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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20 10:54劉玉階
清明 2024年1期

劉玉階

1

姚璜在三月中旬的一個夜晚回到了八里莊。相隔十多年,他以為自己早就和這里永別了,壓根兒不會再回來。

他在漢庭酒店辦理了入住。前臺小姐一臉倦意,打著哈欠遞給他身份證和房卡。姚璜輕輕地對小姐說了聲謝謝,之后帶著一種說不清是忐忑還是輕松,就像學生時代大考結束后的那種心情,拖著旅行箱上了電梯。

其實這次回來非姚璜的本意。一周前,他高中時期最好的朋友、同班同學茹楓告訴他,自家公司下屬的一家文化分公司在近期的某個政府采購招標中脫穎而出,標的物是一部微電影的拍攝權。此次拍攝由八里莊街道出資,對方想通過這部片子來反映八里莊地區曾經聲名大噪的紡織工業。劇組目前正在籌備,姚璜是創作劇本的不二人選。

茹楓拉姚璜入伙有這么幾個原因:第一,姚璜小時候在這里生活,家里的老一輩又是廠里的職工,當這部片子的編劇會比其他人更加得心應手。第二,姚璜剛剛離了婚,又辭了工作——據說他的妻子愛上了一個樂隊鼓手——目前還沒能從低谷當中走出來,茹楓打算讓他換換心情。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這類小項目往往對制作沒有太高要求,讓姚璜這種有創作經驗,卻沒什么名氣的作者擔任編劇再合適不過。

“啟動資金已經到位了,你必須參加,高低幫兄弟一把!下禮拜咱們跟街道的人聊聊。對了,見著領導的時候笑著點兒啊?!?/p>

“我笑不出來?!?/p>

“到時候我胳肢你!”

一周前,當茹楓在電話里和姚璜談到這件事時,姚璜答應得不是很痛快。對于姚璜來說,八里莊這三個字不僅是他童年生活過的一個地名,更承載了他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以及最深刻的回憶。不過姚璜是那種善于和過往保持距離的人,他知道如今這個世界正以一種令人不安的速度發生變化,與其因看到一切被剝奪得干干凈凈而惋惜,還不如活在當下隨遇而安。

所以,就在半個小時前,當姚璜上了出租車,一路駛向八里莊時,他的目光中充滿了憂慮,盼望自己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寫完劇本,盡快結束此行。

當晚的氣溫有些低,窗外的街道和建筑被大霧藏得嚴嚴實實,難以辨認,仿佛一張正在迅速褪色、破損的照片。姚璜換好睡衣坐在桌旁抽煙,他隨手拿起一本酒店宣傳冊,只翻了兩頁,便看見一張印著少女照片的小卡片從里面滑了出來。

“想你所想,懂你所需?!?/p>

姚璜舉著卡片,念了遍上面的文案,認為表達得很巧妙,很撩動人心。背面還有聯系電話,姚璜多少動了些想打過去試試的念頭。

“想你所想,懂你所需?!币﹁滩蛔∮帜盍艘槐?。這時,疲憊和孤獨像一根結實的繩子將他牢牢捆住了。姚璜把卡片夾了回去,起身走到窗前,盯著夜霧看了一小會兒后,一頭栽進那張帶有淡淡的消毒水和烘干機味道的床上,迅速睡著了。

2

“起來了嗎?我馬上到。定位發你了,趕緊的!”

一大早,姚璜就被茹楓的電話吵醒了。聽筒里像伸出了一只手,姚璜都沒來得及說話,就被拎下床,推進衛生間去了。他認真洗了臉,刷了牙,吹了頭發,又抹了點發油。關掉鏡燈前,姚璜打量著自己鼻梁上方一道淺淺的橫紋,心情說不上糟也說不上好。

五分鐘之后,姚璜身穿一件薄呢大衣站在街上,他擔憂地看了眼腳上那雙棕色獵裝鞋——這是他十年前在英國留學時買的——在回國后的十年里,姚璜再也沒有遇到這種高幫薄底,版型精致的鞋子。

霧散去不少,姚璜揉了揉鼻子,開啟手機地圖導航,按照茹楓發來的定位往目的地溜達。使他震驚的是,八里莊發生了比預想更大的改變。20世紀50年代初,作為東郊紡織工業基地,這里先后組建起了三個大型紡織廠和一個印染廠。生產區和生活區分別坐落在南北兩邊,中間隔著朝陽路。當初,工廠陸續倒閉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這一帶還遺留著不少廢棄的廠房和陳舊的宿舍,如今放眼望去,一大片寫字樓、商品房和商鋪布滿了馬路南邊。北邊的宿舍大多也已經拆遷,佇立著無數帶有西方建筑元素,顯得不倫不類的高層回遷房。雖然姚璜在北京的其他地方乃至全國都感受到了這種變化,但對于一個自己曾經生長,又時隔多年回來的地方而言,這種改變仍令他一時間難以接受。

早高峰,路上的車像打亂的積木,橫七豎八地堵成一片,成群的電動車涌上便道,在步行的人群里穿行。大批胸前掛著工牌的年輕人下了公交之后,從馬路北邊浩浩蕩蕩地跨過天橋,之后急匆匆地隱沒在附近的商圈里。

“請沿當前道路繼續行駛?!睂Ш教嵝?。

路上,姚璜被一個從便利店舉著早點出來,嘴里嘟囔著“讓讓”的年輕人很不耐煩地推了一把。盡管這個失禮的舉動令姚璜有點不舒服,但他還是趁機觀察了一眼對方手里拿著的吃的——兩個冒著熱氣的包子和一杯插著吸管的紫米粥。

在一個不起眼的丁字路口前,導航引他拐進一條清靜的小巷。巷子東邊的幾個高檔小區形成了一個群落,龐大而威嚴,西邊是些小超市、打印店、洗車行之類的商鋪。鱗次櫛比的商戶門臉被統一規范過——灰色的墻壁、塑料匾額、回字形裝飾——這種刻意的整齊讓姚璜感到拘束。

“您已到達目的地?!睂Ш嚼锏呐恳砸环N高度盡責的腔調提醒道。姚璜抬起頭,看到面前的門頭上寫著“八里莊街道文化中心”。

八里莊街道文化中心坐落在一個小區的配套樓里,姚璜半天也沒想起來這里曾經是什么地方。小區里安靜整潔,綠化面積大,一些學齡前的孩子正在樹叢里玩,家長在一旁聊天。姚璜仿佛看到自己小時候在廠區大院里和小朋友們傻鬧時的場景。不知道這么多年過去了,大院變成了什么樣?自己能否再次遇到小時候的伙伴呢?時隔多年相見,彼此又會以怎樣的口吻問好呢?

“您已到達目的地?!北M責的女士又提醒了一遍。

姚璜知道不能再耽誤了,上前推開了文化中心的大門。

3

姚璜進了門,前臺一位穿棉坎肩的大姐攔住了他。說明來意后,大姐朝走廊深處指了指,笑著說:“里邊請,走到頭是會議室?!?/p>

穿過走廊時,姚璜好奇地往幾個沒關嚴的門縫里瞄了瞄。一間屋里,十幾個身著亮片服裝的大媽們正伴著音樂翩翩起舞。另一間屋里,兩男一女配合著樂隊在排練京劇,姚璜聽見男人唱了句:“大吊車真厲害,輕輕地一抓就起來?!边€有一間屋里正源源不斷地傳出令人擔憂的男女中音合唱。

走廊盡頭的玻璃間中,茹楓和兩位陌生女士正圍坐在一起,享用著桌子上的香茶和水果。姚璜躡手躡腳地張望時,大伙兒也注意到了他。

“你可來了!”茹楓一個箭步跑到門外,拉姚璜進來。

兩位女士也陸續起身。經茹楓簡短介紹,姚璜了解到,其中年長的女士是街道辦宣傳科的馮科長,另一位年輕的姑娘則是科里的干事,叫俞悅。

“書記現在還在開早會,馬上也來?!比銞鲝娬{,接著,他拍了拍姚璜的肩膀,對兩位女士說,“這位就是本片的編劇,也是一位青年作家——姚璜!”

“跟茹總一樣年輕,精神!”馮科長以東道主的姿態和姚璜握了握手,她語氣真誠,吐字清晰有力,留給姚璜一種遠超實際年齡的印象,?“今天辦事處的會議室全都訂滿了,這兒是我們的分支機構,正好離您住的芙蓉賓館也近?!?/p>

姚璜是那種初次見面只要被人夸贊就會不好意思的人,他眼睛看著地板說:“您過獎了。還有,我住的是漢庭?!?/p>

“對,漢庭,叫順嘴了。以前那兒叫芙蓉賓館,您不記得了嗎?聽說您也是咱八里莊的人?!瘪T科長問。

“我小時候在這兒生活,后來搬家了?!?/p>

“沒關系,到時候讓俞悅帶您舊地重游一下,讓您回憶回憶過去,保證有助于劇本創作?!瘪T科長像介紹對象似的把俞悅往前推了推,“特巧,我們俞悅也是學文學的,剛來街道,你們可以多交流……對了俞悅,你學的叫什么文學來著?瞧我這記性!”

“比較文學……”俞悅輕聲說。她目光清澈,潔白光滑的小臉泛著紅暈,渾身上下散發著稚嫩的氣息,讓姚璜聯想到了那些在大公司里言聽計從,任勞任怨的實習生。

“瞅瞅,文學還得比較著來,要不說一代更比一代強呢?,F在的年輕人無論從學歷還是素質來講,都比我們這些‘老幫菜’強多了!”馮科長說完,自己先樂了。她招呼大家坐下,又把果盤往姚璜跟前推了推。姚璜喜歡馮科長身上洋溢著的熱情爽朗,以及老北京的詼諧腔調,他希望等會兒見到書記后,這種氛圍可以一直保持下去。

“您言重了,馮科長,我們年輕人還得多從前輩身上獲取經驗。況且,您一點都不老!”茹楓拿過茶壺給馮科長的杯子里續了水,請馮科長繼續發言。馮科長用手指叩了叩桌子,一張嘴,卻忘了該說什么。

“社區?!庇釔偤芎蠒r宜地提醒道。

“對,社區?!瘪T科長抿了口水,“八里莊目前一共有三十六個社區,十多萬人,能頂歐洲一個小城市了。除了朝陽路兩側,華貿社區也在八里莊的管轄范圍,那兒以前是熱電廠,后來蓋了個商場叫星光天地,現在又叫SKP了,這些地名老在變……總之,八里莊有太多講不完的歷史和故事了,尤其是曾經的紡織工業,代表了八里莊的精神。我自己在街道工作了三十多年,接觸過不少老紡織工人,他們那輩人真不容易,當年一窮二白地建廠,為首都人民解決了缺衣少穿的大問題。我們真心希望這部電影可以體現出八里莊的紡織文化,同時反映一下紡織廠在這幾十年當中的變化。當然,是好的變化……”

聽著馮科長的詳盡介紹,姚璜的目光越過眼前茶水冒出的騰騰熱氣停留在了正低頭靜聽的俞悅身上。她那張充滿稚氣的臉讓姚璜回想起了自己在那個年齡時同樣的狀態——長輩面前俯首帖耳,背后做了不少荒唐透頂的事。

“有關紡織廠的歷史資料您這邊能提供一些嗎?比如過去的影像,職工的生產生活用品之類的?!比銞鞔驍嗔笋T科長,也讓姚璜從思緒中抽了出來。

“基本上沒留下任何資料,這些廠子在當年倒閉的時候把能賣的都賣了,還有不少東西直接扔了,這方面我們確實需要檢討?!瘪T科長深深地嘆了口氣,有些遺憾地說,“我們現在也意識到這是個大問題,所以想全力補救,打造八里莊的紡織文化,這部電影就是個開始。俞悅也做了些功課,從明天起,她會協助你們走訪那些退休的老職工,盡可能地收集一些資料……對不起我接個電話?!?/p>

馮科長捂著手機躲到窗邊去了,壓低嗓門,恭恭敬敬地“嗯”了幾聲便掛了,姚璜都不確定她是否真的接了個電話。

“不好意思,”馮科長轉過身,帶著歉意通知大家,“書記說區里臨時有個緊急會議,他下了街道的會得直接趕過去。劇本可以先寫著,回頭再一起討論?!?/p>

聽到這個消息,姚璜從心底松了口氣,就像學生時得知課堂小測驗臨時取消了一樣。他偷偷看了眼俞悅,她的臉上也產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姚璜為這個小小的發現而慶幸,他感到自己并不孤獨,于是扒開一根香蕉,咬了一大口。

