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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冬帖

2023-10-02 09:24錢紅莉
芳草·文學雜志 2023年5期
關鍵詞:銀杏

寒露驚秋晚

秋天是跟著風一起來的。

凌晨的天色,宛如沁了一層水墨,霧氣茫茫如馬勒《大地之歌》,詠嘆調一樣籠罩而下,天空明凈,明月高懸。

走在荒坡上,涼風習習,清新如蜜。迎著風,夜露琳瑯。足下遍布鴨跖草、狗尾巴草。置身荒草叢生之中,觸目而望,每一片草葉,都比較珍惜地將露珠抱在自己的心尖尖上。每一滴小小露珠,似可映照出整個天地乾坤。這晨間的瓔珞珠玉,一滴滴晶瑩剔透,短暫易逝的美。

大片柳林,無數枝條,靜靜低垂,一齊籠于清涼的白霧之中,枝葉間飄逸著的似又若無的氣,想必是晨嵐了。為了配合秋的來臨,木芙蓉三三兩兩點燃幾朵繁花怒蕊。夾竹桃將花期自春暮一直延伸至清秋,紅的花,白的花,終于進入生命的尾聲……

秋后,荒坡草叢中,再也不聞紡織娘歌聲,蟾蜍、青蛙銷聲匿跡,徒添了無數蛐蛐的鳴叫。白鷺不見身影,唯麻雀眾多,呼啦啦一片。松鴉也不見了蹤影,長尾喜鵲遁跡而去。溝渠內蘆葦葉子繁盛至極,迎著秋風嘩嘩作響。香蒲一年一度,結出無數蒲棒,深咖色,像極火腿腸,仿佛聞得見香氣。無數水杉,身姿筆直,針狀葉叢散發出特有的藥香氣,自初春持續至今,實在沁人心脾。

荒草凄凄中,無非常見的大薊、小薊、夏枯草、蒺藜、車前子……唯芒草,適合遠觀,一穗穗笤帚狀白花,沐風浴露,靜穆如儀。一旦入了秋,芒花雪一樣,茫茫渺渺,總是那么寂寥蒼涼,如若水邊琴聲,讓人起了遠意。這遠意里,涵容未曾獲得的夢想,也是“得未曾有”之未來。

唐代詩僧齊己有詩:

宜陽南面路,下岳又經過。

楓葉紅遮店,芒花白滿坡。

猿無山漸薄,雁眾水還多。

日落猶前去,諸村牧豎歌。

秋來,芒花落滿山坡,山也薄了,“秋盡一身輕”的意思了。秋天,一如四季行至中年。無論舍得,舍不得的,幾場秋風秋雨,就都留不住了。

抬首望天,晨星依然閃亮。地上的紅蓼,結起一穗一穗花骨朵,沉沉低垂。除了宋徽宗趙佶畫過《紅蓼白鵝圖》,宋元以來,乏人問津。到了民國,齊白石又喜歡畫蓼了,《紅蓼蟋蟀圖》《紅蓼蜻蜓》《紅蓼螻蛄》《紅蓼彩蝶》……一幅幅,惹人憐愛,滿紙鄉野氣息。到了晚年,齊老頭又畫《紅蓼圖》,不見蟋蟀、蜻蜓、螻蛄、彩蝶,唯余一株獨蓼,三兩葉子,設了焦墨的,黑葉配紅花,望之驚心。

看齊老先生的畫,越到后來,越是一份“物哀”之美。如聞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開篇初始,鋼琴一聲聲,如旭日初升,緊隨而來的上百小提琴,徘徊低音區,拉出森林萬頃,遠古綠意撲面來,青苔歷歷間,稚鹿、溪水徐徐目前。怎不叫人心驚?

無論繪畫,抑或音樂,人類何嘗不在試圖一點點還原自然,呈現自然?唯書寫,最為笨拙,總是不能精準抵達核心地帶。那一種自然之美,只適合在人之心間蕩漾。

穿過荒坡、溝渠,我又走到一片菜地去。

有位老人起得早,他正給一壟韭菜澆水,一瓢一瓢潑去,有愛惜的意思。與老人比鄰的磚墻上,爬滿一架綠葫蘆,點綴伶仃幾朵白花?;ㄈ~,皆有茸茸之氣。隔老遠,似也聞得著清苦之氣。

