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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都爾的風

2024-01-20 10:54劉飛平
清明 2024年1期
關鍵詞:鐵木真烏蘭巴托巴達

劉飛平

早上八點,車隊準時啟程,出了烏蘭巴托市區,前面的風景就截然不同了。車流、行人、廣告牌、高低不一的樓房,以及密密麻麻的簡易房和蒙古包,漸漸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草原、河流、山脈,以及藍天白云。城市的喧囂一下消失了,只有車輪軋過路面的胎噪聲。

蔥蘢的綠意,從眼前一直延伸至遠處的地平線。八月的蒙古高原,天空碧藍如洗,雖然氣溫開始下降,但大草原還在頑強地展示著它最后的美麗。圖拉河宛如一條蔚藍的飄帶,在草原上畫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后,一路往東蜿蜒而去。河兩岸是高低不一的樹木,有旱柳、胡楊、榆樹、蒙古櫟。三五成群的羊在草地上悠閑地覓食,遠遠望去,就像是掉落在草原上的朵朵棉花。山腳下是各式各樣的木屋,或紅或藍的坡頂顯得格外醒目。從木屋再往山上延伸是成片的落葉松。蒙古的山,大都山勢平緩,坡度不大,山脊呈波浪形,遠遠望去,仿佛臥在草原上的駱駝群。

我們的車隊一共七輛車,四輛集裝箱車,一輛長板車,還有兩輛越野車。其中三個集裝箱里是拆解下來的選礦設備,一個集裝箱里是生活物資。長板車上是體形較大無法拆解的挖機和推土機。為了這個金礦,邢總可是下了血本,幾乎所有設備都是在國內采購,通過國際聯運從二連浩特入境蒙古,到達烏蘭巴托后,再運到此行的目的地——溫都爾。

兩輛越野車,一頭一尾。我和巴達瑪、老馬還有小李負責跟頭車。老馬其實并不算老,才五十來歲,之前在山東一家金礦上班,是邢總聘請過來的技術員。小李則是邢總的妻侄,也在金礦干過。遠在異國他鄉,身邊多一個自己人,總歸是好事,所以除了兒子小邢,邢總也把侄子帶了過來。邢總父子和陳叔跟后車,兩個保安在中間。在人煙稀少的草原深處開礦,安全最為重要,邢總與一家蒙古安保公司簽了協議,由對方派出兩名駐礦保安負責安保工作。

其實,原本我沒打算跟邢總干的。一是我不看好這個項目,二是我在烏蘭巴托有個首飾店,生意也還不錯,天天晚出早歸,有份穩定的收入,而且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興致來了想去牧區玩,門一關就走人,不受任何人限制,自由得很,我喜歡這樣的生活?;蛟S是我給邢總留下了不錯的印象,又或許是他確實需要人手,邢總一再向我發出邀請,最終他的真誠打動了我,我答應加入。

給我們開車的司機叫鐵木真,戴頂兩邊翹起的褐色大氈帽。游牧民族取名字跟漢族不一樣,可以包羅萬象,動物植物、山川江河、日常器物、金銀珠寶,英雄人物或形容他們品格的詞語,甚至色彩和各種吉祥美好的祝福語,都可以用來取名。顯然,鐵木真這個名字就是源自成吉思汗。

窗外的景色,看久了難免產生審美疲勞,加上車子的搖晃,大家開始有了困意。我問鐵木真,能否放點音樂?鐵木真打開收音機,調到門德蒙古音樂頻道,悠揚的音樂立刻在車里彌漫。一聽旋律就知道是蒙古歌手薩仁圖雅的《蘇杜拉》,這首歌跟《烏蘭巴托之夜》一樣,是蒙古家喻戶曉的經典歌曲。

音樂一起,車里的人又都精神起來,尤其是巴達瑪,立刻就像打了雞血般跟著收音機哼唱起來。蒙古人天生翹舌,說話唱歌帶顫音,有種特別的韻味。睡意被音樂趕走,我索性打開車窗,把腦袋伸出去,立刻,一股帶著草原氣息的清風迎面吹來,我大口地呼吸這清新的草原空氣。

劉,身體不舒服嗎?巴達瑪側過頭來問我。

沒有啊,打開車窗,空氣不是更新鮮些嗎?我說。

你不會暈車吧,我們要坐一天的車呢。巴達瑪要我做好準備。

呵呵,一天時間算什么?我在國內辦廠時,每個月都要去福建拉貨,跨越三個省,那個時候高速公路很少,都是普通公路,路上要兩天一晚,除了吃飯,其他時間都在車上。對于我來說,一天時間真的不算什么。

原野上,有許多花還在開著,紅色的是格?;?,藍色的叫勿忘我,紫色的是苜蓿,黃色的叫波斯菊,紅、藍、紫、黃互相交織,點綴在一片盎然的綠意中,顯得十分妖嬈。

劉,蒙古的草原漂亮嗎?見我盯著路邊的花出神,巴達瑪又問。

當然。我點點頭,繼續看著窗外。

實事求是地說,由于人口少,蒙古的草原顯得更加原生態。來烏蘭巴托后,只要有機會,我們一幫老鄉就會開車去草原玩,最遠的一次,我們到了后杭蓋省的哈拉和林。

劉,蒙古怎么樣?巴達瑪再一次問我。

我有點蒙,不知道她具體指的是哪方面?

所以,我皺著眉望著她,你想說什么?

我是說風光。巴達瑪指了指窗外,蒙古跟你老家比,哪個更漂亮?

這回我算明白她的意思了,但我不喜歡她話里那種莫名的優越感,這讓我很不爽,但沒流露出來,我有點不屑,甚至認為這是一個愚蠢的問題。

我告訴巴達瑪,蒙古跟我老家,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風光,各有特色,沒啥可比性。我問她有沒有去過湖南?她說沒有,中國她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內蒙古、北京和山東,最遠到過深圳。

在蒙古,會說漢語的人不少,但像巴達瑪這樣說得溜的卻不多,這家伙不但漢語說得好,而且對中國人也很了解,就憑這點特長,她跟中國人打交道得心應手。很多來蒙古的中國人,也愿意找她這樣的蒙古人,不為別的,就是溝通起來順暢。

巴達瑪終于不再說話了,車隊繼續往前走。對面偶爾有車開過來,大概是我們的陣仗有點大,會車時,對方司機都會好奇地打量我們一番。

從烏蘭巴托到溫都爾,算是有條正兒八經的國道,但千萬不要對蒙古草原上的國道抱有過高的期望。所謂的國道,也就僅僅兩車道,剛出烏蘭巴托路況倒還不錯,隨后就是另一番景象了。路面開裂,坑洼不平,這顯然是因為被各種車輛碾壓且年深日久缺少維護所致。這樣的路況,加上有大貨車,車隊的行進速度并不快。近看,這七輛車組成的車隊,浩浩蕩蕩,但遠看,在廣袤的大草原襯托下,就如同一支玩具車隊,在緩慢蠕動。

我在烏蘭巴托的首飾店位于百貨公司附近,前臨烏蘭巴托最熱鬧的恩赫泰萬大街,后面可以通往戊茲嚓嘎商業街,附近有許多酒吧、西餐廳、咖啡店和蒙古餐館,當然還有其他店鋪,是個人流量較大的地方。

首飾店以賣銀飾為主,兼顧加工,可到后來反過來了,變成了以加工為主,銀飾品反而賣得不太好了。店里請了個翻譯,叫其木格,老家是喬巴山的,在中國留過學,漢語說得還不錯。其實來烏蘭巴托一段時間后,我的蒙古語就基本能應付日常生活了,之所以還要個翻譯,是覺得店里有個蒙古人照應,那些喝醉了的酒鬼不敢來搗亂,再就是生意忙的時候,也可以幫著打打下手。

我店鋪的房東索倫嘎是開副食品店的,她店里賣的絕大部分都是進口食品,蒙古本土的食品只占小部分。實際上,我這個店就是從她的副食品店分出來的,之前的店面很大,賣東西的地方只占了不到一半,我以每月五十萬蒙圖的價格租了其中的三分之一,做了隔斷又開了門,就變成一個獨立的店鋪了。大多數情況下,看店子的是索倫嘎和大女兒其其格,有時小女兒蘇布德和上中學的兒子鐵木真,也會幫著看店子。

生意偶爾不忙的時候,我會站在窗口往外看,看對面那些或綠或黃的老舊住宅樓,看窗外走過的穿祥云紋飾袍服的蒙古人,看大街上各式各樣的老舊汽車。烏蘭巴托甚至還有那種帶“辮子”的老式電力公交車,這種公交仿佛是進入暮年的老人,蹣跚地行駛在路上,只要稍微顛一下,車頂便火星四濺,還啪啪作響。有時候走著走著,那“辮子”突然就掉了下來,車子立刻就趴了窩。

