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大選，軍方輸得有點多

吳陽煜

4月的大面積熱浪襲來之后，在5月的初夏，泰國首都曼谷的氣溫仍在繼續飆升—5月7日，作為本屆泰國大選提前投票日的這個星期天，早晨7時許，溫度已近40攝氏度。

盡管如此，在曼谷的寺廟、購物中心和學校的室外投票點，氣氛熱鬧不已，甚至使得繁忙的投票站周圍，出現了交通擁堵的狀況。冒著酷熱的大批民眾手持兩張選票，趕在了開始投票的8時前，就已經來到現場：一張紫色的選票，用于選舉選區議員；還有一張綠色選票，則用來選舉各黨派的總理候選人。

開票后前進黨一馬當先，但選舉結果的懸念仍在。不管選后各黨如何組建聯盟，這屆軍方不再穩操勝券的大選，都寫下了泰國民主政治的新篇章。

單選區雙票制新改動

早在2021年，泰國軍方進一步控制政權后，泰國國會就表決通過了憲法修正案：恢復選民“一票選人、一票選黨”的單一選區兩票制度，同時還將眾議院的地區候選人席次從350席增加到400席，而政黨代表的席次則由原先的150席縮減為100席，被外界認為這樣調整后的選制，會對傳統大黨更為有利。

是故如今，在由500個席位組成的泰國眾議院里，有400席為公開競選，而剩余的100個則通過比例代表制來分配—這也意味著，全泰國上下將通過超過5228萬名合格選民手里的兩張選票，來選出這400名眾議員，再加上依據政黨得票率分配的另外100名眾議員，以及250名由軍方委任的參議員共同表決后，由拿下過半數議員票（376票以上）的候選人，出任泰國的下屆總理。

此前，泰國國王哇集拉隆功在3月20日批準國會眾議院解散，5月14日正式舉行大選投票。與往屆相似，本屆大選也被視為以泰國軍方為代表的保守派勢力，和民主派之間的斗爭。但與往屆大選不同，軍方陣營首次出現分裂，被反對派視為有機可乘；而在另一邊，囿于單選區雙票制的改動，和對同陣營更出位政治主張的猶豫，希望在未來掌握執政主導權的為泰黨，與來勢洶洶的前進黨之間漸生嫌隙，將這場選戰的復雜程度推向了空前。

現任總理兼國防部長巴育，在3月下旬另起山頭，接受了泰國人團結建國黨的提名，以該黨第一參選人的身份角逐連任；而他的昔日戰友、現任副總理巴威，則代表執政黨人民國家力量黨參選。

在不少關注者眼里，有著超過半個世紀軍營手足情誼的巴育和巴威，并非實質性的反目，兩人的關系破裂只是煙霧彈，實際是希望借此擴大基本盤，共同贏得更多選票。亦有部分泰國選情觀察者認為，軍方出身的巴威與有他信背景的為泰黨，關系非同尋常，未來有望聯手。

雖然對于正、副總理分道揚鑣的猜測聲音不時冒出，但類似“投紅（為泰黨），還是投橙（前進黨）”這樣的問題，才是最近泰國民眾高談國事的熱門話題。這次大選的風云人物之一，是代表為泰黨出征的36歲孕婦、泰國前總理他信的幼女貝東丹。

最后一張底牌

“非常激動，現在的我不僅要當個堅強的媽媽，還身負著為民服務的重任，大家不用擔心，媽媽們都知道，我們可以堅持工作，直到進產房的那天?！?022年11月，因為長年旅居迪拜的他信在社交媒體上公布了女兒的孕訊，貝東丹隨即這樣發文表態。

在5月1日這天，貝東丹順利分娩二胎。孕期貫穿了整個大選的拉票階段，有泰國當地媒體認為，身懷六甲卻勤懇奔波在泰國各地演說的貝東丹，展示了堅韌的女性政治家形象，為她贏來不少同性選民的共情支持。