葫蘆、瓠子、牽牛、木槿,一樣樣夜間開花,當太陽升起,紛紛將花瓣閉合,這些植物一律都可被稱作“朝顏”的。站在那里,將一架葫蘆看了又看。日本美學里一個詞——侘寂,樸素簡潔的意思。比如一塊平凡頑石,生滿青苔,簡單原始,可捕捉到時間的痕跡。這些平凡簡單的東西,都是美的,何況眼前這一架葫蘆?葫蘆花,白得貞靜,連晨風都要繞著她們走。這樣的幾朵花,太純潔了——晨曦遍布,風從遙遠的地方來,仿佛帶有溪水的清甜氣質,默默陪伴一架葫蘆靜靜開花。

葫蘆開花,也不為別的,就是純粹開花而已。

一年四季,寒暑不分,我熱愛來菜地徜徉,似乎找得到內心的秩序。

蕹菜開始了花期,紫的花,白的花,與牽牛相似。蕹菜也牽藤,你若長時間不掐,它會將枝枝蔓蔓爬滿整個菜地,白色須根深深扎進土里。芝麻漸黃,頂部依然開了花;黃豆花,淺粉色,用手分開綠葉叢,才看得見,一咕嚕一咕嚕的,像小嬰兒嘴角流出的唾液。秋葵越竄越高了,秋葵花與棉桃花相若,絹黃色系,似宣紙,適合在上面畫一只小鈴鐺,風來,脆響。遲豆角未曾搭架子,所有藤蔓匍匐于地,紫花如眼眸,一派調皮的嬌嗔,肉質,對生,好氣質。大片紅薯地,褐黃土質漸干,被紅薯悄悄頂開,裂了許多長口子,似叫人看得見天地律動的平凡植物。

最怡人的,還是一畦畦蘿卜苗,剛從土地冒出,細如縫衣針,紫色禾桿上頂了兩片綠葉,虎頭虎腦,讓人忍不住觸摸。你蹲下來,仔細看,風走在蘿卜苗上面的樣子,何等細致,月光一樣柔和,此刻,天上有云飄過……蛐蛐在草叢里“唧唧唧”唱歌……

這自然中的一切,實在撫慰人。

秋日晴空,高遠遼闊,底子上,始終是瓦窯的淡青,片云也無,四面八荒,空無所有,令人發怔,正應了一句古詩——“有時空望孤云高”。一個人寂寞地走著走著,終于遇見一片暖人的菜地,看看稚嫩的蘿卜苗、清撲撲的韭菜,靈魂上漫過大水一樣喜悅。

秋風起,正值扁豆開花,紅的花,白的花,紫的花?;?,結紅扁豆、白扁豆、紫扁豆。偶爾,菜地盡頭,佇立三四株茨菇,巨大葉片,一如沉思,哲學家模樣,宜如入畫。茨菇葉與芭蕉葉,綠至幽深之境,寬大而美,適合點染于宣紙上。

用過晚餐,照常去小區木椅上坐一會兒,觀觀天象,聽聽秋聲……我就是這樣沉淀自己的。

六點,天已擦黑。前天,大約農歷十五吧,一輪明月懸于樓縫間,大而圓,仿佛初來世間的橘黃色,除了驚奇,也說不出什么,我就望著它,一直望著它。被自然之美擊中后的漣漪,于心間起伏蕩漾。深秋的月色,亮而靜,有亙古的意味。

咫尺處,一棵無患子,整個樹冠日漸地黃下去,月色下仿佛燃燒起來了。也印了一句古詩:窗里人將老,門前樹欲秋。

昨夜,天上無月,唯余大朵白云。天穹幽藍,襯得云格外白亮,望之良久。

秋天一日日深下去,像被神投入幽潭,不再憂心焦慮,人生的遠景、近景,似一夜消失,唯余一顆心。白天,坐在陽臺曬太陽,被褥、枕頭抱出曬曬。黃昏后,被陽光洗禮后的棉絮,像極北方老面發的饅頭,松軟而暄香。

四季里,唯秋冬兩季太陽散發香味。

今日有風,天空澄澈透明,迎著光騎車,睜不開眼。

買一布兜菜,經北門步道,不得不徜徉一番。法國梧桐葉青黃相間,黃葉忽刺忽刺往下旋落,蝶一樣輕盈。溝渠內大片蘆葦,白絮茫茫。香蒲結了深咖色蒲棒。一年年里,紅蓼繁了密了。芒草一齊黃了,又一齊枯了。夏枯草堅持在秋風里開紫色小花。水杉銹黃,垂柳淺黃……眼前一切,縱然蕭瑟荒涼,但,卻那么美——原來,自然的荒蕪更見穿透力。深秋的蕭瑟與盛夏的葳蕤,自是別樣,皺紋皓首比之明眸皓齒,更見生命的力度與內涵。

