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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美自然:莊子與愛默生自然體驗的審美會通

2024-01-19 09:02賈學鴻
關鍵詞:愛默生天地莊子

賈學鴻

(揚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2)

面對大自然,與西方文化強調改造和征服的科學思維不同,美國19世紀的思想家、文學家拉爾夫·瓦爾多·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1803—1882)對大自然充滿了敬畏之情。1836年,代表愛默生主要思想的“小小的蔚藍色”著作《論自然》出版,此后他的演說辭《自然的方式》和單篇隨筆散文《自然》相繼問世。他曾在1833年自歐洲回國的船上寫下這樣的話:“我喜歡我的關于大自然的書籍,并希望我能知道我該在何處、以何種方式生活?!盵1]1476-1477在愛默生的心中,大自然富有神圣的啟示意義,人應該與自然面對面地交流。愛默生這種尊崇自然的態度,與中國道家崇尚自然的思想十分合拍。

老莊是中國道家的代表?!独献印诽岢觥暗婪ㄗ匀弧?《莊子》強調“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2]9,提倡順應自然。自然作為道家的核心范疇,既是對無為之道運化方式的描述,也是無為之道運化的產物和媒介的代表,即道家反復申說的自然之道。

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中國道家與愛默生思想的接近性已經受到國內外學者的關注。不過,當下的研究成果主要側重愛默生與老子的對比,愛默生的超驗主義與道家思想的關聯、“道”與“超靈”的異同,是學者討論的主要話題,個別篇目涉及二者自然觀、審美觀和生態觀的哲理探討[3]。而將《莊子》與愛默生聯系起來研究的文章屈指可數,觸及人生追求[4-5]、生態倫理[6]、孤獨境界[7]、意象辨析[8]和自然概念[9]等問題。由這些成果看,當下學者似乎形成一個共同的預設,即愛默生深受老子影響,或說愛默生吸納了老子的觀點[3],或說他光大了老子的學說(1)As Grossman observes:“Emerson’s brand of fresh home-grown English adds a radiant color to the ancient thoughts of the Chinese Master.參見:RICHARD GROSSMAN.The Tao of Emerson[M].New York: Random House, 2007:Forword, xxi.。愛默生的確在1844年,也就是他有關自然的思想發表以后,表達過對東方文化有一定程度的認同,但是只說到儒家,沒有提到道家(2)“Some men,” he (Emerson) wrote:“have the perception of difference predominant, and are conversant with surfaces and trifles, with coats and watches, and faces and cities… And other men abide by the perception of identity. These are the orientals, the philosophers, the men of faith and divinity.” Richardson wrote:“Emerson’s absorption in Asian religion and literature cannot be understood unless one sees that for him the East was the proof persuasive precisely because it was non-Western that at the deep end of the pool, where it matters, Westerner and Easterner are profoundly alike, indeed identical. ”參見:ROBERT D,RICHARDSON JR.Emerson:the mind on fire:a biography[M].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6:408.。因此,愛默生有生之年是否接觸到中國道家典籍,還有待進一步證實。

老子《道德經》,“由宇宙論伸展到人生論,又由人生論伸展到政治論”[10],用簡短的箴言警句,建構出以“治天下”為旨歸的大道理論,被漢代史學家班固定性為充滿政治色彩的“君人南面之術”(3)司馬談《論六家要旨》:“虛者道之常也,因之者君之綱也?!?參見: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3292.)《漢書·藝文志·諸子略》:“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此君人南面之術也?!?參見: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1732.)。愛默生雖然也關心政治,但他在討論自然的文章中,更強調心靈體驗?!肚f子》以闡發老子之“道”為起點[11],將人的精神從現實世界提升到一種高度的藝術境界,與愛默生的“超靈”思想親近性更強。愛默生認為大自然充滿美感,令人愉悅。在詩意盎然的《論自然》一書中,“美”(Beauty)是第三章的標題?!肚f子·知北游》篇說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盵2]422美學家李澤厚在《漫述莊禪》中提出:《莊子》思想是導向審美的[12]。自然之美,成為愛默生之哲思與《莊子》作者之智慧的聚焦點,也是研究兩種文化共通性的切入口。本文將從詞義溯源與考辨入手,揭示愛默生的“Beauty”與漢語“美”原始意涵的相似指向,挖掘出這一精神共通現象的語源基礎;通過細讀文本,找出兩類典籍描繪自然體驗的相似之處,總結出二者關于自然美感受的共通性。