4

書記雖然沒來,會議還是持續了一上午。大家商議了不少具體問題,比如影片迫切要體現的中心思想,后期劇組的運轉需要地方政府、企業哪些配合支持,以及走訪計劃等。其間,當姚璜聽說二廠的生活區依舊沒有拆遷,可以用來拍攝部分外景時,莫名打了個寒戰。

姚璜一出生就和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住在二廠的宿舍區。由于是家里唯一的香火,哪怕想要星星月亮,家里人也會登梯爬高為他想盡辦法。在姚璜被千萬寵愛長大的年代里,八里莊周邊的國營廠開始陸續倒閉。一廠和三廠以及印染廠最先撐不下去,生產區、生活區在一夜之間成了地產商的沙盤,只有二廠艱難維持,勉強完成重組,轉型成了北紡集團。在那些日子里,姚璜家的不少鄰居,特別是那些平時喜歡說說笑笑的叔叔阿姨們,一夜之間變得沉默寡言。后來這些人中有的擺了地攤,有的終日在街上閑晃,也有的就此消失了。好在這一切對姚璜家沒什么影響,他的父親是“聯社”的干部,母親在機關單位上班,還有享受離休待遇的爺爺以及剛退休沒幾年的奶奶,一家人雖處在災難漩渦,卻未曾蒙難。

當然,也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廠子改制后,行政辦對生活區疏于管理,職工們的居住環境急劇惡化,時不時便停水停電。廠辦學校的教學質量更是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大多數老師都換成了剛從末流大學畢業的學生,沒有教學經驗不說,還總對著學生們破口大罵。姚璜小學五年級那年,在嘗試了下海,并且已經在生意上取得了小小成功的父親終于把他轉到了城里念書。第二年,姚璜家舉家搬遷。

“爸,我們什么時候回來?”在一家人倉促而果斷地離開八里莊之際,幼小的姚璜傷心地問。

“我們再也不回來啦!”父親像甩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似的,讓姚璜獲得了一個更加絕望的回答。

換了新環境,外加被廠辦學校耽誤了幾年,姚璜轉學以后的成績一落千丈,初中就那么湊合著畢業了。到了高中,就連能否考上大學都成了問題。不過姚璜倒沒把這一切當回事,分到文科班之后,他和幾個成績同樣差勁的同學組成了令老師們頭疼的小團體,其中就有茹楓。他們彼此間形成了一種默契,即:不好好學習,但也不和老師頂撞。

“您的孩子徹底沒救了,”一次開家長會時,班主任老師對姚璜的母親說,“他以為自己是高爾基?!?/p>

也就是在這一年,姚璜迷上了小說。他差不多把學校圖書館能借閱到的文學作品都看了,他發現借助這種愛好可以很好地打發課上課下的時間。到了高三,用姚璜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已經徹底掉了進去”。高中畢業之后,他和茹楓都沒選擇高考,而是一個去了英國,一個去了美國,一個學了文科,一個學了商科。差不多十年前,兩人先后畢業回國,茹楓繼承家族產業,姚璜先后輾轉了幾家出版社。

最近這幾年,姚璜陸續在刊物上發表了一些小說,但都沒什么反響。隨著人們對文學的關注越來越少,他也越寫越少,有時甚至懷疑自己失去了寫作的能力。起初,姚璜堅信一個人為了熱愛的事情而犧牲其他誘惑,必定會得到相應的回報與幸福,然而就在最近,當他目睹妻子頭也不回地離他而去,當他目睹身邊的同學、朋友在各自領域(大多都是金融,互聯網,或體制內)乃至那些新興行業里(少數做了網紅,博主,微商)混得風生水起,反觀自己依舊在這條不甚明朗的道路上踽踽獨行時,才明白是時候重新審視一下這種信念了。

“我辭職了?!币﹁k完離職手續后,第一時間給茹楓打了電話。

“好事兒!”茹楓表示祝賀,“早我就勸過你,一大男人一天到晚對著電腦碼字兒有什么勁?來我公司吧,年薪自己定?!?/p>

“我想先冷靜冷靜?!币﹁珱]有明確地答復茹楓。

“也好,不過也別耗太長時間,未來還遠著呢,你會幸福的!”

姚璜知道自己還年輕,后面的路還很長,可恰恰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更加懼怕未來。同時,他覺得人們不該總想著如何獲得幸福,而是該考慮自己到底有沒有可能獲得幸福。

飯點前后,會議總算結束了。大伙扯了會兒閑篇,開了些無傷大雅的玩笑。茹楓想請馮科長和俞悅賞光,去附近的館子撮一頓,但被馮科長一口拒絕了:“我們下午還要開民主生活會,中午不能耽誤太長時間?!?/p>

“一頓飯用不了多久?!?/p>

“不,我們有紀律,謝謝茹總?!?/p>

茹楓不好再勸,兩撥人就此分別,姚璜的心里又松了口氣。

“時間有限,經費也不寬裕,本子能盡快寫出來最好。差不多就得,賓館一天也挺多錢呢?!瘪T科長她們走遠后,茹楓囑咐姚璜。

“太糊弄也不好吧?”

“這個片子拍出來,別說院線了,視頻網站都沒有興趣給播。只要大面兒上過得去,驗收沒問題,能向上頭交代就齊活了。本質上和你們那些什么資助書、項目書一個道理,單位的錢有出口,領導臉上有光,第三方又能掙錢,仨好合一好的事兒,懂了吧!”

姚璜沒言聲兒。

“吃點東西?”茹楓問。

“不餓?!?/p>

“你老這樣可不行啊,得沖沖喜。走吧!喝頓大酒去,必須得灌灌你丫的?!?/p>

“灌你大爺?!?/p>

“得,兄弟我今天豁出去了,這就給我大爺打電話!”

“孫子,你丫今天不打都不行?!?/p>

“你還別來勁,我大爺酒量可好著呢!”

“去你大爺的?!?/p>

斗了幾句嘴,姚璜看到路邊有個賣煎餅的小門臉,就告別了茹楓。

5

姚璜孤獨地吃著煎餅往酒店走。正午時分,整個八里莊歸于平靜,少數在街上溜達的人們,都背著手或揣著兜。從這些人平和的眼神,以及老派的穿衣風格中,姚璜猜測出了他們的身份。姚璜覺得,這些本地居民在自己小的時候到處都是,如今卻變得可遇不可求了。

回到酒店房間,姚璜洗了個澡,換上睡袍后便靠在床上對著電視節目發呆。他腦子里連半點關于劇本的思路都沒有,倒是滿心歡喜地期待著明天和俞悅到生活區走訪。也許對目前的姚璜而言,任何可以和女性相處的機會都會讓他心里好受點。

換了十幾個臺,姚璜沒找到一個好看的節目,不是裝腔作勢的都市劇,就是看不出什么年代的年代戲,或者尷尬到令人起雞皮疙瘩的綜藝節目。他最后鎖定了一個標著《佳片重現》欄目的地方臺,里面出其不意地播放著一部三十年前的熱播劇《渴望》。

姚璜坐了起來,看著粗糙畫質下毫不做作的表演,聽著令人舒服的臺詞,漸漸沉了進去,不知不覺看了四五集。劇中,慧芳和深愛著自己的大成吐露了內心的真實想法,她備受煎熬地告訴大成自己選擇了滬生,并乞求得到他的原諒。

“命,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碑斃蠈嵄痉值拇蟪傻弥磺卸家褵o法挽回的時候,泄了氣,靠在一棵大樹上自言自語著。

看到這兒,姚璜的思緒和呼吸同時陷入了混亂,那天妻子和樂隊鼓手擁抱時的情景就像煙火似的閃現出來,在他眼前忽明忽暗的。下一刻,姚璜萌生了一個更加混亂的念頭,他從酒店冊頁中翻出了那張卡片,顫抖著雙手撥通了。

彩鈴響了幾聲,一個女人接了電話。她問姚璜什么事,語氣中充滿戒備。

“我撿到張小卡片,上面有你的電話?!币﹁f了自己的酒店地址。

“我已經不做了?!迸苏f。

“我就是想找個人聊聊天,可以嗎?”姚璜有點失望,但還想再試試。

女人支吾著,聽起來有些為難。

“我可以按分鐘付費,就像請律師那樣!”姚璜馬上補充道。

電話里傳出了笑聲,良久,女人說道:“等會兒,我就來?!?/p>

掛了電話,姚璜感到自己的心在腦門上怦怦直跳,但緊接著,他就像個闖了禍的孩子那樣開始后悔、害怕。他認為用不了多久,自己就會被幾個彪形大漢按在床上勒索,或是出現在打著馬賽克的法制節目里。

大約十分鐘之后,門響了。姚璜推開一道縫,在昏暗的過道中,他看到一個化著淡妝,穿灰色風衣的女人。

“您就是?”姚璜警惕地問。

“是我,我們剛剛通過電話?!?/p>

“我……”姚璜躊躇著,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能先進去嗎?”

“哦,對不起!”姚璜連忙拉開門,一股頗具挑逗意味的廉價香水味趁機鉆了進來。

在走廊的射燈下,姚璜從頭到腳掃了一遍女人。她的年齡看起來有些大(姚璜認為她至少要比自己大上個三四歲),五官很精致,身材也十分高挑,一頭卷曲的長發垂到腰間,透著一種簡單直接的美,就像一座希臘風的雕塑。

“就你一個人嗎?”姚璜不放心地問。

“你還想要幾個?”女人笑了。

姚璜請她坐到里間的沙發上,倒了水,然后謹小慎微地搬了把椅子坐到她身旁。

“你怎么這么快就來了?”姚璜還是有點不放心。

“我住的離這兒挺近?!迸苏f自己就住馬路對面的那片老小區里。

姚璜問她是不是以前二廠的宿舍區,女人說好像是的。

“我以前就住那里!”姚璜興奮地說,“明天還要去那兒辦事呢!”

“真巧?!?/p>

沉默了一小會兒,姚璜問:“能知道一下你的名字嗎?我是說真名?!?/p>

“我叫唐賽?!迸送纯斓卣f,沒有任何遮掩。姚璜看著她的臉,望著她那雙如同鄰家姐姐一樣溫情的眼睛,發現她很迷人。

“唐賽。真好聽,像個女俠?!?/p>

“是嗎?頭一回聽人這么說?!?/p>

姚璜踏實了不少,但還是有點不知所措。像在相親一樣,他對唐賽介紹起了自己,包括為什么來這兒,之前都做過些什么,何時離的婚,等等。

“我也不知道怎么,腦子一熱就打通了你的電話,沒想到你還真來了。對了,你吃飯了嗎,餓不餓……”

“能不能先把錢付了?”唐賽突然打斷姚璜。

“對不起,我把這事兒忘了。掃碼可以嗎?”

唐賽從皮包里拿出手機,亮二維碼時,姚璜看到了一塊布滿裂痕的屏幕。唐賽說了個數,姚璜沒有討價還價,痛痛快快地付了錢。

接著唐賽站了起來,開始解大衣扣子。

“啊,你要干什么?”?姚璜一個勁兒地撓頭,惴惴地說,“不用這樣,我真的就是想找個人聊聊天,這段時間有好多話不知道跟誰說……”

“別廢話了?!碧瀑惷摰舸笠?,里面穿著包身裙和絲襪。她小麥色的皮膚將手臂和腿上的肌肉襯托得修長緊實,整個身體像海岸線一樣悠長、凹凸有致。

“你經常鍛煉嗎?”姚璜都快窒息了。

“最近一年開始的。年齡大了,就要練好身材嘛?!闭f著,唐賽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不行不行,還是算了?!币﹁o貼著椅背,兩只手亂擺。

“我又不吃你?!碧瀑愋χf,“給你放首歌,輕松一下?!?/p>

唐賽笑著點了點手機,屋子里便響起了“粉紅色的弗洛伊德”樂隊的《時間》。

在冗長的,夢幻般的前奏里,唐賽點了支煙,在姚璜面前跳起了不太專業的椅子舞。甩頭、扭腰,噴了姚璜一臉的煙……

“不好意思,你能停一下嗎?”姚璜舉著雙手,思緒和呼吸再一次變得混亂,“停一下,暫停一下。對,起來吧……”

“怎么了,我是不是跳得不太好?”唐賽掐了煙,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剛學沒多長時間……”

“不,你跳得挺好?!币﹁珖@了口氣,“這是我前妻最喜歡的一首歌……”

“對不起!”唐賽趕緊拿過手機,按了暫停。

“沒關系,不怪你?!?/p>

姚璜默默走向窗子,把窗簾拉開了一道縫:街上很熱鬧,一對情侶挎著彼此的胳膊走得很慢,女人手里拿著根糖葫蘆;一輛貨車因為找不到車位,停上了便道,有個氣哼哼的大爺回頭罵了司機一句;馬路對面的羊蝎子火鍋生意不錯,窗子上掛著密密麻麻的水霧,總有路過的人往里望一望……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平常不過,姚璜想,即便這個世界上有不少人正在傷心。

“……咱們繼續?”唐賽低聲問,“我換首歌?!?/p>

姚璜拉上窗簾,轉過臉說:“我不想要,真的。我真的只是想找人說說話,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p>

“對不起。要不,我退你一些錢?!?/p>

“不,不用?!币﹁珡目诖锓隽藘砂僭F金遞給唐賽,“你陪我待了這么會兒,我特開心。這錢你拿去,把手機屏幕修好?!?/p>

“你已經給過了,我不能再要了?!?/p>

“拿著吧,又不多?!币﹁彦X塞給唐賽,為她披上了大衣。

“你太好了?!?/p>

“還不夠好?!?/p>

唐賽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她在門口望了望姚璜,眼神中帶點不舍。姚璜看著她的眼睛,沖動之下,說了句:“我得在這兒待上一段時間,你要是明天沒事的話,我去找你,咱們一塊吃頓飯好嗎?”

