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族群傳統與社會適應
——尼泊爾海外藏人飲食文化的人類學研究

2024-01-17 01:11
南亞東南亞研究 2023年5期
關鍵詞:糌粑藏式定居點

張 輝

一、研究源起

從1959 年開始算起到當下,據估計大約有13 萬藏人在海外生活,他們原初人口組成以舊貴族、宗教精英、農牧民和小商販為主,主要分布在印度、尼泊爾和不丹等南亞地區。①王云、洲塔:《對印度、尼泊爾藏人聚居區的人類學調查——以措班瑪和保達納斯為例》,《南亞研究》,2009 年第2 期,第85—94 頁。近些年在二次遷移之后,美國、加拿大、瑞士等西方國家逐漸有了許多藏人分布。從青藏高原來到南亞諸國定居生活的海外藏人,在生態、文化、宗教和語言等差異較大的“異域空間”里,他們在如何艱難謀生的同時,繼續維持族群認同和文化的獨立,而在接近半個世紀以后,海外藏人群體的生活方式、宗教信仰等經歷了何種變遷,這些都是海外藏人研究必須直面的議題。2018 年10 月初至12 月底,帶著上述初步構想的研究議題,筆者奔赴尼泊爾開展了為期兩個多月的田野調查。調查期間,筆者長期吃住在尼泊爾博卡拉市的一個名為扎西巴吉(Tashi palkhiel)的藏人定居點。從進入之初筆者就開始留意該地區的藏人飲食習慣。除外出考察其他定居點以及拜會其他訪談者,其余時間筆者的吃住就完全在定居點內解決。因而從時間上說,有相當大的機會真正參與觀察并親身體驗定居點海外藏人的飲食習俗。

飲食是人類生存之基本需求,人類的日常生活就是圍繞著飲食而展開的。人類非動物,并不單純是為了果腹,對于飲食人類社會是有“講究的”:吃什么、怎么吃,其背后有著一套很嚴密的文化邏輯在約束著人類的飲食行為。通過這套邏輯,人類為飲食賦予了很多“社會、文化功能和意義:區分等級、建立關系、彌合沖突、整合群體、敬祭祖先、溝通鬼神……”。所以,“柴米油鹽醬醋茶雖為俗人瑣事,但絕非難登大雅之堂的小事;凡俗的日常生活其實是探知社會與文化內涵的最基本和最重要的領域”。②郭于華:《關于“吃”的文化人類學思考——評尤金·安德森的<中國食物>》,《民間文化論壇》,2006 年第5 期,第99—104 頁。我們看到,飲食文化是作為人類整體文化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而存在的,我們通過對屬于“凡俗的日常生活”飲食的了解,可以窺探出一個群體整體文化的面貌。意識到飲食文化研究的重要性,近些年來,學術界已經開展頗多具有影響力的研究,并且在人類學界已經發展成為一個重要的分支學科:飲食人類學。在西方學界,飲食人類學的研究儼然已形成了一套較為成熟的理論體系和知識譜系。③彭兆榮、肖坤冰:《飲食人類學研究述評》,《世界民族》,2011 年第3 期,第48—56 頁。國內學者對飲食人類學的基本定義是“從人類學的文化視角去探討研究飲食行為和飲食文化相關問題的人類學分支學科之一”。④陳運飄、孫簫韻:《中國飲食人類學初論》,《廣西民族研究》,2005 年第3 期,第47—53 頁。飲食人類學并不只聚焦飲食本身,而是通過飲食來關聯人類社會與文化的更多層面,要“闡明人們通過飲食的生產與消費行為生產并實踐何種意義,即權利、地位、認同感、對目前以及未來生活的解釋、回顧歷史等等是通過飲食的生產與消費實踐的”⑤余建華、張登國:《宴會、禮儀與地位——關于贛東北某村宴會禮儀的飲食人類學透視》,《民俗研究》,2006 年第3 期,第32—40 頁。。例如,學術界對港式茶餐廳的經典研究,看到了港式飲茶與香港人身份認同之間的關聯性,“港式飲茶具有香港人身份認同的社會作用,它是香港人社會關系得以強化以及建構身份認同的文化領域。以飲茶為核心的物質文化和消費行為是都市人身份認同的重要組成部分”。①譚少薇:《港式飲茶與香港人的身份認同》,《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 年第4期,第29—32 頁。相類似的研究也可參考張展鴻對客家菜館的研究。②張展鴻:《客家菜館與社會變遷》,《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 年第4 期,第33—35 頁。最經典的研究當屬于日裔美籍人類學家大貫美惠子(Emiko Ohnuki-Tierney)通過對稻米在日本民俗文化與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分析,她提出了食物作為一種族群邊界隱喻的問題,認為日本已經將稻米內化為民族精神象征的重要標志,成為日本社會在現代化的語境下堅持族群身份認同的重要載體之一。③大貫惠美子:《作為自我的稻米:日本人穿越時間的身份認同》,浙江大學出版社 2015 年版,第3 頁。大貫美惠子的這項研究對本文非常具有啟示意義。

過去涉及民族飲食文化的人類學研究多以傳統飲食習俗為主要內容,注重對穩定生存于某一區域的族群開展討論,而一定程度上忽視了離散群體的飲食文化變遷。離散群體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遠離故土而遷徙并生存于異地,但是在文化上又與故土保持文化親密與聯結。生活在異域的離散群體經常面臨的現狀就是要試圖在族群傳統與社會適應上取得一個平衡,這種平衡深刻反映在他們的日常飲食中。因而透過對飲食習俗的傳承與再造,可以窺探出這個族群文化在離散的異域時空中所面對的變遷。

