire of 1906, New York: Chelsea House Publishers, 2008, p.15.

在1850年之前,華人尚未作為一個獨立的族裔群體出現在美國的人口統計數據中。在1820—1850年間,美國移民機構記錄在冊的華人移民為46人。(4)“The Chinese Problem,” In Carton 20, Folder 22, No.AAS ARC, 2000/80, Him Mark Lai Research Files(以下簡寫為HMLRF), Ethnic Studies Library(以下縮寫為ESL),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以下簡稱為UCB).1848年加利福尼亞地區發現金礦的消息,幾乎第一時間傳到太平洋對岸的中國。華人在加利福尼亞的歷史,也自此拉開了帷幕。早期舊金山華人人數的增加,與加利福尼亞地區華人人口的增加基本同步。在整個19世紀50—60年代,舊金山的華人約占加州華人人口總數的8%。(5)“The Chinese Problem,” In Carton 20, Folder 22, No.AAS ARC, 2000/80, HMLRF, ESL, UCB.舊金山的中國人聚居區并不是一個主要的居民區,根據聯邦人口普查的結果,在1860年,華人占舊金山總人口的比重不足5%。(6)Chalsa M. Loo, Chinatown: Most Time, Hard Time, p.33; Yong Chen, Chinese San Francisco, 1850—1943: A Trans-Pacific Community, p.55; Ronald Takaki, Stangers form a Different Shore: A History of Asian Americans, p.79.而隨著華人人數的增長,舊金山華人在整個加州華人中所占的人口比例也日益提高。早期華人在舊金山所奠定的華人聚居區的基礎,是日后它能夠在美國排華環境下得以保全并獲得發展的前提。

在移民早期,舊金山并非華人進入美國的目的地,而是更多地扮演中轉站的角色。多數華人在這里休整后便去往他們所追尋的“金山”。在為這些華人提供服務和幫助的過程中,一部分華人逐漸在舊金山滯留下來,從而形成了舊金山唐人街的雛形。這時期的美國華人社會由男性主導,其中大約一半已經成家,家室留在了故土。早期華人移民普遍抱有旅居美國的心態。他們所夢想的,是通過在美國數年的拼命工作,帶著財富與“金山客”的尊榮而歸。(7)關于這一問題的論述,參見伍斌:《〈排華法〉與美國華人文化認同的遷轉復歸》,陳恒、王劉純主編:《新史學》(第十七輯),鄭州:大象出版社,2016年,第105頁。這也是為什么華人男性移民中,很少有人攜帶其妻子。再者,當時中國婦女并不被鼓勵離開家園,遠涉他鄉。從1848年至1853年間,只有14名中國婦女移民美國,之后人數雖略有增長,但仍居于微不足道的地位。1860年,在美國的華人女性為1784人,不及當時美國華人總數的5%。這些女性多被賣為妓女。(8)Chalsa M. Loo, Chinatown: Most Time, Hard Time, p.34.

盡管作為華人的個體移民自認為是“旅居者”,但是異域的經歷無法皆遂人愿,作為華人群體從一開始就顯現出定居美國的種種跡象。早在1850年的舊金山,華人就開始建造聚居區,并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集中了33家商店、15家藥店、5家飯館、5家草藥店、3家旅店、5家肉店、3家裁縫店。一名旅行觀察者說,絕大部分華人的房子保持著中國特色,華人也“都維持著他們故土的習俗,背后拖著長長的辮子”。(9)Mary Roberts Coolidge, Chinese Immigration, New York: Henry Holt and Company, 1909, p.411.華人之所以在舊金山形成聚居區,一部分原因是為了自我保護,但是最初的原因是通過彼此生活在一起,進而建立同故土相似的社會,使他們有一種“他鄉是故鄉”的親切感。1853年,幾乎所有在舊金山的華人集中居住于卡尼(Kearney)大街與斯托克頓(Stockton)大街,以及薩克拉門托(Sacramento)與杰克遜(Jackson)大街之間的兩個街區。(10)Mary Roberts Coolidge, Chinese Immigration, p.411.1860年,舊金山的華人聚居區已經擴展至6個街區,從加利福尼亞大街一直到百老匯大街。這些華人保持著家鄉的生活方式,夜生活異常豐富,以至于經常在午夜的街道還能見到喧鬧的華人;各色中國的傳統器物應有盡有,每日清晨還有沿街叫賣的蔬菜小販。一名1868年抵達舊金山的華人移民,驚嘆于繁榮且多彩的舊金山唐人街。(11)Ronald Takaki, Stangers form a Different Shore: A History of Asian Americans, p.117.

