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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漂亮的馬桶

2024-01-20 10:54陳鵬
清明 2024年1期
關鍵詞:兒子

陳鵬

A

不假思索就拍板決定了,你來到走廊上,喝住跑來跑去的程昊業。他怯生生地兩手緊壓天藍色褲縫,腳上簇新的白球鞋亮得扎眼。你讓他把葉明遠叫到辦公室?,F在,馬上!程昊業使勁點頭,轉身就跑。這小子跑得真是快,自己也能跑那么快就好了,就不必戴著墨鏡上班,摘下來嚇他們一跳。你說不小心撞了,不解釋怎么撞了,撞哪了,愛怎么想就怎么想。不到五分鐘,葉明遠來了,兩手揣在褲兜里,走路有點外八字,難怪跑不過程昊業。全年級也沒一個跑得過嘛,那小子是校冬運會雙料冠軍呢。天生一雙大長腿,不進專業隊太可惜了!可程昊業不干,他對將來想做什么還沒一丁點概念,最近倒像個女孩子瘋狂迷戀鉆石。

葉明遠湊到你辦公桌前,桌角的素馨快干死了,很久沒澆水了,居然還活著。你忘了多少美好的事物啊。蘇老師。嗯,你過來,來。你展開課本,38頁。就在頁邊空白處。你瞄一眼驚心動魄,像血淋淋的動物內臟或剖開的尸體。那是用鉛筆畫的一個男性生殖器,直愣愣豎著,大如樓房。你畫的,沒錯吧?葉明遠?是。他垂下腦袋。知道錯了?知道。他脖頸耷拉著像蔫死的黃瓜。你盡可能心平氣和地問,為什么在課本上亂畫,而且是那么臟的畫?他一聲不吭。眉毛也是呈八字型向下耷拉著,臉紅通通的像營養過剩。為什么?還是一聲不吭,兩腿在藍色校褲下面發抖。說話!葉明遠還是垂著腦袋,兩手背在身后。太惡劣了,誰教的?但憑經驗你知道,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大多進入臟話敏感期和性敏感期,說再多也沒用。抬起頭來!你命令道。他緩緩抬頭,兩眼不敢看你。問你話呢?葉明遠,誰教你的?你知不知道你的行為有多惡劣?知道還是不知道?他點頭。你知道?你知道還敢往課本上亂畫?你氣不打一處來,嗓門陡然拔高,幾米外教英語的梁老師沖你張了張嘴,食指抬起比劃了一下。你沒搭理她。葉明遠忽然說,蘇老師你臉怎么啦?他被你臉上這么大一塊淤青嚇著了。這話遠超他的涂鴉給你的重擊,傷口火辣辣的像被他重新撕開。我的事情用不著你管,現在說的是你的事情,知道嗎?葉明遠!你的行為太惡劣了,回去告訴你媽媽,課本,紅領巾,都沒收。讓她給你買新課本,明白嗎?至于紅領巾,你什么時候表現好了,什么時候歸還。聽清楚了?他張大嘴巴像沒聽懂,愣愣瞪著你。說話!聽明白了。他嗓門很小,兩滴粗大的淚水噼啪砸到地板上。你想找個杯子或干脆用雙手接住它們來挽救那快干死的素馨。你不明白為什么會長期冷落那盆花。這個地方需要綠植,花就像你的最后堡壘????為什么哭?處罰重嗎?一點也不重。我告訴你,這么多年我帶過那么多學生,你是唯一一個在課本上公然畫臟畫的學生!他伸手擦掉眼淚,看著你說,蘇老師,你怎么傷成這樣了?蘇老師——你忽然明白了,他是因為你臉上的傷才哭出來的,不是因為他做的這件早被忘到爪哇國的破事。他被你嚇慘了。你今天不再是你了,蘇粒是另一個蘇粒。