深秋真是蘊藏深厚的一個時節,銀杏、烏桕在秋光下,如若兩個永恒的發光星體,襯著鈷藍的天,黃如赤子,紅如赤子。

每年這個時辰,特別向往回到鄉下:那里最好有一條江,或者一條河,夾岸大片稻田。不遠處丘陵山崗上,蕎麥地蜿蜒不竭。僻野的深秋更有氣質,更見風骨——零落的草甸,荒涼的山崗,清澈的河流……一齊平鋪于地上,風的走向不羈而無所牽絆。秋霜一日濃過一日了。清晨,佇立門前望遠,田畈一派泠泠然。

忽然沒什么事了。坐客廳陽光里,翻牧溪畫冊,到《六柿圖》,忽然感動起來……是這樣的墨色,一瓣瓣,淺淡深濃。舊氣,隔了千年遞過來的舊氣,尚有余溫,是清灰里捂過的,底層的,日常的,謙卑的……

是牧溪的平凡打動了我。除了《六柿圖》,還有《白菜圖》。

每日都會買一兩斤白菜。入秋,菜有霜氣,異??煽?。

百菜不如白菜。牧溪筆下的白菜,正是“客來一味”,何以令人心悸?

“春初新韭,秋末晚菘”,這八個漢字里,埋伏著時序節令,人間煙火,以及一顆始終跳動著的溫熱的心。

牧溪感知到的,又是什么呢?

白菜晚菘圖中那些墨色,已然舊了。舊的東西,總是珍貴的,厚重,凝練,內斂,欲言又止,留下一派清氣,以及與生活隔了一層的凜冽之氣。這所有的一切,皆源于秋氣,荒涼之氣。

我無法在盛夏的溽熱里讀懂牧溪,唯有深秋,一種無所不在的冽與寒,正是牧溪的精髓所系。他的《寒鴉圖》那么孤獨,甚至凄涼,何嘗不在表達一顆心呢?屏蔽一切傖俗熱鬧,走向內心的明月深山。如此,孤獨凄涼何以不是一份大自在?牧溪的燕子,猶如風中少年,一人獨自飛,畫幅上端稍微垂下幾枚樹枝,是紅柳吧,一樣被墨色浸透了,縱是春草蔓生的三月,也是叫你守住了一份清寒。

每臨深秋,我走在菜地,走在風里,走在湖邊,不免想起牧溪《墨雁圖》里一句題詩:西風吹水浪成堆。那份不請自來的寒涼,讓人真切感知到,人與自然之間的那份兩兩相照,以及秋天老了蘆花一夜白頭的無可挽回。

我的望月,何嘗不是那種物我之間的兩兩相照呢?

牧溪的僧人身份,注定了他的抽離感。到了二十世紀初葉,另一畫壇異數常玉,簡直走向了牧溪的反面。

孤寒的反面,不正是溫靜嗎?

常玉的溫靜無所不在。他的粉色系列,猶如嬰兒安睡于夏帳之中,輕輕掀開一角,乳香鋪天蓋地。這是屬于我個人的視覺上的通感了。

常玉大片未知的留白,構成了他藝術的夏帳,無數線條流暢比例失衡的馬、駱駝、鹿、象、人,猶如亙古即在的嬰兒。整個畫面,像極西方圣嬰們的受洗圖卷,溫柔,祥和,寧靜。

一幅“嬉蝶”圖,簡直神品——背景一向是常玉派系的“粉”。白貓自粉色云堆間躍出,輕輕把一只灰蝶捉住了……那一刻,叫人仿佛知道了流水惘惘的意思,視覺上無限的沖擊力,永遠那么動人心魄,過后,又默默消弭于荒蕪的時間中。

常玉的人體系列、動物系列,抑或瓶花系列,所表達的主題,無非時間的流逝,是將人拋荒于廣漠的時間里而無能為力的消逝,流水一樣的,一刻也不曾停止地消逝。

牧溪的抽離蕭瑟,常玉的淺淡溫靜,一遍遍體現于孤寒溫靜之中,像極這眼前的秋。

秋天深了

養了一株柑橘樹。五六年了,終不見開花。也非為了吃一顆橘子,不過是喜歡聞嗅葉子的甘香,偶爾摘一片,比薄荷香味還要濃烈些,那種香味仿佛一點墨沁在溪水里,裊裊流過去了。有時睡眠不佳,早晨起來昏頭耷腦,去露臺摘一片柑橘葉聞聞。古人言:蟲鳴醒耳。如此,柑橘葉想必醒腦?