無論是1850年代的淘金,還是1860年代在中央太平洋鐵路從事最艱苦、最危險的筑路工作,華人已經被證明是加利福尼亞最早的開拓者與建設者之一。加利福尼亞工農業的發展如果不考慮華人的巨大貢獻,是難以想象的。1855年,24 000名在美國的華人中,約三分之二是在加州的礦山從事采礦工作。在19世紀60年代以前,華人以獨立的采礦者居多。部分華人自覺地組成小團隊,分工協作,甚至還成立公司,成員最多可達40人??梢哉f,華人礦工成了當時加州發現金礦的山麓最為常見的景觀,在尤巴(Yuba)河流域尤其如此。19世紀60年代中期,淘金的利潤已經急劇下降,華人也逐漸離開礦區。到1870年,華人礦工降為16 000人,大約占據華人總人口的四分之一。(12)Jack Chen, The Chinese in America, New York: HarperCollins Publishers, 1981, p.67.為了生計,他們當中一部分人成了在白人石英礦廠掙取工資的勞工。華人由于沒有足夠的金錢購買采掘石英所需要的昂貴機械而無法進入石英采掘行業,只能成為白人礦主的雇工。鐵路修筑也是雇傭華工數量最多的領域之一。1865年2月,50名華人受雇到中央太平洋鐵路鋪設路基,由于華工的卓越表現,在此后不到兩年的時間,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雇用了約12 000名華工,占當時該公司雇員總數的90%。(13)Jack Chen, The Chinese in America, p.67.可以說,在整個19世紀60年代,美國的華人多受雇于白人,這種性質決定了華人散居在美國西部各處。中央太平洋鐵路能夠按時建成,無疑是華人的功勞。華人對經濟的影響遠遠超過其所占人口的比重:在加州,華人僅占該州人口的9%,卻貢獻了該州25%的勞動力。(14)Ronald Takaki, Stangers form a Different Shore: A History of Asian Americans, p.79.

還有相當部分華人從事加州的農業開拓。華人對加州農業發展所做的拓荒性工作往往被忽視,事實上,他們通過最初的拓荒墾殖而奠定了加州農業的基礎,極大地推動了農業的進步。(15)SAlexander Saxton, The Indispensable Enemy: Labor and the Anti-Chinese Novement in California, p.7.在圣華金(San Joaquin)以及薩克拉門托河三角洲地區,華人建立了復雜的灌溉系統,將一片片荒地轉化為頗有價值的農業用地。同時他們的工作使得土地的價格飛速上漲。在薩利納斯(Salinas),因為華人修建了一條六英里長的水渠,這里的土地從1875年的28美元一英畝,上漲到兩年后的100美元一英畝。(16)Sandy Lydon, Chinese Gold: The Chinese in the Monterey Bay Region, Capitola: Capitola Book Company, 1985, p.286.

絕大多數華人只是在白人的農場做工,成為低工資的拓荒者。但是華人勞工所想要的并不僅僅是成為低工資的拓荒者,而是期望能擁有自己的農場,在自己的土地上勞作生息。從1860到1880年,在薩克拉門托、尤巴,以及圣華金縣這些華人比較集中的地方,華人菜農從119人增加到375人,擁有農場的華人從無增至538人。盡管如此,絕大多數華人仍是屬于在農場工作的打工者。在1870年,華人勞工占據整個加州農場勞工的18%,在薩克拉門托占45%,在阿拉米達(Alameda)占25%,在圣馬特奧(San Mateo)同樣占25%。(17)Ronald Takaki, Stangers form a Different Shore: A History of Asian Americans, p.91.可見,華人是早期加州農業開發與發展的一支主要力量。農業生產本身具有分散性特征,這就決定了從事農業的華人無法聚居于一處。

而且,雖然華人集中于美國的西部,但其分布已經遍及整個美國,包括南部地區。美國廢奴之后,南部一度需要華人勞工取代黑人奴隸以維持農場的正常生產,發展他們的經濟與工業。1869年在孟菲斯舉行的南部種植園主大會上,提供“契約勞工”的科尼利厄斯·科普曼肖普(Cornelius Koopmanshoop)指出,其他的公司已引進了3萬名華工至加利福尼亞州,其中部分提供給南部種植園主。(18)Memphis Daily Appeal, July 15, 1869.華人勞工一度在南方得到了較快發展。不過,華人勞工并沒有在種植園久待?!缎聤W爾良時報》(NewOrleansTimes)在1871年的報道中注意到華人更喜歡在城市的小企業、小工廠工作,而不是在“種植園從事墾殖工作”。(19)New Orleans Times, November 8, 1871.到1880年,密西西比有50名華人,堪薩斯有133名華人;路易斯安那有華人489名,其中95人生活在新奧爾良,從事洗衣工、雪茄制造、制鞋、廚師以及伐木等工作。當時,南部的種植園主事實上已經推翻了重建,他們凌駕于黑人之上的政治權力得以恢復,自然也就很快失去了對華人勞工的興趣。(20)Quoted in Lucy M. Cohen, Chinese in the Post-Civil War South: A People Without a History, Baton Rouge: 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136. 關于這一時期美國南部華人勞工移民,可參見伍斌:《美國內戰后的南部華人農業勞工》,《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相較舊金山,偏遠地區的華人女性尤其稀缺。因此,美國華人社會事實上是不完整的,規模較小的華人社區難以通過自我繁衍來實現華人社會的延續。