看到眼前的這一切,有時候我會產生一種時光倒退的錯覺。只有那些酒吧、咖啡館、西餐廳、大型廣告牌,以及混雜在傳統蒙古服飾中的時髦男女,才讓我覺得,我是在一個真實的世界里。

我好像忘了說,我是怎么來烏蘭巴托的。我來烏蘭巴托,其實是迫不得已,因為在老家做生意虧了很多錢,幾乎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只得投奔在這里發展的老鄉浩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可能就在這里一直干下去,干個七八上十年,再回去東山再起,我是這樣打算的。但后來,一個蒙古人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

有一天,在我的首飾店左側,隔著五六個門面的地方,突然冒出來一家博彩店,當然不是澳門那種高大上的,只是一間三四十平方米的小店。所謂博彩,其實就是用吹球機吹出六個帶數字的乒乓球,猜中四個以上視為中獎,猜中六個是一等獎,獎金一百萬蒙圖,相當于人民幣三千多元。這個玩法跟國內的雙色球有點類似,不同的是,雙色球是七個球,他們的是六個球,算是改良版的雙色球吧。

我每次路過博彩店門口,都看見里面有很多人,我猜想生意應該還不錯。我原以為,智商要充電的人,只有國內有,沒有想到國外一樣不缺。其實也難怪,是人就都有貪婪之心。不愿付出汗水,想碰運氣走捷徑,好像是地球人的通病。

蒙古和廣東一樣,店都開得很遲,我的店一般在十點左右開門。那天上午,我剛打開店門,正在整理工作臺上的工具,外邊突然進來個人。我抬頭一看,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大臉,顴骨很高,典型的蒙古人長相,女人涂著厚厚的脂粉,眼睛周圍畫著一圈深藍色的眼影,有點像熊貓。

女人揚了揚手里的一萬蒙圖,操著一口流利的漢語跟我打招呼,說要換零錢。

她說話的口氣以及漢語的標準程度,讓我以為她是在這邊做生意的中國人。

你是中國人?給她換了零錢后,我問她。

她笑笑,反問道,我看起來很像中國人嗎?

我看著她,點點頭,說像。

她搖搖頭說,那你真看錯了,我可是地道的蒙古人。

老實說,我來烏蘭巴托也有段時間了,就沒見過有幾個蒙古人漢語說得特別好的,她的漢語標準程度,甚至超過了很多中國人。見我很好奇的樣子,她解釋說,年輕時一直跑中國做生意,故而學會了漢語。

原來她是隔壁博彩店的老板,叫巴達瑪。她告訴我,這個店是她跟一個姓陳的中國人合伙開的。隨后,我就見到了她的合作伙伴,來自山東的陳叔。

生意不太忙的時候,陳叔會到我店里坐一會兒,聊聊天。陳叔問我怎么會想到來蒙古開店?這話我一時還真不好回答。我能說因為在家里做生意失敗了,來投奔這邊的老鄉?肯定不能這樣說。出門在外,沒必要跟萍水相逢的人說這些,說了也沒人會同情,說不定還會看不起你。我輕描淡寫地告訴陳叔,有老鄉在這邊發展,就過來了。

我對陳叔的生意也有點好奇,不知道他是如何跟一個蒙古女人混到一起的。陳叔說,是他老鄉邢總介紹的,邢總多年前來蒙古做生意,很早就認識巴達瑪了。我又問他為何要找一個蒙古人合伙。他說像這樣的生意,一個中國人肯定做不了,必須找個當地人,正好老鄉邢總給他介紹了巴達瑪。

很快,我跟陳叔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他幾乎天天都來我店里喝茶聊天,有時候后面還會跟著個女的,很年輕,頂多三十出頭。陳叔也不避諱,說是他的女朋友,叫圖雅。陳叔交代我,如果圖雅哪天問起他的年齡,要我說三十八歲??次矣行┖?,陳叔解釋說,圖雅曾經問過他多大了,他當時跟圖雅說的三十八歲。

我點頭答應了,又傻里傻氣地問陳叔到底多大了?陳叔倒也不隱瞞,說五十八了。一口奶茶差點從我嘴里噴出來,我心想,陳叔也真敢忽悠,五十八歲竟然說成三十八歲。不知道圖雅是不是真信,要真信的話,那她的眼睛要去動手術了。不過說老實話,這種事在這邊很常見,也不算新鮮事。

隔三岔五,我也會邀請陳叔到我住的地方聚聚餐。有一次,酒酣耳熱之際,我問陳叔,開博彩店應該很賺錢吧?陳叔微微一笑,放下酒杯說,跟你們幾個小老弟不說假話,這玩意要說不賺錢那是假的,但要是說賺大錢,也是假的。我有些不解。陳叔說,主要是蒙古人沒有多少錢。再說蒙古人不像中國人有耐心,如果中獎的不多,慢慢地就沒興趣了。所以,他們只能隔段時間就換個地方,這是他們換的第三個地方了。

大概是因為關系密切了,陳叔有天居然告訴我一個秘密——吹球機是可以人為控制的,只不過要稍微采取點技術手段。至于是什么技術手段?我沒有問,這畢竟是人家的生意,不便問也沒有必要問,沒想到陳叔卻主動跟我說破了這事。

原來,乒乓球都是可以做手腳的。具體怎么做呢?說穿了其實很簡單,就是用針在乒乓球上扎個洞,然后把細鐵絲穿到球里面。因為孔非常小,加上乒乓球又不透明,根本看不到半點痕跡。吹球的時候,有鐵絲的球因為重量的關系,自然沉在底下,沒有鐵絲的球就被吹出去了,這樣就做到了人為控制號碼。而且為了不讓人懷疑,一天要換好幾次乒乓球,不明真相的人還以為很公平。

陳叔說這事的時候,一臉的風平浪靜,可我卻大吃一驚。這不就是騙人嗎?這句話差點從我嘴里蹦出來,但我最終還是忍住了。難怪陳叔要找個蒙古人合伙了,可能也是考慮到,萬一被發現了,有個蒙古人給頂著,陳叔可以全身而退。唉,這叫什么生意?我隱約覺得陳叔這生意肯定干不長。

果然,兩個月后,陳叔他們不得不再次搬地方。我問陳叔準備搬到哪里去?陳叔說,巴達瑪在汗烏拉區看好了一個地方,準備搬到那邊去。這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其實很難賺到錢,陳叔索性退出,讓巴達瑪一個人干,他不再參與了。

這天下午快收工的時候,陳叔來到我店里,好像有話要跟我說,但又吞吞吐吐。我說陳叔有事嗎?有事就講,不要客氣。我以為他是想借錢,心里想,只要不多,我會借給他,但多了我也無能為力。陳叔搓著雙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想搬過來跟你們住段時間,不會很久,不知道是否方便?

哦,原來不是想借錢,是想借住。我說,陳叔,我那里你也去過,只有兩室一廳,除非睡客廳沙發。陳叔說,沒關系。他這樣一說,我也就不好意思拒絕了,畢竟很熟了,大家又都是中國人。但房子不是我一個人的,是跟浩子合伙租的,最起碼要征求他的意見。我當即拿起手機跟浩子說了陳叔的請求,浩子在電話里稍微猶豫片刻,答應了。

跟巴達瑪合伙時,陳叔住在她家里,現在兩個人不一起干了,再住她家確實不太合適了。我問陳叔退出來后想干啥?陳叔說過些日子老鄉邢總會過來,他想到這邊搞礦,看到時候能干點啥?陳叔的話,我沒有往心里去,以為他就是說說而已。

第二天,陳叔就搬過來跟我們住了,他主動提出承擔一部分房租,我和浩子都婉拒了。既然只住一段時間,又是睡客廳,我們也不缺這點錢。不但房租不要,伙食費也不要,不就是多雙筷子的事嘛,只要陳叔吃得慣我們的飯菜。聽我們這么說,陳叔似乎有些感動,嘴唇微微抖了幾下,想說什么被我攔住了,只默默點了點頭。

車隊進入肯特省境內后,遠處一道山脈橫亙在眼前,從地圖上看,這是肯特山脈。風景漸漸有些不一樣了,草原沒那么開闊了,路的一側是低矮的山包和稀疏的林子,路邊不時有些突兀而起的火山石和熔巖,甚至還有一些年代不詳的怪石陣,看起來有些神秘。公路的另一側,克魯倫河蜿蜒曲折,像條緞帶纏繞在草原上。有零零星星的蒙古包沿河散布。藍天下,有大塊的云朵在慢慢移動,仿佛是棉絮飄在空中,當太陽鉆進這團棉絮里時,草原上立刻出現了一片巨大的陰影,河流、山岡、樹木、蒙古包,都籠罩在這片陰影里,與周圍形成了強烈的明暗反差,待太陽鉆出,陰影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車隊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我看了下時間,十一點半了,已經走了三個多小時,烏蘭巴托到溫都爾將近四百公里,邢總的礦在溫都爾的西北邊,過了溫都爾,還要再走幾十公里。照這個速度,起碼要十多個小時才能到達目的地。