二、扎西巴吉定居點的基本情況

就已有的資料來看,尼泊爾海外藏人的準確數量現在還不得而知,特別是隨著一些藏人從尼泊爾二次遷移到西方發達國家,穩定的人口數量就更加難以得到,國內學者現在最常用的數據是3 萬人。④朱鵬:《海外藏胞跨境遷移的歷程和走向》,《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17 年第9 期,第63—69 頁。而海外藏人在尼泊爾的分布,就筆者所得到的材料來看,主要居住在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和著名旅游城市博卡拉兩個地方,除此之外姆斯塘地區和藍吡尼(Lumbini)等地也有分布。以博卡拉地區為例,該地區的海外藏人定居點(Tibetan Settlement)分布如下:

表1 尼泊爾博卡拉地區海外藏人定居點

綜合各方面因素,筆者選定博卡拉谷地的扎西巴吉藏人定居點為本次田野調查的主要田野點。扎西巴吉藏人定居點位于尼泊爾中部地區的甘達基專區卡斯基行政區(Kaski Distt)下屬的旅游城市博卡拉(Pokhara city)近郊,緊靠著著名的甘達基河(Gandaki River)。該地區海拔302 米,常年溫度為5—30 攝氏度,雨季和旱季之間氣候差異明顯。該定居點建立于1962 年,占地面積大約為2 平方公里。整個社區呈不規則的長方形狀,其中數條水泥道路將其與周邊的尼泊爾社區隔離開來,存在比較明顯的社區邊界。該定居點并非藏人與尼泊爾政府協商后的結果,而是瑞士紅十字會花重金從尼泊爾政府手中購買此塊地皮后,無償將其捐獻給定居點的藏民使用。定居點目前的在籍人數大約900 人,但是實際常住人口600 人左右,據了解最高峰時期大約有1500 多人,后來相當一部分人遷移出去,遷移地包括尼泊爾的首都加德滿都、印度的達蘭薩拉、班加羅爾以及美國、加拿大、瑞士、法國等歐美發達國家。

就生計來說,在尼泊爾旅游業發展之前,定居點曾經開設藏毯廠,鼎盛時期定居點大部分藏人都在工廠編織藏毯,后來各種因素導致效益下降,藏毯廠現在已經瀕臨關門。近些年隨著尼泊爾旅游業的發展,具有藏式風格的旅游飾品銷售成為定居點藏民最重要的依靠,一部分藏民在定居點入口處設立簡易的攤位向游客和香客出售,另一部分則是擁有固定的店鋪,規模較大、效益更好,數量不多的店鋪就設立在定居點,而一些實力雄厚的藏人將店鋪開設在博卡拉市區最為繁華的湖景旅游商業區(Pokhara Lakeside)。除此之外,其他輔助性生計方式包括養殖、旅游向導、百貨零售、果汁廠零工等等。定居點目前擁有的公共設施情況如下:一所全日制的公立學校,最高為7 年級,目前學生有一百多人,還包括一所幼兒園,有二十多個幼兒。目前這些海外藏人的教育機構也同步接受定居點周邊的尼泊爾學生入學,除了涉及西藏民族與文化的特殊課程外,大部分課程都接受尼泊爾教育部門的指導。此外還包括兩座寺院,分別為噶舉和薩迦派;一所醫療服務機構,兼顧西醫和藏醫兩部分內容;一座藏人定居點管理辦公室。此外還有一所由當地寺廟出資修建的養老院,除了贍養年邁的僧侶外,也贍養大部分定居點的孤寡和失能老人(特別是那些沒有子女的老人)。

三、海外藏人的傳統飲食與族群認同

在尼泊爾的海外藏人看來,飲食習俗是可以用來區分藏人和尼泊爾本土族群的。在他們的觀念中,不管是在食用方式、食材來源以及加工技術,還是在食物背后的文化內涵上,藏人和尼泊爾人都存在重要的差別。日常生活中有很多這樣的表述,比如某種食物海外藏人經常食用,但是尼泊爾本土人很少吃,那么在他們的描述中就容易形成如下這樣的措辭:這是真正的藏人的食物,他們尼泊爾人不吃。在這樣的敘述邏輯中,飲食習俗與族群身份的認同高度聯系在一起,并且塑造了自我與他者之間明顯的族群邊界。這一點正契合大貫美惠子所提出的食物作為族群身份隱喻象征的觀點。尼泊爾的海外藏人雖然生活在低海拔地區的谷地已經超過了半個世紀,并且其飲食習慣事實上已經呈現南亞化的特點,但是在觀念上依舊堅持傳統的飲食習俗,并將其用來和本土的尼泊爾人作區分。這樣的食物很多,比較典型的是糌粑、酥油茶、藏式面點等。