一、愛默生的“Beauty”與《莊子》的“大美”

愛默生在《論自然》的導言中呼吁,人類要與宇宙保持一種原始的聯系[1]6。這一原則也貫穿在他表達思想所選擇的術語上。他將世界的構成劃分為四個類別:有用之物(Commodity)、美(Beauty)、語言(Language)和行為準則(Discipline)。Beauty,作為與“有用之物”相對的“無用之物”的表述詞,在英文中的意義是多元的。要理清愛默生思想中的“Beauty”與《莊子》所說的“大美”的原初內涵是否同一,有必要就這對詞語的意義進行追索。

(一)《論自然》中“Beauty”的美學意義

(二)上古漢語中“美”的原始本義

探求“美”的本義,通常要追溯到東漢許慎(約58/30—約147/121)“以形為本”的《說文解字》?!懊馈笔珍浽诰硭摹把颉辈?“美,甘也。從羊從大。羊在六畜主給膳也。美與善同意?!盵14]78許氏將“美”釋為美味,并未被現代人普遍接受。古文字學家認為許氏所依據的篆體字形已非古體,于是參照“美”的甲骨文字形,將其釋為“頭戴羽飾的大人或舞者”[15-16],李澤厚、劉綱紀則從文化學角度將“大人”理解為“原始社會執掌巫術活動的有權力地位的巫師或酋長”[17]。實際上這是從形而下層面對“美”的本義進行唯物主義的闡釋。由“巫”的角色看,她是溝通神與人的媒介,是天神在人間的化身,她的形象,本質上象征天神之形貌。

許慎的注解雖然帶有含混的上古思維色彩,并非科學的概念定義,但是他給出了理解“美”的三條思路:一是“美”與“甘”有關;二是“羊”“大”是美的構成要素;三是美與善同義。這暗示出美、甘、羊、大、善五字的意義有著某種關聯。

《說文解字》卷五“甘”部寫道:“甘,美也。從口含一。一,道也。凡甘之屬皆從甘?!盵14]100從訓詁角度看,許慎認為“美”“甘”互訓?!案省钡淖中蜗窨谥泻耙弧?“一”則代表“道”,具體講就是“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14]7。許慎對“美”的解釋,借鑒了道家的觀念,也就是說,蘊含著“道”的事物,是“甘”,也是“美”?!暗馈睙o形無跡,只能自己品味,從而暗示“美”具有心理屬性。世人卻根據生活常識,認為口中之物當為食物,直接刺激舌頭的味覺,由此使美的含義偏離了“道”的軌道而走上“滋味”的理路。但美味這層含義,可與愛默生所說的“愉悅”感覺相呼應。

關于“美”與“大”的關聯,《說文解字》“大”部寫道:“天大,地大,人亦大。故大象人形?!盵14]213許慎解釋“大”用的是老子的話?!兜赖陆洝犯缔?555?—639)版第25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強為之名曰大?!来?天大,地大,人亦大?!薄叭恕?有的版本改成了“王”[18]。按照老子的觀點,“大”與“道”同出異名,都指萬物的創造者,與“一”的指向相同。

至于用來表達美德的“善”字,仍然與“道”有關?!洞笞趲煛穼懙?“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盵2]153意思是說,生命的誕生與消逝,都是大道之善。古人預測吉兇,意在趨吉避兇。因此,只要事先被告知,無論是吉是兇,都是好事。因此“祥”包含吉兇兩方面意思,與“善”一致[14]7。善、美、祥三字構形都包含表示天象的“羊”字,都有美善之義[14]102。因此,美蘊涵著美德的韻味。

(三)“天地大美”透視道與美的統一

愛默生具有哲學意蘊的“Beauty”一詞,在《莊子》中稱為“大美”“至美”“天地之美”。這些表述與書中的核心范疇“道”直接關聯。劉紹瑾在《莊子與中國美學》的《走出困境》(代緒言中)寫道:“《莊子》一書的美學意義,不是以美和藝術作為對象進行理論總結,而是在談到其‘道’的問題時,其對‘道’的體驗和境界與藝術的審美體驗和境界不謀而合?!盵20]道與美,都具有內在屬性,只能依靠人心的體悟。這也就是愛默生所說的“人類眼睛所具有的塑造力量”。天地大美,即天地之道的運化之美,這正是“美”的原初意義。