總體而言,到1870年,在美國的華人總數超過63 199人,其中49 277人(約77%)居住在加利福尼亞州境內,其中又有12 022人生活在舊金山。(21)U.S. Bureau of the Census, Historical Statistics of the United States, Colonial Times to 1957, Washington, D.C., 1960, p.9; “The Chinese Problem,” in Carton 20, Folder 22, No.AAS ARC, 2000/80, HMLRF, ESL, UCB.也就是說,舊金山的華人人數占據整個加州華人人數的約24.4%,占到全美華人人數的19%??梢哉f,到1870年,舊金山已經確立了其在美國的“大埠”地位。與此同時,還有超過4/5的華人分布在加州以及美國各處。即便是在西部,華人也并非全然集中在加利福尼亞,其他地區也有相當數量的華人分布。如在當年,華人人口占據愛達荷總人口的29%,蒙塔納的10%。(22)Ronald Takaki, Stangers form a Different Shore: A History of Asian Americans, pp.91, 79.不難看出,此時美國的華人分布呈現出明顯的“小聚居、大散居”特征。

二、走向“大聚居”:排華浪潮與華人的收縮

在19世紀60年代,舊金山唐人街雖已小有規模,但是其居民占整個加州華人居民人數的比重并不高。1860年,加州有華人34 933人,其中2719人在舊金山。(23)“The Chinese Problem,” in Carton 20, Folder 22, No.AAS ARC, 2000/80, HMLRF, ESL, UCB.也就是說,舊金山的華人人數占加利福尼亞華人總數尚不足8%。在此以后,特別是在1870年后,隨著排華暴力活動和種族歧視在美國的盛行,很多華人被迫放棄了在別處的居所和工作,來到舊金山定居。而舊金山市周圍白人對華人的仇恨又迫使一些華人搬進唐人街?,旣悺た铝⒅?Mary Coolidge)指出,在華埠之外,“沒有其他住所會收留華人”。(24)Mary Roberts Coolidge, Chinese Immigration, p.412.很自然,華埠為很多華人提供了一個相對安全的避難所。奧蒂斯·吉布森(Otis Gibson)牧師曾提及,在舊金山的唐人街,華人“可以更輕松地呼吸,……到處都是中國面孔,令人喜悅”。(25)Otis Gibson, The Chinese in American, Cincinnati: Hitchcock &Walden, 1877, pp.52-53.

盡管在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也有少數商人、學生登上美國的海岸,但是淘金熱導致了華人數量跨越式的增加。美國的排華正是在華人大規模進入加利福尼亞之時開始。1851年,2716名華人經過舊金山海關進入美國。次年,這一數據增加6倍,超過20 000人。(26)Madeline Yuan-yin Hsu, Dreaming of Gold, Dreaming of Home: Transnationalism and Migration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and South China, 1882—1943, p.61.在此前的1850年,加利福尼亞州立法機構即已通過了《外國人礦工稅》(Foreign Miners’ Tax),規定對外來礦工征收每人每月20美元的稅收;1852年,該法被《外國人礦工營業執照稅法》(ForeignMiners’LicenseTaxAct)所取代。1852年的稅法要求那些不愿成為美國公民的外國礦工每月支付3美元的稅收,其目標所指顯然是華人。1855年,一名舊金山華商“警告”華人不要再移民美國,他們在這里無法覓得“其心靈和家人的空間”。這名華商已經注意到華人成了種族排斥和種族暴力的受害者,傷感地說,“如果排外與搶劫驚擾了我們,我們希望能夠返回故里”。(27)McClain, “The Chinese Struggle for Civil Rights in Nineteenth Century America: The First Phase, 1850—1870,” California Law Review, Vol.72, No.4 (Jul. 1984), p.544.1855年,加利福尼亞州通過對船主課以重稅的法律,來限制那些不能成為美國公民的移民進入美國。每運抵美國一名他們所認為的“不可歸化者”,其船主便要被征收50美元的高額稅收。7年之后,這一法律向前更進一步:為了避免白人勞工同華人苦力勞工的競爭,竭力阻止華工進入加利福尼亞州。這一法律向所有在加州生活的華人征收每個月2.5美元的居住稅。(28)McClain, “The Chinese Struggle for Civil Rights in Nineteenth Century America: The First Phase, 1850—1870,” California Law Review, Vol.72, No.4 (Jul. 1984), p.555.該法一直持續到1871年聯邦的《民權法》(CivilRightsAct)頒布才廢止。到此時,加州當局已從華人身上征收約500萬美元的稅收,這相當于加州整個財政收入的近一半。當然,所有的這些法律所追求的并不只是財政收入,更重要的目標是排斥華人?!爸腥A會館”在19世紀50年代末抗議外國礦工稅時說,華人勞工“從開始一天的辛勤勞作,在付清了衣食之后,所剩已是寥寥”。(29)Stanford Morris Lyman, Chinatown and Little Tokyo: Power, Conflict, and Community Among Chinese and Japanese Immigrants in America, New York: Associated Faculty Press, 1986, pp.171-172.華人多有因無法忍受這種歧視而返回祖國者。金沃(Ginn Wall)于70年代攜妻子自廣東移民至美國從事修筑鐵路的工作,他們希望能在加州創建一個屬于自己的家。數年之后,其夢想破滅,他對兒子說,“讓我就此放棄吧”,這是個白人的國度,“你賺到錢以后就返回中國,那里才是你的歸宿”。(30)Victor G. and Brett de Bary Nee, Longtime Californ’: A Documentary Study of an American Chinatown,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6, p.27.

