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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渴望親密,卻最終選擇孤獨

2023-06-05 11:19談炯程
南風窗 2023年11期
關鍵詞:觸覺后現代暴力

談炯程

《自我決定的孤獨:難以建立親密感的社會》

在2018年特蕾莎·梅首相任期中,一個名為孤獨部的新部門在英國誕生了,起因是2017年喬·考克斯孤獨委員會的報告,指出超過900萬英國人時常被強烈的孤獨困擾。其后在2021年,日本亦設立“孤獨與孤立對策擔當室”,并新設“孤獨與孤立事務大臣”一職。

孤獨已然是我們時代的重大公共問題之一,以致英國不得不調用行政的力量去應對。

德國作家伊麗莎白·馮·塔登的《自我決定的孤獨》,以學術隨筆的形式,展開對孤獨的一系列社會學考察。塔登以身體政治的角度切入孤獨,引述哲學家、醫生、心理學家愛德華·??怂沟恼f法,將軀體(Leib)與身體(K rper)區分開來。前者提示著人生物性的存在,后者則是一個向各種話語敞開的場域,不論這話語是否從屬于彼此殊異的文化與意識形態,還是被裹在消費的糖漿中,它們都在這一副身體上角力著。吊詭的是,后現代環境之下的人,往往只生活在身體中,被技術形塑著,卻忘記了軀體的存在。人在更廣義的范疇中,成為了笛卡爾筆下思維的機器。

故而,作者的介懷,并非僅僅在于作為一種病理現象的孤獨,而是人的身體在“無接觸社會”中的處境,以及孤獨的社會、歷史成因。

塔登的論述,建基在西方高度發達的技術現實之上,她所書寫的德國社會,早在上個世紀后期,就由現代而至后現代。當然,此處的現代與后現代之分,不僅僅體現在技術上,關于它們的學術討論汗牛充棟,我們無法簡單概括,只能提出其中一個要點作為切口。

后現代社會的特點之一就是去中心化。以城市建設為例,19世紀中葉,歐洲各國不約而同地開始了城市的現代化改造,在法國有歐仁·奧斯曼的巴黎改造計劃,這一計劃一直持續到奧斯曼身故后的1927年,而德語世界則有維也納的環城大道。以一種人為規劃確定世界的邊界,不斷劃分層次,剝出階級,將人作為一個元素,作為人口擺置到不同的功能區中。但這一傾向的典型之一巴西新都,巴西利亞,如今卻被蕪雜的貧民窟包圍,仿佛大海深處附滿藤壺的鯨骨,不啻對中心化的一種反諷。

而當我們回顧現代性時,若將目光從那閃耀的玻璃幕墻移開,移向低處,我們便可看到隨著城市虹吸周邊地區的人口,市民們的居住空間也日漸收窄。譬如20世紀初的柏林,幾乎在一夜間成為一座擁有200萬人口的大城,彼時有近100萬柏林人生活在公寓中,這些公寓如同膠囊,平均每個房間里有4人居住。

故而城市的美學,在那偉大的城市詩人波德萊爾筆下,是一種瞬間性的美學,是在雨后的水泊中短暫映出的天空,城市人的孤獨,也應該是人群中的孤獨,而非在一望無際的海洋中面對星空的孤獨。在哲學家齊美爾眼里,城市化意味著我們被判決為一群自由的陌生人。

當然,這些圖景,如今已經是另一種田園牧歌。后現代社會的趨向,是人愈發遺忘自己作為軀體的存在,遺忘皮膚、肉與血。我們可以想象一個等待心臟移植的人,將機械心臟放在他的背包里。那背包發出嗡鳴,仿佛在吮吸,似乎是它擁有了生命,而將人的軀體變成了宿主,人成為機器,機器則成為人。

《自我決定的孤獨》從對觸覺的討論開始進入,仿佛穿過一道窄門。當塔登訪問觸覺研究專家格倫瓦爾德時,格倫瓦爾德表示,他對數字技術的過度發展極為反感,因為我們企圖用移動端的操作取代一切,技術的傲慢使得,“我們在一個平坦、光滑的世界里腐爛”。

對格倫瓦爾德來說,觸覺是人類所有感官中最重要的。一個失明或失聰的人,仍可以在世上摸索著生存,雖說會更加艱難,但他們依然能作為人活下去,并尋回不完滿的尊嚴。而喪失觸覺,卻是致死的。因為觸覺直接參與人的發育過程,不單喚起人與人之間的親密感,我們也透過觸覺認知方向與空間,營造肉身的邊界。