“大美”一詞見于《莊子·知北游》“知問道”的寓言。求道者知向居于玄水的無為謂、居于白水的狂屈和深居帝宮的黃帝請教知“道”、安“道”、得“道”的技法。無為謂不知怎么表達;狂屈欲言又止;黃帝滔滔不絕講了很多,最后卻認為不言的無為謂和狂屈是精通論“道”的人??袂牭近S帝的說法后,又贊揚黃帝通曉言說之理。

這則寓言借助“言而無言”“不言而言”的方式傳達了“道性無為”的哲理。隨后文章進一步解釋:“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盵2]422所謂“觀天地之美”,就是觀察天地之道的運化狀態,從而了解萬事萬物的變化規律。對話中的“無為謂”堅守道之真性而不答,屬于“至人”;狂屈“知而不答”,不離道之宗旨,屬于“天人”;黃帝“答后自否”,明于變化,屬于“圣人”。天地之大美也就是宇宙的自然法則,其內在本質表現為四季周而復始的運轉規律、世間萬物生滅變化的法則。得道的“至人”“大圣”所達到的境界,便是對有用世界即愛默生所說的“Commodity”層面的超越,是對“無用之物”,即“Beauty”的精神體察,《莊子》稱這種體驗為“至美至樂”,類似愛默生說的“狂喜”(enchantment)?!肚f子》中“美”的這層含義,源自它的原始本義,與愛默生對“美”的界定相輝映。

二、《論自然》與《莊子》中“美”的物象表達

美是宇宙的一種表達,因此,作為宇宙重要組成部分的大自然,便成為莊子學派和愛默生共同的書寫對象?!肚f子》通過寓言故事,闡釋天地之美的內在理念;愛默生的《論自然》則運用充滿詩意的自然景物描寫,抒寫心靈對美的訴說。盡管語種不同,表達手法有別,但字里行間透露的思想精髓,卻表現出驚人的趨同性。下面,試從《莊子》和《論自然》都關注的幾種自然物象進行辨析。

(一)博大之美:叢林與大海

愛默生在《論自然·自然》一章說道:“我們在叢林中重新找到了理智與信仰?!薄拔页闪艘环N巨大而不朽的美的崇拜者?!盵1]10這種“巨大不朽”之美,是他從自然叢林中獲得的啟示?!墩撟匀弧っ馈芬徽轮?愛默生作了進一步的內心表白:“大自然伸出手臂擁抱人類,是為了讓他的思想變得像天地一樣開闊宏偉?!盵1]18由此可知,他重新找回的“信仰”,是對“巨大不朽”之美,即宇宙法則的崇拜與熱愛;他重新獲得的“理智”,是“像天地一樣宏偉開闊”的思想。愛默生深深體會到,“大自然是一片貯存著形式的大海,這些形式極其相似,甚至是一致的。一片樹葉、一束陽光、一幅風景、一片海洋,它們在人的心目中留下的印象幾乎是近似的。所有這些東西的共同之處——那種完滿與和諧——就是美。美的標準在于自然形式的全部輪回,即自然的完整性?!盵1]19在這里,大海是一個比喻。它的廣闊性與永恒性,如同自然界的巨大與不朽;它吸納百川的包容性,就是樹葉、陽光、風景等多種自然形式的“完滿與和諧”之美。人融入大自然,精神與思想都隨宇宙天地一起變得寬廣與博大。

對博大之美的類似體驗,同樣出現在《莊子》的寓言中?!肚f子·秋水》寫道: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涯之間,不辨牛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于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抑^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于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于大方之家?!盵2]328-329