首先,在尼泊爾海外藏人的敘述中,如果說最明顯區分藏民和尼泊爾其他族群的食物,那么就非糌粑莫屬。糌粑的主要原材料是青稞等大麥屬禾谷類作物,主要生長在青藏高原這樣的高海拔地區。一直以來,糌粑也確實都被認為是獨屬于藏族人的食物,并具備了民族文化象征的特殊屬性。雖然遷徙到尼泊爾已經很多年,但是當地人在糌粑的制作和食用上并未進行非常大的改變,依舊堅持了從西藏帶來的傳統。由于尼泊爾政府只為海外藏人提供安置點而不提供土地,所以海外藏人社區的生計中農業種植就非常少,他們主要是在自家院子里開辟一點小型菜地。尼泊爾海外藏人制作糌粑的青稞小部分來自于尼泊爾高海拔山區的少數民族村莊,大部分則來自中國的出口,甚至可以直接跨境運輸糌粑粉??鐕鲃拥那囡蔀楹M獠厝撕凸枢l西藏最直接的物質聯系。

根據筆者的考察,現在藏人定居點社區里糌粑的消費量并不是很高,主要食用者為上年紀的老人,中青年人已經很少食用。一位扎西巴吉定居點的受訪者告訴筆者:

雖然現在吃糌粑的人越來越少,特別是年輕一代人甚至拒絕吃糌粑,但是每個家庭照例會儲存一些糌粑粉,一方面是留待某些時刻和場合來食用,比如一些宗教儀式會用到,上年紀的老人來訪也需要按例準備糌粑款待;另一方面,糌粑是藏族人的生命中的一部分,家里如果連糌粑也沒有,那還叫什么藏族人。①受訪人:DZ,訪談時間:2018 年11 月2 日,訪談地點:扎西巴吉定居點。按照人類學研究規范和倫理要求,隱去受訪者的個人信息,并使用姓名的大寫字母來代替,下同。

他認為,一個合格的藏人家庭不管在什么情況下,都必須在家中存放一定數量的糌粑,否則就和尼泊爾人沒有分別。

酥油茶是另一個重要的藏式特色飲食,亦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筆者拜訪定居點的藏民,進入他們家中后對方請喝茶,會首先詢問喝酥油茶還是甜茶。這兩種茶的分別在于材料,酥油茶加入了酥油和食鹽,甜茶則是加入鮮牛奶和白糖。在英語強勢介入海外藏人的生活過程中,酥油茶亦被他們稱之為“咸茶”(Salt tea)。藏民告訴筆者,制作酥油茶的三樣食材均可以從定居點附近的尼泊爾農貿市場購買到,酥油可能來自附近高海拔的山區,而茶葉則是來自印度。在藏人定居點,酥油茶已經普遍使用現代電器制作,加工后的茶水倒入保溫瓶中存放,使用時倒出來即可。手打酥油茶桶現在也很少見到。一般來說,定居點的藏民在有尼泊爾本地的友人來家中做客之時便會即時烹制甜茶待客,而如果是藏民友人來訪,則會直接用保溫瓶中烹制好的酥油茶待客。與糌粑略有不同,定居點的海外藏人對酥油茶的論述多了一個作為甜茶的參照物,在他們看來,酥油茶才是最正宗、最傳統的藏式飲品,這種加入食鹽和酥油而制成的茶水,除了他們,沒有幾個人能夠品嘗得來。與此相對應的是甜茶,他們表示這種人人都可以品嘗的飲品是典型的南亞風味,是尼泊爾以及印度人創造出來的,雖然20 世紀50 年代之前拉薩街道就已經有了飲用甜茶的習俗,但是從根本上說這依然是其他族群的食物。在這里他們還對甜茶和酥油茶從飲用人數進行甄別,認為前者是大眾化的,而后者是小眾的,人人都可以飲用甜茶,但只有藏族人才可飲用酥油茶。

當下經過各種新舊媒介的宣傳,糌粑酥油茶已經被看成藏族人的特殊民族符號,象征著獨一無二的高原生活方式。在尼泊爾的海外藏人社會里同樣如此,即使在當下人們的食用頻率已經大為下降,但是依舊充當著民族符號的角色。筆者在定居點周邊的一座寺院考察的時候,遇到過這樣一件事:在下午茶歇時間,喇嘛們要額外吃點食物補充能量,寺院主要給大家提供的食物是糌粑,但是有一個孩子例外,他是來自尼泊爾中部地區的古龍人(Grung people),生活在低海拔地區,來寺院之前從未吃過糌粑。當我問到的時候,寺院的僧侶說道“這個孩子不是藏人,所以吃不來糌粑,只有藏人才吃得來糌粑”。在這里糌粑就被視為只有藏族可以食用的食物,而不吃糌粑的群體就是他者。我們看到,如果糌粑食物作為一個象征,那么在藏人和其他群體之間就可以依據這個表征劃分出清晰的邊界。在海外藏人看來,正是存在這樣飲食上的特殊性,使得他們能夠和周邊的尼泊爾族群區分開來,也使得他們進一步強化了自己族群身份以及由此建立起來的族群認同。這也是對歷史記憶的一種重塑,在定居點的海外藏人看來,青藏高原及其由此而形成的特殊生活方式,才造就了藏族這樣一個民族。由此,源于傳統生活的糌粑和酥油茶就成為青藏高原的表征,也是他們對家鄉的永恒記憶。

