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樹上的女孩

韋利敏

門被推開了，紅葉探著頭往里瞧，再次把盈盈笑臉送進我的眼眶。

“你又干什么了？”我一臉無奈地問。

“上課講話！”她輕快的語氣里，完全沒有進辦公室的緊張。

“紅葉啊紅葉，你這個樣子怎么熬到畢業呀？”她班主任那恨鐵不成鋼的話從我的身后傳來。

紅葉是隔壁班的女生，打架、曠課、不寫作業、臟話連篇、早戀以及各種頂撞老師的爛事數不勝數。每一個任教老師都能數出她上百上千條的“罪狀”，因為我與她的老師同在一個辦公室，對她的“傳奇故事”耳熟能詳。大概是因為她不在我所教的班級，每次在走廊或者操場上碰面，她都主動跟我熱情地打招呼，所以，我總覺得這個學生很親切、很可愛，并選擇性地忽略了她的頑劣。這次，她又拿著一本寫字本走進辦公室。因為她的語文老師在上新課，而她一直在講話，還晃動桌子，嚴重影響了課堂紀律，因此她的老師特意叫她到辦公室抄寫詞語，也許是一種懲戒吧。她的班主任讓她坐在打印機旁的桌子上認真抄寫。她低著頭，手邊傳來一陣陣類似磨砂片擦拭木棍的聲音。我站起身朝她望去，她正用水性筆在作業本封面畫圈圈，像年輪一般的不規則圓圈占據了整個封面。

“好玩嗎？”我問。

她似乎被嚇了一跳，急忙用手蓋住作業本。

“我都看見了，你是在模仿梵·高的《星月夜》嗎？”

“梵·高是哪個？”她歪著頭問我。

“你不用跟她講什么梵·高，她這種人，連李白、杜甫都不知道?！彼陌嘀魅螞]好氣地說道。

她撇了撇嘴，把玩著手中的筆。

眼見作業也已經改完，我拉過椅子，往她邊上挪了挪。我用手機搜索了梵·高的《星月夜》圖片遞給她，然后指了指作業本上的涂鴉，笑著說：“你看，人家也是畫圈圈，你也是畫圈圈，區別在于人家在描繪運動和星空，你卻是在打發時間?！?/p>

她露出潔白的牙齒，連眼睛都帶著笑意。

“你看你畫這么多圈，多浪費筆墨，練練字也行吧？”我把她壓在手肘下的語文課本扯了出來。

她迅速地撕掉了作業本的封面，我還以為她是生氣了，然而沒有，她把語文課本翻開，指著詞語表說：“我語文老師叫我抄詞語?！?/p>

她的本子斜在書桌上，像一床柔軟的被褥，那一個個寬大傾斜的漢字像極了正在踢被子的幼兒。我忍不住說道：“身正、頭平、足安?！彼鹧?，一手壓著作業本，嘴里嘟囔著：“懂了，懂了?！?/p>

辦公室里頓時安靜下來，我回到電腦桌旁備課。這時候，校園里的各種聲音從門縫里擠了進來，操場上正在上體育課的那群孩子的歡呼聲、對面樓舞蹈教室里優美的音樂聲、四樓某個教室某位數學老師用擴音器講題的聲音，以及隔壁班級學生大聲朗讀的聲音都像約好了似的，一股腦地涌了進來。我抬頭看了看紅葉，絲毫不受影響的她正靜靜地在抄寫。

望著她的背影，我突然很想和她聊聊天?！澳闵险n這么愛講話，不如跟我聊聊？”我笑著問。

她屁股一挪，屁股下坐著的椅子發出了刺耳的聲響，不假思索地說：“那好呀，這樣我就不用抄寫了吧？”她的班主任聽到這話，立刻放下手中的筆，哭笑不得地說：“你這樣一說，她能跟你講一節課?！?/p>

她似乎看出了她的班主任毫無干涉之意，快速地合起寫字本，歪著頭問：“老師，你想聊什么？”這一問，倒讓我不知從哪里說起。像她這類學生，聊人生道理，估計是聊不下去；聊學習，對她而言，也是無趣的；聊未來的設想，她這個年紀，哪里知道？“你們班語文課上到哪里了？”我假裝漫不經心地問。

“第四單元習作，怎么了——”她脫口而出。

“所以，剛剛是因為你們上作文課，你一直在說話，才被老師請出教室的嗎？”我又追問，語氣里帶著一絲幸災樂禍。

“是的，感覺沒意思，太無聊了，就找前后桌的同學聊天，沒想到才聊了不到十分鐘，語文老師一直叫我安靜?！彼瓦@樣旁若無人地跟我聊開了。

交談中，我發現這是一個思路清晰、很有主見，但凡事又刻意強調自己的滿不在乎的女孩。順著我的一個個疑問，她應答如流。我們聊到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在班級的表現，她事不關己般地談天論地，好像話題中談論的那個人與她無關。