B

一股無名火讓她忍不住當著兒子的面就大罵,再也不想顧及那沒用的形象。接連一個禮拜被無數念頭纏住,往一條死河底部沉下去,想薅住某物使勁浮上來,不能就這么淹死。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瀕死的絕望。透不過氣,脆弱的肺葉被病痛折磨后,薄得像孤零零懸在枝頭的梧桐葉,千瘡百孔地拼命懸掛著,迎風動彈。上不挨天下不著地,掉落是遲早的,遲早被清潔工人掃掉倒掉埋掉直至漚爛。凌晨三四點最難熬,她懷疑自己患了肺癌??人?,乏力,白天像在爛泥里跋涉,軟塌塌踩著拖拽著擠壓著,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東西。

你他媽吃飽了撐的,畫這些流氓玩意兒,還敢畫在課本上!她咆哮著,給了葉明遠一巴掌,不重,就算暴怒,她也清楚不能隨便動手,會動手的媽不是好媽,再說,娘倆相依為命,哪舍得使勁打。葉明遠“嗷”一聲哭了。平常她一瞪眼他就嚇得屁滾尿流,哪用得著上手?全世界都和他們孤兒寡母作對,看他們笑話呢。哪個教你的,說!何舒齊。怎么教你的?他教我們說臟話,還教我們,畫來畫去,說小雞雞就是——葉明遠聲音抖抖索索的,真嚇壞了,她一把將那毛茸茸的腦袋拉到胸前,頂著左肋能感覺到葉明遠熱烘烘的。你給我聽好,第一,不許哭;第二,不要再跟何舒齊玩了,聽見了嗎?離他遠點;第三,不準再說臟話,畫臟畫,更不能在課本上畫;第四——她停下來,沒想明白第四要表達什么。沒有第四了。前三條足夠了。小男孩到了性敏感期,什么亂七八糟的破事干不出來。小時候,她班里男生還扒過女廁所呢。那家伙,一年級就敢跑過來湊她耳朵根子上說出那兩個最臟的字眼呢。他叫馬強。她現在還記得這個名字,記得那張臟兮兮的永遠流著鼻涕的老鼠臉。

葉明遠不哭了,耷拉著腦袋乖得像只病貓。她使勁揉著他的頭發,像要把他頭發上凡沾染何舒齊的臟東西全部擦掉。蘇老師怎么發現你在課本上亂畫的?葉明遠搖了搖頭,一下子挺直腰桿。不是她發現的,是有人告密。喲,連告密都會說了。會啊,告密就是報告秘密嘛。老師說告密的人很可恥,只有奸細才告密呢。奸細?那也不一定。她心臟一顫,像塊石頭被一腳踢開。哪個告的密?程昊業奶奶。程昊業奶奶?你別亂說。就是她。她咋會知道?程昊業告訴我說是他告訴他奶奶的。程昊業知道你亂畫?我們一起畫的嘛,他自己也畫。他奶奶怎么不告訴蘇老師程昊業也畫呢?因為他沒畫在課本上。你傻呀,只有你敢往課本上畫,再說人家奶奶咋可能告自己孫子的密?他們討論了很久,娘倆的關系重新回來了,重新無話不談。這個時候,葉明遠就像個大人,活生生一個小號兒老葉??上Ю先~進去了。她讓老葉主動投案,那老葉算不算告密?算,還是不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吶。按理說,老葉主動投案,算是立了大功,不會五年以上。該說的都說了,竹筒倒豆子干凈利落??煲荒炅?,老葉也沒任何消息。她申請離婚,老葉簽字畫押,塵埃落定,一分鐘沒耽擱,一滴眼淚沒掉。她不會傻乎乎陪老葉耗下去,沒必要,再說為了兒子也不能陪老葉耗下去,讓人知道兒子老爸進去了,他的同學會怎么想?再說,感情這種東西幾斤幾兩還沒個譜嗎?夫妻是組隊處理單槍匹馬處理不了的問題,大難臨頭各自飛是真理,別扯什么情啊義啊,那些沒用的。你給我聽好了,課本,我是絕對不會再買的。紅領巾,蘇老師想什么時候還你就什么時候還你。沒書咋辦?看同學的。你先給我挺住,哪有這種道理?你才小學二年級呢,是國家義務教育對象,課本是國家義務發放的,你知道嗎?你們蘇老師有什么資格沒收?再有,離程昊業奶奶遠一點,離程昊業遠一點,聽見沒有?為什么?你說為什么?對待告密的叛徒就應該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毫不留情。明白了嗎?