在這則故事中,河伯是黃河之神,因為吸納了雨季黃河流域內眾多河流的水量而水位驟升,通流盈滿,涯岸之間一片汪洋,隔水遙望,洲渚渺渺,牛馬難分。此時河伯便沾沾自喜,以為自己擁有了“天下之美”。然而,當他繼續東行,融入無邊無際、波瀾壯闊的大海時,幡然醒悟,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并深深被大海的氣魄所折服。河伯這種“望洋興嘆”的心理狀態,與愛默生面對暴風雨中搖擺的樹枝的感受如出一轍:“它令我十分吃驚,但又不是完全陌生的東西。它的效果好比是在我自以為是、沾沾自喜時,突然被一種更崇高的思緒或更美好的感情所征服?!盵1]10這種崇高感,來自暴風雨的威力,也是大自然美的傳達。而在《秋水》篇,象征廣大與崇高之美的是北海之神——北海若。河伯驚嘆北海若的磅礴與神秘,進而認識到大小、多少、智愚、美丑等對立觀念都受到一定時空條件的制約,萬物都有局限性和相對性。于是他放下驕矜之態,超越了“大小”之分,開始謙虛地向北海若請教立足于天地之間的生存之道,逐漸向崇高邁進。與河伯拋棄大小觀念的體驗相似,愛默生在隨筆集《論自然》篇有類似的表述:“在森林的大門口,老于世故的人也感到驚訝不已,所以不得不放棄城市里的關于偉大與渺小、聰明與愚蠢的估價?!盵1]600這種超越世俗觀念,與天地同德的精神,正是兩位哲人面對自然時的心靈契合。

(二)和諧之美:時序與季候

和諧的時序是宇宙之美的呈現。在《莊子》中也是“道”的運行法則?!肚f子》對這一法則的論說,常常把它納入寓言故事的語境中,借助故事主人公之口直接陳述。

上文已經提到,《知北游》篇在“知”北游問道之后出現“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的排比句式,是將“四時明法”“萬物成理”與“天地大美”對舉,三者具有同一性?!八臅r明法”即自然的時序,是美的表現形式之一?!肚f子》用概括性語句直接說出四季運行的原則,闡明自然“無為”的道理?!陡3分?庚桑楚作為老子“無為”之道的實踐者,幫助畏壘之地的百姓獲得了糧食豐收,被尊為“圣人”。當地人打算以祝禱方式感謝他,卻被他拒絕。庚桑楚的這一做法不被其弟子南榮趎理解,他便用“春氣發而百草生,正得秋而萬寶成”的物候法則啟發學生,表明自己只是順應了“大美不言”的之道?!短斓馈菲羞h古帝王堯和舜討論“天王”治世之道的對話。舜不滿意堯的“有為”之舉,說道:“天德而出寧,日月照而四時行,若晝夜之有經,云行而雨施矣?!币馑际侨赵?、四時、晝夜、風雨的運轉變化,都是自然的時序,是“道”的運化和結果,但“道”卻寧靜如常,好像什么也沒有做。遵從自然、無為而治才是“大美”?!肚f子》這則寓言,通過先否定再陳述的“跌進法”,強調“無為”的重要性?!疤焱酢被蛑钢腥A民族的始祖黃帝,他和堯、舜都是世人推崇的遠古圣王。既然“圣王”都以不加人為干擾、以自然法則為美,何況普通人呢!

相比《莊子》的“代言法”和“理念概括”,愛默生選擇了充滿詩情的景色描繪。但是,他描畫的不是具體的哪一地、哪一時的風景,而是從早到晚一天之內自然景物的多姿多彩,是從冬到秋一年之內物候的流轉輪回。

《論自然·美》一章,愛默生稱大自然“簡單又普遍的力量”把人變作了神靈。欣賞一天的美景,“能讓皇帝的威儀顯得可笑”。他寫黎明、寫日落、寫月出、寫正午、寫晚上,尤其是冬日黃昏迷人的日落:

西風吹動大量云團,把它們分割成越來越小的粉紅色絮片,又給它們染上難以形容的柔和色調;而當時的空氣中包含著生命的搏動和香甜氣息,使人覺得呆在家里真是一種痛苦?!撀淞藰淙~的樹干在落日中變成了燃燒的尖塔,襯托著東方瓦藍的天幕;枯萎凋謝的花朵只剩下星星狀的花托,而每根殘莖敗梗都披著凝霜,為這無聲的音樂演奏貢獻它的一份努力。[1]15-16

這風景,是風、云、光、空氣、藍天和凋零的樹木花草共同作用的結果,它們本身既是景色,也是這美景的創造者,愛默生稱為“無聲的音樂演奏”。其中,愛默生著墨較多的“殘莖敗?!?似乎更接近永恒不朽的美。