當她說到“每次老師給我媽媽打電話，我回家都要被她揍一頓”的時候，她的語氣里沒有任何難堪，還不忘笑著聳聳肩。說到和男生打架的時候，她還告訴我，不要怕，一定要足夠兇狠，這樣才能贏，滿臉的自豪感像是在老師授課一般。我追問她，這么兇，不怕同學們笑話你、議論你嗎？她笑著說，怕什么，我才不在乎，哪個敢笑我，我要她好看！

“對，像個女流氓一樣，稍微不滿意，你就打人罵人，將來就要去少管所待著了！”她的班主任站起身來，毫不客氣地說，拿著一張試卷走出了辦公室。

“看來你平時真的沒少給你班主任添堵呀！”我搖了搖頭看向她。

“哎，她不懂我，”她走到我辦公桌旁，指了指我立在書架上的獎杯，“七班老師，這種獎杯，你有很多吧？”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是我指導學生參加各類作文比賽獲得的指導獎杯?！凹t葉，第四單元的作文，你會寫了嗎？”我一臉期待地看向她。

她的臉像一池平靜的水面，忽然被扔進了一顆石子，轉瞬間就漾起了一圈圈波紋，在青澀的臉頰上，翻涌起無數的水花?！安惶珪痹谒蛐Χ鴱堥_的嘴巴閉合之前，牙縫里傳來模糊不清的話。

“我教你寫這個單元作文，可以嗎？”我翻開課本，指著習作單元問她。

“我不會寫，也懶得寫?！彼杨^搖了又搖。

“我倒是覺得，如果你把今天早上你讓老師生氣的事寫下來，會是一篇好作文。一個明目張膽寫老師的機會，難道不比你上課在白紙上寫老師壞話強？”

她眼睛亮了起來，左手的小食指撥開了遮住半張臉的劉海兒。

“你就簡單交代一下，今天早上你為什么事兒惹老師不高興，然后老師不高興后，你做了什么。就用幾句話來交代這件事的前因后果。如果字數太少，你就加點老師讓你來辦公室抄寫的時候說的話，做的動作，還有她那會兒的表情——”我一邊說，一邊在白色的稿紙上寫了簡略的提綱，并遞給她。她愣了愣神，最終還是接過我手中的紙。

“沒事，你寫好了就拿給我，我幫你修改?！蔽遗牧伺乃募绨?。

下課鈴聲響起不久，語文老師也剛好下課回到辦公室，看到我們倆并排站一起，打趣道：“不用進教室，還有韋老師陪你聊天，天天這樣，你就開心啦！”

她笑了笑，識趣地走出了辦公室。

“腦子又聰明，人長得也算漂亮，可就是不愛讀書，怎么講都不聽，永遠笑瞇瞇地看著你。說多了，感動的是自己，她跟個沒事人一樣，哎！”紅葉的語文老師深深地嘆了口氣，放下教參望著我。

我突然想起一句話，教育的最大奧秘是讓孩子覺醒，任何生命覺醒的力量都是排山倒海的。

兩天后，在球場上我見到紅葉，她正跟幾個男同學追逐打鬧，看到我向她走去，她快速支開了男生們，雙手環抱在腹下，咧著嘴叫道：“七班老師！”

我向她翻了翻白眼，直勾勾地盯著她說：“準備上課了，你還在操場玩?！彼癜l射的火箭，從我的眼前蹦得老高，不一小會兒就沖到了東面樓梯口。

我剛坐下，一本沒有寫名字的作文本靜靜地杵在我的鍵盤上。我隨手一翻，作文題是《她笑了》。這不禁讓我疑惑，這個單元的習作，我班學生的已經批改過，是誰寫的呢？

看完作文，我才確認，真是紅葉的作文！只是故事的主人由生氣的老師換成了我。在那些寬大歪斜還偶有詞不達意的字句里，她說著她的故事和別人的諷刺，她說著自己的憤怒和無助，她說我笑了，可這種笑讓她很舒服。

那一瞬間，我覺得很悲哀。到底真正沒有覺醒的是我們的學生，還是身為人師的我們？

之后，我把紅葉的作文拿給她的語文老師看，我們倆相顧無言，沉思了很久。

紅葉上初中之后，我幾乎沒有見過她。唯一的一次擦肩而過，是我去教育局辦事的路上，在等紅綠燈的時候，我又看到了她臉上泛起了微笑。

我想，紅葉似乎就是住在樹上的女孩，讓我心里怦怦跳著，一直不能平靜。

責任編輯：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