在飲食習俗上,除了對特殊性的強調之外,海外藏人還重點強調原創性與發明權。其中具有文化象征性的食物是盛行于尼泊爾社會的著名小吃“莫莫”(Momo),其形狀有包子和餃子狀兩種類型。尼泊爾人認為“莫莫”就是一款地道風味的傳統尼泊爾本土小吃,口味大眾化,深得本地人和外來游客的喜愛。在尼泊爾的餐廳中,“莫莫”這一款食物均羅列在菜單中的尼泊爾食物一欄。但是顯然海外藏人并不同意這個觀點,他們一致認為盛行于尼泊爾大街小巷的小吃“莫莫”其實就是藏式餃子的變體,而且“莫莫”的發音和藏族傳統的藏式餃子的發音高度一致。此外一些中文的旅游宣傳冊和網絡文章,也均宣稱尼泊爾的“莫莫”就是起源于藏式餃子,而藏式餃子則起源于中國內地漢族地區。由此在很多海外藏人所開設的藏式餐廳中,“莫莫”這款食物被羅列在藏式食物一欄中。定居點附近一座薩迦派寺院的一名僧人告訴筆者:

尼泊爾廣為流傳的美食“莫莫”,事實上是從西藏傳到這些地區的,你如果注意看就會發現,單純的藏民開的藏式餐廳的菜單和餐館名字上只有“莫莫”這個詞匯??墒沁M入尼泊爾以后,就逐漸成了一個國際性的食物,各種各樣的“莫莫”被當地人開發出來,不僅有牛肉、雞肉、羊肉、素菜等“傳統”類型,更有為適應旅游業而創制出來的芝士“莫莫”、巧克力“莫莫”、甜品“莫莫”等多個類型,他們為了表示“莫莫”的多樣性,在英文詞匯后面加上一個s,變成復數的Momos,適應英文的語法模式,表示復數為多種類型之意,而藏族傳統食物卻只有一種類型。①訪談人:QP,訪談時間:2018 年11 月21 日,訪談地點:博卡拉市郊薩迦寺院。

海外藏人關于食物“莫莫”發明權的強調與對糌粑酥油茶特殊性的強調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莫不是踐行著食物作為族群身份隱喻的結果?;诤M獠厝说囊暯?,“莫莫”這個尼泊爾社會街頭美食的發源地的爭奪,并不關涉到具體的經濟利益,而純粹是一種區分族群身份的舉動。事實上“莫莫”食物的起源地是不是就在西藏并不重要,而且在中尼之間跨越喜馬拉雅的千百年文化交流也讓其難以科學考證。但是他們之所以強調這個事情,就在于這種追溯源頭的做法顯示出海外藏人與尼泊爾本土人的區隔。因此爭議的結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參與這個爭議過程中,它是給本族群也是給周邊的其他群體所發出的一種宣示姿態,提醒著“我們”(藏人)和“他們”(本土尼泊爾人)之間的差別和邊界,它也表明海外藏人對于自我族群身份的認同以及對尼泊爾社會體系的一種獨立。

基于上述的幾個案例,我們可以看到對傳統飲食習俗的堅守,對食物起源的爭議,莫不都在表示著一種海外藏人對族群主體性的追求和堅持。飲食習俗的差異,背后就是一條可以凸顯出來的族群邊界。在人類學家巴斯看來,族群認同的維持在于構建自我與他者之間的邊界。②費雷德里克·巴斯著,李麗琴譯:《族群與邊界:文化差異下的社會組織》,商務印書館2014 年版,第7 頁。邊界的存在,如同一條或明或暗的鴻溝,將不同的族群分離開來,形成界限分明的不同的社會群體。定居于南亞諸國的藏族群體,通過有意或無意設置文化邊界來維持自我群體的高度認同。文化是一個宏大的概念,其中包含的內容過于豐富,服飾、語言、宗教、思維觀念等都可以納入宏觀的文化體系。觀察藏人文化邊界的維持,必須選擇更加微觀、更加具體的對象來進行考察。

四、多元飲食結構與海外藏人的社會適應

從20 世紀50 年代開始,海外藏人進入尼泊爾國土已經超過了半個世紀。在這段時間內,除一部分經尼泊爾遷移到美國、加拿大、瑞士等國家,另有一小部分在2008 年之前回到了國內定居,剩余沒能遷移的群體已經在原地生存長達半個多世紀。在這段時間內,南亞接收國尼泊爾對海外藏人產生了多方面的影響,從生計來源到生存方式乃至文化觀念,都有許多很明顯的改變。在飲食方面,則體現為適應尼泊爾社會的過程中所形成的一個多元飲食結構,這個多元飲食結構展現出對南亞國家尼泊爾的適應性。畢竟尼泊爾地區特別是在許多藏人定居河谷地區,不管是從海拔、氣候、物產等各方面來說都是一個明顯的異域社會。七十余年的社會適應,使得居住在尼泊爾谷地的海外藏人出現了明顯的尼泊爾化,表現在食物的材料來源、制作方式、食用方式、飲食禮儀等多個方面。

在定居點兩個月的田野調查期限內,筆者曾經花費時間詳細記錄了筆者所寄宿房東YX 家一日三餐的詳細情況,并詳細詢問了相關食物的制作過程。下表是筆者選取其中兩段時間,統計了他家飲食的詳細情況。我們可以從下表中可以窺探到尼泊爾海外藏人的一些飲食習慣的改變。