站在露臺,一邊聞嗅柑橘葉,一邊眺望小區池塘方向,一排排老柳,佛一樣入定。秋風過去,一絲絲浮動,天依然那么青,啟明星尚且亮著,月是彎月,一小牙,懸于中空,看上去非常孤獨的樣子。盛夏的煩囂終于去得遠了。

這一株柑橘樹,每年要為它捉兩次蟲子,初春,以及初秋。

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每一年,連續數天,都捉干凈了的。春盡夏來,滿樹綠葉葳蕤,怎么到了初秋,幾日不上露臺,許多綠葉又被蟲蛀了?像豁了滿嘴的牙,無奈中,不得不埋首捉起來。

早晨上露臺,照例給一些綠植澆水,柑橘嫩葉上又趴了無數青蟲。簡直前仆后繼,一批捉盡,一批復來。到底怎么回事呢?彎腰自下往上看,終于發現幾片葉子背面,墜著一顆顆蟲卵,小米般大小,與葉子一般綠,不仔細,看不見。

記得第一年初春,葉子上蠕動著的手指粗的青蟲。大驚失色,根本不敢用手,是拿牙簽挑著放入塑料袋里的。后來的幾年,蟲子的身材越發小了,也就稀里糊涂一年年捉下去。到得這個初秋,蟲子只指甲蓋那么長,牙簽一般粗細了。如此幼嫩的蟲子,竟然進化得如此成熟,在葉子背面留下無窮盡的卵粒。它們何以知曉將蟲卵安排在葉子背面會安全得多?這智商,太高了。

花了很大一番功夫,仔細查看每一片葉子背面,將一粒粒蟲卵收集起來放進垃圾桶?;蛟S,明年再也不生蟲子了?

這些蟲子從何而來?幼苗期從泥土中自帶的嗎?

地球上的一切生靈都在不斷進化。

記憶里,到了農歷九月,我們鄉下開始挖山芋。我最怕挖到一種叫作土狗子的蟲子,同是軟體,它可以將一只圓滿的山芋蛀空。一直困惑不已,鼻涕一樣軟的蟲子,何以咬得動如此堅硬的山芋?它有牙齒嗎?而且專挑個大飽滿的山芋來吃,氣死人。

彼時,很少用及農藥。茄子啊,辣椒啊,豆角啊,一樣生蟲。

彼時鄉下人,大多佛系——既然人類一日三餐依賴菜蔬,蟲子為啥就不能分吃一點呢?

豆角藤攀盤于高粱稈上,繞著繞著,一直繞到高粱穗上。小孩子個矮,夠不著高處豆角,用雙手使勁拉拽肥大的高粱葉子,直將高粱稈拽得彎下腰身。

豆角開紫花,蝴蝶大小形狀,不幾日,小嫩豆角掛面一樣層出不窮了。秋風一日緊似一日,天清,氣爽,豆角由碧青轉為深紅,一尺來長。有時,我們忙別的去了,無暇摘來吃,豆角們等不及,就又生出胖胖的豆米。再不摘,豆米會老得咬不動了。

外皮剝開,肥碩的米粒骨碌碌而下,淺粉紅色,頭間有一絲兒月牙白,我們叫它豆米嘴子,芽子自此,破嘴而出。新鮮豆米,飽漲著水粉,可用來煮粥吃。剝豆角米的事情,由小孩子來做,不時剝到柔軟的蟲子,有的是花蟲,有的是黑蟲,蚯蚓一樣一扭兒一扭兒,將豆米啃得只剩一個小月牙的邊了。

一見扭動著肥碩身軀的蟲子,渾身起雞皮疙瘩,索性將一整根豆角扔到地上,一群蘆花雞飛奔而來,一忽兒,就把蟲子啄食了,順便也把剩下的豆米吞下去。

秋茄,也喜生蟲。

吾鄉紫茄子,生得美麗。那種紫,好看至極,隱在巨大葉片下,秋風吹過,夢一樣的虛幻感??墒?,蟲子不管不顧,照樣糟蹋這么有氣質的茄子。鉆一個黑兮兮的洞,吃著吃著,舍不得離開,索性居下來了。等我們摘到一只紫茄,里面早被蛀空,不禁在心里嘆口氣。

每每憶及童年,當看見一只被蟲蛀過的紫茄,自會條件反射想起一個詞語——美夢成空。

辣椒也生蟲。鉆一個小窟窿,躲在一只辣椒的空中樓閣里,過起小日子,愜意得很呢。這小小窟窿常被我們忽略了,只等到切開辣椒才能發現。辣椒的肉質早被吃盡,遍布蟲屎,淺黃色,惡心人。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竟也有嗜辣的蟲子?