囿于單選區雙票制的改動，和對同陣營更出位政治主張的猶豫，希望在未來掌握執政主導權的為泰黨，與來勢洶洶的前進黨之間漸生嫌隙，將這場選戰的復雜程度推向了空前。

除了父親他信與姑姑英拉分別在2001—2006年、2011—2014年擔任過總理外，貝東丹的姑丈頌猜，也曾在2008年時，做過短暫的“百日總理”。這也是為什么，在社交媒體上，“擁有西那瓦這個姓氏，貝東丹就成功了一半”這樣一句評論，得到那么多贊同的緣故。

貝東丹過往的主要活動軌跡，是管理家族旗下的酒店業和房地產開發公司，而首度涉足政壇，則要追溯到2021年，她以政黨顧問的身份突然現身于為泰黨的集會。到了次年3月，成為為泰黨領導人的貝東丹打起了感情牌，表示自己的父親沒有忘記故土，十分渴望回歸祖國，由此吸引大批紅衫軍選民的支持。

為什么是小女兒貝東丹出來選？其親哥哥、他信悉心栽培的潘通貼，被卷入洗錢指控，保釋后也難再踏足政界；而他信的大女兒萍通塔，與丈夫一直主管著家族企業，想要參選，光財產申報一環就難免露出破綻。由此，身份單一、底子干凈的貝東丹，就成為了他信想要重返政治中心的最后一張底牌。

他信家族“一門四總理”的美夢能否成真，很大程度上受制于泰國軍方的態度和決心。另外，有來自保守陣營的泰忠誠黨黨首，公開在社交媒體平臺對貝東丹開炮，批評后者應該停止對《刑法》第112條的“抹黑”和“詆毀”。

要知道，該法令規定，任何“誹謗、侮辱或威脅國王、王后、繼承人或攝政王”的人，將被處以3年至15年的監禁。而憲法法院曾在2011年裁決，任何要求修改甚至廢除《刑法》第112條的行為都屬于違憲，視同叛國?？稍?020年7月泰國各地爆發的大規模示威沖突中，就已經有不少抗議者打出了“結束112”的標語，由此引發了外界對于泰國王權是否發生動搖的猜測和關注。

去年12月首次公開參選的貝東丹，曾表示《刑法》第112條無法打倒她，稱在2020年7月多名抗議示威人士遭當局刑事指控之前，沒那么多人對該法令提起過上訴，顯示該法令充當了政治工具。她還稱，對于該法令應該具體明確“誰能起訴，量刑多少”，由此引起了保守派政客的強烈不滿。

貝東丹這番言論，究竟是屬于政治新人的“莽撞”，還是他信家族以及曾在競選初期和軍方政黨保持曖昧的為泰黨，為迎合更多的年輕一代選民，而放出的與王室切割的政治信號，目前尚未可知。但一個有意思的細節是，貝東丹的飛行員丈夫皮塔卡，來自泰國的貴族家庭，祖上是王室成員；在2019年兩人于中國香港舉行的婚禮現場，泰國國王哇集拉隆功的姐姐烏汶叻公主還親自到場慶賀，表明這場聯姻又將他信家族與泰國王室拉近了幾分。

“公主復仇記”，還是“與虎謀皮”？

相比貝東丹閃耀的家族光環，另一位參選的反對派領袖，同樣吸睛無數。5月上旬的民調顯示，同屬于反對派陣營的更激進政黨—前進黨的黨首披塔，其個人支持率已經達到了35.4%，超過了貝東丹的29.2%；至于政黨的受歡迎程度上，為泰黨依舊保持著領先，前進黨緊隨其后。

在上一屆2019年的大選中，盡管憑借著新修訂的憲法草案中參議院250席議員實行委任制等有利規章，巴育得以留任總理，但當時初次參選的“未來前進黨”，就已經在眾議院里斬獲了80席，得票率排名第三，震驚了全國。

遭到忌憚的未來前進黨，很快在次年2月被憲法法院裁定，由于違法接受該黨黨主席塔納通的巨額貸款，而必須解散；同時，包括塔納通在內的16名該黨領導人物，被限制在10年內不得從政。