舊金山的海關關于華人離開的記錄反映了這一歷史,在1864年、1866年、1867年,歸鄉的華人甚至超過抵達美國的華人,且在1882年之前這一數據一直保持著高位。在1850年到1882年間,有330 000名華人進入美國,其中超過一半在此期間選擇返回中國。(31)Lai Chun-Chuen, Remarks of the Chinese Merchants, pp.3, 6.但是,也有成千上萬的華人旅居者決定留下來,或是因為種種原因而無法返回到祖國。部分華人移民借錢或者出售了他們所有的財產來到美國,對于他們來說,這種進退維谷的境地,使美國成了“負罪之山”,而不是他們最初所想象的“金山”。

白人工人階層害怕來自如奴隸般的華人“苦力”的競爭,最終將華人約束在非常狹小的經濟領域之內。(32)“The Rag Baby Squalls,” The Washington Post, Feb 23, 1878, p.1.這些領域——洗衣業、飯店、家政服務——直至今日仍然影響著華人的身份認同。前文提及,華人在美國的生活并不是從這種隔離而開始的。在19世紀50—60年代,他們還在很多不同的地方、不同的經濟領域工作,為加州的經濟發展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貢獻。然而,70年代后愈演愈烈的排華與歧視,大大壓縮了華人的經濟選擇。無論是舊金山或是加州,都通過了一系列法律對華人進行了干擾,包括1873年的辮子法、洗衣店法,以及禁止肩擔挑夫的法律。

更多的反華行動則是通過暴力的形式呈現。這通常是散居在美國各處的華人收縮到大城市的唐人街的直接因素。對華人的攻擊行為早在1852年就已經開始了。當時,在加州北部的尤巴縣以及南部的哥倫比亞礦區,白人礦工舉行集會驅逐華人礦工。1871年10月24日,洛杉磯發動排華暴動,該城的172名華人中,19人被殺,數幢華人建筑被焚為平地。(33)Madeline Yuan-yin Hsu, Dreaming of Gold, Dreaming of Home: Transnationalism and Migration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and South China, 1882—1943, p.59.

內戰及重建的結束,美國南部對華工的需求銳減,再加上美國跨國大陸鐵路的完工,使得上萬華人勞工面臨失業的危機。1869年,中央太平洋鐵路完工,近14 000名華人失去了工作。他們當中的多數回到了西部的海岸城市,尤其是舊金山。(34)“The Chinese Problem,” In Carton 20, Folder 22, No.AAS ARC, 2000/80, HMLRF, ESL, UCB.1870年后,由于黑人的競爭,很多產棉地區如佐治亞和得克薩斯等地不再歡迎華工。(35)“English Cotton Spinners in Georgin,” New York Times, Jan 31, 1870, p.2.而19世紀70年代美國的經濟蕭條,導致反華群體獲得越來越多的支持,在他們眼中,華工成了致使美國勞工失業的罪魁禍首。1870年7月14日,兩位磨坊主喬治·謝弗(George Schaffer)和艾爾·埃倫(Elle Ellen)收到了類似的威脅信息,要求他們解雇華人,以白人代之。二者為了避免可能的損失,只得照辦。(36)San Francisco Bulletin, July 14, 1876.

排華期間,一些小城鎮和社區的暴動,導致華人的安全無法得到保障。19世紀末,在亞利桑那領地城鎮的街道上,歐裔美國人常常不定時地挨家店鋪游說,呼吁在當地禁止雇傭華人。(37)Floyd Cheung, “Performing Exclusion and Resistance: Anti-Chinese League and Chee Kung Tong Parades in Territorial Arizona,” The Drama Review, Vol.46, No.1 (Spring 2002), p.40.1873年3月25日,華盛頓領地的喬治敦(Georgetown)有30間華人房屋被燒。1875年5月,加利福尼亞州特拉基(Truchee)的整個華人居住區域被燒毀。1878年4月22日,在加利福尼亞州的默塞德瀑布(Merced Falls),一枚炸彈被扔進了住有14名華人的小屋里,一名華人當場死亡,數人受傷,小屋也被炸毀。肇事者隨后焚燒雇傭華人勞工的雇主的財產,向他們的干草堆、谷地、谷倉、鐵路儲蓄屋和碼頭放火。1877年7月,中央太平洋鐵路在移民谷(Emigrant Gap)的防雪崩建筑物兩次被焚毀。1880年10月13日,有上千白人襲擊了丹佛中心城區的400名華人,殺死一人,在接下來的數日中燒毀并劫掠了價值53 655美元的財產。(38)“The Chinese Problem,” In Carton 20, Folder 22, No.AAS ARC, 2000/80, HMLRF, ESL, UCB.在所有的這些排華暴力事件中,最為臭名昭著的,當屬美國《排華法》頒布之后發生在懷俄明領地的“石泉慘案”(Rock Springs Massacre)。