表2 尼泊爾YX 一家日常飲食記錄

如表所示,筆者統計兩階段共計9 天時間,分別記錄了筆者在定居點寄宿的房東家一日三餐的基本情況。就單獨早餐來說,出現頻率最高的是恰巴提(Chapati)、咖喱蔬菜、甜茶;恰巴提也叫印度薄餅或者印度烙餅,是印度次大陸地區最為常見的一種用小麥做成的餅類食物,在印度、尼泊爾等地廣為食用。恰巴提主要是用小麥粉、鹽和水組成的柔軟面團做成的。其制作方式與國內烙餅相差無幾,只不過制作面團時不添加發酵粉,屬于死面烙餅。其制作工具比較特殊,是一口稍微有點凹進去(凹形不大)的鐵鍋,名為達瓦(Tawa)。筆者的房東每天早上要烙餅給大家做早餐,他先將鐵鍋加熱,然后將搟成圓形的面餅放進去,幾分鐘后在餅邊上敲敲,面餅中間部分就很快凸起來,最終形成兩張皮,之后再翻過來烤幾分鐘。這種印式烙餅必須趁熱吃最好,變冷之后就會很硬難以消化,所以他們放置烙熟的恰巴提的器具也比較特殊,在具有保溫作用的鐵制容器中還需要放置一塊潔凈的布,將烙餅放進去后還要蓋上蓋子保溫。恰巴提的食用方式一般情況下都是直接用手,先用勺子將大碗中的咖喱土豆舀出來,之后有三種食用方法,一是涂在面餅表層,然后卷起來;二是將面餅分成兩層,將菜和土豆放進去,卷起來食用;三是將土豆轉移到小盤子中,然后用手將面餅撕碎,用手指捏著面餅去抓土豆。

此外匯總一日三餐的飲食情況,可以看到其中占據重要地位的是咖喱類食物,上表中提到的有咖喱牛肉、咖喱雞、咖喱豬肉、咖喱雞蛋、咖喱土豆等幾類??о怯啥喾N調料混合而成的一種醬料,而咖喱醬料中最重要的成分是馬薩拉粉(Masala),通常為干粉末狀,有時候也是糊狀,食用時需要從市場中購買??оF在被廣泛應用于海外藏民的日常生活中,肉類、蛋類、蔬菜類食物都可以用咖喱粉來炒制。甚至有時候藏族傳統食物藏式面條中偶爾藏民也會加入馬薩拉粉,從而使其具有咖喱味道。筆者觀察了定居點藏民咖喱食物的制作過程,以咖喱雞為例,其所需要食材為植物油、姜黃、雞肉塊、馬薩拉粉、茴香、鹽巴、洋蔥、番茄、姜、蒜,制作的關鍵環節是炒制咖喱醬,粉末狀的蔥姜蒜、洋蔥制成棕色,然后加入馬薩拉粉、姜黃和鹽巴,翻炒變成金黃色,再加入雞塊,放入少許水,用大火烹飪,最后加入番茄炒熟即可出鍋,裝盤時擺上香菜做裝飾??о愂澄镆话愣际桥浯竺罪埑?。海外藏人在尼泊爾沒有土地,大米全部在本地的尼泊爾農貿市場上購買。

尼泊爾傳統食物恰巴提和咖喱類食物現在已經成為海外藏人日常飲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筆者所在的扎西巴吉定居點里面有一個噶舉派寺院,由于距離住處較近,早上筆者去轉白塔,時間早的話可以看到寺院里的喇嘛們吃早餐,筆者注意到僧侶的早餐也是咖喱土豆(有時候換成咖喱豆子)、恰巴提和酥油茶,每名僧人一個碗,碗上擺著一張恰巴提,然后幾名僧人之間放著一大碗咖喱土豆。筆者后來參加一個定居點老人的葬禮,該家庭為參加的親朋好友準備的早點就是咖喱土豆恰巴提和酥油茶。筆者后來參加定居點的一項公共活動,發現早餐藏人在自家吃畢然后過來參加活動,午餐就全定居點的人都來享用,而午餐的主食就是咖喱牛肉、咖喱花菜、鷹嘴豆湯、幾塊胡蘿卜,飲食過程非常像國內的自助餐,每人發一個不銹鋼圓盤,然后排隊依次打牛肉、花菜、豆湯,豆湯直接澆在米飯上,再抓幾片胡蘿卜,領一個橘子。事實上這已經非常尼餐化了,上表中的達巴特(Dal Bhat)在尼泊爾就是尼餐的英文形式。定居點小學的一次戶外旅游活動所提供的餐食也是很標準的尼餐。

不只是定居點藏人日常生活中飲食的尼泊爾化,藏人所開設的標榜為傳統藏餐館亦為適應變化也變得更加多元化。筆者所在的定居點坐落在尼泊爾旅游城市博卡拉的郊區,可以乘坐尼泊爾巴士進城。在博卡拉市區的一個商業街道上,有一家由海外藏人所開設的藏式餐廳。這家餐廳從外在裝飾以及店內服務員等各方面都可以視為傳統藏人餐廳。筆者在就餐期間統計了該餐廳的菜單,可以看到飲食多元化的表現,見下表:

表3 博卡拉市區一藏式餐廳主要菜式

從該菜單中可以看到,雖然主題上依舊是傳統藏式飲食,但是類型已經非常多樣化,僅圖巴(Thukpa,藏式湯面)子類型就有六種。值得注意的是菜單中的中國炒面這一列,非常有意思。筆者在尼泊爾生活兩個月的時間里,多次進入到不同的尼式、藏式餐廳,都注意到一個現象,就湯面來說在藏式餐館歸為藏式食物,而在尼式餐廳則歸為尼泊爾食物;而藏式和尼式餐館近乎一致地將炒面歸結為中國食物。炒面的英文為Chowmien,非常形象,其發音直接挪自中文的發音。筆者的調查發現,尼泊爾海外藏人不僅喜歡收看中國的武俠電影,也非常喜歡吃炒面這種起源于中國本土的食物,認為物美價廉、容易果腹,是很地道的平民美食。此外也發現他們還時不時光顧當地由華人開設的中餐館,表現出對于中國傳統美食的極大興趣。