一年當中,愛默生盡情欣賞的季節不是夏季,而是“冬季風光的優雅情致”,他深信“它就像夏天宜人的氣候一樣令人留戀”[1]16,因為“美”的作用永不停歇。對于目光關注景色的人來說,每一時刻,哪怕是同一小片田野,都有它獨特的美麗?!疤炜諘r時都在變幻之中,它把它的光輝或陰暗色調反射到地面上,四周農場的莊稼生長情況,能在一周之內改變地表的面貌?!盵1]16這種面貌的改變,源于生命的朝氣;生命的力量,來自日月的運行,是美的力量的映射。愛默生說,草場與路邊野生植物的互相更迭,代表著“靜默的夏季時鐘”。至于那些鳥、蟲、花、草,甚至是水面生物,雖然都只是風景的點綴,但其色彩斑斕的壯麗場面勝過任何圖畫,因為,這“壯麗”體現的是“美”的風姿。不過,風景也在不斷變幻,如同“偶然見到的一幕海市蜃樓”,其中暗示出自然時序的多變特性[1]17。

對于時序,愛默生除了以音樂、時鐘設喻,也有對程序的直接描寫。下面是他《論自然·商品》中的一段話:

自然界的每個部分都在不停頓地相互協作,以便為人類提供福利。大風播撒種子,太陽蒸發海水,季風則把水蒸氣吹向田野。在地球另一邊的冰山造就了這一邊的降雨,而雨水灌溉了植物,植物又養育了動物,于是這種上蒼恩澤的無盡循環哺育了人類。[1]12-13

這是愛默生對“美”的科學性描述。自然界生態輪回的規律,涉及大氣和水的循環、種子的傳播與生長、動物與植物的關系、人對自然的依賴。他稱這是“上蒼的恩澤”,但這一“贏利性福利”,本身不是,也永遠比不上那種更高一級的恩惠——美。他在《論自然·美》中,有這樣的陳述:

天下萬物在上帝心目中井然有序,絕無一點私情偏袒。思想的力量和行動的力量相互接替,其中一種活動的完全實施導致另一種活動的完全實施。它們之間有著某種敵對的情緒,可是看起來就像是給牲口喂食,再領牲口下地干活——是一種交替進行的程序。其中的每一項安排都是為另一項作準備,而且必定要為它所接替。[1]18-19

“美”與上帝一樣神圣。人的活動也是“美”的作用的表征。至于“思想”,在愛默生看來,它是與“美”不可分割的因素。因此,“思想”“行動”“美”綜合作用、交替運行,便形成對立統一的和諧秩序。

愛默生通過時序傳達“美”的意蘊,融科學的元素、直觀的體驗和神的意旨于一體,有抽象,有形象,有邏輯,有神示。隨性漫衍,又有條不紊。其形象直觀,與《莊子》的寓言相合不二,但其科學因子,諸如天空、空氣、季風、蒸發、灌溉等術語,在《莊子》中,則是天、氣、神、陰陽等蘊涵中國古代觀念的詞語。不過,二者對神圣時序的肯定趨于一致。

(三)光明之美:晨曦與朝徹

在愛默生的自然體驗中,有一個讓他“高興到了恐懼的邊緣”[1]9的時刻,那就是黎明。他從自家對面的小山頂上觀看早晨的壯麗景色:

從破曉一直到太陽升起,我的心情幾乎可能同天使分享。無數細長柔軟的云朵像魚兒一樣在殷紅的霞光里飄游。我如同站在岸邊,從地面眺望那沉寂的云海,我似乎被卷入它迅速的變幻之中——一陣陣狂喜淹沒我的身軀,我隨著晨風不斷膨脹,與之共同呼吸。大自然是怎樣地運用這些簡單又普遍的力量使我們變作神靈啊![1]15

破曉時分,大地接受第一縷晨曦的照拂,世間由暗轉亮。雖然只有一剎那,但這一神奇的場景,會激起人無限的遐想。人在此時,可以欣賞到萬物由模糊到澄明的過程,能夠真切感受到時間長跑的步伐,亦真亦幻中,仿佛頓時悟徹世間真諦。

世間的萬事萬物、是是非非、紛紛擾擾,難以通過邏輯辯論梳理明白?!肚f子·齊物論》稱這種現象為“滑疑之耀”,即使人昏亂、迷惑的閃爍之光。文章提出:“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彼^“明”,文章沒有直接給出定義,只是說“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這是與天地合德的圣人解決是非之爭的真知灼見。關于“照之于天”《莊子》書中沒有過多的形象描繪,而愛默生的《論自然》似乎可以補充這個不足。