對講機里傳來邢總的聲音,問我們打算到哪里吃午飯?其實這條路邢總已經跑過一次了,中途哪個地方有飯店,他應該知道,可能是記不清地方了。

巴達瑪跟鐵木真商量,鐵木真說前方有個叫臣赫爾曼達勒的地方。邢總問要多久能到?鐵木真看了下導航,說大概還要一個小時。巴達瑪把鐵木真的話轉述給了邢總。車隊只有前后兩輛車上配有對講機,邢總要巴達瑪告訴中間的車輛一聲,好讓大家心里有數。巴達瑪應了,掏出電話,一個個通知,到臣赫爾曼達勒吃午飯。

車隊繼續往前行駛,走了大約十多公里,公路前方突然出現一大片白花花的東西,擋住了我們的去路,駛近了一看,是清一色的羊群,起碼有幾百只。車隊只好停下來,等待這些羊穿過公路,往有河的一側慢慢移動。這么大一群羊,居然沒有看見放羊的人。我問巴達瑪這是怎么回事?巴達瑪說,草原這么大,羊都是自由放養。不過放羊人還是有的,一定在遠處某個地方睡覺。

走了不久,又有一群羊橫穿公路,車隊只得再次停下,不過這些羊是黃色的,數量也沒有那么多了,目測也就百來只,他們首尾相接排成隊,動作敏捷地從我們前面跳躍而過。這些可愛的家伙我在草原上見過很多次,是黃羊,雖然也叫羊,但其實不是羊,學名叫蒙古原羚,仔細看跟羊明顯不一樣,體型沒有羊那么胖,身上也沒有那么多毛,四肢細長,頭部圓鈍,耳朵長而尖,尾巴很短。

坐在我邊上的小李,顯然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動物,一邊向那些黃羊揮手,一邊興奮地哇哇大叫。鐵木真趕緊噓了一聲,意思讓他別驚了黃羊。

一個小時后,臣赫爾曼達勒終于到了,這是肯特省下面的一個蘇木,蘇木在內蒙古相當于鄉鎮,但在蒙古卻是個縣。顯然,臣赫爾曼達勒就是一個縣城,說是縣城,老實說,還不如國內的一個鄉,甚至還不如一個村,就幾棟三四層的政府辦公樓,一些木板房、蒙古包,稀稀拉拉地散落在一片草原上,都用木柵欄圍著。如果不是地圖上有標注,打死我也不會相信這竟是一個縣城。

車隊依次在一排帶尖頂的木屋前停下,木屋的中間有個門廊,上面有些凸起的回字紋和云紋裝飾,靠窗口的地方,有排新蒙文字,還有一個插著勺子冒著熱氣的杯子圖案,看著這個圖案,我明白了,這是一家蒙古餐館,里面的陳設全部是木質的,木地板,木吊頂,木吧臺,木桌椅,靠近進門的一側,有個很大的窗戶。廚房和大堂是隔開的,一邊有門,中間墻上開了一個四四方方的窗,是取餐的地方。

餐館雖然簡陋,但很干凈??赡苁沁^了飯點,只有兩個穿白衣服的胖胖的服務員坐在角落里打盹兒??吹轿覀円淮笕喝岁J了進來,她倆就像上緊發條的玩具,立刻活蹦亂跳起來,餐館也頓時有了生氣。

蒙古沒有圍桌共食的習慣,大家根據各自的愛好點餐。邢總父子、陳叔、老馬、小李,一起湊過來問我吃啥?說我吃啥他們也吃啥。我說吃宰子吧。宰子是一種蒙古餐和西餐的結合體,就是一坨米飯,外加一點紅燒羊肉、炸土豆和蔬菜沙拉,講究點的還有煎雞蛋和烤腸。我們每人要了一份宰子,另加了一碗羊肉湯。羊肉湯是用瘦肉做的,放了香葉,味道非常鮮美,這是我最喜歡的蒙古美食。

等餐的時候,外邊進來兩個穿袍服的蒙古男子,皮膚黝黑且粗糙,猜不出具體年齡,看樣子是喝高了,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好像隨時要跌倒似的。他倆看了看我們,然后走到吧臺,跟服務員嘀咕了一陣后,這倆哥們兒又互相攙扶著,搖搖晃晃地出了門。

他們想買酒,好像錢不夠。醉成這樣了,還要喝?我有點好奇。巴達瑪搖搖頭說,沒辦法,蒙古男人都這個德性。大概跟中國人打交道時間長了,巴達瑪說話的語氣讓人懷疑她到底是不是蒙古人。不過她說的倒是沒錯,蒙古人天生愛喝酒,很多人到了可以不吃飯但不能不喝酒的地步,所以在這里,經常能看到倒在路邊呼呼大睡的醉漢。

飯終于好了,可能是有點餓了,大家一陣狼吞虎咽,不一會兒,便風卷殘云,一掃而光。我們吃飯的時候,那兩個服務員就坐在角落里瞅我們,不時小聲地說幾句話,大概他們這地方很少看見中國人,有點好奇吧。

吃過飯,稍事休息,又開始趕路。邢總問巴達瑪,離目的地還有多遠。巴達瑪說,剛好走了一半的路程,正常情況下,天黑前可以到。

路邊站著些看熱鬧的蒙古人,男男女女十多個,兩個扎頭巾穿蒙古袍的婦女,各自牽著個小孩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小孩的身上臟兮兮的,臉頰上還有塊高原紅。這些蒙古土著,像看外星人一樣,仔細打量著我們這些外來客。

在蒙古人好奇的眼光中,車隊又重新上路了。

我的店子一般在上午十點開門,其木格每天總是準時過來,當然也有例外。那天早上,其木格打電話告訴我,她臨時有點事,要請半天假,問我一個人能行不?不行就等她過來再開門。我說沒事,我能對付,便一個人來到店里開了門。來烏蘭巴托半年多,耳濡目染的,我跟其木格學會了一些常用的蒙古語,出門打車、買菜、購物啥的,完全沒有問題。所以,其木格偶爾不在店里的時候,我也能勉強跟顧客進行簡單的交流。

上午十點多,來了個女人,進來后一言不發,拿起柜臺上的畫冊一頁頁地翻看?,F如今加工金銀首飾并不像早年依靠純手工,而是改用一次性的石膏模具,都是廠家事先設計好的各種流行款式,然后拍照制成高清畫冊,每個款式都標注了克重,顧客只要根據畫冊選擇喜歡的款式就行。石膏模具最大的優點就是快,純手工需要幾個小時,石膏模具只需要十多分鐘,效率不可同日而語。

女人選好一個玫瑰花的款式后,從拎包里拿出個小布袋,解開帶子,從里面掏出一枚胸章給我。這種胸章其實是紫銅的,只是外面鍍了金,在蒙古很常見。為了鼓勵生育,在蒙古凡是生育四胎以上的婦女,不但孩子十八歲前都能享受國家福利,而且還會得到一枚這樣的榮譽胸章,圓形的胸章上面,是一個婦女抱著小孩的圖案。

我邊比畫,邊用蒙古語磕磕巴巴地跟她解釋,這胸章是銅的,只是外面鍍了一層金,加工可以,但到時候加工出來的顏色是紫銅色的。見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我也沒多想,剪去背面的別針,打開焊槍開始熔化。銅的熔點跟黃金差不多,不到兩分鐘,胸章就熔化了,加點去雜質的硼砂,銅水立刻就像開了天眼一樣,紅得發亮,在模具的凹槽里不停地跳躍轉圈,達到了最佳狀態。我迅速用油泥將銅水壓入石膏模具里,往水里一汆,然后撈上來敲掉石膏粉,再用刷子刷干凈,一個戒指的半成品就出來了。正要精加工時,女人卻突然喊停,她拿過戒指一看,臉色驟然大變,問我為何是這個顏色?我說,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嗎?這就是銅的,不是金的。

烏果!烏果!女人一個勁地搖頭。烏果翻譯成漢語就是不的意思,她顯然是不認可我的說法。我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馬上想起了巴達瑪,立即給她打了個電話,要她趕緊過來。

巴達瑪很快過來了,問怎么回事?我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巴達瑪又問,她拿來的是個啥樣的胸章?我說就是圓形的胸章,上面一個女人抱個孩子,這種胸章是銅的,只不過外面鍍了一層金,因為含量太少,熔化后自然是銅的顏色。巴達瑪把我的意思跟女人說了,但她堅決不認可,一口咬定我換了她的東西,要我賠個金的。不賠的話,她就會喊警察。蒙古沒有消費者協會之類的機構,所有的糾紛都找警察,他們什么都管。

聽她這么說,我氣不打一處來,但也只能忍著。這事要是鬧大了,對我的生意可沒好處。到了警察局,人家不見得會向著一個外國人。

我要巴達瑪再好好跟她解釋下。巴達瑪倒是很有耐心,又跟蒙古女人嘀嘀咕咕說了一陣,然后雙手一攤說,沒用,她說拿來的就是金的。巴達瑪看看我,小聲問,劉,這里只有我懂漢語,你跟我說實話,到底換沒換她的,換了也沒啥大不了的,我會幫你解決的。

大姐,請你相信我。見巴達瑪似乎有點不太相信我的話,我心里有點急了,她拿來的就是個鍍金的銅胸章。

巴達瑪似笑非笑地說,要不,就賠她一個金的算了?