空心菜、莧菜,是不大生蟲的。不過是到了秋天,偶然被路過的螞蚱,吃掉一點葉子罷了。

秋陽下的空心菜、莧菜,愈發老態,不再可口。

鄉下過的都是與節令相依的日子,處暑、白露之間,該往空菜雙子里撒播小白菜籽了,秋蘿卜籽也入了土。

一壟壟菜雙子,平整細致,抓起一把土,糯米粉一般精細,潑一遍水,將泥土濡濕,小白菜籽均勻撒入,鋪一層厚度適中的稻草……每日黃昏,向稻草上潑澆一遍水,三四日,揭開稻草,小白菜籽變成白生生的嫩芽,歪歪斜斜站起來了。

吾鄉皖南丘陵地帶,洼地河流縱橫,那些水田,多用來種植水稻。一個村莊的所有菜地,則位于小山坡上。這樣的山坡,同樣遍布池塘無數。

深秋的每一個黃昏,我都要挑兩只小木桶,去給家里的菜地澆水。澆完蔬菜,再澆黃豆地,一壟一壟,順序而潑。豆根下的蚯蚓,喝足了水,發出唧唧唧的滿足之聲。

天,越來越黑,一個小小的人,獨自站在天地之聲中……

暮晚時分,西天云彩,漸收起玫瑰色系——這自然中令人驚嘆的美,正被無數星星來替代了。遠方的田野,一派黃綠,晚稻穗子漸飽滿,稻葉如芒花,直刺天空。

稻粒是有著香氣的。

置身田疇野畈,無一種植物,不散發香氣。

泥土也是有香氣的。

人生活于自然深處,混沌而葳蕤,小孩子一點一點生長,大人一點一點老去……

當我們看見無數螞蚱翠綠色身影,菠菜籽、芫荽籽差不多也該入土播種了。秋天深了,許多小蟲子開始冬眠。

有時,我們在圩埂放牛,忽見稻田中央白鷺飛起。好仙氣的鳥啊。讓騎在牛背上的我們默然感嘆……來自身體深處的陣陣秋乏,倏忽襲來——好累呀。

天地更靜,唯有晚稻在急速生長。

冬初

每入冬,非雨即陰,腰膝皆疼,也寫不出陰翳禮贊來,對于一個負能量爆棚的人,情緒上難免郁郁的。清早,出門采買食材。拎幾樣小菜,往回走,忽然迎面一株銀杏,樹冠黃葉璀璨萬端,心里面頓時亮堂一下,駐足欣賞起來,漸漸地,負面情緒舒緩些……

這一樹黃葉,宛如佛陀勸諭無數,也似神啟,可將一個瀕臨抑郁的人重新拉回平凡日子里???!我又正常起來了。

單位樓前植有銀杏五株,一年年地萌葉,抽枝,茁壯,蓬勃……立冬以來,三株已黃。適逢朗日,這星辰一樣的黃葉,錫箔一樣明亮。每日經過樹下,忍不住撿幾片漂亮葉子,當書簽。

天鵝湖北岸有一爿銀杏林,植株密而高。這幾日,所有葉子皆黃透,惹人流連……天上灰云堆積,冬初的風陰而涼,銀杏葉三杯兩杯淡盞地落……襯得徜徉其中的人頗為孤單:落葉人何在,寒云路幾層。

詩是李商隱的,我以為寫孤獨寫得最好的。這么著,電光石火的碰撞中,你與古人心意相通起來了。千年前的晚唐,李義山先生也是如此孤單落寞。千年之前,千年之后,到底人是一樣的。幾番思接千里,人于精神上的無依感,自會減少幾分。

古時,人們一直叫銀杏為“鴨腳”,因葉片酷似鴨蹼,故而名之。宋始,民間開始將這植物中的活化石進貢朝廷,才改名的“銀杏”。相似命名的,還有鵝掌楸,因葉子酷似鵝掌,故得名。