在《排華法》影響廣泛的19世紀80年代,隨著華人在農業和采礦業領域的工作崗位變得日趨危險,華人出現了大規模向城市集中的明顯趨勢。19世紀80年代,暴力排華事件在各地迅速蔓延,排華浪潮席卷西部各地。1882年,美國國會通過了《排華法》,該法除了極少數特選的階層外,幾乎完全禁止華人進入美國。國會采取的第一步是通過嚴格的華人分類來限制華人,中國勞工和婦女是排斥的首要目標。由于美國執法部門對《排華法》的泛化解讀與實踐,對華人勞工的排斥導致絕大多數華人男性無法進入美國;同樣,他們對華人女性為妓女的預設,使得本來屈指可數的華人女性進入美國更加艱難。在此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移民機構,通過加強權力來限制華人移民,同時也助長了美國排華暴力。在《排華法》頒布后的最初幾年里,共發生了4200起針對華人的暴力行為,但是很少有施暴者受到法律的制裁。(39)Chalsa M. Loo, Chinatown: Most Time, Hard Time, p.34.由于犯罪成本低,很多美國白人將對社會或自己境遇的不滿通過暴力方式發泄到華人身上。1885年,懷俄明領地華人與白人礦工之間的沖突最后導致了震驚中美的“石泉慘案”的發生。白人礦工出于對聯合太平洋公司(Union Pacific)在石泉礦區雇用了比白人還多的華人的憤怒,大約150名武裝的白人男性襲擊了手無寸鐵的華人(40)“The Chinese Massacre,” The The Washington Post, Oct 6, 1885, p.2.,殺死28人,傷15人,并在同年9月2日將剩下的華人趕出了城鎮。(41)“Presecuting the Chinamen,” New York Times; Jan 21, 1886, p.3; Madeline Yuan-yin Hsu, Dreaming of Gold, Dreaming of Home: Transnationalism and Migration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and South China, 1882—1943, p.59.

石泉慘案盡管沒有直接導致其居民涌向舊金山,但是它所激起的一系列連鎖排華暴力,迫使不少華人轉移到舊金山唐人街尋求庇護。華盛頓領地的西雅圖,直到1885年初秋還沒有爆發針對華人的暴力行為。但是在此前的兩到三年時間里,白人對東方人的敵視發展得非常之迅速。1885年10月,西雅圖市民召開會議要求立即驅逐華人,進而爆發了類似石泉的排華行為。為了防止石泉慘案重演,聯邦官員逮捕了西雅圖部分排華頭目。西雅圖的排華火焰雖然得到暫時壓制,但那不過是火山爆發前的短暫寧靜。1886年2月的一個星期天的清晨,一群西雅圖白人,由警察局長帶領,向唐人街進發,聲言要調查唐人街是否有違反相關健康法律。當警察局長質疑這些華人居民的衛生設施時,白人們則破門而入,將家具裝上手推車。這些家具及其所有者都被迫轉移到碼頭。當時,??吭诖a頭的“太平洋皇后號”(QueenofthePacific)汽船準備正常出發到舊金山,然而,船長卻拒絕這些華人上船,除非他們能夠支付全額船費,只有很少一部分華人能夠支付船費。白人市民很快就從當地的商人和銀行家那里為華人籌集了足夠多的船費。這樣,“太平洋皇后號”汽船在2月7日攜大約200名華人去往舊金山。一星期后,“喬治·埃爾德號”(George W. Elder)汽船也裝載110名華人去往舊金山。(42)Clarence Bagley, History of Seattle: From the earliest settlement to the present time, vol II, Charleston: Nabu Press, 2010, p.476.

隨著北太平洋鐵路抵達華盛頓領地的塔科馬(Tacoma),同時也帶來了黃色人種。到1885年秋天暴動爆發時,估計大約有700名華人居住在塔科馬。(43)B. P. Wilcox, “Anti-Chinese Riots in Washington,” The Washington Historical Quarterly, Vol.20, No.3 (July 1929), p.204.盡管華人同白人之間很早就存在著敵對,但一直到19世紀80年代初,這種敵對還沒有達到特別嚴重的程度。由于19世紀80年的美國經濟仍不景氣,有相當的白人工人失業,這就在西北部的白人男性勞工當中形成了一種不安。隨著加拿大太平洋鐵路的完工,受雇的華人失去了工作,其中很多人來到南方的城鎮,進而加劇了白人的失業,同時也加劇了他們對華人的仇視。在普通白人勞工階層看來,美國1882年頒布的《排華法》還不足以表達他們對華人的敵視情緒。1885年11月2日,塔科馬的15人委員會在市長韋斯巴赫(Weisbach)的辦公室里敲定了最終計劃。第二天早上九點半,警報伴隨著汽船的笛鳴,50名警察很快控制了華人社區。短短的數分鐘時間里,聚集了大約500名來聲援的白人男性,這些人一直跟隨著委員會。委員會挨家挨戶地進入華人居所,通知他們必須在當天離開,不過給了那些經營小商店的華人24小時的準備時間。每處華人居所都會留下監督他們打包行李的人,直至他們離開。運輸馬車等工具集結起來以運輸華人的物品。華人并沒有發生任何反抗和暴力沖突。到了午后,大約有200名華人帶著他們的行李集中到了碼頭。(44)“Chinamen Driven Out,” New York Times, Nov 5, 1885, p.2; “Buring Chinamen’s Shanties,” New York Times (1857—1922); Nov 7, 1885, p.4; Jules Alexander Karlin, “The Anti-Chinese Outbreak in Tacoma, 1885,” Pacific Historical Review, Vol.23, No.3 (Aug., 1954), pp.271-283.白人這一轉移華人的行動得以成功,在于他們對華人施加的威脅。不過,他們去往的目的地并不是舊金山,而是相對更近的波特蘭。但它無疑是華人在美國分布收縮的有力例證。1886年3月1晚,80名全副武裝且戴著面具的白人男性,襲擊了位于波特蘭東部阿爾比納(Albina)華人工作區,并將180名華人驅逐。華人并未抵抗,被迫走上載著他們來到這里的船只。(45)“More Outrafes on Chinese,” The Washington Post, Mar 2, 1886, p.2.在加州,由于經濟的衰退而導致的白人勞工針對華人的暴力遍及全加州。從尤凱亞(Ukiah)到納帕谷(Napa Valley),從弗雷斯諾(Fresno)再到雷德蘭茲(Redlans),華人遭到白人勞工的毆打甚至殺害,他們被驅趕到火車站并被逼上火車,大部分選擇在舊金山落腳。(46)Ronald Takaki, Stangers form a Different Shore: A History of Asian Americans, p.92.