這絕對不可以,金子我有,但絕對不能賠。我心里有些窩火,說如果我賠了,就等于承認是我換了她的東西,她會怎么看我?會怎么看中國人?

大概是這句話起了作用,巴達瑪說,我倒有個辦法,可以幫你搞清這個問題。

有什么辦法?我像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催她快告訴我。

我家里也有個這樣的胸章,可以拿來當著她的面加工,如果是一樣的顏色,那說明確實是銅的,不是金的。當然,如果是金的,你的麻煩就大了。巴達瑪瞪著那雙嚇人的大眼睛看著我說,劉,你愿意承擔這個風險嗎?

愿意。我知道,只要是一模一樣的胸章,就能還我清白。

巴達瑪跟女人說了她的這個辦法,女人馬上同意了。

巴達瑪說,那我現在就回家去取,很快就過來,你們等著。

半個多小時后,巴達瑪又回來了,手里多了樣東西——胸章。她把胸章遞給女人,讓她確定下,是不是跟她的一模一樣?女人仔細看過后,點頭說,是的。

那好,劉,你就當著我們的面加工吧!巴達瑪用命令的口氣說。

我拿起胸章,手腳麻利地剪掉背面的別針,然后重復前面的工序,開焊槍、點火、熔化、壓模,然后冷卻敲掉石膏,再刷干凈上面的粉末,一枚玫瑰花形狀的戒指,就出現在眼前。

巴達瑪拿起兩枚戒指對比,外形、顏色、大小完全一樣,根本就分不出哪個是先加工的,哪個是后加工的。

看到這個結果,蒙古女人這才知道錯怪了我,一個勁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長吁了一口氣,問她還要不要繼續加工?她點點頭說要。當最后的成品出來時,她很滿意,付了錢,高高興興地走了。

為了表示感謝,晚上,我讓陳叔作陪,又喊來浩子,帶上其木格,請巴達瑪到一家中餐館吃飯。巴達瑪欣然應約,還牽了個老頭過來,向我們介紹說是她丈夫,已經中風了。她說小孩們都不在家,只好帶上他。老頭步履蹣跚,一只手臂呈彎曲狀,走路時腳往外翻,邊走邊畫圈,身體還向一邊傾斜,好像隨時要倒下去的樣子。

吃飯的時候,老頭拿叉子的手不停地抖動,費力地從碗里叉起一片肉,卻因力度不夠,那肉又從叉子上掉到了碗里。見狀我趕緊讓服務員給老頭換了個勺子,但勺子在他手里同樣不聽使喚。費了好大的勁,才舀起一些菜,結果大部分掉到了地上,到嘴里的只有一點點。

大概是這個樣子讓巴達瑪覺得很沒面子,她不停地呵斥老頭,一個勺都拿不穩,你真沒用??稍胶浅饫项^越拿不穩。我心里有點替老頭難受,勸巴達瑪,不要催他,讓他自己慢慢吃,實在不行,大姐你就喂喂他吧。

巴達瑪真就拿過老頭手里的勺子喂了起來,可老頭畢竟是有毛病的人,吃東西的速度慢不說,那湯汁還不停地從嘴角流出來,滴到了胸前的衣服上。巴達瑪突然啪地一下,一個耳光甩在老頭臉上。還沒等在座的人反應過來,她啪啪又是幾下。老頭的臉上立刻現出幾個手指印。

老頭被打蒙了,怔了片刻,突然像個孩子似的哇哇大哭起來。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看著巴達瑪。

大姐……這是干嗎呢?我有些不解。

巴達瑪突然趴在桌上哭了起來,邊哭邊說,劉,你不知道,老頭年輕時欺負我。

聽了這話,我更不解了。這哪兒跟哪兒?年輕時的事,到現在還記著,等到一方失去了自理能力后,才想著要報復?我很想知道,這兩個人年輕時到底發生了什么?但我無法問出口。

一時間,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得住了嘴。其他人也都沉默不語。包廂里安靜下來,只剩下巴達瑪的抽泣聲。

兩個多小時后,車隊進入了一個狹長的盆地,兩邊是低矮的山岡,沒有樹木,只有一些低矮的綠色植被,從山腳延伸到山頂。車隊一直往東走,太陽被甩到了后頭。為了在天黑前趕到目的地,巴達瑪跟鐵木真商量后,決定離開大路,選擇走另外一條草原公路,說是要近十多公里。

我突然覺得,蒙古人的腦回路跟我們就是不一樣,草原上的路,即便是捷徑也不比國道好走,可他們為什么還要這樣走呢?

我把心里的疑問跟巴達瑪說了。巴達瑪說,鐵木真以前走過這條路,不算難走,就相信他吧。她這樣一說,我也就無話可說了,但心里的擔憂依然還在。巴達瑪用對講機跟邢總溝通。邢總說我不熟悉路,你們決定就是。

路是近一點,但越來越不好走,最后我們居然走進了一片亂石地帶,細看,都是些深褐色的火山石。這些大大小小的火山石,狀如爐渣卻很尖利,每一塊都布滿了蜂窩狀的小孔,它們就潛伏在茂密的草叢里,成了輪胎的殺手。

我的擔心終于變成了現實。沒多久,邢總就在對講機里喊我們停車,說是他前面那輛車爆胎了,要我們停下來等著。聽邢總這么一說,我才注意到,后面兩輛車掉隊了,反光鏡里已經看不到他們的蹤影了。

巴達瑪讓鐵木真停下,前車一停,后面的幾臺車也跟著停了下來。巴達瑪下了車,告訴中間的司機,說后面的車爆胎了,要換輪胎,讓他們等等,自己又上了前車,讓鐵木真掉頭往后面駛去。

爆胎的是那輛長板車,裝載的是挖機和推土機,按理說,重量不算太重,不至于爆胎,罪魁禍首是那些藏在草叢里的火山石。

更奇葩的事還在后頭,這輛車居然沒有備胎。我問司機為何不帶備胎,司機說他的車都是新胎,沒必要帶備胎。這回我算是真正領教了這些蒙古人的辦事風格了。好在有三輛車帶了備胎,其中有輛車的輪胎規格跟長板車一樣,總算解決了這個難題,不然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鳥都不拉屎的地方,上哪兒去補胎?

換好輪胎后,我跟邢總說,這樣走不行,還會出事,必須回到國道上去。這回邢總聽從了我的建議,說還是走老路。邢總是老板,老板發話了,沒有人不聽。于是,車隊又掉頭回到了國道上。

走了沒多久,草原上突然起風了。一開始,風還不算大,但隨后越來越強勁,發出陣陣低吼。抬頭看,天空飄來大片的云,這些云不斷碰撞擠壓,形成云浪,在空中翻滾涌動。云朵的顏色也由淺變深,有種烏云壓頂的感覺,看樣子大雨要來了。

我四下眺望,發現車隊正行駛在一片低洼的草原上,心里便生出一絲隱憂。鐵木真看了看天空,說要下雨了。然后看后視鏡,發現車隊稀稀拉拉拖了很長,便要巴達瑪提醒后面的車跟緊點。巴達瑪挨個給司機打電話,打完電話,又用對講機告訴邢總,要下大雨了,讓他們跟緊前車,千萬不要掉隊。

車外開始狂風大作。草原上原本看不見半點沙塵,但在風力的作用下,塵土、草屑、枯枝,甚至連同干牛羊糞等,統統被卷到了半空??耧L在空中掠過的聲音,仿佛是千萬頭野狼在嚎叫,讓人毛骨悚然。

天空一片混沌,而且越來越黑,雖然開著車燈,但能見度極差,十米開外就看不見東西了。車隊頂著狂風艱難前行,速度慢得像蝸牛。十多分鐘后,更糟糕的情況發生了,一道銀蛇般的閃電劃過黑色的天空,緊接著響起一聲炸雷。不到兩分鐘,便傳來一陣噼里啪啦的響聲,像是有無數的碎石砸在車頂上。

不好了,是冰雹。我問巴達瑪怎么辦?巴達瑪又問鐵木真怎么辦?鐵木真說,冰雹過后就是暴雨,不能往前走了。他說完沒一會兒,外面果真就下起了雨,夾雜著冰雹的雨,一開始有點小,隨后越來越大,越來越急,最后變成了暴雨。我轉過頭去看后面的車,只看得見一團黑乎乎的影子和模糊的燈光。