C

唉,我七十歲了。醫生說我是抑郁癥——我不信。不信是因為我最多睡不好覺,心情不算太差嘛。不,我是想太多了,所以整晚睡不好。白天,除了接送程昊業上學放學,我哪樣都沒興趣。醫生說這差不多就是抑郁癥的癥狀了,讓我填一堆表格。我一項項弄完讓醫生看。醫生說,阿姨,務必要重視了,您抑郁程度不低呀。真的?是。表格不會撒謊。那咋辦?吃藥吧。吃了藥會好?會有很大改善,至于痊愈——說真的我不太當回事。何必當回事,我能唱能跳、能吃能喝,手腳好好的,利利索索能一路小跑呢,很多人根本趕不上我。醫生問我到底哪樣事情想不開?我想了想,說,還真有事情想不開,比如我那個孫子——醫生來回轉弄著碳素筆。他人不錯,濃眉大眼高鼻梁薄嘴唇,比我兒子帥多了,當然,也比我兒子年輕多了。說話不緊不慢,很有禮貌。如果人人都有這么好的脾氣,哪來的抑郁癥?人就不會出問題了,至少不會出那么多問題。

我說,我那個孫子馬上九歲了,我可憐他。為什么可憐?嗯,我孫子叫程昊業,小學二年級,他從小沒媽。不是媽死了。不是,他媽在他兩歲多的時候跑了。跑了?回老家了,不想跟我兒子過下去了。我兒子嘛,沒錢,又被裁員,唉,她這一跑,娃娃差不多就扔給了我。我兒子一大堆事情,要找工作掙錢還要跟朋友去做外貿,男人嘛,謀事業哪還顧得上家。我是他親奶奶啊,所以,我可憐我家程昊業,我就——溺愛,對吧?對,也不對。哪樣算溺愛?讓他冷不著熱不著,吃飽吃好算溺愛?摟著他睡覺也算?追屁股后面喂他吃飯也算嗎?他不好好吃飯,你有哪樣辦法?所以啊,我兒子不高興了,說這小子蹬鼻子上臉!媽了個×的,我兒子就罵他兒子。昊業一聽就會,這小子聰明啊,比他爸小時候聰明一百倍。媽了個×的,現在天天對著我和他爺爺開罵,還豎中指,我兒子聽見了,上來就是一個大嘴巴子,往屁股就是一腳,打得昊業鬼哭狼嚎。這么打就廢了,我趕緊護著。我恨不能啊,恨不能——恨不能只有您和您孫子?對對對,醫生你真是厲害。反正,我從兩歲多把昊業帶大,寵他護他慣他,他再鬧再不聽話再罵臟話我也沒辦法,哪個讓他是我心尖上的一坨肉??!只要想想他會遭罪、會難過,爹不疼媽不要,我就淌眼淚喲。我不對他好,哪個對他好?——問題是,阿姨,您是他奶奶不是他媽。您兒子沒再給您孫子找個媽?不找,絕對不找。醫生啊,你哪聽說過后媽疼兒子的?媽晚爹就晚。晚媽就是后媽,爹立馬跟著后媽變壞,你曉得嗎?再說一個人瀟灑快活,為什么結二茬婚遭二茬罪?結婚就是把兩個大活人拴在一起,比兩條狗拴在一起慘多了。你把鏈子一松,狗跑了各自快活,人呢?兩口子拴一起就莫想再跑了,媽了個×的。不好意思啊,醫生我也罵臟話了,實在不好意思——沒事的,阿姨,所以您把孫子看得比任何人都重要?包括您兒子,也包括您孫子的爺爺?