1885年,舊金山市也成立了專門委員會來調查華人聚居地。根據其報告,“唐人街”包括12個街區。(47)Willard Farwell, The Chinese at Home and Abroad, part II, San Francisco: A. L. Bancroft, 1885, p.3.盡管這一數據不夠精確,但仍然能夠顯現出舊金山唐人街在美國的排華語境與美國華人整體削減的環境下不減反增,更加凸顯舊金山華人在整個美國華人群體中所占的重要比重。從19世紀70年代到20世紀初,舊金山華人的人口數量維持在30 000名左右。由于華人在美國總人口數量的下降,舊金山華人占全美華人的比重在19世紀70年代超過了17%,在20世紀初則達到了25%。(48)《使美日秘陳蘭彬等奏應派駐美中國領事以資保護僑民片》,王彥威、王亮編:《清季外交史料》(卷十四),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7年,第32頁。此外,必須明確的是,還有很多華人生活在鄰近舊金山的城市。比如奧克蘭也有相當規模的華人社區。陳蘭彬在1878年上書清廷,要求在舊金山設立領事館,他宣稱在“金山”地區一共有60 000名左右的華人。(49)《使美日秘陳蘭彬等奏應派駐美中國領事以資保護僑民片》,王彥威、王亮編:《清季外交史料》(卷十四),第32頁。這雖是一個稍顯夸大的數字,卻也能從側面反映舊金山華人群體的規模之大。不難看出,到19世紀末,無論從舊金山唐人街范圍的迅速擴大,還是其人口的增加及在美國華人總體人口中所占的比例,舊金山的唐人街居于無可爭議的突出地位。

三、舊金山唐人街的地位與美國華人社會

舊金山灣區華人在總人口中所占百分比的上升,表明華人從偏僻地區向都市的收縮。排華促使美國相當部分西部華人向舊金山聚居。為什么華人多愿意選擇到舊金山居住呢,難道舊金山就沒有排華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1876年夏,美國國會成立了“調查中國移民聯合特別委員會”(Joint Special Committee to Investigate Chinese Immigration),在舊金山王宮大酒店舉行的聽證會上,唐人街成為焦點議題。委員會中的參議員阿倫·薩金特(Aaron Sargent)責問企業家唐納德·麥克倫南(Donald McLennan)說:“你難道沒有意識到在過去的六年里,它(指華人社區)已經擴展了數個新的街區?”這位公開排華的參議員提出這一問題,表明擴展中的唐人街被視為威脅的公開化。麥克倫南并沒有回答這一問題。這位中國勞工的雇主并不希望驅逐所有華人,但他認為唐人街應該搬遷到一個“遠離市區中心”的隔離地區。(50)See Yong Chen, Chinese San Francisco, 1850—1943: A Trans-Pacific Community, p.58.相較而言,在舊金山的排華活動以相對緩和的方式進行則是事實,也許是因為官方對局勢的把控更加有力,也許是因為華人的規模聚集效應使排華者忌憚激烈排華所導致的難以預知的后果。不管怎么說,華人在舊金山有較在美國其他地方更強的安全感。