進入尼泊爾以后,藏人的飲食文化就面臨著數方面的影響,例如食材的來源、制作方式、食用方式等。首先是藏式食材的短缺,例如制作酥油茶的關鍵材料酥油不容易在市場購買到。由于尼泊爾官方移民政策的限制,博卡拉的藏人定居點分散在數個地方,難以形成專門的日用品貿易市場,只能依附于針對尼泊爾人的市場,而尼泊爾人的飲食習慣又和藏人的習慣相差較多,難以購買酥油客觀上限制了藏人對于酥油的需求。根據筆者的觀察,相比較于國內藏民對酥油的需求量,定居點的藏人消費量低得多,早晨制作出來的酥油茶也都非常清淡。所以必須放棄部分傳統的飲食習慣而適應尼泊爾本地的飲食。定居點藏民餐桌上經常見到的咖喱牛肉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不僅牛肉的制作方式尼泊爾化,而且連牛肉也是水牛肉。尼泊爾是一個81.3%的人口信仰印度教的國家,曾是世界上唯一一個以印度教立國的君主制國家,直到2006 年5 月18 日尼泊爾議會才通過立法決議正式廢除印度教為國教。①劉秧:《尼泊爾印度教民族主義的宗教動員及其政治影響》,《南亞研究季刊》,2020 年第3 期,第65—72 頁。因而不管是什么族群只要生活在尼泊爾,就肯定受到印度教文化的約束。尼泊爾的印度教信徒嚴禁宰殺黃牛,亦禁止食用黃牛肉。雖然嚴格遵守印度教教義的高等種姓嚴格意義上任何牛肉都不吃,甚至完全吃素,但是占據人口多數的中下級種姓的尼泊爾民眾卻被允許食用水牛肉,因此所有尼泊爾餐廳菜單上的牛肉都是水牛肉(Buffalo)。受制于印度教的習俗和相關宗教政策,藏民們只能就地取材只吃水牛肉。在大部分尼泊爾印度教區域,豬肉亦是被嫌棄的食物,所以藏民的餐桌上事實上也不怎么看得到豬肉。雞肉是最不受限制的,事實上也是廣大尼泊爾民眾最為喜歡的肉類。所以,我們在藏民的餐桌上經??梢钥吹娇оu肉。

其次,在制作和食用方式上,尼泊爾的海外藏人群體亦深受尼泊爾飲食的影響。在制作尼餐的過程中,咖喱是他們最不可或缺的重要原料之一。藏人接受尼餐有一個漫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多重因素發揮了作用。除過上面提到的食材獲取,筆者還認為生存環境亦發揮了重要作用。海外藏人定居點的受訪者告訴筆者,在尼泊爾定居之前,藏人世代生活在青藏高原之上,那里的生存環境大多數是高海拔寒冷之地,所以藏人的傳統飲食就以高能量、高熱量為主。在現在尼泊爾定居的地方,海拔只有三百多米,氣候以亞熱帶為主,并不需要太多的熱量就可以維持基本的生存所需,因而藏族的傳統飲食習俗在低海拔地區就變得不再適宜。

由于生活在尼泊爾河谷地區,尼餐就成為藏人必須選擇的飲食方式。在食用方式上,藏人會針對不同的食物選擇不同的食用方式,傳統藏族食物諸如藏式面條等藏民會選擇用筷子或者叉子來食用;蒸出來的“莫莫”則有時候他們會用筷子或者叉子來食用,有時候則是直接用手抓著蘸醬吃;而用咖喱制作而成的諸如咖喱牛肉等食物,他們大多數情況下則是直接用手抓,在這方面他們似乎已經與尼泊爾本土群體沒什么太大的分別。筆者跟隨房東他們外出到尼餐館就餐時,他們一般都是直接用手抓食。在普通的尼泊爾餐廳,達巴特就是一般所謂的主食,就是一只圓形的盤子,里面一般會擺上米飯、鷹嘴豆湯、些許土豆和其他蔬菜組成的咖喱燴菜、一小份腌菜、一小點涼拌苦菜、一份本地辣醬、決定咖喱飯名稱的主菜:咖喱雞塊/牛肉。拿到食物之后他們一般都是直接將豆湯澆在米飯上,然后混著其他食物一起吃。

總之,經過半個多世紀的發展,定居在尼泊爾的海外藏人在飲食上已經越來越尼泊爾化了,這是一個難以避免的趨勢。定居點的受訪者告訴筆者,雖然海外藏人定居點是一個較為獨立的社區,但是并不是完全把自己封閉起來,基本的物資供應等還需要仰賴尼泊爾本土社會。因此,海外藏人事實上和周邊的尼泊爾族群就有很多的社會互動,在日常生活的各種來往中,小群體要適應大群體才能更好地生存。用手抓食尼餐是海外藏人適應尼泊爾社會進而本土化的一個重要標志,它表明海外藏人對于歸屬地生活方式的適應,也表明了他們對尼泊爾社會的認可。正如受訪者指出的,客居他鄉沒有太多可選擇的余地,只有以一種開放的心態去融入這個異域社會,不僅可以獲取基本的生存機會,也可以獲得尼泊爾社會的接納。他鄉變成故鄉,是海外藏人在尼泊爾掙扎生活多年以后必須直面的一個現實。用受訪者的原話來說就是“離開還是生存”(Leave or life),要么選擇二次遷徙以難民身份遷移到歐美等發達國家定居,要么適應尼泊爾社會以一種體面的方式生存下來。當然,在適應尼泊爾社會的過程中,海外藏人群體內部也已經出現明顯的分化,在代際之間形成了差異。