我望著窗外。昆明的初夏,藍天又稠又重像一坨廢鐵。我沒哪樣好講的了,好像有無數話要講又講不出來。那坨廢鐵好像塞在我喉嚨下面,吐不出咽不下。我忽然噼里啪啦掉起淚來,明明不想掉淚咋就是——阿姨您別著急。我覺得問題的重點不是您對孫子的溺愛,而是,您用孫子的溺愛掩蓋了其他問題。您說出來,我才能更好地幫您。醫生瞅著我,眼神亮閃閃的。我被他嚇著了。好小子,眼光真毒,一眼瞧出我心里面藏著東西。我考慮說還是不說,說不說又有什么區別?實際上區別不大,該咋個活還是咋個活,臨了一把火燒了,任你天大的本事,也逃不過那把大火。要不是惦記昊業,我就從八樓跳下去了,我不瞎說。整晚睡不著,一個黏糊糊的柏油色深潭叫我跳下去,它會接住我,軟綿綿暖烘烘的舒服得很哩。不信我就跳嘛。我不怕死,我這把年紀怕哪樣死?我怕的是,我家昊業沒人管沒人疼,他爹東奔西跑,咋個放心交給他!但凡你盯著昊業兩只黑眼珠子看,你就融化啦。我的昊業呀——阿姨,您要不喝口水?——好,好。

那我就再說說那老不死的狗東西,老程。醫生你是對的,你沒看走眼。老程有個情人,年輕時候的情人,幾十年沒斷過聯系,現在還偷偷摸摸見面。至于有沒有干過別的就不好講了,哪個敢保證?讓我最難受的事情是,九年前的十月二十三號,老東西偷拿我的一頂帽子約會他情人被我發現了——您記得那么清楚?當然啊,打死我也忘不掉——被您發現?您怎么——氣味,醫生,但凡任何人動過你東西,穿過你衣服,你就能聞見一股不是你氣味的氣味。你聞不見嗎?老東西打死不承認,我發飆,大哭大鬧尋死覓活,好,他終于承認了,說是借朋友戴,拍幾張照片。我一聽就火了,你把我帽子借給你老情人拍照!他說哪來的老情人?是同事。同事,哦,女同事要你提供帽子?你當我傻呀,我不是當年那個小姑娘。我一個電話找到了他同事老羅,我問老羅十月二十三號那天我家一袋蘋果是你送的?老程搶著說就是你送的,羅老師你分管退休老職工對吧。她哈哈大笑,說她當天專程跑了老李家沒來我家,讓我落實蘋果到底是哪個送的,總之,老李可以證明。你看,穿幫了,狗日的老程!——阿姨,您別激動,您先喝口水。我不激動。謝謝你。

我冷靜下來。我不哭了,不說了,不罵了。昊業必須好好的,他好好的我才好好的。他要有個頭疼腦熱,我生不如死,一晚上守著,半夜端尿盆讓他就在床上撒尿不讓他下地,更莫說衛生間;早餐從不重樣,包子稀飯、面包牛奶、餃子面條,他哪樣沒吃過,膩了我就跑出去買其他的回來吃,再煎兩個荷包蛋;早上八點準時送他進學校,下午五點一刻就在學校門口等待——阿姨,您不用講那么細。在我看來,您的問題關鍵還是您和叔叔的問題。您懂我的意思嗎?您在那一層關系里受了傷害,試圖用您和孫子的關系進行修補,這在心理學上叫代償。您懂我意思嗎?