“好?!?/p>

“……那明天見?”

“明天見?!?/p>

唐賽走后,房間里安靜極了。姚璜心里有些五味雜陳,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一定會有不少男人因為唐賽的美而愛上她??梢坏┧麄冎浪纳矸?,還會對她保持那份熱情嗎?他思考了一會兒,又反問自己,難道我已經愛上了這個女人?

不過姚璜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要是真的發生了這種事兒,”他對自己說,“那我一定是瘋了?!?/p>

6

第二天一早,姚璜覺得自己的腦子真的出了問題。從醒來后,他就感覺唐賽的影子一直在自己眼前飄,直到在酒店門口看見一身運動打扮,腰間挎著攝影包的俞悅,唐賽才從他眼前消失。

“辛苦你了,還背了相機?!币﹁f話的時候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在俞悅面前露出什么破綻。

“科長說走訪的時候留些影像資料?!?/p>

“給我吧,”姚璜指了指攝影包,“太沉了?!?/p>

“不沉?!?/p>

“咱倆就別客氣了。我背著,隨時想拍什么就拍點什么,怎么樣?”

“好?!?/p>

俞悅依舊那么靦腆。姚璜背起攝影包,就像領著自己的妹妹去商店買好吃的那樣,和她出發前往生活區。

一路上,俞悅沒怎么言聲兒。姚璜知道自己和她的年齡相差了幾乎十歲,與其沒話找話,不如保持現狀。他們在沉默中路過了一家沒開門的精釀酒吧,路過了三家不同風味的燒烤餐廳,路過了花里胡哨的床上用品商店以及標著“外貿原單”的服裝店。一些本地居民剛從附近的市場回來,手里拎著蔬菜,大媽們穿得很艷,大爺們手里夾著煙。姚璜依稀記得十多年前這條街上有條深深的排水溝,溝邊豎著圍墻,墻后是機器轟鳴的廠房,家長從來不讓孩子們到這里玩。

在達美樂比薩店前,他們上了過街天橋。站在高處,姚璜踮起腳,往曾經的生產區里眺望。

“這里面現在是北方集團的產業園?!笨粗﹁M勁兒的樣子,俞悅開口了。

“能參觀一下嗎?”姚璜問。外圍的墻很高,他什么也沒看到。

“能?!庇釔傉f今天下午四點半,有個關于老物件的展覽會在創業園開幕。

姚璜感到十分愜意。倆人抓緊下了天橋,往西走了不到五十米,就拐進了生活區的主干道。粗粗一瞥,當姚璜發現這里比曾經更加臟亂無序,和全國其他地方的老舊小區差不多時,心中的那份愜意就像魔術師手中的鴿子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怎么了姚老師?”俞悅感覺到了姚璜的低落。

“沒什么?!?/p>

盡管姚璜覺得糟透了,但他還是舉起相機,像個穿越前線的戰地記者似的對著眼前的景象拍個不?!獓死锶龑油馊龑涌慈讼缕宕蚺频睦先?;一群身著印有“八東力量”的坎肩(通過俞悅的講解,姚璜才明白“八東”其實是八里莊東里的簡稱),手拿垃圾夾和黑色塑料袋的老年志愿者;唯一沒被拆除的,20世紀70年代的播音喇叭;貼著尋人啟事和尋狗啟事的變電箱,都悉數定格在了姚璜的鏡頭中。

這里濃濃的生活氣息、懷舊氣息以及耳畔回蕩著的兒化音讓姚璜重新振作了起來。

“剛剛那些志愿活動都是自發的嗎?”姚璜好奇地問。

“也不完全是。參與者每人一盒雞蛋,一箱牛奶?!庇釔傉f的時候,自己都忍不住樂了。

一上午,姚璜和俞悅快馬加鞭地走訪了三位老人,他們全都居住在生活區北側的紅磚樓里。如今姚璜才意識到,這些誕生于共和國初期的庭院式樓群并未受到蘇聯建筑的影響,而是保留著中國古典建筑風格,所以不似20世紀80年代蓋起的“火柴盒”那樣令人感到枯燥。他再次端起相機,給屋檐下的“口”字形通風口和探出來的云朵形梁頭拍了好幾張特寫。

鉆入黑乎乎的門洞,穿過堆滿了雜物的樓道,摸著朱漆剝落的樓梯扶手,姚璜和俞悅先后敲開了三位老人的家門。在這些陰暗凌亂(邊邊角角都堆著超市、銀行、理財機構贈送的雨傘、小推車、遮陽帽),甚至連一個坐下來的地方都沒有的房間中,姚璜驚奇地發現,這些老人身上的氣質和生活區里的某種氛圍高度呼應,散發出一種難以言說的立場。他們家中的陳設也都相似,保留著不少從前的公配家具(鐵管床,大立柜,帶玻璃門的五斗櫥),有的家里還鋪著地板革。

在前京棉二廠工會主席許慧芬老人的家里,姚璜和俞悅受到了熱情款待,倆人的嘴里被薩其馬、開心果、山楂卷和砂糖橘塞得滿滿的。燙了一頭漆黑小卷的許奶奶像評書演員似的底氣渾厚,口齒清晰,她一上來就講起了二廠曾經的輝煌歷史——在一廠三廠全部停產的情況下,二廠是如何憑借工人們的頑強斗志進行人造棉大會戰,并成功做到出口創匯,為國爭光的。

“那時我還在團委工作,為了提高生產質量,天天組織年輕人技術練兵。除了紡紗科、織布科,外務科室也要參與。修機科、基建科,你哪怕就是個瓦工,也得給我砌堵墻!”許奶奶說到昂揚處,像革命宣傳畫中的人物,揮起了手。

“當年我們實行兩班三運轉制。說白了,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干活,比現在的年輕人不知道辛苦多少倍?!痹S奶奶越說眼睛睜得越大,“不過有一點——沒你們現在這么大壓力。房子是廠子分的,看病也不花錢,生了孩子就放在哺乳室。孩子大了,幼兒園也在生活區,你只管一心一意搞生產……”

在老人敘述的過程中,雖然俞悅在一旁用相機錄像,姚璜還是做了筆記,且時不時打斷,追問細節。

他突然想,如果唐賽能夠看到自己認真工作,投入的樣子,會不會愛上自己呢?

九十一歲高齡的李孝琮老人是他們走訪的第二位老干部。李爺爺年輕時先后擔任過京棉二廠、保定化纖廠以及石家莊維尼綸廠的采購科科長,退休前又調回了京棉二廠。李爺爺一生走南闖北,足跡幾乎遍布全國。采訪開始前,還沒等姚璜打開記事本,俞悅按下錄影鍵,李爺爺便像個失控的半導體一樣,幾乎將自己的一生都倒了出來:童年逃難時和父母失散,幾次差點喪命;參加工作后外派開山屯,吃不飽穿不暖,夜里就睡硬紙板……除了這些,李爺爺還為姚璜展示了當年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后獲得的獎品:一塊紡綢布料。

“當時發了一匹,大部分都做了襯衫,就剩下一塊,一直沒舍得用?!?/p>

“您還記得當年您一共采購過多少物資嗎?”

“單說20世紀50年代初期吧,建廠物資和生產物資加起來少說也有上千萬?!?/p>

“上千萬?”姚璜聽完之后覺得不可思議,玩笑著說,“那他們就沒給您些回扣?”

“那會可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崩先讼駛€孩子一樣大笑著,“都是革命工作,為人民服務嘛!”

7

上午的走訪結束后,姚璜的腦袋像開了鍋,他實在沒法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消化掉這些海量信息。他們采訪的第三位老人說話雖然慢條斯理,卻也是一副傾腸倒肚的架勢。老人年輕時是廠里的技術員,連說帶比畫,一心想讓文科生姚璜搞懂接線工序。他老伴兒也在一旁幫忙解釋,聽到最后,姚璜的腦子比線路板上的電線還亂。臨別之際,老人從柜子里摸索出了幾樣東西——正面印著大紅美術字“獎”,背面刻著“京棉二廠革委會”字樣的搪瓷茶缸,還有幾張舊得已經看不出字跡的澡票、飯票,送給了姚璜。

“你們留好了,可以當拍攝道具?!崩先藝谕幸﹁?。

“您放心,我們一定保存好?!币﹁樟宋绽先烁砂桶偷氖?。

中午的氣溫很高,生活區里空空蕩蕩的,陽光穿過樹影散落,無人修剪的枝干在熱風中搖搖欲墜。姚璜和俞悅在街面上溜達,他們在老人們的家中吃了太多零食,一點也不餓,只是有點疲憊。

姚璜去街邊的小賣部買了兩瓶北冰洋汽水。小賣部的山墻上鑲嵌著一幅線條粗硬,有些粗制濫造的巨型浮雕。畫面中,十幾個頭戴白帽的紡織女工手挽手一字排開,站在工廠的大門前。姚璜和俞悅站在浮雕前面,一邊喝著飲料,一邊靜靜地看著群像中的人物。

“還有需要走訪的嗎?”姚璜問俞悅。

“沒有了。待會兒我要先去展覽現場,為下午的活動做準備?!?/p>

“要我幫忙嗎?”

“不用了,姚老師?!?/p>

“明天可不可以走訪一下當年的下崗職工?”

“您可以自己走訪,但最好別往劇本里寫……”俞悅尷尬地笑了笑,“不過您可以寫進小說里?!?/p>

姚璜識趣地說了聲好,接著問:“你喜歡看誰的小說?”

“我從來不看小說?!?俞悅紅著臉笑了。她說其實自己不喜歡文學,當初念文學系純粹因為高考分數。

“這樣啊……”姚璜沒再往下聊。

“姚老師,您的鞋在哪買的?”俞悅突然問。

“英國,曼徹斯特?!?/p>

“真好看?!?/p>

“不過這是很多年前的款式,現在估計買不到了?!?/p>

“我一直想送男朋友一雙這樣的鞋,他快過生日了?!?/p>

“噢!”姚璜有些羨慕地說,“你們感情真好……打算結婚嗎?”

一層紅暈在俞悅潔白的臉上時隱時現?!拔乙膊恢馈赡馨?。他比我大,家里一直在催,但我不想這么早就結婚。我害怕一結婚就得生孩子,然后就要照顧孩子,然后一輩子就那么過去了。不過我覺得人要是不結婚,沒有孩子,也很可怕……”

截至目前,這是俞悅和姚璜說過最長的句子了。姚璜覺得面前的這個女孩是如此的單純可愛,如果自己比現在年輕十歲,說不定會愛上她。

“您結婚了嗎?”俞悅問。

姚璜支吾了一下,說:“我離婚了?!?/p>

“對不起,姚老師!”

“沒關系,又不是什么大事兒?!?/p>

“姚老師,結婚是不是特別可怕?”

“也不是?!币﹁π?,“是我自己弄砸了,不代表所有人都會弄砸……”

話沒說完,俞悅的手機就響起了說唱音樂,她接起電話,“嗯嗯啊啊”了一陣,對姚璜說:“對不起姚老師,科長叫我,我得先去布展了?!?/p>

“這就走了?”

“嗯,相機留給您,您自己轉轉吧?!庇釔偪焖俸裙饬耸O碌钠?。

“好吧,那一會兒見?”

“一會兒見!”