隨著19世紀70年代美國經濟困境所導致的勞工失業狀況的惡化,一個新的勞工領袖在舊金山悄然崛起,他就是愛爾蘭移民丹尼斯·卡尼(Denis Kearney)。由于1877年夏天的經濟不景氣,再加上華人移民仍源源不斷地抵達舊金山,卡尼逐漸走上了激進的排華之路,他最著名的“格言”是對美國華人歷史產生重大影響的“中國佬必須滾!”(The Chinese Must Go!)。(51)“The Chinese Problem,” In Carton 20, Folder 22, No.AAS ARC, 2000/80, HMLRF, ESL, UCB.他同時將威廉·科爾曼(William Coleman)將軍拉入舊金山政治舞臺的中心。在1877年7月,科爾曼將軍派遣1200名士兵幫助警察維護舊金山社會秩序,以免發生激烈的排華暴動。事實上,科爾曼也是激烈排華者,害怕未來華人的“入侵”會損害美國文明,降低美國人的生活水平,但他認為維護舊金山的安全和秩序更為重要。1877年7月23日,一家華人洗衣店被焚為灰燼。為了避免舊金山遭遇浩劫,次日,白人商人與地產所有者舉行了市民會議以回應市長安德魯·布萊恩特(Andrew Bryant)以及舊金山警察局長的呼吁??茽柭鼌⒓恿诉@次會議,并在會議上成立了“安全委員會”(Committee of Safety)以維護舊金山的秩序與安全。在“安全委員會”成立48小時內,其成員即達到5438人,并組織有效的武裝力量維持舊金山秩序。加州州長威廉·歐文(William Irwin)也抵達舊金山提供協助。歐文指出,應當采取正當的法律渠道,通過修訂《蒲安臣條約》來限制華人。(52)“Large Meeting in San Francisco to Protest Against Immigration,” The New York Times, Apr 14, 1876, p.2.拉瑟福德·海耶斯(Rutherford Hayes)總統也從華盛頓發出要竭力維持舊金山正常秩序的信息。(53)“The Chinese Problem,” In Carton 20, Folder 22, No.AAS ARC, 2000/80, HMLRF, ESL, UCB.也就是說,不但舊金山和加州的市政領導希望將舊金山的排華行為控制在不損害社會秩序的范圍之內,時任美國總統也對舊金山的排華予以特殊關注,這就將舊金山的排華行為限制在美國地方和聯邦政府可接受的范圍,舊金山的排華更多以隔離的方式進行,盡管其中也不乏針對華人的暴力行為。

但是,對于華人而言,唐人街的意義不僅僅在于它是一個躲避白人仇視與敵意的庇護所,很多人因其提供的經濟機會而來,在始于19世紀60年的礦業與鐵路建筑業所能提供的工作越來越少的情況下,這樣的經濟機會顯得彌足珍貴。(54)Alexander Saxton, The Indispensable Enemy: Labor and the Anti-Chinese Movement in California,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5, p.4.大規模排華迫使華人展開“自我雇傭”,紛紛開設洗衣店、飯店、商店。以洗衣店為例,早在19世紀50年代,華人洗衣店數量已經頗為可觀,到1870年,加州的華人洗衣工達到2899人,占這一職業總人數的72%;20年之后,這一數據增長到超過兩倍,達到6400人,占據這個行業總工人數的69%。在此期間,華人洗衣工占華人總數的比重從1/17增加到1/12。(55)Ronald Takaki, Stangers form a Different Shore: A History of Asian Americans, p.92.華人介入洗衣業盡管有其自身的原因,如洗衣店要求的成本不高,也無須洗衣工懂太多的英語。但是,“洗衣工”同樣也是華人無奈選擇的職業,它是極少數向華人“開放”的工作機會。李丘(Lee Chew)解釋說,“由于白人對華人廉價勞動的嫉妒和強烈抗議,他們將華人從農場、工廠、鐵路、修街道、修下水道的工作中趕了出來”,所以他在幾乎別無選擇的情況下“開了一家洗衣店”。一個年老的華人后來悲傷地回憶道,“你不能再在雪茄工廠、黃麻作坊、木工作坊工作了——所有的華人都被排除出這些領域”,“所有他們能做的就是洗衣工和蔬菜小販”。由于扎堆到洗衣行業,到1900年每四個受雇的華人男性中,就有一個是洗衣工。(56)Lee Chew, “Life Story of a Chinaman,” in Hamilton Holt, ed., The Life Story of Undistinguished Americans as Told by Themselves, New York:James Pott &Company, 1906, pp.289-290.排華暴行還迫使許多居住在美國西部以外地區的華人紛紛向西部集中,因此,時至1890年,只有約10%華人居住在西部以外地區。同時,唐人街在美國東部的一些主要城市,如芝加哥、紐約和波士頓逐漸拓展成形??梢?排華法所導致的唐人街的崛起,絕不僅僅限于舊金山。

美國排華宣傳中將華人視為“低劣的他者”,導致白人事實上對華人存在經濟競爭之外的恐懼,即害怕被“低劣”的華人所污染。這期間,美國排外主義運動通過將華人描述為骯臟的、墮落的、非人的群體,使華人迅速地聚集起來。在舊金山唐人街周圍,任何一幢大樓的一部分被華人占據,其間居住的白人就會選擇離開。白人的排華暴力同樣也在隔離華人的過程中發揮了主要作用。來自城市其他地區的華人也遷移到唐人街,希望因為數量的優勢而獲得安全。唐人街也迅速變得更加同質化,幾乎成了清一色的華人聚居區。