五、飲食變革背后:海外藏人的代際分化與區隔

從20 世紀50 年代末期開始算起,定居尼泊爾的海外藏人在定居點已經生活超過半個世紀。在這個時期里,如果我們按二十年時間為一代人的話,那么現在尼泊爾的海外藏人就可以粗略劃分成三代人:第一代人出生于中國西藏,而在尼泊爾成家立業;第二代人出生于尼泊爾,生長于東西方對立、冷戰陰云密布的時代;而第三代人則生長于現代化與全球化馳騁于整個世界的時代,他們的生活依賴于父輩們在定居點建立起基本的生存基礎,也更主動融入了尼泊爾。成長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的海外藏人,在代際之間存在較為明顯的文化差異,而這種差異也往往使得第一代海外藏人感慨第三代文化傳統的喪失以及由此而來的族群認同的弱化。①李明歡:《海外藏胞的發展狀況與多元分化》,《世界民族》,2014 第6 期,第83—92 頁。

筆者在博卡拉市郊扎西巴吉定居點的田野調查結果顯示,第一代海外藏人或多或少在中國國內生活過一段時間,因而對于家鄉西藏至少存在真實的認知,具有非常濃厚的思鄉之情。筆者曾問這些老人,如果有機會讓他們返回西藏,他們想不想回去,得到的結果是非??隙ǖ?,他們認為尼泊爾終究不是他們的“家”。他們常常以“最正統”的藏人自居,具有非常強烈的民族認同和文化認同。在飲食上,他們體現出的也是傳統的藏人飲食特色。筆者在定居點訪談的一對年近八旬的夫婦是第一代藏人的典型案例,完整保留了傳統藏式生活習慣。這兩位老人是筆者房東的親戚,出生在西藏阿里地區,兩位老人都是在十八九歲的時候跟隨其他人從西藏過來,隨后就一直住在這里,現在家里有三個女兒,大女兒50 歲,早已組建家庭并生活在美國,二女兒在加德滿都工作,三女兒在博卡拉的費瓦湖湖邊商業區做生意。三女兒還和他們一塊住。問及飲食習慣,他們表示夫妻兩個每天都吃很多次糌粑,而且從早到晚都喝酥油茶,他們不喜歡喝甜茶,他們認為甜茶是尼泊爾人的食物。由于在西藏生活的時間較長,他們夫妻兩個都習慣吃藏式傳統食物,而不喜歡吃尼泊爾的食物。他們只會說藏語,不會說尼泊爾話,也不會說英文;他們也沒有當地的尼泊爾朋友,現在絕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定居點不出去,平時基本在家里自己做飯吃,也從來不去過尼泊爾人的節日,只會參與定居點舉行的藏族節日。

依照年齡來算,三十到五十歲之間可以算作第二代海外藏人,他們屬于過渡性的一代。他們這一代人出生在尼泊爾,也成長在尼泊爾,經歷了海外藏人在尼泊爾安家落戶的過程。由于當地藏人學校實行藏語、尼泊爾語、英語三語教育,所以他們更具有語言優勢。第二代藏人現在屬于家庭的中流砥柱,上可能有年過六旬的老人、下有不到弱冠之年的子女,所以他們肩負著藏民家庭生存的重任。根據筆者在定居點的考察,第二代海外藏人尼泊爾語言非常流利,英語也達到可以同西方人士基本交流的水平。因為肩負著家庭經濟主要來源的重任,所以他們必須適應尼泊爾的生活,盡可能擁有一些尼泊爾本地的朋友,基本上同定居點當地的尼泊爾居民建立起可以信賴的關系網絡。在生計上,由于被尼泊爾公立機構排斥,所以他們只能深度參與尼泊爾的旅游業等服務型行業,在餐廳、藏式古玩、零售店等行業用力開拓。飲食上他們屬于混合型的一代,既保留傳統的藏式飲食,同時又積極適應尼泊爾本地的飲食文化。筆者所寄宿的中年房東夫妻及其弟弟,都屬于典型的第二代藏人。因為要外出工作,所以他們就有機會和時間在外面吃飯。尼餐是他們在定居點以外的必然選擇,而在食用上他們也多數情況下像尼泊爾本地人一樣習慣用右手抓食。

三十歲以下都屬于第三代海外藏人,他們是出生和成長全部都在尼泊爾。他們會說十分流利的尼泊爾語,出門在外都使用尼泊爾語同外界打交道,藏語僅僅局限在定居點使用,而且有很大比例的年輕藏人已經不會寫藏文。他們的教育水平遠遠高于父輩,有很多第三代藏人曾經在印度求學,能夠說一口非常地道的英語;他們在尼泊爾當地擁有比較寬泛的社會關系網絡,和相同年紀的尼泊爾本地居民有密切的社會互動。他們對網絡和電子產品非常嫻熟,這同他們的父輩形成了非常鮮明的對比,他們人人使用“臉書”“推特”等西方世界非常流行的社交媒體,并在尼泊爾以外擁有一些通過互聯網來聯系彼此的社會關系網絡。最為明顯的是,這一代藏人幾乎完全沒有踏足過中國半步,對家鄉西藏的認知僅僅停留在視頻、圖像和文字當中。在飲食上,他們同第一代藏人存在非常明顯的差異,從來不吃糌粑、喜歡吃尼餐和西餐,并且偶爾會到當地商業區的中餐館品嘗中餐。他們已經完全適應了尼泊爾本地的生活方式,也適應了定居點的低海拔、常年溫暖的氣候,很難想象他們冬天生活在青藏高原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