鐵木真說洪水馬上要來了,車必須往高處開。他要巴達瑪通知后面的車,巴達瑪拿出手機,可根本沒有信號。對講機里傳來邢總焦急的聲音,問怎么辦?巴達瑪告訴邢總,暴雨要來了,準備往高處走。鐵木真打開車門跳進雨中,往后面跑去。巴達瑪大聲問他干嗎去?鐵木真沒有回應,過了片刻,他又跑了回來,但全身已經濕透。原來他是去通知后面那些司機,要他們跟著他往高處走,不要掉隊。

車隊打著雙閃朝高處移動,開了大概有幾百米,才停了下來。車外,狂風卷著暴雨像無數條鞭子,狠勁地往車窗上抽,天空像是被捅了個窟窿似的,瓢潑大雨從我們頭頂狂瀉而下。隔著玻璃看車外,天地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見,只有噼里啪啦的聲音回蕩在耳邊。

我拿著對講機問邢總,后面的情況怎么樣?邢總說還好,他有點擔心這暴雨會不會將路沖毀。我說這個倒是不用擔心,毀了也不要緊,反正有的是路。

草原上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半個小時后,風停雨歇,所有的喧嘩忽然消失,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沒發生過。太陽從云層里鉆了出來,大地又變得明亮了,草葉上掛著許多水珠,在太陽的照射下,發出點點耀眼的光芒。有很多蚱蜢從草底下鉆了出來,在草叢里跳躍。那些紅的、黃的、白的花朵,被冰雹和暴雨摧殘得東倒西歪。抬眼望去,雨后的大草原更加碧綠如洗,一道彩虹出現在遠處地平線上,像一座橋連接著草原和天空。

再看我們剛才過來的地方,已經是一片汪洋,看不見公路了,山洪夾帶著樹枝泥塊一路向東狂奔而去??粗谎蜎]的公路,我心里有些慶幸,幸虧剛才鐵木真帶我們離開了公路,否則的話,我們可能就被困在水中了。我轉過頭去看鐵木真,他卻下了車,走到車后,背對著我們,先將身上的濕衣服脫掉,又從后備廂里拿出一身干凈衣服換上。我對這個蒙古漢子頓時有了些好感。

雨過天晴,車隊又繼續上路。我們已經無法走公路了,只能沿著坡邊緩慢行駛。走了幾公里后,洪水終于往另一個方向去了,車隊又上了公路,?繼續朝著目的地駛去。

在蒙古待久了,經常會碰到些匪夷所思的人和事,比如房東索倫嘎這一家子。

索倫嘎老公叫朝魯,個子高高大大,人平時看起來挺隨和,他間或到我店里來坐坐,看我加工首飾,或者跟我聊聊天。但這家伙有個毛病,愛喝酒,而且一喝就醉,醉了就到店里鬧事,屬于沒有酒品的人。大概就是因為這個,索倫嘎從不要他看店子,即便是清醒的時候。

有一天,朝魯又醉醺醺地來到店里。當時我正在做事,就聽到朝魯在隔壁跟索倫嘎嘰里咕嚕說個不停,聲音含混聽不太清楚。索倫嘎不時地回一句,語氣不是很好。因為生意忙,我也就沒怎么在意。

杰克!杰克!不一會兒,我就聽到朝魯在隔壁大喊。杰克是我的英文名。

聽到朝魯的呼喊,我便撂下工具跑了過去,看到了令人震驚的一幕:朝魯臉朝下趴在地上,索倫嘎、其其格和鐵木真三個人像騎馬一樣壓在朝魯身上,朝魯的手被反扭著扣在背上,動彈不得,只一個勁地嗷嗷叫。

看到我進去,朝魯叫得更厲害了,我知道他是把我當成了他的救星。我問索倫嘎,這是怎么回事?索倫嘎說朝魯喝醉了,又來問她要錢,不給就要打人,實在沒法,準備叫警察來帶走他。

哈哈,蒙古人的騷操作,著實讓人看不懂,這是不是可以算大義滅親?看著眼前這一幕,我想笑,但忍住了。

不要,這樣不好。我上前把他們娘兒仨扯開,朝魯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然后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邊走邊含含糊糊地念叨著什么。

我的店子離住的地方很近,也就五六分鐘的路程。午飯我一般在外面解決。店子后面有家蒙古餐館,店里做的宰子很好吃,中飯我和其木格基本上都在這里吃,我尤其喜歡他們的奶茶。為了喝到熱奶茶,我特意買了個保溫壺,每天到餐館里買壺奶茶放店子里,和其木格兩個人慢慢喝。這天上午,我發現保溫壺帶回去之后忘記帶過來了。正好生意不忙,我交代其木格看店,跑回家拿保溫壺。

我們租住的小區是開放式的,幾棟三層的老式樓房,米黃色的外墻上,被人噴了很多亂七八糟的圖案和文字。小區里除了幾棵樹和幾把凳子,一個籃球架和一個鋼管做的秋千外,沒什么其他配套了。這種小區最大的問題就是誰都可以進來。所以一到晚上,總有很多酒鬼橫七豎八地躺在樓道里,剛到這里時,我還有點害怕,后來發現他們只是想在樓道里睡下,一般不會怎么樣,所以也就習慣了。

我和浩子住在三樓。上了樓,當我把鑰匙插進鎖孔時,發現門無論如何都打不開。一開始我還以為自己搞錯了鑰匙,確定沒錯后,我再次試了下,結果還是打不開。正當我滿腹狐疑的時候,門卻從里面打開了,是陳叔,他上面穿件系錯扣子的西裝,下面只穿了條長內褲,打著赤腳站在門口,神情有些慌亂,再一看他身后,圖雅衣衫不整地坐在沙發角落里,也顯得很慌張的樣子。

看到這一幕,我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陳叔有點尷尬,小聲告訴我,圖雅從巴達瑪店里辭職了,今天正好在街上碰到了,就喊她過來了。聽陳叔這么說,我心里閃過一絲不快。老實說,在異國他鄉,陳叔這樣做,我也能理解,只是我認為,最起碼要跟我說一聲。但看到陳叔既尷尬又狼狽的樣子,我心一軟,沒再說什么了。

我拿了保溫壺,站在門口說,陳叔,下次你還是提前說一聲吧!陳叔雞啄米似的直點頭。下班后再回到家里,圖雅已經不在了,陳叔正在打掃衛生,看到我進屋,他連忙迎上來,接過我手里的東西。我進廚房忙碌,他又過來幫我打下手。我知道陳叔是在討好我,可能是對今天的事感到愧疚,也可能是怕我將這事告訴浩子,所以在想法子彌補。其實他沒必要,也不用擔心,這事,我肯定不會跟浩子說的。

吃過飯,陳叔鄭重其事地告訴我跟浩子,他老鄉邢總這兩天就要過來了,正在辦簽證,只要簽證到手,就可以過來了。我原以為,陳叔說的老鄉邢總要過來,只不過是隨便說說而已,沒想到還真有這么回事。

三天后,邢總發信息給陳叔,說簽證辦好了,他坐當天晚上北京到烏蘭巴托的列車。這趟火車我經常坐,其實下午很早就到了二連浩特,因為要進行邊檢和海關檢查,還有就是蒙古的鐵路是前蘇聯設計施工的,標準跟中國不同,火車過境前必須在二連浩特換上寬軌輪子,所以要很晚才能出境,第二天上午十點左右到達烏蘭巴托。

第二天上午,我問陳叔一個人去接邢總行嗎?陳叔說沒問題,他喊上圖雅一起去就是。浩子說,既然是陳叔的朋友,還是去接一下吧。說著,把他那臺豐田小吉普的鑰匙甩給了我。浩子是我們老鄉里第一個買車的,為了出行方便,他買了輛二手車,但看起來還有八成新。拿了鑰匙,我跟陳叔下了樓,車子就停在小區外面,我發動車子,小吉普朝火車站方向駛去。

烏蘭巴托火車站只有一棟兩層的樓,有些年頭了。論規模,其實還不如國內四線城市的火車站,我們甚至都可以直接進入站臺,也沒人管,怎么都不像是一個首都火車站。里面有不少接站的,以蒙古人居多,他們人手一輛手拉車,顯然是在等著幫人拉貨。這趟從中國過來的火車,盡管是客車,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旅客是到二連浩特進貨的蒙古人,火車的行李架上,座椅底下,到處都塞滿了大包小包的行李。

將近十點的時候,遠處傳來了火車的汽笛聲,站臺上的人都伸長了脖子往前方看,被蒸汽機車牽引的綠皮火車,拖著一串白色的煙霧向我們駛來?;疖囋絹碓浇?,速度越來越慢,仿佛是一頭負重的老牛,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進了站,最后噗的一下,狠狠地吐出股白煙,又咣當咣當晃蕩了幾下,終于停了下來。