8

姚璜看了看時間,距離下午的展覽還有好一會兒,心里那個念頭又跳了出來——他想見唐賽。同時也想去找找自己小時候住過的地方??紤]再三,為了不至于太唐突,他先給唐賽發了個信息,告訴她自己正在生活區辦事兒,想稍后去找她,不知道可不可以。

姚璜重新回到了街上,他把大衣系在腰間,又擼起袖子,假模假式的像個記者在暗訪,引得一些吃完了午飯,站在路邊閑聊的人對他產生了強烈的好奇。他們一邊談論著國際局勢,小道消息,一邊用尊敬而戒備的眼神看著他。有位身穿跨欄背心,滿身腱子肉,正在健身器材上鍛煉的大叔上前主動跟姚璜搭訕,用嘴里含著熱茄子似的聲音問他是不是記者。

姚璜既沒肯定也沒否定,用微笑含糊了過去。他端起相機為大叔拍了照片,開朗的大叔一點不怯場,攢著勁給姚璜展示自己的肱二頭肌。

“您的身體可真夠棒的!”姚璜在鏡頭后稱贊。

“棒不棒的,也都老么咔哧眼了!記者同志,”光頭大叔伸出手,把鏡頭移向了周遭,“您再拍拍樓房、大街??纯?,都什么樣兒了,還不拆,就一個勁兒這么拖著?!?/p>

“我小時候在這兒住過,”姚璜說,“那時候這兒挺好的?!?/p>

“你小時候已經不行了?!贝笫鍝u著光頭,“我們小時候,也就使館區能和這兒比?!?/p>

從大叔唾沫星子亂飛的口中,姚璜得知,建廠初期不僅國家領導人視察過這里,這兒也曾是外賓參觀點。當年美國企業家訪華團來參觀時,臨街的家家戶戶都開著窗戶,當訪華團路過窗根底下,指揮一聲令下,大伙兒便熱火朝天地開始吹拉彈唱。

“我還見過那些外國人呢?!贝笫逭f,“他們給我拍照,我們還握了手?!?/p>

“您和他們說話了嗎?”姚璜覺得有意思極了。

“沒!又聽不懂!“

姚璜笑著說:“您對八里莊的感情一定很深吧?!?/p>

“那是。不過感情再深也當不了飯吃,當不了房住??!”

接下來,大叔對姚璜介紹了自己。他說自己快六十了,就在附近做些小生意,收入也不穩定。如今兒子大了,沒有地方結婚,希望這里可以盡快拆遷,換了新房子,好給兒子結婚。

“一廠三廠都拆了,二廠就這么耗著……”

其實姚璜在當年父親變賣老房時就有耳聞,當年,一廠三廠以風卷殘云之勢首先完成了拆遷。那會兒房子一天一個價兒,二廠看到這態勢后,決定將項目先拖一拖,以防地皮被賤賣??珊髞淼貎r越來越貴,對于這么一大片區域,已經沒有哪個開發商能夠輕易拿下了。而生活在二廠的居民當中,像光頭大叔這樣想靠拆遷改變生活的又大有人在,最終導致廠子以及開發商都心有余而力不足,一直拖到今天。

“小伙子,你給曝曝光。你們記者不專門干這個嗎?要是報道有效果,大叔請你吃飯!”

不知不覺中,一些居民已經圍攏了過來,大家把姚璜當成了知心人,紛紛對他反映起住在這里的種種不便。有位大媽甚至掏出手機,一邊給姚璜看自家下水道堵塞時往上冒排泄物的照片,一邊忙不迭地抱怨:“管子全都老化了,再沒人管就變臭水溝了!”

現在,姚璜十分后悔沒有及時亮明身份。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辜負別人的希望,哪怕萍水相逢。

“好的,我會想辦法幫忙的?!币﹁庾R到自己得趕緊離開這兒了。

在得知姚璜要去的地方后,大叔大媽們殷勤地為他指了路,讓他沿著面前這條街一直走,在第二個路口“拐彎再拐彎”??粗且桓种傅姆较?,姚璜迫切得就像要去見一個久未謀面的情人。他告別了大叔大媽們,快馬加鞭,兩分鐘之后,他回到了自己小時候生活的地方。

9

兒時,姚璜住在由幾棟預制板樓圍成的向陽院里。院子里有草地,假山,茂密的松樹、柏樹和柿子樹,靠近北邊還有一片灌木叢。傍晚,各家的孩子從單元門里接二連三地竄出來,在大院兒里追逐、游戲,直到院子中間的四球華燈像明月那樣亮起來。

如今,姚璜眼里的樓體斑斑駁駁,從前有假山、草地和樹叢的地方全都停滿了小轎車,院子中央的四球華燈也少了三個球(僅剩下的一個球姚璜認為也亮不起來了)??粗@一切,姚璜深深地意識到,有關自己童年的一切美好只能永遠停留在回憶里,連一丁點可以追溯的東西都沒了。姚璜沮喪得要命,簡直一分鐘都不想多待,直到他點開手機,看到唐賽發來的地址,以及“來吧”兩個字之后,心情才稍微好轉一點。

躲著滿地的狗屎,姚璜虛一腳實一腳地離開了院子,在交錯的樓宇間繞了幾個圈,差點就迷失了方位。

如果沒有導航里那位女士的幫忙,他或許找不到唐賽家的樓門。唐賽家的樓道里,印滿了五顏六色的下水道疏通廣告,像極了一幅現代派畫作。姚璜一路看過去,突然,墻上貼著的一張停電通知引起了他的注意。童年時期,姚璜的家里經常遭遇停電,他喜歡這種神秘且有趣的時刻,這意味著自己可以在黑暗中玩火柴,或者變手影兒什么的。長大后,姚璜還經常童心未泯地期盼著停電,可惜始終沒機會。

對著那張停電通知單發了會兒呆,姚璜拿起相機給墻壁拍了張照片,之后沿著被狗啃了似的樓梯找到了唐賽的家門。

“唐賽?”姚璜敲了敲門。

“門沒鎖,進來吧!”

推開門,一股果子成熟的味道撲面而來,姚璜不由得恍惚了一下。二十多年前,姚璜經常來這里,那時,一對說湖南話的老夫婦住在這兒。那時的鄰里關系很近,年幼的姚璜肉嘟嘟的,招人喜歡,經常被老人叫到家里吃吃喝喝,臨走還不忘給他帶上點零食。

“我剛起,屋里有點亂?!币﹁M到客廳,發現唐賽正在收拾屋子。她看了一眼姚璜,漫不經心地說:“先坐吧?!?/p>

姚璜訕訕地坐在了沙發上。屋里的氣味讓他頭暈目眩,一些中看不中用的簡易家具上擺滿了枯萎的花、衣物、毛絨玩具和七零八碎的雜物。陽臺養著許多綠蘿和多肉植物,花花綠綠的至少有十多盆。

“真不錯,像個花園?!币﹁f。

“看見它們心情會好?!?/p>

“就你一個人住嗎?”

“就我一個人?!?/p>

“那挺好?!?/p>

“不好意思,稍微挪一下?!碧瀑悘囊﹁砗蟮纳嘲l縫里掏出了一個貓耳朵發箍,晃了晃,說,“直播道具?!?/p>

“什么直播?”

唐賽暫停了手里的活兒,和姚璜交談了一小會兒。據唐賽自己說,她目前在一個名為“小棉襖”的擦邊直播平臺上做主播,幾乎每天都會從深夜播到凌晨。在這之前她一直做著在夜總會陪酒的行當,直到最近一年,她發現靠直播刷禮物就能賺錢,于是專心做起這行。姚璜問她酒店里那張小卡片是怎么回事,唐賽說她也沒想到姚璜會在酒店冊頁里發現它,估計是夜總會的某個客人隨手放在里面的。

姚璜聽著,覺得自己的心皺巴巴的,縮成了一粒葡萄干。

“我去收拾一下,換件衣服,你可以看會兒電視?!碧瀑惏堰b控器遞給姚璜,轉身進了臥室。

姚璜做了個深呼吸,打開電視,找到了?《佳片重現》欄目。

畫面中,滬生和竹心在一間簡陋的臥室里談心,在得知滬生早就愛上了慧芳后,竹心一個勁兒地埋怨他。

“竹心,我敢發誓我以前真的愛過你?!睖f。

“你可以見一個愛一個,可我做不到!對我來說,真正的愛情只能有一次,你懂嗎?”

竹心坐在床上哭了。留聲機上的唱片一圈圈地轉,滬生起身走到竹心身邊,表示自己辜負了她的一片真心……看到這兒,唐賽從臥室走了出來,她梳了個高高的馬尾辮,畫了眉毛,涂了唇彩,上身穿著一件寬松的插肩格子襯衫,下身穿著打底褲。

姚璜覺得唐賽比自己第一次見到她時還要美。

“這電視劇可有年頭了?!碧瀑愖揭﹁磉?,“我偶爾也看?!?/p>

“你真美?!币﹁粗?,把重音放在了“真”上。

“你昨天晚上說了好幾回?!?/p>

“說一百次也沒用,沒有什么可以形容你的美?!?/p>

“喲,真不愧是作家?!碧瀑愋臐M意足地笑,“夸人都這么好聽!”

她坐下和姚璜一起看,但姚璜的心思早就不在劇情上了,他轉過頭看著唐賽說:“今晚別直播了,可以嗎?我想讓你陪陪我?!?/p>

“你不會是想讓我給你現場直播吧!”唐賽哈哈地笑。盡管姚璜知道這是個玩笑,心中還是一陣緊張。

他磕磕巴巴地說:“不是,我是想讓你陪我去一個地方?!?/p>

“去哪兒?”

姚璜對她說起了產業園里的展覽,但唐賽說自己對這種事兒從來就不感興趣,俗人一個。

“瞎看唄。如果你覺得耽誤了你的時間,我付錢,多少都行?!币﹁f。

“你這人可真逗!我不去?!碧瀑惖哪標查g拉得老長,“別以為付點錢就想怎么著就怎么著了?!?/p>

“你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姚璜“噌”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我就是很想和你待會兒。我一個人在這兒挺沒意思的,行嗎?”

“你怎么跟個小孩似的?!?/p>

“是??!我也在想,我怎么跟個小孩似的?!?/p>

“對了,你到底多大了?”

“可能有八歲了吧!”

唐賽笑出了聲,說:“好,我答應跟你去。不過別再說什么錢的事兒了,除非我主動跟你提?!?/p>

“真跟我去?”

“真的?!?/p>

10

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有些聚在街面上閑聊的八里莊居民注意到姚璜和唐賽走出了生活區,個別人還因為他們出眾的長相多看了兩眼。姚璜身處在一種奇異的樂觀之中,眉飛色舞地對唐賽說著有關自己童年在八里莊的種種回憶和特殊事件,用詼諧新奇的方式把唐賽逗得時不時笑上一陣兒。

進入昔日工廠的大門,姚璜一眼就看見了那座帶有古典氣息的三段式辦公樓,看到了屋頂上覆蓋著的綠色琉璃瓦片,看到了房檐上的神獸,看到了屋檐下方的裝飾性“工”字梁。

“太美了!”姚璜感嘆,“我小的時候總路過這片地方,可從來沒這么近距離地瞧過?!?/p>

“是嗎?”聽他這么說,唐賽也好奇地抬起頭看了看。

辦公樓前的廣場中央搭建起了舞臺,背景板上寫著“一平米流動博物館開館儀式”,舞臺四周是一排十幾間的白色小房子。此時,馮科長正拿著話筒和幾頁A4紙跟主持人對流程,俞悅也在一旁忙前忙后。

“您來了,姚老師?!?俞悅發現了他們,三步并作兩步走了過來。

“又見面了?!币﹁珜τ釔偟懒寺曅量?,然后把唐賽介紹給了她,說唐賽是自己的朋友。兩位漂亮的女士相互禮貌地微笑了一下。

“您的襯衫真好看?!庇釔倢μ瀑愓f。

“喜歡嗎?我可以發你網購鏈接?!?/p>

“不用了,謝謝?!?/p>

“這棟大樓竟然沒拆?”姚璜問俞悅。

“北紡集團對它進行了翻修,用來辦公?!庇釔傉f。

“今天集團領導也來參加活動嗎?我想和他們聊一聊?!?/p>

俞悅說今天集團一個人都沒來,如果姚璜想見領導,她可以試著幫他聯系。

“好吧,那麻煩你了?!?/p>

“不麻煩?!庇釔傆行┟媛峨y色,“姚老師,科長有個請求,她希望一會兒您能夠上臺講兩句,可以嗎?”

“可我能講些什么呢?”