中國的古寺內,一定植有兩種樹,一為柏,一為銀杏。

有一年暮秋,云南深山訪寺。乍入寺門,劈面一株古銀杏。樹下端坐一老者。上前,躬身,問其高壽,答曰:九十三。一身銀灰襖褲的他,握一根枯樹杖,瞇眼坐著,頭頂銀杏樹冠寬達丈余。云南特有的鈷藍天空,映襯著銀杏浩渺的黃葉,似乎隨時都會自燃起來了。銀杏葉的黃,仿佛喚醒了藝術上的通感,似叫人聽聞金屬之聲,千軍萬馬奔騰不息……這一樹黃葉下,靜坐一位肅穆老者,頗顯寂歷高古之風。

如此,一直不能忘。

還有一年,也是初冬,大別山深處,邂逅一古寺。據說初建于東晉,時代翻了無數來回,歷經劫難,幾毀幾建,門前石獅早已風化。

彼時,正值昏暝時分,群山莽莽,四野蒼茫,一群人佇立兩株老銀杏下,或喧聲,或寂然……

呆望近在咫尺的風化石獅,忽然想起張愛玲《小團圓》里的話:??菔癄€,也容易。

風雨剝蝕中,縱然石獅,也爛,何況人類感情?徒剩這寺前兩株古銀杏一直在著,年年冬初,年年絢爛。

這人世,沒有什么可以永恒不滅,唯余銀杏。

至今猶記,寺,叫無量寺。寺前一片湖,故名——無量湖。

清代有一不甚出名的詩人,叫厲鶚的,他有一首《法云寺銀杏》,我非常喜歡:

不見龍鱗近佛香,猶存鴨腳覆僧廊。

十圍空洞潛魈魅,雙干生枯飽雪霜。

影小吳王曾緤馬,涼多吉甫定移床。

孤根已是千年后,怊悵無人比召棠。

這法云寺里沒有古柏,唯余銀杏?!褒堶[”指代古柏,“鴨腳”便是銀杏了。末一句點出心跡:孤根已是千年后,怊悵無人比召棠。

看讀詩的人如何理解。他是在以銀杏的高古獨自,反襯內心的惆悵孤獨。這詩,借樹抒懷,意在言外,好一個骨骼清奇。

初來廬州當年,對這座城市充滿好奇,無事,喜歡到處走走。也是這樣的季節,某日,微雨,不曉得去花市做什么……對,想起來了,花市旁有一小巷,取了個好聽名字:姑娘巷。就是沖了這名字且去尋訪的。

兩千年初,無共享單車。坐出租車,頗不舍得。后來,自姑娘巷步行一段,搭乘公交回的桐城南路租居地。冷雨中,車子走走停停,歷經一個又一個站亭,穿越大半廬州城,末了拐上徽州大道。鬧市擁擠,車子不比步行快些——我把手伸出車窗外,時不時觸摸著路旁伸展出的銀杏濕葉,過電影一般的快樂。

那快樂,簡直可以抓得住,至今在我濕漉漉的手心里。

冬天是瘦的

窗外一株瘦柳,葉子垂垂黃矣,風來,窸窸窣窣往下掉,雁陣一般,忽東忽西,有幾片葉子飄到地上,似不甘心,緊隨另一陣風,又往天上飛去,裊裊的,偏不落下,飛不多遠,又掉地上,打著旋往一起聚攏……

望著這一幕,人幾欲盹過去。隔壁小區,一排排鵝掌楸,日漸地黃了,并非一陣風的黃,好像舍不得似的,一天黃一點。滿樹青黃相間,望之,脫俗。

有時,坐電腦前,什么也寫不出,歪頭看窗外的樹,看那些黃葉在陽光下晃動,顛一下,再顛一下,那么多的葉子一齊在樹上微醺。一坐數時,不覺時間枯滯。算是靈魂的放空——喜歡這樣的虛無,無來處,亦無歸途?;蛘呦肫饋砼c聲響,放馬勒《大地之歌》——惘惘的教堂鐘聲,隱隱約約,單簧管裊裊而起,世間一切都是寂滅易逝的,你何以不能沉靜下來?