不過,我們卻正在進入漠視觸覺的世界,即使缺少善意的觸碰,會使得兒童與老人陷入孤立,人們也不以為然。仿佛觸碰本身,正在淪為一種可疑的冒犯,常常帶有莫名的意味?,F時席卷西方的第三波女性主義運動,也常以負面的觸覺經驗為基點:因為聽覺從其原理上,是聲波在耳膜上的震顫,故聽覺也算是觸覺的一種,而觸覺最莫測的形態,是性。所以,圍繞著觸覺,一系列法條建立起來,將它圈禁在一個更明確的區域里。

從根本上,我們不再相信他者,也不再相信作為解放的愛欲。一種積極的生成性的愛欲,讓位給自我保護的消極自由。人們不再相信啄木鳥與樹之間的友誼神話,而是看到樹皮上被鑿出的累累傷痕。

也許將來,我們會認為起于2019年末的新冠大流行是“無接觸社會”的助產士。長達三年日常生活被無情中斷的經驗,構成一種無形的內心的災異。我們愈發習慣,也愈發依賴移動端,于是,即使是身邊人,也變得不可觸碰,即使是切近的經驗,也無法言說。

但越過一道界碑,并不能直接抵達終點,即使在“無接觸社會”中,親密感的存在也是必要的,它使我們不至于在虛無中溺水。

《自我決定的孤獨》結束于哈特穆特·洛薩的共鳴理論。洛薩的巨著《共鳴》長達800多頁,系統地檢視了當代人的處境。依照塔登的闡述,共鳴理論的核心即在于人也像弦一樣,可以被世界觸碰,也可以去觸碰世界。

不過,觸碰的前提,并非不設防。暴力同樣是一種觸碰,但它與共鳴所需要的觸碰有本質區別,暴力不表達,只否定。無論伴隨怎樣的聒噪,暴力最可怕之處,就在于它將被施暴者拋入無聲之中。曾幾何時,人類對多數暴力保持沉默,而暴力也總與宏大敘事勾連。隨筆家蒙田認為,作惡本身就是作惡者的懲罰。同樣,暴力本身的否定性力量,需要施暴者不斷合理化他的行為。

作為一種深入臟腑與靈魂的觸碰,塔登也像無數德國知識人一樣,強調音樂的作用。音樂可以作為共鳴的最佳例證。其中,她著重強調了一首發表于1779年的老歌《奇異恩典》(Amazing Grace)。

這首歌可以說是作者約翰·牛頓的精神寫照。牛頓從英國皇家海軍退役后,卷入大西洋奴隸貿易。一次風暴,幾乎將他殺死。在戰栗的甲板上,他一邊操舵,一邊祈求上天的垂憐。當殘損的“灰狗”號終于靠岸時,或許,他的心中也響起這首歌的最初幾個詞:“我曾迷失,如今被尋回;我曾失明,如今能看見?!?/p>

在余下的生命中,他最終成為了一名廢奴主義者。而這首歌在新英格蘭被修葺過曲調、句式后,作為黑人精神的象征被傳唱至今。

奴隸貿易作為一種充滿暴力的生產形式,同樣在奴隸們的身體上運行,它不單爭奪奴隸的身體,將他們當成貨物,用烙鐵打上記號,也爭奪他們的靈魂,使他們中最優秀的人也不得不成為法農《黑皮膚,白面具》一書中描述的神經官能癥患者。這是最非正義的暴力觸碰。

盡管牛頓沒有將《奇異恩典》當成一首反奴隸制的歌曲來寫,但這首歌早已擺脫開牛頓最初為它設定的那副意義的重軛。它不再需要以約翰·牛頓的生平作為腳手架搭建起來,它自身就是無比圓滿的屋子,為無數彷徨的弱者提供空間。

而也許,后現代的社會構建只是鋪設在一塊不斷消融的浮冰之上,正如塔登在結語中告訴我們的,這塊浮冰在孤獨的此岸與暴力的彼岸之間漂移,無論撞上哪一邊,這塊薄冰都會崩解。

我們在冰上筑起雪屋克服無邊的寒意,時刻注視腳下的裂縫。每一個人都是冰上的一個小小節點,既是聆聽者,也是發聲者。這時,我們會想起米開朗基羅畫筆下那若有若無的觸碰,正是藉著這觸碰,我們才被造。

塔登并非全然認同格倫瓦爾德關于現代技術帶來墮落的理論。這位執拗的理論家,讓我們想起巴伐利亞的童話國王路德維希二世,在政治上失勢時,他將全部心力投入新天鵝堡的建設。

或許現在,觸覺就是存放我們孤獨心靈的新天鵝堡。一座近似來自童話中的城堡,藉著與孤獨同樣重的迷狂,在圖紙上被勾勒出來,現代技術被埋在它精致的墻壁里。它的造型一如舊時風貌,正如觸覺一般不變,但透過通信技術與日益完善的立法,它被重新提純,略去令人不快的部分。一種屬于愛的觸覺,將再次贏得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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