“隨便,跟八里莊有關系的就行?;蛘哧P于電影的構想,走訪感受之類的,兩三分鐘就行?!?/p>

盡管姚璜從來沒有在公共場合發表過演講,可是一想到待會兒唐賽會坐在臺下觀看自己侃侃而談的樣子,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您在文化館館長后面講,到時我會給您手勢的?!闭f著,俞悅被一位工作人員招呼走了,臨走前她囑咐姚璜:“您先參觀參觀,開幕式四點半正式開始,您和唐賽姐姐坐在前排就行……”

“姑娘不錯,”俞悅離開后,唐賽說,“挺適合你的?!?/p>

“別逗了,人家還小呢?!?/p>

“你也不老呀!”唐賽打趣他說。

兩個人在廣場里四處轉悠,靠近那些白色小房間時他們才發現,那里其實是一座座簡易展館,里面擺滿了以前的生活用品:彈簧沙發、老式臺燈、三屜桌、海鷗相機、臉盆架、貼花鏡子、鋁鍋、藤編躺椅……這些老物件被三三兩兩地組合,構成了不同的生活場景。身材出眾的唐賽新奇地看看這個,碰碰那個,就像為這些展品特意請來的模特。姚璜拿起相機,在為她按下快門的同時,他想,這些物品短短幾十年就進了博物館,難道自己也快進博物館了?

在一間面積稍大的展館里,有位身材高大,舉止得體,發型和愛因斯坦高度相似的中年男人正在為幾個記者講解一臺銹跡斑斑,造型笨重的紡織機器。從記者的稱呼中,姚璜得知了他的身份——此次展覽的策劃人,朝陽區文化館徐館長。姚璜回想起童年時,他常常乘坐115路無軌電車去朝陽區文化館看電影,散場后,家人還會帶他去文化館邊上的麥當勞餐廳吃漢堡和薯條。

此時的徐館長告訴記者們,眼前的機器叫絡筒機。絡筒是前紡車間的一道重要工序,機器會將容量較少的紗管連成大紗筒,為下一道紡紗工序做準備。眼前的這臺機器產自二戰后的民主德國,是當時整套前紡設備中的重要一員,新中國成立前它就已經被進口到國內,由于局勢動蕩,直到二廠竣工后才得以安置在車間。廠子停產改制后,這臺機器又被賣到了外地的某個小作坊繼續服役,直到兩年前,徐館長在一次外出時無意中發現了它,當即買回來捐給了北紡集團。

在儀式即將開始,記者散去之際,姚璜上前一步和館長打了招呼,說了自己的身份和來這的目的。

“小姚你好,這件事我也聽說了,是件好事。沒想到你還是個純文學作家,在我們年輕的時候,你的職業是很多人的夢想??!”徐館長表現得非常熱情,“不過,或許現在的人們很少有這種夢想了,哈哈!”

“您說得沒錯,現在好像最沒出息的人才會想當作家?!币﹁行┳猿暗鼗卮?。

徐館長聲如洪鐘地大笑了幾聲:“你很幽默,女孩子跟你在一起不會無聊?!?/p>

徐館長的話讓姚璜既尷尬又鼓舞,他迅速瞥了眼唐賽,發現她只是抿嘴一笑。

“這些老物件都是您搜集的嗎?”姚璜問。

“是的,費了不少力氣。大多數是從全國各地的廢品收購站里搶救回來的,包括這臺機器?!?/p>

“太不可思議了?!币﹁c了點頭,“我在走訪過程中,發現很多老職工家里的陳設和眼前展館里的幾乎一模一樣,他們仍然保持著一種樸素的生活方式,讓我感到非常親切?!?/p>

“你能這樣想很好?!毙祓^長說,“其實在這之前,我們接待過一批西方學者,他們也像你一樣在生活區做了調研。但讓人氣憤的是,當他們看到聚在一起下棋的老人,坐在街上閑聊的婦女,穿褲衩背心乘涼的男人之后,發出了奇怪的感慨?!?/p>

“什么奇怪的感慨?”

“他們說:‘公共空間在這里發揮出了全部作用?!毙祓^長又好氣又好笑地說,“這叫什么話?這分明是一種諷刺。他們實際上想說我們有多么不文明,多么落后,我們之所以生活得這么放松完全是因為迫不得已?!毙祓^長真誠地看著姚璜說:“希望你的劇本可以用平視的目光去講述這里的一切?!?/p>

“我會的。這些天我接觸了不少老職工和老居民,他們的經歷和故事讓我覺得很特別。從他們身上我感受到了某種氛圍,我覺得今天的展覽與這種氛圍非常契合?!?/p>

“接著說?!?/p>

“我很喜歡逛博物館,喜歡欣賞那些藝術品和工藝品,但這些最有價值的文明成果無一例外都是天才的創造,曾經享用、欣賞過他們的人也都非富即貴,見不到一點普通人的影子?!币﹁D了頓,“所以,可不可以這么認為,您策劃的這次展覽是在表達一種民眾立場呢?”

“很高興這個展覽可以對你有這種啟發!”徐館長點了點頭,他有些文縐縐地接著說,“?‘這世界上是否有一種生活是高貴的,有一種生活是卑賤的?’有些事情雖然看似涇渭分明,但源頭卻是同一的,孤立地去審視其中之一是沒有意義的?!?/p>

“可單純就展覽而言,我有種說不出的感受。首先我十分佩服您的搜集工作,其次,這些展品——雖然我不是一個愿意懷舊的人——使我感到遺憾和不平。為什么經典總被人津津樂道,放在博物館里或印在書里,而屬于普羅大眾的卻在不斷更迭、消失呢?”

“不,任何東西都會走向消亡,只是所需要的時間不同。我聽說太陽只會再燃燒60億年,如果你覺得60億年太遠,那么設想幾百萬年以后,人類創造的一切都會自然分解。我想,這就是問題的重點所在——面對文化的更替,我們不應該患得患失,而是要以心平氣和的態度來面對?!毙祓^長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說得過于玄乎了,“對不起,我說得太遠了。瞧瞧,把姑娘都說糊涂了!”

唐賽懵懂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姚璜覺得此時的她美極了。

“對了,徐館長,我有東西送給您!”姚璜把上午走訪時老人送給他的禮物交給了徐館長,“我認為這里是它們最好的歸宿?!?/p>

“太好了,非常感謝你!”徐館長走到臨近的小房間,把老物件擺放到了恰當的位置,“你瞧,我們的展品更豐富了!”

儀式即將開始,姚璜和唐賽坐到了前排靠邊的位置,緊挨著馮科長。馮科長熱情不減,盛贊了唐賽的身材和相貌。她說自己又找了些有關八里莊的資料,明天一早讓俞悅給姚璜送過去。

“今天書記也來了,不過他可能沒時間和你討論劇本的事兒,待會兒講完話得立刻回機關開會?!瘪T科長指了指中間的座位。

這時,主持人上臺簡單講了幾句,接著一群身穿白圍裙,戴白帽的大媽們昂頭挺胸走上了舞臺。作為開場節目,她們在音樂聲中跳起了六十年前紡織廠自創的一支名為《紡織巧姑娘》的集體舞。接著是領導與嘉賓發言。輪到姚璜上臺時,他一緊張,把準備好的演講詞全忘了,就像軍訓時被迫演節目一樣語無倫次地說了起來。所幸剛才在展廳,姚璜發現了一本名為“職工詩歌大賽精選”的小冊子,當時他拍下了其中的一首詩。姚璜靈感一現,掏出手機,不慌不忙地點開相冊,以那首詩作為結束:

紗錠不停轉,

時間總在向前,

姑娘們在機臺中巡回,

走過了遙遙萬里,

她們用一雙雙巧手,

織出了廣袤蒼穹上的星辰

織出了遼闊大地上的山河

織出了人民心頭上的希望

……

11

姚璜念完詩,四周響起了噼里啪啦的掌聲。下臺時,他瞥見唐賽用一種愛慕的目光注視著自己,那一刻他幸福極了。兩個人在臺下又坐了一會兒,看了幾個社區文藝團體表演的節目(其中就有昨天姚璜在文化中心看到的那些排練),便和馮科長及俞悅道了別。

從產業園一出來,姚璜的心里充滿了難以言說的輕松與期待,他臉上浮著微笑,走路時故意和唐賽靠得很近。

“你可真厲害?!碧瀑愑行┏绨莸卣f。

“是嗎,你覺得我哪厲害?”

“你說了很多我聽不懂的話?!碧瀑愊肓讼?,說,“我帶你去個地方,好嗎?”

在焦糖色的晚霞之中,唐賽帶著姚璜上了天橋。視野盡頭,姚璜看到那顆色彩混沌的太陽正從薄霧中墜落,它把遠方的寫字樓群襯托成一個個發著幽光的剪影,在整個褪去顏色的天幕下顯得詭譎、悲壯。唐賽走到欄桿前,把兩只手搭在上面,久久地注視著前方。她周身披滿了晚霞,像一朵盛開的野玫瑰。

“剛來北京的時候,看到這個景兒,我就告訴自己,我這輩子也不會離開這兒?!碧瀑愓f,“但現在不同了,我打算回老家?!?/p>

姚璜有些吃驚地問:“什么時候?”

“越快越好?!?/p>

隨著話音,唐賽轉身走向前方。

傍晚的生活區像間采光不足的半地下公寓,霞光幾乎全被茂密的參天大樹吞沒了,那些蒼老的樓群在黑暗中跌跌撞撞。遠處,幾只不知從哪接來的燈泡,掛在高處微弱地亮著,幾個上了歲數的居民借著微光打牌下棋,叫喊聲不絕于耳,遠近的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們廝殺時的興奮。

唐賽輕輕拉了下姚璜的胳膊,帶他從主干道拐進了一條黑咕隆咚,兩邊排列著低矮民居的小徑。透過一扇扇掛滿灰塵的窗子,姚璜有意無意地窺視著人們的生活——圍著折疊桌吃飯的家庭;對著電視發呆的孤零零的老人;躺在床上,蹺著二郎腿,擺弄手機的年輕人。這些人的家中大多凌亂不堪,老式板材家具占據了多數空間,個別窗子上還掛著幾十年前極為流行的印著竹子圖案的藍色布簾。

“小心點腳底下?!碧瀑愄嵝?。這時姚璜才發現他們已經進了家煙熏火燎的烤串店。

小店的衛生情況不容樂觀,滿地的油污、喝空的啤酒瓶,讓姚璜一時不知道該邁哪條腿。天花板和墻面陳舊發黃,露磚的地方用舊報紙遮蓋著。正是飯點,店里坐了不少食客,以打扮時髦的年輕人居多,姚璜甚至還看見了幾個老外。唐賽引著他穿過煙霧走到盡頭,倆人面對面坐到了一張搖搖晃晃的小桌前。

“這兒快塌了?!币﹁χf。

“沒準一會兒就得塌?!碧瀑愓f著,解開發圈,蓬松的發絲如云般慢慢墜落。姚璜的心“撲通”,猛跳了一下。

“現在好多地方都不許炭烤,這兒沒人管?!碧瀑愑檬诌盗诉底雷?,“沒菜單,你就聽我安排吧?!?/p>

唐賽招呼服務員點菜時,姚璜感到自己的心已經跳到了舌頭上。他給自己打氣,決定今晚必須找個合適的時機吻她。

不一會兒,服務員把涼菜和啤酒陸續端上桌。他們碰了杯,邊吃邊聊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譬如天氣不好,網購產品質量差,健身房老讓買課之類。多數時間都是唐賽在說,姚璜靜靜地聽著。

“串烤得怎么樣?”唐賽問。

“還行?!币﹁f。

“還行?我要是離開這兒,唯一掛念的就是這家烤串?!?/p>

“你真的打算走?沒開玩笑?”姚璜一個字一個字地問。

“嗨,其實我也沒想好。但北京對我來說太大了,一個人在這兒生活總覺得少點什么?!?/p>

“干嗎不找個人一起生活?”

“我這樣兒的,”唐賽陰陽怪氣地說,“誰愿意跟我一塊生活呀?”

“我愿意?!?/p>

“拉倒吧,你可別逗我了!”

“我說真的?!币﹁哪樅軤C,聲音也哆哆嗦嗦的,“唐賽,我喜歡你,跟我在一起吧?!?/p>

唐賽的笑容像煙花一樣散了開來,把小店映得光芒四射??上乱幻胨褪兆×?,因為姚璜一臉認真的樣子讓她覺得這似乎不是個玩笑。

“你不會真的愛上我了吧!”?唐賽死死地盯著姚璜。

姚璜什么都沒說,也死死地盯著她。

“你瘋了?!碧瀑惏咽掷锏暮炞右蝗?,停頓了幾秒鐘,“不過,你不是第一個愛上我的客人?!?/p>

聽見“客人”二字,姚璜懊喪地垂下頭。他突然有種感覺,想變成一個孩子,那樣的話,他就能當眾大哭一場了。

“這種事對我來說很正常,但對你不正常?!碧瀑愅菩闹酶沟卣f,“再說,咱們倆不合適,真的,你是個有頭有臉的人,而我……”

“我們都靠出賣自己活著,只是方式不同?!?/p>

姚璜話音剛落,小店突然停電了。人們的低語在混沌中像鞭炮一樣刺耳,炭火和燒烤的味道也愈發濃重。直到服務員拿出蠟燭,往每個桌子上都放了兩支,姚璜才發現唐賽的眼神里充滿了凝重。

“答應我,和我在一起?!币﹁苯亓水數卣f。

“你別犯傻?!?/p>

“我已經傻了?!?/p>

“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你就不這么想了?!?/p>

“不,如果就這么結束了,我不會原諒自己?!?/p>

“為什么?”