活著,看花,看樹葉,看夕陽……或者黃昏,晚風里走一走,走著走著,忽然起了意,想要給誰寫一封長信。寫在晚櫻的葉上,寫在風中,寫在雪地……

這份心意,比月光孤清。

去超市,拎一袋日用品,路燈下,一抬頭,道路兩旁的樹一齊黃了,高高的欒樹,襯著低低的紫薇,將原本晦暗平凡的日子瞬間照亮。這些樹葉的黃,猶如一道道閃電,將沉悶生活劈開一道道口子——我看見奪目的光芒,一如人性光輝,無比悸動。直想丟開一切,去山坡慢跑,抑或閑走……活在冬日,一點也不平庸,體內每一粒細微的觸覺次第張開,與風與陽光對接上。

沿途的樹,美得絢爛而壯闊,隱約有海洋的濤聲。我下班回家,執意繞道另一條湖濱,湖畔遍植烏桕、晚櫻。我一邊騎車一邊仰望。烏桕葉子的紅,該怎么形容?對,殷紅。殷殷切切的,似將心捧給你,一直是熱的。晚櫻葉子橘紅,一片片,如山如河的肥碩,貼在地上,如花瓷磚,有一份自顧自的衰敗之美。

冬日的荒蕪里,涵容了凋殘、寥落、凄零,可是,它又為什么那么美?這樣比起來,夏日的豐茂肥腴壅塞綺麗,算是綺麗的負資產了。

冬一直是瘦的。似乎這世間一切瘦的東西都是美的。人也要瘦,瘦是克制的結果,懂得要求自己,不讓肥虞堆積。

尤其一個書寫的人,真不能胖。胖了,一定輸,一貫志大才疏,再加上身軀胖碩,必定遭人譏諷——別人滿腹經綸滿腦學識,你呢?落得個滿肚脂膏腥障。不合適,非常不合適。

我倘若沒有才華,至少落得一個瘦,一派清奇骨骼。

青年時代的卡波特幽秀清奇,誰會想到人至中年,他把自己弄成一個胖子——卡波特摟著夢露跳舞的那副身軀,臃腫猥瑣,胖也罷了,還那么白,猶如簸箕上扭動的蠶蛹,無有指望飛出一只翩翩的蝶。

造物主太殘忍,將一個天才少年毀得體無完膚,酗酒,宿夜不歸,出入歡場,然后便成了一個平庸的人,是古老戲劇里悲劇美的活化石。

福樓拜也胖,頭發稀少無多,但是,人家有偉大的《包法利夫人》,他的胖,便可以被原諒,那都是用功久坐造成的虛胖,依舊才華翩翩。他寫小說寫得婚都沒時間去結,他整個的人生好比傅雷的譯文,一上手便“江聲浩蕩……”完美得不得了。

川端康成永遠不會胖,一個文字里盡現荒涼與悲哀之氣的作家,不可能胖,他過的是清教徒一樣的生活,你看他那雙眼睛,永遠對這個世界懷著驚懼之色以及偏執的不放心。他永遠不會縱容自己去過一種悅己的生活,他必定活在無盡的追求里。這樣的人,即便到了老年,也不會胖。

三島由紀夫若不早死,也不會胖,不曾與世間妥協,他的身體里永遠裹挾著少年之氣。三島由紀夫那雙眼睛明亮洞徹,直勾勾望向你,直將靈魂洞穿。

許多天才都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尤以俄羅斯為最,葉賽寧、馬雅可夫斯基、拉赫瑪尼諾夫、肖斯塔科維奇……清瘦、幽暗、憂郁,他們不論活至任何年歲,一律遍布少年氣質(哦,葉賽寧死得早),讓人一眼望去,就想摸摸他們的臉,靦腆的內斂的拒人的臉。

嬰兒的臉何以好看?因為混沌以及沒有欲望,是天國里剛剛受洗結束的,熱騰騰來到世間,布滿純潔的香氣。人世如此渾濁嘈雜骯臟喧鬧,嬰兒的一張臉擺在那兒,人世安靜下來了。

嬰兒臉上,有佛的沉穩,是一眼定乾坤的廣大無邊。

如此,整個冬日恰似一張張的嬰兒臉,遍布佛一樣的安詳。

大雪

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

四季流轉,轉眼大雪。

門前柿樹上黃葉,寥寥無幾,飄來落去,猶如一首《憶秦娥》,并非唐詩,是宋詞。宋詞的格局,較唐詩小,長句連短句,仄仄平平,抑揚頓挫,確乎是關于冬日的聲聲斷斷。風中的無數黃葉,并非字字錦,總與人歲暮無依的孤單凋零。