愛默生在隨筆集《論自然》中,記述了自己對黎明光線的感受:

森林的柔和的光輝仿佛是一種永恒的清晨,它振奮人心,壯麗雄偉。這些地方古傳的魔力逐漸爬上了我們的心頭。松樹、鐵杉和橡樹的樹干幾乎發出鋼鐵般的光芒照耀著興奮的眼睛。那無言的樹木開始說服我們跟它們一起生活,放棄那種鄭重其事的繁瑣生活。在這里,歷史、教會、國家都不會被添加到神圣的天空和永恒的歲月上?!笞匀谎笱蟮靡獾仡I著我們。[1]601

在愛默生筆下,清晨的“光線”是永恒之“美”的顯現,也是《莊子》中“圣人之德”象征。這光線的照射似乎具有魔力,叢林因此熠燿生輝。壯麗而神圣的明亮景象,讓人陶醉,如入仙林,仿佛瞬間忘掉了世俗的一切是是非非,順道而行。精神被神奇之“明”吸引,越過了人世間的諸多煩惱,針對這一點,《莊子》作者與愛默生感受相同。

《莊子·大宗師》“道有情有信”一章,概括介紹了“道”“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卻又“神鬼神帝、生天生地”的特征,并列舉出一連串享受天道威力的代表人物,包括天地神靈、世間帝王和治世能臣。于是出現求道者南伯子葵向得道者女偊請教如何學“道”的情節。女偊首先交代了學“道”的條件,即學“道”之人必須具備“圣人之才”。隨后,他敘述了學“道”的七個階段:“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徹”“見獨”“無古今”“不死不生”。前三個階段,指拋舍掉給自己帶來干擾的環境和身體,后三個階段是立足宇宙時空視角看待世間問題的三種境界。關于中間的“朝徹”:唐代道家學者成玄英注解道:“朝,旦也。徹,明也。死生一觀,物我兼忘,惠照豁然,如朝陽初啟,故謂之朝徹?!盵2]148成玄英將“朝徹”解為“惠照豁然”“朝陽初啟”,與愛默生所描繪的“破曉的光線”,異曲同工。女偊所說的“圣人之才”,相當于愛默生所說的體驗到“超靈”的天才。而《大宗師》所陳述的得“道”者的威力,與愛默生所說的“大自然的啟示”相似。在《論自然·語言》篇中,他寫道,“在崇高情感的呼喚下,叢林翩翩起舞,松濤喧嘩,河水翻騰閃爍,山坡上的奶牛哞哞地叫”,大自然以它特有的景色與聲音,寬厚而愛撫地哺育著叢林孩子的靈感?!岸嗄曛?當他們置身于議會的混亂與恐怖之中,面臨革命的爆發時,這些莊嚴的意象將會重現其清晨的光澤,變成影響時局的恰當象征和思想語言”,成為演說者說服動員的魅力,掌握權力的鑰匙[1]25。在愛默生看來,語言本來就是大自然的象征,人關于叢林景物的印象,轉變為語言的說服力也是順理成章的。相比愛默生的理性述說,《大宗師》人神不分的表述顯得有些虛張聲勢,然而,強化自然的力量是二者共同的趨向。

黎明的晨曦給人帶來的“朝徹”體驗,不是出于因果的邏輯,而是感官上的直覺感悟,具有偶然性,就像可遇而不可求的夢境。用《莊子·齊物論》的話說,是萬世一遇的“旦暮遇之”。愛默生說:“確有某種相信大自然絕對存在的直覺意識”,“這種力量將我們與自然結為一體,好像我們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它又向我們展示自然的超然冷漠,似乎它確實是我行我素,與人無情?!薄斑@種感覺出自想象力和感情,在某種程度上,減少了事物棱角分明的特征。假如我們把理性上升到一種更為虔誠的境界,事物的輪廓和外表會變得透明,若隱若現,而我們可以從中見出事物的原因和精神的支配力量。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刻正是這種如坐春風般的大徹大悟,此刻我們看到了大自然在神意面前恭敬如賓,俯首稱臣?!盵1]39從這段語句中,依稀可見《齊物論》“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齊一”的影子和“罔兩問景”“莊周夢蝶”的深義,可以聯系到《德充符》篇末莊子與惠施關于“人而無情”的討論,以及《莊子》反復闡述的“渾渾沌沌,終身不離”的物我關系。