冗長的沉默過后,姚璜對著面前搖曳的燭火說:“你讓我想起了曾經做過的一些夢?!?/p>

昏暗的燭光中,唐賽白嫩的面頰似乎透出些紅暈,她立馬將臉扭向了別處。

姚璜也扭過了頭。他看著墻上自己的影子,發現影子也正看著他。

12

臨近中午,姚璜睡醒,嘴里發干,胃也有點不舒服。手機“叮叮當當”進來串消息,是茹楓。他想知道劇本進展到哪了,還和姚璜逗了逗悶子,問他和俞悅有沒有進展。姚璜不知道該怎么回復,他盯著天花板,知道自己一時半會兒很難完成劇本。

昨晚在烤串店,任憑姚璜再怎么表白,唐賽始終沒有松口。之后,她不聲不響地離開了。姚璜獨自喝光了桌上的酒,他覺得,唐賽似乎在用一種婉轉的方式拒絕自己。

姚璜剛敷衍完茹楓,就聽見門響了。他喊了聲稍等,慌慌張張地下床,穿著拖鞋,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就跑去開門??吹接釔偪嘀樥驹陂T口,他有點吃驚。

“你怎么來了?快進來?!币﹁o了緊睡袍,請她進屋,“我還沒洗臉呢,真不好意思?!?/p>

“賴我,沒提前跟您說要來?!庇釔偟椭^,紅著眼圈,從單肩包里掏出了一本《朝陽區志》和幾張寫著?“八里莊風采”的小折頁交給了姚璜。

“怎么了?沒事吧?!币﹁舆^材料問。

“沒事?!庇釔偼现耷?。

“到底怎么了?”

“真的沒事?!庇釔傄е齑?。

姚璜又問了兩遍,俞悅終于憋不住了:“我男朋友要和我分手?!?/p>

“昨天不還好好的嗎?我記得你還說要給他買禮物?!?/p>

“昨天晚上我們見面,沒說幾句話,他又談起結婚的事,非要現在就結,我不同意。我們吵得很厲害,氣得我把手機都摔了?!?/p>

說完,俞悅哭了。她哭得挺兇,淚水好像不是眼睛里流出來,而是從花灑里噴出來的,把整個房間都弄得濕漉漉的。

“哭吧哭吧,哭出來就好了?!币﹁弥榧埡?,一邊給她遞紙巾,一邊安慰她。

“姚老師,我是不是應該和他分手?”哭了一會兒,俞悅問。

“別賭氣,這說明他很愛你,希望早點和你生活在一起。你要和他好好聊聊,懂嗎?”

“我再也不想見他了,也不想再談戀愛了?!?/p>

“別這么說,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就是愛情?!?/p>

俞悅似乎聽進去了。想了一會兒,她又問:“姚老師,您還打算再結婚嗎?”

“我……肯定結?!?/p>

“那個叫唐賽的姐姐就是您女朋友吧?!?/p>

“算不上,我們只是普通朋友?!?/p>

“我覺得你們挺合適的?!?/p>

“不合適,我這么黑,她那么白,我們兩個結婚,還不生出一頭斑馬?”

俞悅樂了,笑容綻放在她滿是淚水的臉上。姚璜抽了幾張紙巾遞給她,說:“聽我說,現在去洗把臉,晚點再理你男朋友,即便他主動找你。你們兩個都冷靜一下,然后心平氣和地談一談?!?/p>

趁俞悅洗臉的工夫,姚璜打開窗戶抽了支煙,喝了口水,心里平靜了很多。他覺得如果一個人想迅速擺脫傷心,那么最好遇到一個和他同樣傷心,或比他更加傷心的人。

“你看,多漂亮的女孩兒,他要是跟你分手準得后悔?!笨粗釔傃a好妝,從衛生間出來,姚璜開玩笑地說。

“謝謝您,姚老師?!庇釔傉苏路?,“?北紡的領導說今天有空,您可以午飯后去找他,我已經聯系好了。希望您能盡快把劇本寫出來,我們都很期待?!?/p>

“好,我會的?!彪m然目前姚璜只想一個人靜靜,但為了不辜負俞悅的一番好意,他還是答應了。

13

送走俞悅,姚璜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他換了松快的襯衫和褲子,又把昨天為唐賽拍的照片傳到了手機里,打算找個合適的時機發給她,當成一種了斷。

忍著一陣輕微的胃痛,姚璜來到酒店旁邊的萬科商業廣場,進了一間西域美食餐廳。二十多年前,土里土氣的八里莊居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商業廣場,附近最熱鬧、最現代化的地方要數廣場的前身——伊藤洋華堂超市。那時人們還習慣到商場柜臺買東西,綜合性的自選超市無疑是個新鮮事物。兒時,姚璜在那里品嘗過壽司、納豆、銅鑼燒、日式刨冰,還買過任天堂游戲機、高達模型和一雙兒童木屐。

在掛滿風景畫,飄滿了燒烤香味的餐廳里,戴頭巾的姑娘熱情地招呼了姚璜。姚璜點了碗拉面,等餐的時候,他看著墻上風景畫中一首魯拜的詩,陷入了沉思:

人的軀體就像酒杯?,

酒是其中的靈魂,

再美的燈籠如果沒有蠟燭,

也如同虛幻。

姚璜覺得這首詩很美,他把這幾行字輸到手機里,連同昨天為唐賽拍的照片一并發給了她,末尾加了句“很高興認識你,祝未來一切都好”。

姚璜沒收到任何回復。他做了個深呼吸,打消掉所有幻想,幾口吃掉面,結賬離開餐廳,直奔創意產業園。

在一間陳設簡單卻十分敞亮的辦公室里,姚璜看到一個頭發花白、身材矮小的男人正坐在一張巨大的班臺前對著文件寫寫畫畫。

“您好,是趙總吧?”

“你是……”

“我是俞悅介紹來的?!币﹁f。

“哦,我知道。來,坐吧?!壁w總欠了欠身子,請他坐到自己對面,“電影的事兒我聽說了,之前街道也找過我們,還讓我們出點贊助,不過很遺憾,我們幫不上什么忙?!壁w總一副開門見山的樣子。說完,他從身后的書柜里抽了本《建廠50周年紀念冊》,像應付差事似的遞給姚璜,說:“這個你拿著吧?!?/p>

姚璜接過冊子翻了兩下,里面盡是些關于企業的輝煌歷史,有價值的信息很少。小冊子的排版制作也很糙,大概率是在路邊那種打字復印店做的,只有幾張生活區的老照片讓姚璜多看了幾眼。合上冊頁,姚璜望向窗外——坐北朝南的辦公室將生產區一覽無余——無數煥然一新的鋸齒形白色廠房平行排列,在視野盡頭形成一線;幾座后現代氣息十足的雕塑點綴著邊邊角角,和四周環境結合得很和諧;沿廠房外圍栽種的海棠,削弱了廠區冷峻的工業氣息……

“這一片是老廠房改造的創意產業園?!壁w總介紹,“里面入住了不少文化公司和影視公司?!?/p>

“很漂亮?!币﹁滟?。

“當然,這是我們特意請日本的設計師隈研吾先生設計的?!?/p>

“您最近去過生活區嗎?”盯著窗外看了一會兒后,姚璜忽然轉向了趙總,“那里的居住環境不太好,不知道目前有沒有拆遷或改造的計劃?!?/p>

“電影要拍這些嗎?”聽姚璜這么問,趙總臉上掛起了例行公事的笑容,“這件事我沒法答復你,這不是一個人或是某一部門說了算的?!?/p>

“可居民們確實有不少困難?!?/p>

“這些問題我們已經反映給相關部門了?!?/p>

“舊房如果不進行拆除重建,很難解決根本問題?!?/p>

“這些問題我們當然也考慮過,但事情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簡單的?!?/p>

“是不是也可以請隈研吾先生來出出主意呢?”

趙總公式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思考了片刻,他說:“說句實話,姚作家,還有兩個月我就要退休了,有些事不好再過問。尤其像一些長期遺留問題,總會引出千頭萬緒,這次沒能參與電影的制作,也是出于這個考慮。不過我相信,有朝一日隈研吾先生會來給生活區出主意的?!?/p>

“我開玩笑的?!?/p>

“沒事,我懂?!壁w總從抽屜里摸出兩張票,順手遞給姚璜,“女朋友有吧?這是工會發的游船票,就在紅領巾公園,離這兒不遠,帶女朋友去玩玩?!?/p>

“我知道,我小時候去過?!?/p>

“那兒現在改造得不錯,晚上到處都是燈光,可以劃夜船?!壁w總起身送客,“回去請把劇本寫好,讓人們都知道八里莊的故事?!?/p>

“好吧,那就謝謝您了?!?/p>

趙總從班臺后邊移步出來,拍拍姚璜的肩膀,半推半送地請他出了門。

14

從園區出來時,姚璜接了通電話。聽到唐賽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的那一刻,他愣在了原地。

“你在哪兒?”唐賽問。

“產業園門口?!?/p>

“你在那兒別走,我馬上到?!?/p>

在等待唐賽出現的時間里,除了心臟在怦怦直跳,姚璜身體的其余部位全在一點點變硬。十分鐘之后,唐賽在姚璜的視野里越來越大,擠掉了其他參照物。

“我以為你在賓館,跑到你房間敲了半天門?!碧瀑悮獯跤醯卣镜剿媲?。

“我剛剛去見了集團領導?!币﹁酥频卣f,“有事嗎?”

等氣喘勻了,唐賽才說:“我看了你給我發的詩,照片,還有留言?!?/p>

“我……”

“嗯?”

“我……”

“我后悔了,我昨天晚上不該拒絕你。對不起,我就是有點害怕,因為我們之間的距離太遠了……不過現在我不怕了,管他呢,我們相互喜歡就足夠了……”唐賽猛地跳了起來,一把抱住了姚璜。

就像在夢里一樣,即便姚璜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即便唐賽把他抱得喘不過氣來,眼前的世界還是顯得那么不真實,好像在一種過度曝光的效果中劇烈晃動。

就這么抱了不知道多久,一直到天黑了下來。倆人都餓了,就近找了家麥當勞,點了滿滿一桌漢堡和薯條。姚璜覺得自己像好幾天沒吃過飯一樣,狼吞虎咽地吃光了桌上的東西后,又要了冰激凌和蘋果派。

“撐死我了?!背酝觑?,姚璜想起了兜里的船票,“你去過紅領巾公園嗎?我記得就在這附近,不過忘了怎么走?!?/p>

“我知道,我帶你去?!?/p>

濃重的夜色里,兩個人手拉手過了馬路,往東走了半條街,在路牌下拐進了十里堡路。

二十多年前,這條路并沒有名字。它是二廠與三廠生活區的分界線,八里莊的居民們習慣性地稱其為“東邊的小馬路”。在姚璜小的時候,這片是個紅燈區,每到傍晚,路邊掛著發廊標志的簡易板房就會亮起粉紅色的燈光,映照著落地窗前坐著的一個個濃妝艷抹、衣著性感,如同展品般的年輕姑娘。

在與一群手里拿著卷餅、炸串,滿臉疲憊的年輕人擦肩而過后,姚璜發現街邊的店鋪仍像曾經那樣一眼望不到頭。只不過沒有了曾經那些年輕姑娘的身影,都是些廉價飲品店和小吃店,還有坐滿了打工者的小飯館,以及門頭上寫著“競彩是中獎率最高的彩票”的彩票站。

“這兒特像我老家的一條街,我老來這買吃的,就是東西太貴?!碧瀑愓f。

“真羨慕你,還有個老家?!?/p>

“你沒老家嗎?”

