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債

張艷軍

那時，我還在糧站上班。

糧站西墻外有一片農田，里面種的是小麥。麥苗長勢很喜人，雖然已經進入了冬季，卻依舊綠意盎然。每天下午，閑來無事，我喜歡一個人在場院里溜達。場院很寬闊，也很靜，其他人都下班了，所有的聲音也跟著他們回家了。

記不清是哪一天了，就在我獨對夕陽的時候，我瞥見了停在樹上的一只鳥，一只黑色的鳥。原來是一只鴿子。它正轉動著小腦袋，左瞧右看，像是在欣賞著什么。我被它吸引住了。它真像一朵花，活潑潑地開在樹枝上。因為它，略顯孤寂的楊樹也仿佛有了生氣。鳥是樹的花朵，這話一點不假。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種沖動，想破開喉嚨，大吼一聲，但我還是抑制住了，我不想因為我的魯莽，而驚嚇了樹上的這朵“花”。

我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院子里絕不止這一只鴿子，還有很多。有的站在糧倉的屋脊上，就像訓練有素的偵察哨兵，眺望著遠方，監視著每一寸風吹草動；有的則在屋頂上來回逡巡，審時度勢，隨時準備出擊；還有更淘氣的，你看那兩只，一個在前，一個在后，顛顛地，好像在賽跑。開始我以為它們在做游戲，后來我看明白了，原來它們正在進行一場愛情追逐賽。

還有幾只已經落在了場院里，離我不遠，悠閑地踱著步，小腦袋在地上一點一點的，正啄食著地上的散碎糧食。哦，原來它們是來這里尋找食物的。莊稼收完后，農民們遺落在地里的糧食，已經吃光了，沒被發現的也已經霉爛了，所以它們就找到了這個儲存糧食的地方，這真是個不錯的選擇，它們真聰明。和它們一起來的，還有麻雀，呼啦啦的，一大片。我不喜歡麻雀，顏色粗俗不說，還鬼機靈，見人就跑，永遠與人保持著距離，而且它們還有穿墻入室的伎倆，有洞就鉆，存放糧食的庫房，簡直也成了它們的儲藏室，進出自由。它們就像小偷，是不折不扣的偷盜者。鴿子則不然，即使野鴿子，看上去沒有家鴿子漂亮，但舉止一樣優雅，覓食一樣磊落。它們只吃被人們丟棄在石縫里、泥土上的糧食，順便還替人們清潔了場院。它們是善解人意的清道夫。

我把鴿子的事說給了我的同事聽。

有一天，我看到兩個同事在庫房前擺弄兩根木棍，走近一看，原來他們正在架一張大網。網眼很密，網線很細，從遠處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他們告訴我這是用來逮鴿子的，還說，鴿子肉好吃著呢，等逮著了，也讓我嘗嘗鮮?？粗麄兠硷w色舞的樣子，我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這些人，平日無所事事，整天吃吃喝喝。他們已經吃膩了山珍，現在又想吃野味，于是他們就把目標鎖定在了這近水樓臺的鴿子身上。我看了一眼屋頂，只在稍遠的地方，稀疏地落著幾只鴿子，還好奇地看著這里，可它們哪里知道，這里已經為它們布下了天羅地網。

夜里下起了雨。

第二天，因為心里惦記著事，我起得很早，屋外依舊煙雨蒙蒙。我轉過宿舍區的圍墻，透過朦朧的水汽，依稀看見那張網上懸著一個黑色的東西?？隙ㄊ区澴?，我心里想。我趕忙跑過去。鴿子被纏住了腳，倒掛著，貼身的絨毛已經被雨水澆得七零八落，一些絨毛還飄落在地上，浸泡在水中。顯然，它掙扎過，只是于事無補。那只鴿子靜靜地看著我，圓溜溜的小眼睛里沒有絲毫的祈求，有的只是清澈，比掛在絲網上的水珠還要清澈。這樣的眼神，讓我心慌?？粗茏锏哪?，我想把它解下來，但我的手太笨了，慌忙之中，越理越亂，有幾根絲線幾乎要嵌進它的肉里。這時，我的同事過來了，他的手很靈巧，三下五除二就把纏著的絲線解開了，然后，高高興興地拎走了。

我跟著他走出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只見被雨水沖刷過的屋頂，越發的黝黑。幾只鴿子蜷縮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著我。我看不到它們的眼，但我能想象出，那每一雙圓溜溜的小眼睛里，都噙滿了怒火，正熊熊燃燒。忽然，我看到一只奇怪的鴿子，在屋頂上不住地來回走動，魂不守舍的樣子。莫不就是那天的那一只，而被帶走的是另一只？它們大清早的飛出來，莫不是來給它們的孩子找尋食物，才被絲網套住的？想到這里，我更加的心慌。雖然我也清楚，即使我不把它們的蹤跡告訴給我的同事，我的同事也會這樣做，但這又能減輕我多少的負罪感呢？

我覺得我欠了這只鴿子一筆債。也許，這筆債我是永遠也還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