危急關頭，在2018年加入未來前進黨，并成功當選國會議員的披塔沒有就此放棄。他與黨內54名議員成立了事實繼承未來前進黨的“前進黨”，并以黨主席的身份，在本屆大選中，殺到了曼谷西北部總理府的門前。

前進黨貼合年輕人的競選主張，從“改革泰國君主制”，到修改《刑法》第112條，再到色情業與博彩業合法化，均展示了泰國代際分化之下的思想鴻溝。有評論甚至總結道，從前進黨這些石破天驚的主張看，“它似乎不是一個‘參政黨，而更像是一個革命黨”。這也讓其沾上了“頭號逆黨”的罵名。

進入新世紀以來，泰國政壇紅、黃衫軍尖銳對立的局面已成體制性的頑疾，并且尚看不到相互妥協的跡象。雖然在民意調查上，為泰黨在泰國東北部和北部的農村地區，仍擁有著廣泛的群眾基礎，但在獨特的選舉規則和現實政治版圖的限制下，該黨想要憑借一黨之力，完成對眾議院多數票的收割，難度非同一般—貝東丹在競選活動中一再敦促支持者，要取得“壓倒性勝利”，必須將手里的兩張選票都投給為泰黨，以防止參議院在為泰黨成為執政黨的道路上作梗。

在500個可供競選的席位方面，在野黨一方要贏下376個席位，才能實現“國會過半”—相當于一場需要狂攬75.2%可選席位的大勝，才能保證將如今的執政聯盟剔除在新政府之外。

“沒有兄弟黨，沒有關聯黨，愛為泰黨，愛他信，就把兩張選票都投為泰黨?！边@樣的選舉口號，引起同陣營參選政黨的不滿。希望獨占民主派選票的為泰黨，已經引發了披塔的公開吐槽：“有些政黨好自私，全國又不是只有你一黨，為何選票要全給你們？”

而對于前進黨喊出的“改革君主制”這樣震撼效果十足的口號，為泰黨同樣擔心與其走得太近，會受到“逆黨”牽連，損失中間選民的支持，甚至遭到來自王室的制裁。兩大反對黨的“默契”切割，又為這場大選的最終走向，增添了混亂因素。

來自泰國國立發展研究學院的權威民調顯示，到今年4月，為泰黨的支持率約為47%，而前進黨則為22%，兩者加起來將近70%。相比起來，巴育代表的泰國人團結建國黨有12%的支持率，巴威代表的人民國家力量黨約有5%的支持率，算上剩余兩個保守派政黨泰自豪黨和民主黨，執政聯盟約獲得30%的支持率，在野黨的優勢明顯。

但這樣的民意優勢，并不代表著為泰黨與前進黨已然取得了實質的選舉領先；反映在750席的國會里，多名資深參議員已經一再表態，不論眾議院選舉結果如何，他們都會支持巴育；而在500個可供競選的席位方面，在野黨一方要贏下376個席位，才能實現“國會過半”—相當于一場需要狂攬75.2%可選席位的大勝，才能保證將如今的執政聯盟剔除在新政府之外。

根據最新數據，在已統計完成的99%選票中，前進黨獲151席，為泰黨獲141席，兩者的席位總數尚不到眾議院的六成。如此選情下，各方仍要靠結盟，才能達成聯合執政的穩定局面。

并且，過去每次大選中，為泰黨及其前身人民力量黨、泰愛泰黨，都贏下了大多數席位，但包括他信與英拉，有多位出身于該黨的總理或被政變罷黜，或被法院裁決罷黜。而今，披塔帶著前進黨贏過軍方，再度引發民意洶涌，也由此帶來了更大的軍事干預風險。

在為泰黨與前進黨組成執政同盟存在變數的前提下，來自朱拉隆功大學的政治學教授希瑞潘指出，盡管為泰黨斷然否認了與或許即將離任的執政軍事聯盟中的政黨結盟的可能性，但這并非是百分之百不會發生的?！拔覀兛赡軙吹剿麄兂鲇谕讌f和穩定的原因，與舊政府的一些政黨合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