“這就是我的老家?!?/p>

姚璜想,自己真正的老家其實在回憶里。

來到街的盡頭,兩個人過了座水泥橋。橋下是一條由東向西,伴隨了八里莊人民幾十年的河流。他們沿著河北岸種滿櫻花樹的漆黑小路繼續往西走,路過了魯迅文學院,路過了一片城中村,又路過了一座清真寺,之后向北一拐,到了紅領巾公園。

15

一路上,姚璜始終緊緊摟著唐賽,時不時吻一吻她的面頰,或聞一聞她的頭發。

他們找到碼頭,依偎著檢了票,上了條腳踏鴨子船。童年時,姚璜的父親經常在周末開著輛紅色夏利帶著年幼的他去公園劃船,有時候還會約上親戚朋友一起郊游,或是去各路新開張的飯館吃吃喝喝。那個年代,人們似乎有用不完的時間和說不完的話,聚會到深夜直至嗓音嘶啞,在包間里跑著調唱卡拉OK,讓臺下的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那時人們的生活剛剛好起來,還在學習各種新的娛樂方式。

夜晚的湖水很靜,游湖的人也不多,岸邊的夜景照明燈流光溢彩,映照在湖面上宛若星海。姚璜和唐賽默契地蹬著船,看著那些幻境被船尾的浪花沖散后又聚合在一起。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議,就像在演言情劇一樣,姚璜想。唯一讓他感到掃興的是岸邊跳廣場舞的大媽們用劣質音響播放的音樂。

“要是有一天我變成大媽了怎么辦?”唐賽擔憂地問。

“來這跳舞啊?!币﹁f。

“討厭!”唐賽捶了他一拳,“真到了那時候,你肯定也就不喜歡我了?!?/p>

“不會的,我覺得我們會一直相愛下去?!?/p>

此時此刻,當姚璜看著唐賽的頭發被和煦的湖風吹得肆意飄散時,他完全相信了自己剛剛說的話。

“搬來和我一起住吧?!币﹁么竽粗改﹃瀑惖拿骖a。

“去酒店嗎?”唐賽問。

“不,去我家?!?/p>

“什么時候?”

“明天?!?/p>

“明天?”唐賽難以置信,“你的劇本不寫了?”

“我已經有思路了?!币﹁赜谐芍竦卣f,“況且有你陪在身邊,我很快就能寫完?!?/p>

“可我覺得太突然了?!?/p>

“是有點兒?!币﹁屘瀑惒灰刑囝檻],他說自己已經不能和她有哪怕一小會兒的分別了,“等我把劇本寫完,咱們就出去旅游。去個遠點兒的地方,待上個把月,怎么樣?”

“你不嫌我跟著你蹭吃蹭喝,游手好閑?”

“不嫌!你到底愿不愿意?”

“當然愿意了!”唐賽一把摟住了姚璜的脖子,“真想明天就買火車票,隨便去哪兒都行!”

兩個人連說帶笑地在船上親昵了一會兒,商量著過些天去哪兒玩。姚璜點燃了一支煙,看著燃燒的煙頭在黑暗中上上下下,他的內心充盈著一種只有在圖書館才能感到的寧靜。他覺得無需對未來展開太多想象的細節,也不用在乎別人怎么說,只管和眼前這個讓自己愛得無可救藥的女人生活下去就行了。他決定今晚就幫唐賽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回酒店退房,然后帶唐賽回家,一心一意地把劇本寫完。他把這個計劃跟唐賽說了之后,唐賽吻了他。

晚上九點多,兩人下了船,興高采烈地往公園大門走。想到未來的生活,兩人都興奮不已。經過健身園區的時候,姚璜突然被一個聲音叫住了。

“小伙子,回頭!”姚璜轉過身,看到一顆光頭正在路燈下閃閃發亮,正是那天在二廠生活區見過的光頭大叔。他高興地說:“是您呀大叔,這么晚了還鍛煉?”

“我們幾個老哥們兒天天晚上都跟這兒練!”大叔指了指身旁幾個在器械上鍛煉著的黑影。

“你得向大叔學習?!碧瀑愓f。

“沒錯,活動活動沒壞處?!贝笫鍐栆﹁?,“今兒又去哪采訪啦?”

“今天去了北紡集團,見了他們的總經理?!?/p>

“嚯,見著那個假面人啦!他都說什么了?”

姚璜止住想笑的沖動,說:“我問了小區拆遷改造的事兒,但他說自己快要退休了?!?/p>

“這孫子!”大叔氣哼哼地說,“看來我們得來點真格的了!”

“您要干嗎呀,大叔?”

“這你就甭管了,反正不能讓這事再這么拖下去了?!贝笫逭f完,朝幾個黑影兒打了個呼哨,“撤退!”

眨眼的工夫,光頭大叔和幾個老哥就像矯健的游擊隊員,飛一樣消失在了公園的夜色之中。

“剛才那個大叔我認識?!碧瀑愓f,“他之前讓我在一個什么拆遷請愿書上簽字,我說我是租戶,就沒簽?!?/p>

“這兒的居民都盼著拆遷?!?/p>

“是呀,環境太差了,不過明天我就要離開這兒了!”

“是我們一起離開?!?/p>

“沒錯!”

唐賽踮起腳,朝姚璜腦門上親了一口。

16

姚璜認為和自己的愛人同時醒來,之后睡眼蒙眬的相互凝視,是世界上最幸福愜意的事情,沒有之一。

第二天早上,姚璜就經歷了這種幸福和愜意。他帶著睡意吻了唐賽,在她耳邊低語,在她的發絲間輕嗅,靈魂簡直要飛出軀體。

昨晚,倆人忙活了半天。姚璜幫唐賽收拾好了全部行李,除了一些常用的以外,剩下的都裝進了包裝箱,準備在房子到期前陸續搬到姚璜家。

“咱們起來吧!”姚璜看了看時間,已經上午十點多了。

“再吻我一下?!碧瀑愓f。

姚璜照做了。姚璜感覺此刻幸福得像喝醉了一樣,他用床頭的小音箱放起了艾靈頓公爵的《吉普藍調》。

在這個美麗的早上,在靈動的琴聲和艾靈頓公爵用煙嗓發出的歌聲中,姚璜感到時間像藕絲一樣,越拉越長,綿延不斷。他們收拾利落后,一起做了早餐,相擁著把雞蛋打散,澆在面包上煎,還隨著藍調跳起了有點滑稽的舞步,逗得彼此發笑。

十分鐘之后,倆人拖著行李箱來到了賓館。

在前臺辦完退房,姚璜漸漸有了種和八里莊難舍難分的感覺。他用內疚的口吻給俞悅留了言,告訴她自己今天準備離開這兒,待會兒順道把相機放到文化中心,并安慰她不必擔心劇本的事,他很快就會寫完,過陣子他們還會再見面。

“好了,可以走了!”了結完所有的事,姚璜叫了輛車,和唐賽心急火燎地等待著??啥昼娺^去了,接單的司機卻遲遲不來,定位顯示車子離他們很近,只是在路上一動不動。姚璜坐不住了,給司機打了電話,對方說道路好像被堵死了,讓他要么等一等,要么取消訂單。

“我去看看到底怎么了?!币﹁珤炝穗娫?,對唐賽說。

“我也去?!碧瀑愖ё∷母觳?。

從酒店出來,兩個人都覺得有點不對勁,大中午的,一輛向東行駛的車都沒有。接近產業園門口時,姚璜看見有不少人在馬路上,離近一看,是一群大爺大媽在馬路中間排成了一堵人墻。

姚璜一眼就認出了為首的光頭大叔,他正對著人群喊話??吹揭﹁吞瀑悂砹?,大叔更來勁了,沖他們揮手:“你來啦小伙子,快給拍兩張照片,回頭傳網上?!?/p>

“大叔,您這是要干嗎?”姚璜被眼前的景象嚇住了。

“要求拆遷??!”

“您這么做沒用,得走正規程序反映!再說,也妨礙交通呀!”

“我們夠仁義的了?!贝笫逭f,“都沒趕著高峰時段,就怕耽誤大家伙兒的事!”

路邊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天橋上也有不少探著半拉身子沖下指指點點的。一些司機忍不住了,紛紛鳴笛抗議,猛轟油門,整個馬路都沸騰了起來。

“不行,太危險了,會出事的!”?姚璜扔下行李,跑到路中間勸說,?“您快讓他們走吧!”

不遠處響起了警笛,四輛警車逆行而來。

民警和協管很快就位,一撥人疏解看熱鬧的人群,一撥人來到馬路中間給大爺大媽做工作。有位民警單獨把姚璜和唐賽叫到了一邊,請他們出示身份證。

“您二位是干什么工作的?”民警看看兩人,對對身份證。

姚璜意識到自己的肩膀上挎著相機包,就解釋了一下:“街道打算拍一部八里莊紡織文化宣傳片,我是編劇,來采風的,正好路過這兒,一直勸大爺大媽來著?!?/p>

“我能看一眼您的相機嗎?”民警客氣地說,“您別緊張,看一眼就還給您?!?/p>

“沒事兒,您慢慢看?!?/p>

民警在翻閱照片的時候,最先跳出來的都是唐賽的一些單人照。姚璜滿臉通紅,趕緊讓他往后翻,給他看自己采訪時拍的那些照片。

“您看,我沒騙您吧?!币﹁f。

“拍得不錯?!泵窬严鄼C還給了姚璜,又把兩個人的身份證放在手持機器上驗證,他順口問唐賽,“您呢?是做什么職業的?”

“自由職業?!碧瀑惖椭^說。

“你倆是……”民警乜斜著他們。

“普通朋友?!碧瀑愊纫徊酱鸬?。

“她是我女朋友,我走訪居民時認識的?!币﹁戳艘谎厶瀑?,說。

“女朋友?”民警把身份證還給了兩人,招呼姚璜往前走了幾步,以一種意味深長的口氣提醒他,“不管你們倆到底什么關系,但是,不該做的事兒別做,知道嗎?”

“不該做的事?”

民警朝唐賽的方向看了一眼,說:“你女朋友可是有案底的,曾有過一條妨礙公務記錄……還有,她真的叫唐賽嗎?

姚璜呆呆地聽著,愣在原地。

民警嘆了口氣,走向了人群。

17

一陣陣熱風吹過來,把人們的吵嚷聲也吹遠了。人群仿佛瞬間消失了一樣,只剩光頭大叔和他幾個老哥們兒還留在原地。他們表示事情是他們處理不當,和民警正溝通著,要通過正規渠道向上面反映問題。

不對,留在那兒的還有姚璜。姚璜棍似的杵著,覺得四周的一切都深深地陷入自己的體內。

“警察跟你說什么了?”唐賽走上前,問他。

姚璜不說話,好像不認識眼前這個人。唐賽攥著他的手臂又問了一遍,姚璜還是不說話。

“你到底聽到什么了?”唐賽晃了晃他。

“你告訴我的是假名?”姚璜憤怒地問,“還妨礙公務?”

唐賽像碰到了一棵仙人掌似的縮回雙手:“對不起,這些事兒我本來想以后慢慢告訴你,我怕一口氣說了你受不了?!?/p>

“可你至少應該告訴我你叫什么?!?/p>

“這是我不好,因為我的真名兒特俗,來北京以后就沒人再叫過了?!?/p>

“你真的想和我在一起嗎?”

“你怎么連這個都懷疑?”

“因為直到現在,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姚璜已經無法壓抑自己的怒火了。

唐賽喘了口粗氣,啞著嗓子說:“這兒這么亂,咱們先回家,我保證一五一十地跟你交代清楚?!?/p>

“哪兒也別去,就站這兒說?!?/p>

“姚璜,”唐賽近乎哀求,“至少你要相信我是真的愛你,想和你在一起的,有這一點還不夠嗎?”

“不夠?!?/p>

兩個人僵持在那兒,姚璜眼神里的冷酷與怨恨一步步擊垮了唐賽。

“我離過一次婚?!碧瀑惤K于開了口,“還有個孩子。后來我愛上了別人,離了婚,孩子跟了他爸。有一次我帶孩子出去玩,不舍得送回去,孩子他爸就報了警。我一時糊涂,大吵大鬧,還把警察抓傷了,弄了個妨礙公務記錄?!?/p>

“你……”姚璜的怒火從眼中噴射出來,他克制不住地想罵人,最終又忍住了。

“我怕的就是你這種反應?!?/p>

“你如果真怕,應該一開始就告訴我!”

“姚璜你知道嗎,我原本已經不打算再愛上任何人了,可遇到了你,我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唐賽的眼睛紅了,“對不起,請你理解。我過去犯了很多錯,活的已經很糟糕了,我不想再一次失去我愛的人了,是你讓我決定重新生活……”

“我救不了你?!币﹁涞卮驍嗨?,“每個人在生活中都會犯錯,遇到不幸,大部分人會選擇咬牙挺過去,而你沒有,你選擇了……”

“我選擇了什么?”唐賽的臉“唰”的白了,“說到底你還是介意我的身份!”