(四)超越之美:曠野與“無何有之鄉”

愛默生“想逃離老于世故和瞻前顧后的作風,聽任大自然”使之心醉神迷[1]601,目的在于呼吁人們通過與自然直接交流,重新回到上帝身邊,從而繞開當時美國宗教桎梏人們精神的枷鎖——加爾文教及其繁瑣的教規。他通過文章和演講,曾多次表明自己的想法。他說,“當社會便于人們離群索居時它是最好的,所有真實的事物都是獨自生存的”[1]211。這話仿佛是《莊子·胠篋》中“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的“至德之世”的翻版。在隨筆集《論自然》一文中,愛默生說:“那無言的樹木開始說服我們跟它們一起生活,放棄那種鄭重其事的繁瑣生活。在這里,歷史、教會、國家都不會被添加到神圣的天空和永恒的歲月上?!盵1]601“歷史、教會和國家”都是世俗社會的構成要素,象征城市、中心或權力,這在《莊子》中被稱為“魏闕”。與中心之地“魏闕”相對應的邊緣之地便是“江?!薄盎囊啊?。對邊緣地帶的書寫,成為《莊子》和愛默生的共同趣味。

在隨筆《論自然》篇中,愛默生寫道:“難消的永晝沉睡在連綿的小山上和溫暖廣闊的田野里。度過一整天陽光明媚的時光,簡直有長命百歲之感?!盵1]600這里,與“城市”相對的地方是有益于身心健康的田野;而《論自然·遠景》一章,他又說:“人在廢墟里就如同上帝。當人們保有他們的單純和天真時,生命就會延長,并在不知不覺中走入永恒——這就如同我們緩緩從夢中醒來一樣?!盵1]54-55這里,他把“田野”變成了“廢墟”,“廢墟”,應該是一個夸張性的比喻,強調的是沒有人跡或已被人廢棄的地方,人們可以天真而單純地生活,并能益壽延年?!皩τ谀切┮騽诶圻^度或人情險惡而導致身心殘疾的人來說,大自然如同一劑良藥,能使他們恢復健康?!盵1]15這是愛默生在《論自然·美》中的總述,強調大自然寬廣、遼闊的空間效應,它對人的精神有醫療作用。愛默生散文的多處文字,都談到曠野對生命的好處;而曠野,恰恰也是《莊子》一書推崇的理想之地。

《莊子》把得道者的樂游之地稱為“無何有之鄉”?!盁o何有”,字面意思是什么都沒有,實際指沒有人事干擾的地方,《莊子》往往把它描繪成空曠無際的原野?!盁o何有之鄉”是一種比喻,以沒有人跡的荒涼之地比喻“道”境?!稇弁酢诽旄驘o名人詢問“道”,無名人正在“無何有之鄉”“壙埌之野”遨游,責備天根干擾了他的心情?!皦繄啊敝笁灥啬寡?。死亡,意味著返回生命的初始狀態,不再參與人世之事?!皦繄爸啊本褪遣辉偈苋耸赂蓴_的安息之地,即“無何有之鄉”?!读杏堋穭t直接道出:“彼至人者,歸精神乎無始而甘冥乎無何有之鄉?!边@是說進入道境的人,精神回歸了人類初始的本真狀態,隱匿在沒有人事干預之地,享受著無憂無慮的快樂。在《逍遙游》篇尾,惠施說自己的大樹無用,莊子建議他說:“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說明“無何有之鄉”是沒有人為災禍的逍遙之地。彷徨,也寫作“旁皇”?!芭浴?《說文》曰:“溥也?!薄稄V雅》曰:“大也?!被?《說文》曰:“大也?!贬葆遄畛醯囊馑际菑V大無邊的樣子,與“逍遙”同義,都是不再區分事物界限的“無何有之鄉”。與愛默生的“健康”價值相比,《莊子》面對的現實似乎更加殘酷,生命隨時可能受到戕害。但無人的曠野,讓得“道”之人找到了精神的棲息場所。愛默生《論自然·自然》章,也透露出這一“避難”意味:“我們在叢林中重新找到理智與信仰。在那里,我覺得一輩子也不會有禍事臨頭,沒有羞辱,沒有災難——而這些人為禍事是大自然無法彌補的。站在空地上,我的頭顱沐浴在清爽宜人的空氣中,飄然若仙,升向無垠的天空——而所謂卑微的私心雜念都蕩然無存了?!盵1]10這不正像《逍遙游》中不為榮辱困擾的宋榮子、“御風而行”的列子嗎?愛默生接下來的觀點:“世上的生命潮流圍繞著我穿越而過,我成了上帝的一部分或一小塊內容。最親近的朋友的名字聽起來也陌生奇異之極,兄弟也好,熟人也罷,是主人還是仆庸——這些都在一剎那變得無謂,甚至討厭。我成了一種巨大而不朽的美的崇拜者,我在荒野里發現了某種比在大街上或村鎮里更為親昵、更有意味的氣氛?!盵1]10“荒野”中,有他執意熱愛的“美”,讓他忘掉了世俗的等級。這與《齊物論》“以隸相尊”、萬物齊一的觀念默契相合。在《莊子》看來,“大美之道”就在宇宙的初始狀態?!盁o”,最初并不是“沒有”之義。許慎說“無”是個奇字,與“元”相通,有開始之義[14]267。哲學上,“無”指物質有隱微狀態,也即物質形成之前的狀態。