筆者寄宿房東家的兒子ZX 是第三代海外藏人一個典型例子,他小時候被送到印度南部城市班加羅爾一所學校就讀,后來由于離家太遠,又回到尼泊爾博卡拉上學。由于喜愛音樂,他平日在視頻網站YouTube 上發布自己唱歌彈吉他的視頻,但都是唱尼泊爾歌和英文歌,從來沒唱過藏歌,他平時看電視都喜歡看印度臺和美國的一些節目。他給筆者講述自己有很多的尼泊爾朋友,如果有時間都會出去到咖啡廳或者酒吧去會見他的尼泊爾朋友。他有自己的社交網絡賬號,通過網絡同生活在各地的朋友建立聯系。他自己在愛情上更加自由,不一定必須和藏族結婚,可以同尼泊爾本地的姑娘相愛,后來通過他家人得知他確實有一個尼泊爾女性朋友。飲食上他同第一代藏人差異很大,他從來不吃糌粑,會喝一點酥油茶。ZX 做飯的技術一流,他的拿手好菜就是咖喱雞塊和咖喱牛肉,自稱是“地道的尼泊爾風味”。他自己也喜歡吃尼泊爾本地零食,曾有幾次帶筆者到博卡拉的街頭游逛去品嘗當地的特色小吃。在筆者即將結束田野調查的最后一段時間里,休學在家的ZX 獲得了在一個當地尼泊爾人開設的酒吧里駐唱的機會,他在酒吧里完全唱著尼泊爾歌和英文歌。

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身居尼泊爾多年的海外藏人在飲食方面的傳統傳承與社會適應之間,是已然形成的代際分化和由此而來的區隔。飲食觀念就像是一面鏡子,折射出身處異域他鄉的海外藏人所發生的諸多變革。一方面,他們既要恪守祖輩們遺留下來的傳統習俗,正如受訪者所指出的那樣,他們之所以是藏人而不是其他的群體,正是由于這些傳統文化作為他們的后盾,給他們在他鄉的生存提供源源不斷的精神支持。也基于此他們才會刻意強調傳統的藏族飲食之重要性,這些習俗只存在絕非簡單的思鄉之物,也不是純粹的口舌之欲,而更多是一種族群身份的象征,是通過各種方式來維持族群認同的重要策略之一。另一方面,既然身處異鄉他們也必然要去謹慎處理與周邊族群的關系,面對如何在他鄉長久生存的現實。在這個過程中社會適應是必然會發生的,也是他們賴以存留此地的重要手段。就像前文提出的“離開還是生存”的抉擇,要么離開、要么就活下來。定居尼泊爾谷地的海外藏人,無法將自己徹底地封閉起來形成一個完全獨立于尼泊爾社會的小社區。因此,糌粑和咖喱就擁有了豐富的文化表征的意涵,是恪守傳統和社會適應的兩個端點的具體體現。

六、結語

吃什么以及怎么吃的背后,是人們依據自然環境與社會環境所構建出來的一套飲食文化體系。具體到某一個族群來看,飲食文化的形成與他們的宗教信仰、民族文化、生存環境有著密切的關聯。在不同族群中,食材來源、制作方式、制作技術與食用方式等飲食文化的內容差異,在某些特定的時間和空間里就成為區分“我群”與“他者”的一種標記,塑造了這些族群之間的文化邊界。然而,飲食差異所塑造的族群邊界并不能穩定地維持,經常為社會環境與自然環境的變遷所改變,其中還包括族群之間的社會互動?;诖?,海外藏人飲食文化面臨著一個堅守與變革共存的局面。生活在南亞這樣一個從生態環境到文化傳統都屬于異質性的地域里,維持族群認同與適應當地社會是他們日常生活里無法避免的兩件“重要任務”。延續藏式飲食,不僅是他們區分定居點內的藏人與定居點外的尼泊爾的一種策略,也是他們在盡力維持傳統藏族生活方式的手段,在有意識和無意識中保持族群的獨立而盡力不被當地社會所同化。適應當地社會,是他們能夠在南亞立足的基本保證,生活長達半個世紀以后,他們的日常生活被深深地打上了南亞社會文化的烙印。這種適應在海外藏人代際之間表現得最為明顯,第一代藏人和第三代藏人之間的巨大差異表明,變革早已在尼泊爾海外藏人的生活中悄然進行著。

猜你喜歡
糌粑藏式定居點
黑糌粑營養成分和研究現狀及展望
開學日
糌粑中風味物質研究
“藏式”年味:“洛薩扎西德勒!”
25年后,以色列再建猶太人定居點
藏式碉房建筑形態與裝飾色彩研究
有一種狂歡叫
食用糌粑對家兔血糖和膽固醇的影響研究
藏式古建筑木結構損傷識別的數值模擬
MOUTHWATERING MUTTON 暖胃的藏式羊肉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