“我什么都沒說?!?/p>

“你太混蛋了?!?/p>

“不,是你混蛋。你為了別的男人,拋棄了你的孩子?!?/p>

話從嘴里說出來,姚璜就后悔了。他看見唐賽閉上了眼睛,緊接著,整條街都靜了下來。

“我操你媽!”唐賽大吼一聲,拉起行李,一邊流淚,一邊不顧一切地往前走。

“你要去哪兒?”姚璜緊跟在她身后。

“你滾,不要你管!”

兩個人你拽我推地走到十字路口,穿過朝陽路,停在了八里莊路的街角。無論姚璜說什么,唐賽都不理他,只顧伸手攔車。

“告訴我你要去哪兒!”姚璜的聲音高了好幾個八度。

“你他媽管不著!”

爭執中來了輛出租車,唐賽把行李放進后備箱,拉開車門坐了進去。姚璜沒想到唐賽這么絕決地要走,一時間無數的后悔涌上心頭,他磕磕巴巴地向唐賽道歉,說自己不該講那樣的話。

“師傅,快走,先往前開?!碧瀑悓λ緳C說。

姚璜拉著車門不撒手。

“放手!”唐賽用盡全身的力氣把門一摔,差點擠了姚璜的手。

“唐賽!”車子緩緩向前開,姚璜摸著后門跑了幾步,隔著玻璃對唐賽說,“求你,別走?!?/p>

唐賽面色鐵青地坐在車里,她滿臉淚痕,始終沒再看姚璜一眼。

18

“幸福就是不幸的前奏?!?/p>

姚璜已經忘了自己是在哪篇小說里寫下過這樣一句話。

唐賽走后,這句話像條擱淺的巨輪在姚璜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二十多年前,八里莊沿路有許多簡易鐵棚,里面站著吆喝的菜農。姚璜經常跟奶奶來這兒買菜,菜很新鮮,很便宜,總有綠色的大肉蟲子在里面蠕動。馬路西邊有條豁口兒路,通向三廠的生活區,那里的設施更豐富,有禮堂、花園、餐廳,以及一片標準的足球場地。

與這些回憶相比,姚璜接下來所做的一切都顯得異常蒼白單調,甚至不值得復述。他像個惡意軟件似的,不停地給唐賽撥電話,發消息,但對方一直沒有回應。那時姚璜還心存僥幸,認為唐賽早晚得回家,只要他帶上一束花,守在單元門口等她出現,向她道歉,求她原諒,他們還會幸福地在一起,依然像言情劇里演得那樣浪漫動人。然而三十分鐘后,姚璜收到了唐賽的一條留言,之后再撥發現號碼已經停機時,絕望、悔恨以及恐懼才一點點浮上心頭。

姚璜知道一切都結束了。他刪光了相機里唐賽的照片,像個輸光的賭徒,拖著行李,萬念俱灰地往文化中心的方向走去,決定獨自離開八里莊。汽車一輛接一輛地從他身邊駛過,行人像瞎子一樣亂穿馬路,數不清的電動車橫沖直撞,在這種氛圍中姚璜的步子越來越快。

“姚老師!”經過酒店門前,俞悅從里面沖了出來。她看著姚璜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擔憂地問,“姚老師您怎么了,干嗎急著要走?打您電話一直占線,我只好來酒店找您,前臺說您已經退房了,您怎么又回來了?”

姚璜不知道自己該先回答哪個問題,他掏出手機看了看,說:“手機沒電了,我剛才一直在打電話?!闭f完取下相機,遞給俞悅:“這個還你,這些天你辛苦了?!?/p>

“沒關系,”俞悅接過相機,從口袋里掏出充電寶,“您先給手機充會兒電吧?!?/p>

“不用了,我得走了?!?/p>

“姚老師!”俞悅攔住姚璜,“書記說明天有空,要和您談談劇本的事,您明天再走吧……”

“我已經計劃好要走了?!?/p>

“那明天的會議您來參加吧!”

“我就不來了,叫茹總來吧?!?/p>

“書記特意說明天要和您好好聊聊?!庇釔偸譃殡y,“您要是不來,會還怎么開呢?”

“可是……”

“姚老師!”俞悅突然想起了什么,?一驚一乍地說,“唐賽姐姐呢,怎么沒和您在一起?”

“她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辟M了很大勁兒,姚璜才把話說出口,“或許我再也見不到她了?!?/p>

19

姚璜,你說得對,我之所以一錯再錯,有了今天的結果,是因為我自己選錯了路。我老家的人都說,桃樹怎么修都不直,楊樹不用管就直,我想我就是一棵桃樹吧。所以,請你原諒我。

我到底叫什么,不值得你知道。專心寫你的劇本,好好生活。我不會回來了,我的東西會有人來取。

千萬別等我。這個世界說大就大,說小就小,如果有一天咱們在哪兒又碰見了,也沒必要多激動,點個頭,問聲好就行。畢竟,我們對于彼此來說都是個夢。

姚璜給手機插上充電寶,讓俞悅看了這段留言。

而后,在這個充滿了溫暖愜意,路人都慢下腳步的春天的午后,姚璜和俞悅像是被凝固住了一樣,面對面站著,腦門上都出了薄薄的一層汗珠。從俞悅無措的神情中,姚璜獲得了一種共情,讓他想到了學生時代每次考試時面對最后一道大題的感覺。

“姚老師,”俞悅試探性地問,“您就是因為這個事兒才想走的,對吧?”

“嗯?!?/p>

“我讓社區辦的同事聯系社工查一下唐賽姐姐老家的地址,他們那里有居民的一些資料。實在不行,還可以聯系房主,她肯定在房主那兒登記過,總有辦法知道她去了哪兒?!?/p>

“沒事,不用麻煩了?!币﹁套?,笑了笑,“都怪我,讓你跟著著急?!?/p>

“沒關系?!?/p>

“對了,和你男朋友和好了嗎?”

俞悅這才換了副輕松幸福的樣子:“我們昨天談了一個晚上,相互各退了一步,我可算松了口氣?!?/p>

“是嗎,那太好了?!?/p>

“這還得謝謝姚老師,是您讓我別怕,讓我跟他好好談談。您還說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就是愛情,您放心,您一定可以找到唐賽姐姐的?!?/p>

“但愿吧?!?/p>

“姚老師,那您就不走了,對吧?書記讓我定明早的會議室呢……我這就給社區的同事打電話怎么樣?”

看著眼前這個百般為難的小姑娘,姚璜猶豫了。雖然他的心里尚存一絲希望,但也十分清楚唐賽去意已決。想要在偌大個北京找到一個不愿和自己相見的人,談何容易呢。

“我能再考慮一下嗎?”姚璜問。

“您別考慮了,就算幫我一個忙吧!”

俞悅一把奪過姚璜的行李,說什么也不肯撒手了。

尾聲

誰能想到,姚璜在那年盛夏又一次回到了八里莊呢。三個月之后,當他和茹楓坐在萬科商業廣場的影院里,作為主創嘉賓參加《織夢年代》微電影的小規模放映時,感覺像是過去了一個世紀那么久。

那天他被俞悅成功挽留之后,在第二天的會議上,見到了書記和很多街道干部,他們的真誠與熱情讓姚璜在兩周之內迅速完成了劇本。在那段時間里,俞悅十分上心地幫姚璜打聽著唐賽的下落,可惜沒任何結果。姚璜也試著給她打過電話,發現電話依然停機。

茹楓沒有輕易放過姚璜,劇本過審沒多久,便讓他跟著劇組去了南方的一座小城協助外景拍攝。那座小城的市郊有一家小小的紡織廠,當年紡織廠改制后有不少設備被賣到了那里。劇組一行人抵達后十分滿意,那里的機器和廠房都是幾十年前的產物,是拍年代戲的絕佳場地。姚璜在小城前后逗留了半個月,中途對劇本進行了幾次調整,給出演紡織女工的姑娘說了戲,還客串了一個沒有臺詞的小角色。全情投入讓姚璜暫時忘掉了先前在八里莊發生的一切,事后他回到家,根據這段時間的經歷,動筆寫起了一部新的小說。

放映那天,影院里坐滿了白發蒼蒼的老職工,當中有不少都是聞訊趕來的。多年未見的老同事們相互問候,擁抱,放聲大笑,現場的氛圍就像一場盛大的婚禮,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幸福。姚璜還看到了幾張熟悉的臉龐:許慧芬奶奶、李孝琮爺爺、光頭大叔等,他們親切地和姚璜打招呼,歡迎他再一次來到八里莊。

“姚老師,待會兒看完電影我來找您,有個事兒?!狈庞城?,俞悅躡手躡腳地跑到姚璜身邊。

“什么事兒?這么神神秘秘的?!弊谶吷系娜銞鲉?。

“我要和姚老師單獨說?!庇釔傉f完就跑了。

“我看你們倆有戲啊?!比銞髡{侃道,“好啊,你小子,不會真拿下了吧?”

“別瞎說,趕緊看電影吧?!?/p>

放映廳很快安靜了下來,主持人走到銀幕下方,簡單地說了幾句,燈就滅了。

電影的前半部分出自姚璜的手筆,講述了八里莊地區的紡織工業從建立之初,到改革陣痛,再到今天的輝煌,跨越了整整70年,三代人。后半部分則是當初俞悅陪同姚璜走訪時錄制下來的影像,導演對素材進行了簡單的剪輯,以口述歷史的形式呈現了出來。

片子雖然成本低廉,整體效果倒還說得過去,外加虛實結合,令現場的觀眾產生了強烈共鳴,遇到關鍵情節,總能爆發出陣陣掌聲??吹倪^程中,姚璜一直不太敢抬眼,尤其碰到自己出鏡的畫面時,羞得腦袋都抬不起來,旁邊的茹楓也跟著傻笑。

放映結束后是領導發言環節,書記上臺時,像婚禮中的家長代表一樣,抑揚頓挫地講了很多。他還特意提到了姚璜的名字,由衷地感謝這位年輕人,感謝整個劇組,感謝所有為講好八里莊故事,講好中國故事而付出辛苦的人。

“今年是新政策的開局之年,老舊小區整治,城市更新有序推進。我們將會抓好機會和政策,為轄區居民的幸福全力以赴……”

趁著領導發言,姚璜溜到廣場門前抽了支煙。俞悅像他的影子似的,也跟了出去。

“姚老師,楊小芳找到了?!庇釔傉f。

“誰?”

“唐賽姐姐??!她真名叫楊小芳!”俞悅看起來比姚璜都高興。她說社區的同事一直在試著聯系房主,但房主出國了,一直聯系不上。結果就在上周,房主回國處理事情,正好來了趟社區,這才通過房主找到唐賽當時留的老家的電話號碼,打電話到她老家,又要到了她現在的聯系方式。

“我可沒少做唐賽姐姐的工作,還說您為了她大哭了一場?!?/p>

姚璜被煙嗆了一口:“胡說!她現在在哪兒?”

“她就在北京,說學什么花藝呢。她還說……”俞悅賣起關子。

“她說什么了!”

“這是她的地址,您自己去問問她吧!”

時間就像靜止了似的,姚璜看著手里的香煙緩緩落在地上,濺出了一串火星。領導與嘉賓陸續從影院里走出來,俞悅撇下姚璜上前招呼他們,和馮科長帶著一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往前走了。姚璜夢游似的跟上隊伍,來到之前住過的漢庭酒店。

“小姚老師,咱們今天在芙蓉餐廳吃頓‘開映宴’?!瘪T科長站在門口對姚璜說,“之前來都沒嘗這兒的飯菜吧?!?/p>

“芙蓉餐廳?”姚璜看著門口的招牌問,“不叫這名兒呀?!?/p>

“又說順嘴了?!瘪T科長說,“我們這些上了歲數的,老愛叫原來的名字。這兒原來跟賓館是一式的,你小時候肯定來這吃過,這兒最有名的是芙蓉雞片,忘了?”

聽著馮科長的話,姚璜抬起頭,看著酒店外圍的吸塑燈箱和大理石墻磚,猛然想起了芙蓉賓館曾經的模樣——大片茶色玻璃與鋁合金門窗鋪陳的門臉,彌漫著樸素、節制的美。它是20世紀80年代印染廠開設的第三產業,開業后不久,賓館配備了自己的車隊,由一輛豐田皇冠和三輛法國地平線小轎車組成。姚璜降生后,父親托關系借到了那輛氣派的皇冠,去醫院把他和母親接了回來,從此姚璜便作為紡織職工的后人,開始了在八里莊的幸福成長。

當然,那時的姚璜還沒記事。

責任編輯????許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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