小雪腌菜,大雪腌肉。寒冬天生就是用來腌制臘味的。一堆鴿蛋般大小的圓白蘿卜,用線串起,曬制蘿卜干。做這份活,機械無聊,最好有音樂陪伴。要將巴赫一部冗長的《英國組曲》聽完,才能將所有小蘿卜串好,是驚人的耐心。手工活越做越少了,長夜里,織一件毛衣打一雙手套,縫一床被褥……都是久遠的事情了。

黃河以北地區,早已大面積飄雪。雪花落在魚鱗瓦,落在枯草地,落在荒坡,黑白分明,不注意,以為是隔夜的一場霜。霜這個特別涼薄的東西,直如世態人心,禁不起拿捏。所有北窗封起來,桌上爐火正溫,栗炭正紅,鍋里燉了羊肉,裊裊如煙中,添些粉絲、青蒜,吃在嘴里,豐腴滑嫩。有一杯黃酒更好,抿一口,一種發酵后的燙,瞬間占領喉舌,如大軍壓境,直搗肺腑肝腸。窗外雪正飄,屋內飲酒人默然無聲。

或者,一只老雞,正在砂鍋里滾著,丟幾粒白果進去。咕嚕咕嚕一鍋好湯里,涮幾片冬筍,燉一塊豆腐,燙半斤白菜,最是鮮甜甘美。民諺有:百菜不如白菜。畫僧牧溪喜畫白菜,題款總是“待客一味”四字,一如冬日,沉靜又平凡,有一直過到老的篤定在。

冬天還可用來做些什么呢?無非喝杯酒,談談天,聊聊文學也好。實則,并未有什么可以促膝深談。一二知己,下盤棋更好。屋外雪正緊,屋內人在長考,修身,靜心。

大雪之后,白日更短了。五點半光景,斜陽西墜,如若一個燃燒未盡的球體,懸浮于西天,瞬間沒入地平線,人世一忽兒暗下來。長夜是一條流淌的大河,河岸有一些樹和零星的人們。

寂寥小雪閑中過,斑駁輕霜鬢上加。

算得流年無奈處,莫將詩句祝蒼華。

徐鉉詩好,點出冬日的閑,襯出流年的無奈。人忙碌時,無暇惆悵煩憂。一旦閑下來,才會關注內心的需求。作為一個典型的閑人,我主要把冬天用來讀書。

有一夜,看一位作者寫馬勒,驚心動魄,好比古人說的“點劃萬態,骨體千姿”。好文章是一行行書法,令人沉醉忘我。好文章,也是漫天雪地里走來的,渾身揮不去的清冽,北風蕭蕭寒徹,是“陰影覆蓋下的小溪”靜靜流淌……

古典樂,在冬天是繞不過去的。最喜歡靠在家里暖氣片上,聽圣?!短禊Z》,舒曼《童年即景》,柴可夫斯基《四季》,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屋外,觸目皆靜,蒼灰的天上不見鳥影,頹唐與勃發交織的節候,默片一樣冗長。假若用四季比喻音樂——流行樂是春天,處處草長鶯飛花團錦簇,直接予人感官刺激;夏季是歌劇,一首詠嘆調唱下來,大汗淋漓,元氣大傷,需要歇至秋盡了;古典樂則是永恒的冬季,白雪皚皚,寒風凜烈,暗流涌動。這樣的季節,一開始你怎能喜歡呢?非得等到一定的年歲,方能融入。貝多芬有一首《A大調大提琴奏鳴曲》,久石讓版本,反復聽了多年。因為唯一,所以懂得。

聽貝多芬,就是將一個人關在冬天的屋子里煮茶,茶葉在紫砂壺里重新復活,沁出異香,一遍又一遍。但凡在人世苦難深重的音樂家,最后給予人類的,大多是精神上的微甜。久石讓的琴聲,有拯救感。久石讓這個老頭其貌不揚,個頭矮小,穿一件灰西裝,還是舊的??墒?,當他坐在琴邊彈奏貝多芬,仿佛脫胎換骨了,波瀾壯闊,又靈動飛揚。一個人的才能,足以摧毀一切,重建一切,讓人親愛,欲罷不能。

久石讓有一首鋼琴曲——《你可以在靜靜雪夜等我嗎》,彈得白雪彌漫,所有人間窗戶都閉合,唯一的屋子里,一根煙被點燃,靈魂在起舞,星光、月光以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還那么遙遠,冬天正漫長。

(責任編輯:李娟)

錢紅莉安徽樅陽人。出版作品有《低眉》《詩經別意》《讀畫記》《一輩子歷歷在》《以愛之名》《河山冊頁》等二十余部,曾獲第十八屆百花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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