《排華法》禁止了華人通過歸化而獲得美國公民身份,并要求在美國的華人隨時隨地攜帶準入美國的合法證明,否則就有被驅逐的危險。排華同樣也采取經濟抵制、社會排斥(驅逐)、暴力攻擊,并通過法律程序來懲罰華人商業。這些移民法律提供了一直到二戰最為真實的華人地位圖景,同時也強化了美國華人的外來身份。盡管華人拒絕接受《排華法》的排斥話語,該法也沒有徹底阻止華人移民美國,但是它極大地削減了移民美國的華人數量,并使那些1882年之后的華人移民絕大多數只能以非法身份進入美國。(57)美國《排華法》頒布后,移民美國的華人從1882年的39 579人陡降至1885年的22人。See U.S. Bureau of the Census, Historical Statistics of the United States, Colonial Times to 1957, p.59.這就使華人本已很不輕松的移民美國之路變得更加艱難。因此他們不太能與美國主流社會接觸,而只能集中在唐人街之中。這就進一步阻止了華人進入主流社會之中,對他們來說,融入美國社會既不可能,也無必要。他們只能秘密地保持與華人社會以及故土之間的聯系。然而,故土畢竟太過遙遠,未免會常常出現鞭長莫及之感。這樣,當他們在美國受挫之時,能夠及時獲得慰藉的,聯系最為緊密的,還是他所生活的華人社區。而美國主流社會對華人的不接納與排斥,也加強了華人擁抱親朋紐帶以及與中國故鄉的聯系。

親朋和同鄉的紐帶對美國排華期間的華人移民顯得尤為重要。最大的華人組織“中華會館”(Chinese Consolidated Benevolent Association,在英語世界更流行的名稱是“Chinese Six Companies”)的總部也設在舊金山。(58)Victor G. Nee and Brett de Bary Nee, Longtime Californ’: A Documentary Study of an American Chinatown, pp.272-277.這一分支機構遍布全美的組織扮演著多重角色:一方面協助移民在美國立足,另一方面也為華人提供了最為重要的社會、經濟支持和情感依靠。在中國,血緣與家族的紐帶維系著社會的穩定與人們的情感。這種環環相扣的親朋紐帶,也是舊金山唐人街能夠滾雪球一般迅速擴張的重要原因。例如臺山人,當投資自己的商業需要籌集基金時,臺山人可以從他們的親朋和老鄉處借到上萬美元。根據社會學家保羅·蘇(Paul Siu)的一項總覽式的研究,在20世紀初,芝加哥的華人洗衣店主有超過60%是親朋關系。(59)Paul C. P. Siu, The Chinese Laundryman: A Study of Social Isolation,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1988, pp.77, 91-92.臺山人能夠在不利的排華經濟環境中生存,是由于華人組織以及親戚關系網絡為他們提供資源以建立謀生的途徑。如若沒有這種關聯,他們在舊金山很難維持生計。

舊金山唐人街的功能之一是維系華人社會的網絡,以抵御《排華法》的更深傷害。不僅美國西部地區的華人在遭遇排斥而導致的生存壓力之后,選擇舊金山作為庇護所,即便是舊金山灣區附近,很多曾經生活在白人社區或者混合區的華人,在排華的壓力和暴力攻擊下,也選擇向舊金山唐人街收縮。到19世紀末,舊金山唐人街已經形成了相對完整獨立的經濟體系,幾乎可以在不依賴美國主流社會的情況下實現自我運轉。當時,尚未出現其他城市的唐人街實現類似的經濟獨立。這也給了居住在舊金山唐人街的華人與排華勢力抗爭的底氣。而1878年底,舊金山中國領事館(后成為總領事館)的設立,進一步鞏固了舊金山唐人街在美國華人中的地位。

結 語

同美國其他的外來移民一樣,華人理應受到美國憲法對其人身與財產安全的保護。但是一系列排華法律的頒布,使得華人的權利在美國比任何其他群體更容易受到攻擊和侵犯,對公民不言而喻的安全保障,于華人則成了奢侈,他們極易被驅逐,成為暴力的受害者。而且,由于華人社會所掌握的政治權力十分有限,美國政客們也基本無視華人的利益,社會上也很少能聽到代表華人的聲音。在美國政府拒絕承認華人移民的基本政治權利的同時,羸弱的清政府沒有能力,且在很長時間內也不愿意向這些華人移民提供任何保護。在美國的華人最終成了一個在文化上極易區分,在政治上極易受到侵害的少數群體。

中國移民進入美國,從最初的淘金熱,到經歷19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迅速增長,以及此后的漸次回落,形成了美國華人歷史的一段特有經歷。舊金山唐人街也成了美國歷史上第一個族裔隔都區。(60)以往學界普遍認為,美國最初的“隔都區”為黑人區,但根據夏洛特·布魯克斯的研究,舊金山唐人街當為美國第一個族裔隔都區。此外,紐約的唐人街也經歷了類似舊金山唐人街的歷史。美國社會對華人的排斥,促使散居在紐約及其周圍的華人逐漸收縮聚集,從而導致紐約華人“隔都化”與唐人街的形成。參見Charlotte Brooks, Alien Neighbors, Foreign Friends: Asian Americans, Housing,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Urban California, p.12; John Kuo Wei Tchen, New York before Chinatown: Orientalism and the Shaping of American Culture, 1776—1882, Baltimore: Th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xxiii-xxiv.美國華人向舊金山聚集與美國城市化同步發展,但更深層的原因在于美國的排華運動,導致華人只有通過聚集生活才能一定程度上保證人身與經濟安全,才能盡可能緩解身在排華異域所導致的強烈文化孤獨感。美國華人向大城市的收縮,也使中華文化逐漸在美國占得一席之地,成為美國多元文化中不可忽視的一“元”。需要說明的是,在排華運動成為加利福尼亞的一股政治力量之前,舊金山唐人街就已具有強大的內在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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