昨晚出發前,邢總將車次、車廂及座位信息都發給了陳叔,來火車站的路上,我讓陳叔發信息告訴邢總,我們會進站接他,要他在車廂里等著。等人下得差不多了,我和陳叔來到邢總那節車廂,找到他那個臥鋪包廂,一個闊臉濃眉、身材魁梧的漢子,站起身來跟我們打招呼——他就是邢總。

車隊繼續行駛在草原上,出了盆地,前方更加開闊了。藍天白云下,滿眼的綠色一直鋪向遠方,連接著遠處黛青色的山。草原上,偶爾會出現一兩個白色的蒙古包,和一群怡然自得的牛羊,顯得十分靜謐安詳。在草原上行車,除非碰上極端天氣,否則安全性是很高的,因為除了少數地方,路兩邊一般都連著草原,只要不超速駕駛,很少出問題,當然你喝醉酒想找死那是另外一回事。

車是朝著東邊走的,太陽已經到了我們的身后,從反光鏡里看過去,太陽就像一團火球懸在西邊。巴達瑪、老馬、小李又睡著了。我也小睡了一會兒,但早已醒來了,整個人很精神,心里只盼著快點到目的地。我問鐵木真,還要多久?他說,不要多久了。我又問他,不要多久是多久?他見我如此認真,說,不到一個小時了。

這一路上同行,讓我對這些蒙古司機有了新的認識。其實,我還是挺佩服他們的,雖然他們的行事風格有時難免讓人覺得匪夷所思,但工作起來還是挺認真的,開車的技術都不錯,尤其是鐵木真,開車那叫一個穩,他是邢總請來專門給公司開車的,他將跟我們一起留在礦上。

前面的路況明顯好起來,路面再也看不到坑洼開裂的狀況了,顯然,這是重新修整過的新路面,而且時間不是太長??吹竭@些,我知道溫都爾應該不遠了。果然,十多分鐘后,一尊策馬張弓的成吉思汗雕像出現在眼前,溫都爾到了。

巴達瑪、老馬和小李都不約而同地醒來了,我看了下時間,快五點了,考慮到還有段路程,我跟巴達瑪商量,不如到溫都爾吃了晚飯再走。她說好。我又用對講機告訴后面的邢總,說我們準備到溫都爾吃晚飯。邢總表示同意,并要我們找個好點的地方。

趕了一天路,路上除了一個鄉鎮外,幾乎都是無人區,突然又看到一座城市,我有一種外星人闖入新世界的感覺。車隊進入市區,引來了路人好奇的目光。拐過一個路口,一個看上去有點規模的飯店出現在公路的一側。巴達瑪對鐵木真說,就這里吧。車隊隨后駛入飯店前面的停車場。

飯店的樓上是賓館,一樓是餐廳,供應西餐和蒙古餐,有三四個服務員,都是年輕漂亮的蒙古妹子,個個都化了妝。其實,蒙古女人年輕時都挺漂亮,身材也苗條,但只要一過四十歲,身材和臉蛋就開始走形變樣,可能是肉食和奶酪吃多了的緣故吧!

大概中午的飯菜給大家留下了好印象,所以晚餐大家一致認為,還是繼續吃宰子加奶茶和羊肉湯。因為離目的地不遠了,晚飯大家就吃得從容了點。巴達瑪、鐵木真和其他幾個司機還要了咖啡。我問邢總要不要也來一杯,邢總搖搖頭,說喝不習慣。

我第一個吃完,走出飯店來到停車場,想看看風景。其實,這就是一個縮小版的烏蘭巴托,除了街道布局跟烏蘭巴托不同,沒有那么多人,沒有那么多高樓外,幾乎沒什么兩樣,比如那些用柵欄圍起來的簡易房、蒙古包,比如路上跑的那些二手汽車,比如那些穿云紋袍的蒙古人,我沒看到與烏蘭巴托有什么不同,甚至在一處柵欄邊,我還看到了一個醉漢。

車隊再次上路,離開國道,進入真正的草原公路。眼前一條中間綠兩邊白的車轍,一直伸向遠方。這些車轍是被汽車經年碾壓形成的,所有司機約定俗成地沿著這個車轍走,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兩條平行的車轍,在原野上很顯眼。沿著車轍走有個好處,就是絕對不會迷路,司機唯一要做的,就是掌握油門大小。

車隊在草原上拐了個彎后,一路朝著西北方向駛去。太陽更加偏西了,并且到了我們的側前方,陽光斜射過來,有點刺眼,鐵木真把前面的遮陽板放下,又拿出墨鏡戴上,然后手握方向盤繼續勻速往前開。氈帽、墨鏡,再配上他那張略帶紫銅色的棱角分明的臉,很酷的樣子。車窗開著,風呼呼地往車內灌,不知怎么的,我居然聞到了牛羊糞便的氣味。

正在納悶的時候,就聽到一陣噔噔噔的聲音傳來,像是有什么在敲擊地面,聲音沉重而有節奏。這聲音最初不是很大,但慢慢地越來越大,仿佛有上千面戰鼓同時在擂。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看到前方不遠處,數百匹深色的馬一路狂奔而來。鐵木真趕緊將車停下,并打開了雙閃。后面的車見狀也跟著停了下來。

這些馬匹從車隊的一側閃電般呼嘯而過,在草原上卷起陣陣塵煙。兩個騎著白馬,手拿套桿的蒙古漢子策馬奔馳在馬群兩側。這樣的場景,大家以前只在電視里見過,現在真真實實出現在眼前,我們幾個都扭過腦袋往車外瞅。小李又是一陣興奮,嘴里不停地發出哇哇的驚嘆聲。我問巴達瑪,這是不是馬匹轉場?巴達瑪說不是,還沒到馬轉場的時候,看那兩個小伙子手里拿著套桿,估計是馬群失控了,他們在追頭馬。

馬群過后,草原上終于又恢復了寧靜,車隊繼續上路。走了不到一刻鐘,對講機里傳來邢總的聲音,要我們停車。鐵木真嘴里嘟囔著為什么,將車停了下來。我們的車一停,后面的車也跟著停了。

正當我們疑惑的時候,邢總和陳叔從后面過來了。

邢總邊走邊說,十年前,他的朋友老吳來蒙古做生意,從溫都爾出發去進貨的路上,因為司機酒駕,超速行駛,一不小心翻了車。老吳便從此長眠在這里了。那個時候老吳因為常年忙于生意忽略了家庭,妻子跟他離了婚,后來生意剛有起色,卻發生了這樣的事,今天路過這里,邢總想去看看他……

或許是受邢總影響,又或許是血脈里的同胞之情,大伙兒決定一起去看看老吳。我們留下五輛貨車在原地等候,兩輛吉普碾過深綠的草地,向草原深處駛去。

在邢總的帶領下,幾分鐘后我們就找到了地方。下了車,邢總指著前面一片盆地告訴我們,這就是當年發生車禍的地方。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走了過去。

走了幾百米,一堆壘砌的石頭出現在眼前,邢總停下了腳步,指著石堆說,就是這里。

這竟然是一處墓地。眼前除了一堆小石頭,什么都沒有。野蠻生長的荒草,在晚風的吹拂下,發出沙沙的響聲。從方位上判斷,這個位置算是坐北朝南,可見壘石頭的人用了心思。

站在石堆前極目遠眺,遠處的蒼穹下,大漠的那邊,是我遙遠的故鄉。我低頭仔細搜尋,想發現點什么。結果看見石堆周圍,有些像干枯的花瓣的東西,還有些零星的碎紙片,緊緊地貼在泥土里,幾乎看不出來了。不遠處的草地上,散落著幾個空酒瓶。毫無疑問,應該是有人來過這里,那會是誰呢?我不得而知。

正在我沉思的時候,邢總拿出瓶白酒,擰開蓋子,繞著石堆灑了一圈酒,然后站定,神情凝重地注視著這堆石頭,一言不發,像是在思考什么。晚霞映在他身上,從側面看過去,逆光下的邢總,仿佛就是一尊雕像。

車隊在暮色中繼續向最后的目的地駛去。那堆孤零零的石頭,離我們越來越遠,最后終于看不見了。

邢總過來后,原本打算住酒店的,想到他一個人不方便,我和浩子都建議邢總跟我們住一起。邢總沒有拒絕,說那就打擾你們了。然后也主動提出來,要承擔部分房租和伙食費,又被我和浩子拒絕了。

邢總比陳叔還大幾歲,在老家煙臺有個規模不小的游艇廠。我有些佩服邢總,這么大年紀的人了,按理說錢也賺了,該享福了,可竟然還在打拼。想想自己,還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呢?