由此可見,無論是具有象征意義的田野、廢墟、荒野、曠野,還是作為喻體的“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壙埌之野”,都指宇宙的一種原初狀態,是“美”和“道”的棲息之地,是莊子學派和愛默生共同的精神家園。

三、結束語

葉維廉在《道家美學與西方文化》的講演中,曾引用英美現代主義詩歌流派代表人物托·厄·休姆(T.E.Hulme 1883—1917)的觀點批判科學思維主導的語言方式,“即是以人的主觀情見出發通過概念和說明性特強的語言把筆墨所不能形容的宇宙萬象宰割并減縮為幾個符碼”[21]39。自然之美就是這種筆墨難以形容的事象,是人們身處大自然中觀物感物的個性化體味,應該用“視覺的具體的語言……一種直覺的語言,把事物可觸可感地交給讀者”[21]39。偉大的哲人,在接受大自然的召喚時,會產生相同的思索:當愛默生身處浩瀚的叢林、《莊子》中的河伯面對無垠的大海,他們受到了同樣的心靈震撼:自然是博大的,自己是微不足道的;從花開花落、春種秋收中,他們感受到自然萬物在時間鏈條上的和諧與融洽,宇宙秩序具有無窮魅力;當黎明的第一抹陽光初顯,大地由暗漸明,他們在觀賞和驚嘆中頓悟出生命的深邃與力量,愛默生說事物的輪廓變得“透明”,《莊子》稱作“朝徹”;理想中的荒野、想象中的“無何有之鄉”,因為沒有了人群的喧鬧,個體精神便可在靜謐中得到提升。此時,愛默生忘掉了尊卑等級,感受到一種“親昵”,《莊子》則點醒世人,這里可遠離傷害,盡享天年。他們用詩化的語句、用故事性的敘談,揭示出自然之美的奧秘:大自然是宇宙的一種表達,在簡單層面,它令人精神愉悅;從深層理解,自然對生命的滋養是神賦予的美德;而美的最高境界,則是心靈與自然的融合為一,其表現形態便是藝術。這些關于自然美的理念,在哲人的筆下,憑借一個個故事、一幅幅風景畫直接彰顯出來,省去了論證的繁瑣,極富感染力。

研究差異文化的共通性,需要以共同的關注事象為基礎,以概念的交集為起點?!暗馈薄懊馈蹦酥痢白匀弧?都是具有開放性的概念。追溯這些語詞在具體語境中的意涵,是打破跨文化研究中語言壁壘的門徑。愛默生把“美”界定為“世界萬物的構成之法”,即與《莊子》之“道”勾連起來,而“道”在宇宙天地的整體表現,便是“大美”,于是便可開啟探究兩者審美體驗共通性的關鎖。正如中國美學學者劉紹瑾在《道家思想與中國現代美學》的緒論中所說,中國古代雖無與西方“美學”對稱的概念系統,道家典籍也不是以美為對象進行探討的著作,但其中“有豐富的美學思想資源”,道家美學是啟發性、暗示性的,“是一個向歷史、向現代不斷展開的闡釋過程”[22]。不過,美與Beauty的意義關聯,還需撥開詞義變遷的壁障,找回《莊子》思想生成語境中的初始意義,因為這是讓愛默生與莊子在詩意自然中相遇的語言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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