邢總沒來時,陳叔一個人睡客廳沙發。邢總一來,即便睡客廳,也只能打地鋪了??紤]到他年紀比較大了,不忍心讓他打地鋪,我堅持將自己的房間讓給了邢總和陳叔,床不是很寬,但也有一米五,夠他倆睡了。

可到了第二天早上,我發現床上只有陳叔一人,邢總居然睡在地板上。陳叔你怎么讓邢總睡地板?我有些吃驚地看著陳叔。沒等陳叔回答,邢總搶先說道,小劉,不怪老陳,是我自己要睡地板的,我晚上愛打鼾,還經常醒來,怕影響老陳。話雖然這么說,可我心里依然認為陳叔不應該這樣??粗愂鍖擂蔚臉幼?,我沒再說什么。

邢總此次來蒙古,其實是為一個項目做最后的準備,而且這個項目還跟巴達瑪有關。

多年前,通過朋友的介紹,邢總認識了經常往中國跑的巴達瑪,他倆合伙做過一個買賣。嚴格來說,也算不上是合伙,頂多算是合作,因為資金全部是邢總投入的。邢總從山東發了一個車皮的面粉到蒙古,價值近二十萬元,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二十多萬元是個什么概念,想必大家都知道。

當時邢總跟巴達瑪達成了協議,面粉到了烏蘭巴托,由巴達瑪負責銷售,邢總按照總銷售額的百分之三給巴達瑪提成。當面粉從中國運抵烏蘭巴托后,巴達瑪說有家蒙古公司想全部吃下,但價格要求優惠點。邢總算了下,雖然比自己批發要少賺點,但如果回款時間快,可以接著發車皮,這樣不就賺得更多嗎?邢總當下便答應了,為了穩妥起見,他跟巴達瑪簽了個委托擔保合同,并進行了公證。合同內容大意是,整車面粉以二十五萬元的價格,一把包給蒙古公司,對方在一個星期內付清全部款項,中間擔保人為巴達瑪。

但后來的事情出乎邢總的意料,蒙古公司吃下整車面粉后,沒有按時付款,一直拖著。問對方原因,說是面粉沒有賣完,付不出款。這不純粹就是空手套白狼嗎?因為簽證到期了,加上家里有很多事等著回去處理,邢總只好先回家。臨行前,巴達瑪給了邢總五萬元,說這錢是她墊付的,要邢總先回去等消息。邢總雖無奈,但也只能接受。

邢總回家后,隔段時間就電話催一次??炝丝炝?,對方答應付款了。巴達瑪每次的回復都是這句話,可就是沒個準信。邢總只得每年來一趟蒙古,巴達瑪是擔保人,邢總自然只問她要錢。巴達瑪呢?也不躲不避,邢總每次過來,她都客客氣氣地接了他到家里住下,好吃好喝地侍候著,一副做錯了事很愧疚的樣子。讓邢總住個十天半個月,然后像打發要飯的一樣,給個萬把塊錢把邢總打發走。這樣,前前后后共給了十萬元,最后還欠邢總十五萬元。

這個故事,我怎么聽都覺得邢總像是被人忽悠了。但時過境遷,畢竟邢總才是當事人,當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邢總自己清楚。我相信,邢總要比我精明得多,當時不可能沒考慮周全,但我總有一種邢總鉆進了圈套的感覺。

這天晚飯后,邢總很正式地告訴我,這次來蒙古,準備投資一個項目。我問邢總,是什么項目?邢總說金礦。金礦,在哪里,打算投多少錢,個人干還是跟人合伙?我突然有很多問題想問邢總,但不知道怎么的,卻只問了他一個問題,個人干還是跟人合伙?邢總說,還是跟巴達瑪合作。

啥?我瞪大了眼睛望著邢總,像是不認識他似的。

見我一副吃驚的樣子,邢總解釋說,巴達瑪是地主。

我望著邢總,一下沒反應過來。

邢總補充道,就是說金礦那塊地的產權,是巴達瑪的。

原來,邢總到蒙古來來回回跑了這么多年,要賬是一回事,其實他一直也在暗中了解開礦的事。他無意中得知巴達瑪有塊地,經專家勘探認定,下面是個金礦。老實說,我來蒙古時間也不短了,通過浩子的介紹,也認識了不少在這邊搞礦的中國人,以我的了解,蒙古的金礦大都分布在色楞格、布爾干、巴彥洪格爾等中西部省份,東部的肯特省,很少聽說有金礦。

可能是見我有些不相信,邢總拿出一沓資料,在客廳的地板上展開,他指著圖紙告訴我,這些就是金礦的勘探資料,由地質專家繪制,是巴達瑪通過關系從礦產部門弄來的。我乜了眼資料,圖紙上是各種虛線、實線和網狀的圖形,還有密密麻麻的俄文和數字,我根本看不懂,想必邢總也看不懂。

邢總,你就那么相信這些圖紙?要知道,圖紙畢竟只是圖紙。到底有沒有礦?有多少礦?一切都是未知數。其實,我心里還有話想說沒說出來,就是這些圖紙,難道不可以偽造嗎?

邢總說這個他早想到了,他有個朋友在招遠金礦,為了穩妥起見,去年下半年,他曾和朋友介紹的技術員來到蒙古,在烏蘭巴托租了設備,親自去現場進行了勘探。他們在這塊地上隨機選了幾十個點位進行鉆探取樣,并將樣品帶回烏蘭巴托進行化驗分析,結果發現這是一處蝕變巖型礦,含金量每噸達到了將近五克。這是個什么概念呢?一般情況下,含金量只要達到每噸三克,就有開采價值了。

原來是這樣!我心里想,這樣的結果,又是自己親自看到的,難怪邢總深信不疑。邢總隨即跟巴達瑪達成協議,巴達瑪以礦入股,開礦的所有手續由她辦理,邢總提供成套設備和技術,股份邢總占百分之五十一,巴達瑪占百分之四十九。

盡管如此,我心里依然有疑慮,總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我這個人骨子里就是個懷疑主義者,對什么事都喜歡質疑,本來就對邢總和巴達瑪之間的第一次合作持有懷疑的態度,所以對于金礦這事,我的第一反應是太蹊蹺。這相當于是一個人正困得不行時,馬上就有人遞過來一只枕頭,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

邢總,這事您不再考慮一下嗎?我怎么覺得,您這是在……我本想說這是在往坑里跳,覺得不妥,改口道,我怎么覺得您這是在賭博?

我想賭一下試試。邢總笑笑說,你們也知道,巴達瑪欠我的錢,都要回來的概率不大了,那怎么辦呢?只能想其他辦法,既然巴達瑪有礦,我不妨再賭一把。如果成功了,那巴達瑪就有錢還我了,我也能賺一把。

對于邢總來說,能夠做出這樣一個決定,我相信,他應該不是一時沖動。但我心里就是有點不踏實,我擔心邢總在同一個地方摔倒兩次。而這些話,我還不能明著說,更不能當著巴達瑪的面說,畢竟人家也幫過我的忙。我只是在心里認為,我跟邢總之間,沒有任何利益沖突,他應該聽聽旁觀者的建議或者說是忠告。但我的建議和忠告,在決心已下的邢總面前,顯得無關緊要了。

回國采購設備的前一天晚上,邢總對我說,感謝我和浩子這些天來對他的照顧,他鄭重地邀請我跟他一起干,說不要我干別的事,只要做他的助理,負責協調礦區和政府部門的關系。我可以兩頭跑,不一定要天天待在礦里。邢總還開出了令人心動的月薪。

邢總的這份好意,讓我有些感動,老實說,我真的不看好這個項目,到底要不要去,我有點猶豫。還有,如果去的話,我在烏蘭巴托的店交給誰?盡管邢總說我可以兩頭兼顧,但要果真答應過去,肯定只能顧一頭。我感謝了邢總,告訴他我要考慮一下。邢總說沒有問題,他等著我的答復,他是真心希望我能過去幫他。

車隊終于在夜色中到達目的地,我看了下手機,比預定的時間晚了一個半小時。

離這里不遠有個螢石礦,過來的路上,巴達瑪就聯系好了礦里的吊車卸貨,我們到地方時,吊車早已在此等候,車旁站著兩名男子,燈光照在他們身上,讓他們有點睜不開眼睛。巴達瑪走到其中一個戴氈帽的年紀大點的人跟前,兩人來了個大大的擁抱。

正當我們幾個一臉蒙的時候,巴達瑪轉過身來向我介紹道,劉,這是我的同學巴雅爾,礦里的工程師。還有一位是巴雅爾的同事。我這才想起路上巴達瑪告訴過我,我們的生產用電要從附近的螢石礦接出來,所以她專門找了巴雅爾幫忙。

簡單打過招呼后,大家便一起忙活起來。按照分工,卸車的卸車,搭簡易板房的搭簡易板房,架發電設備的架發電設備,蒙古司機、巴達瑪和巴雅爾也紛紛上前幫忙。

我和陳叔負責架設發電設備,這其實很簡單,只要將照明線路架設好,再接入發電機即可。邢總事先就告訴了我,工地買了臺濰坊產的小型柴油發電機組,放在集裝箱的最外面。我讓兩個保安將發電機組從集裝箱里弄了出來,找一處平地架設好,然后就開始豎桿子、拉線、接照明設備。

我們這邊在忙著架設發電設備,邢總在那邊指揮吊車司機卸車,老馬作為技術員,他要做的是將所有設備按照選礦的工藝流程先大體擺放好,然后再進行組裝銜接。每道工序都有對應的機械設備,順序不能搞錯,不然到時候吊車離開了再調整就麻煩了。

小李和小邢在另一邊組裝簡易板房。我原以為邢總會用集裝箱當工地住房,我甚至以為這些集裝箱都已買下了,但邢總告訴我,集裝箱是租的,還要退回去,他覺得大家住活動板房好點。拼裝活動板房也不太難,首先是根據施工圖紙將各部分拼接起來,又快又省事,缺點是到了夏天會有點熱,但比集裝箱好得多。

忙活了個把鐘頭,我和陳叔終于將發電設備弄好了,加上油,一擰鑰匙,摁下電源開關,工地頓時燈火通明。在燈光下干活速度自然快了些,又過了半個多小時,貨物終于卸完,簡易板房也搭好了。

卸完貨的蒙古司機沒急著趕回家,說是等天亮再走。邢總拿出一箱二鍋頭慰勞大家,可把這幫蒙古人高興壞了,大家在寬敞的板房里席地而坐,就著面包、酸黃瓜、香腸,還有老干媽,高高興興吃喝起來??赡苁丘I了,又或許是心情大好,這頓晚餐大家吃得非常開心,大概是第一次喝二鍋頭,兩個蒙古司機醉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我和老馬很早就醒來了,發現我們所在的地方,是一處半戈壁性質的盆地,三面環山,說是山,其實頂多算是小山岡,山上是風化的熔巖,盆地上植被稀疏,只有一些紅柳和駱駝刺,一叢叢一簇簇,頑強地生長著,與遠處茂密的草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好像是小孩頭上長的癩子似的。

盆地用鐵絲網圍成了一個四方形,我和老馬沿著半人高的鐵絲網一直往前走,走了十多分鐘才到頭。我在盆地里發現了一些碗口粗的洞,很顯然,這是邢總他們取樣時留下來的。這些黑黢黢的洞,就像一只只眼睛在瞪著我。

走到鐵絲網的拐角處,我不經意地問老馬,作為技術員,以你的經驗來看,這地下到底有沒有金子?老馬沉思片刻說,勘探和選礦是兩回事,也不是我負責的,地下有沒有金子,要挖開才知道。老馬看了看我,接著又說,這么說吧,老邢這么大費周章,我們只能相信他是做足了功課的。我點點頭,說但愿吧!

轉了一圈回到住處,那些蒙古司機已經起來了,有的在收拾東西,有的在檢查輪胎,他們的任務已經完成,就要返回烏蘭巴托了。

昨晚忙著卸車,所以廚房設備還沒完全弄好,早餐繼續是面包加酸黃瓜和香腸,但巴達瑪幫著弄了奶茶。有了奶茶,吃什么都香,尤其是蒙古人,吃得津津有味。我也習慣了這樣的飲食,只有邢總和老馬他們不習慣。邢總皺著眉頭跟陳叔說,中午不能這樣了,得吃米飯和炒菜。陳叔點頭答應了,說中午肯定沒問題。陳叔原本準備回去的,恰好礦里要個做飯的人,邢總就把陳叔留下來了,讓他負責做飯兼保管物資。

吃過早餐,簡單告別后,蒙古司機踏上了回家的路。我們也進入正式的工作流程了,開始安裝選礦設備了。

上午,工地上突然來了輛俄羅斯瓦茲面包車,車上下來兩個警察,說是從溫都爾過來的,向我們出示了證件后,要檢查所有人的證件和開礦的手續。以前在烏蘭巴托,經常有警察查護照,我們擔心個別警察敲詐,一般都只帶著復印件,到這里我們都帶的是原件。有兩個保安在身邊,我們也沒啥好怕的,就將護照原件給他們看了。

護照挑不出毛病,警察又提出來要看開礦的手續。巴達瑪拿出了一沓文件資料,一個警察仔細翻閱后,說文件有問題。巴達瑪問,有什么問題?警察說,環保手續還有個部門沒蓋章。巴達瑪跟他倆嘀嘀咕咕說了一陣,好像有點生氣的樣子,兩個警察沒有在意,似乎還是堅持認為手續有問題。

我看出來了,巴達瑪仗著她是當地人,想不買警察的賬。我心里有些不淡定了,如果手續真有問題,那巴達瑪就不占理了,這樣下去,吃虧的肯定是我們。我把巴達瑪拉到一邊,問她手續到底有沒有問題?她說沒有問題,警察說的那個部門早已合并了,所以不存在還要蓋章的問題。

再三確定事情的真實性后,我又把邢總拉到一邊,問他還有酒沒?邢總馬上明白我的意思了,忙說有,就帶我去存放物資的房間里,搬了件六瓶裝的內蒙古白酒。我將酒給了那個警察。警察拿了酒,立馬就走人了。巴達瑪怪我不該拿酒給警察,說她可以處理好這件事。邢總指著遠去的警車說,只要他們不再來礦里找麻煩,幾瓶酒不算啥。邢總這么一說,巴達瑪就不再吱聲了。

一個星期后,所有設備安裝完畢,經過反復調試后,可以正式投產了。我問邢總,咱們開工是不是也要選個日子。我的意思是選個黃道吉日,也顯得有點儀式感。邢總說肯定要。恰好老馬懂點風水,算了下,發現第二天就是個好日子。這么巧,真是擇日不如撞日。

連日來的勞累,馬上就能看到結果了,大家都非常高興,邢總吩咐陳叔,晚餐做幾個好菜慶祝下,巴達瑪還打電話把巴雅爾從螢石礦那邊叫了過來。邢總又拿出二鍋頭招待他。這家伙酒量不如那些蒙古司機,半瓶不到,舌頭就已經開始不聽使喚了,他用蒙古語一個勁地跟巴達瑪嚷嚷著什么。

邢總、老馬幾個人都望著我,從他們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他們很想知道他在說什么?可能是因為巴雅爾醉了說話不利索,很多話我也沒聽懂,只聽懂了幾句,好像在說,這里……沒有金子。

我問巴達瑪,巴雅爾是不是說,這里只有螢石礦,沒有金礦。巴達瑪聳了聳肩說,我想他是喝醉了,我們應該相信專家的圖紙。

到這個節骨眼兒上了,突然聽到這樣的話,多少有點讓人掃興。我瞄了眼邢總,發現他的臉色明顯不太好看。見邢總不高興,其他人都沉默不語。

為了打破這尷尬的局面,老馬端起酒杯說,對對,我們應該相信勘探圖紙。來,干杯!我端起一杯酒附和老馬說,干杯!大家就又端起酒杯,桌上的氣氛這才又緩了過來。

吃過飯,我來到板房左側的坡地上,每天傍晚,我總喜歡坐在這里看遠處的風景。夜色降臨,遠處的山邊有片朦朧的燈火,我知道,那是螢石礦所在地,巴雅爾就是從那里過來的。

天空中繁星點點,大概是因為草原上空氣質量好、能見度高的緣故,這漫天的星星,比在老家看到的要清晰得多。東北方向的天幕上,有幾道極光,宛如地平線上跳躍出來的精靈,在輕盈地飄蕩著,忽明忽暗,發出藍綠色的光芒,十分耀眼。

身后突然有人說話,我轉過頭來看,是小李,他后面還跟著小邢。他倆走到我身邊,也坐了下來,向遠處眺望。沉默了片刻,小邢突然開口問我,劉哥,你相信巴雅爾說的話嗎?

我知道小邢還在想著金礦的事。也難怪,畢竟他父親投資了三百萬,這可不是一點點錢,如果沒有金子……我有點不敢想象。我相信,此刻不只是他在擔心,邢總也一定懸著一顆心。但事到如今,擔心已經沒有用或者說沒有任何意義了。

別擔心,明天就見分曉了。我嘴里安慰他,心里卻在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一切只能聽天由命了。

巴雅爾從板房里出來,手里拿著個酒瓶,這家伙邁著踉蹌的步伐,朝我們這邊過來,往螢石礦方向走去。他邊走邊哼著歌。開始我沒聽清唱的什么,隨著他越來越近,我終于聽清楚了,他唱的是一首蒙古歌謠:

羊羔依偎在媽媽身旁,

夜色中星星閃著微光。

奶茶帶著野蔥的香氣,

牧羊的人回到了氈房。

在眾生萬物不受驚擾的環境里,

草原人家靜謐而安詳。

起風了,溫都爾的風,竟然有了些許涼意,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責任編輯????袁??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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