D

你不想回家。只想待在辦公室,就好像這地方能為你提供庇護,像圣殿之于信徒。你下意識地翻開葉明遠的課本,38頁。鉛筆的涂鴉讓你又一次面紅耳赤。你啪一下合上,想大叫,可你忍住了。滿肚子怨氣和怒氣漸漸變成緩慢的憂傷。你站在懸崖邊,萬物都黑著。辦公室早就空了。幾分鐘后,你關門下班。教學樓浸泡在煙金色的夕陽中——五月昆明的夕陽無與倫比,其悲壯讓你覺得校園有崩塌的危險。他今天不會來。不會在一個禮拜之內見到他,但你不太確定,不太確定昨夜之后對你和他到底意味著什么??傊闶悄?,也不是你了。你出校門后右轉直達河邊。什么河你忘了,你有底氣忘掉一條昆明的小河的名字,你畢竟是地道的山東人。大概是清蓮河?大概吧。多美的名字啊。河面金光閃閃像鋪了油脂晃動著,車流人流沒完沒了的,電單車哪哪都是。你知道葉明遠是單親家庭,這是他媽媽家長會后偷偷告訴你的。她說我一個人帶兒子,麻煩蘇老師多多費心啊,我怕大家欺負他?,F在看來要費心的是別的孩子不是葉明遠,這小子早熟得過分,經常制造麻煩,長大了像他?另一個他?今天別來,千萬別來??墒?,你又暗暗盼著他來。被人欺負了,還希望欺負你的惡棍賠禮道歉,至于原諒與否就看你的心情了。不,絕不原諒!

小河清得像撫仙湖水,淺淺的河底有鮮亮水草柔軟擺蕩,河面上指尖大的花蕊星星點點。再往前是大桉樹,樹下有三只白鷺,像扎在水邊的三團棉花?,F在是五月的傍晚,有種摻假的仁慈含冤的怒氣,你總該熟悉這副嘴臉。你從河邊岔道穿過兩條小街來到小區門前,剛進小區林蔭道就看見他了。兩手揣在牛仔褲兜里,膝蓋兩個大窟窿像惡魔之眼瞪視著你。你轉身就走,為他能否出現的念頭羞憤不已,怒火和怨氣交織著,如果有一顆手雷,你將毫不猶豫扔向他。你不再是你,他也不再是他了。昨晚之后,他成了敵人。他朝你走過來,兩手從褲兜里抽出,身上衣服換過了,鞋還是那雙白底鞋。他大聲喊你,蘇粒。你停下站著沒動。他湊近了想抱你,被你狠狠推開。滾。你說。他故作驚訝露出寬白的門牙,說,你怎么這樣啊,蘇粒,你怎么——滾!他裝作一臉無辜,眉毛在鼻梁上面半公分處擰緊。每一個表情每一絲變化你再熟悉不過,都能猜到他下面要說什么。果然,他道,蘇粒,你能不能不要這樣?和你嘴里默念的句子不差分毫。滾。你說。你什么意思?蘇粒。你不再說話。他臉上多了戲謔和焦躁。得逞的公狗往往耷拉舌頭,趾高氣揚,似笑非笑地抖擻著脖頸上蓬亂的毛發,從母狗身邊走過。嘿,你到底要干什么,蘇粒?他湊上來想拉你的手。滾!你打掉他的手。你還有臉——有啊,我怎么沒臉,你倒是讓我看看你的臉怎么——滾!你不想讓他湊近,濃重的香水味壓上來。他很少用香水,他還不到使用香水的年齡。他粗魯地繼續靠近,想看你臉上的傷,你用力推開他,轉身就跑。他跟在后面大聲問,你跑什么?蘇粒,蘇粒!你跑得飛快,沖出小區大門,他不再追了,像被你鎮住了。你跑了很遠才停下來,沿河邊又走了兩三公里,天全黑了。你想找個地方喝杯東西,但清蓮河邊除了炸洋芋的小攤販再沒別的。

沿漆黑的河堤回來,河面上燈光閃爍像霓虹連綴一片,又像無數的窟窿。臉上的淤青還在不時地疼痛著,雖然大部分時間你會忘了它。如果牢牢記得一輩子怎么辦?再次返回小區時,他仍在樓下。他還沒走,起身迎向你說,蘇粒,我們談談,有些話我們說清楚,說清楚我就走。你一聲不吭。行嗎?你低頭走向單元門,打開。他上前拉住門把,不讓你進去。你又聞見了那刺鼻的香水味,太濃了,像拼命刷牙掩飾惡臭的臟狗。行嗎?他在哀求。你真怕他了。你根本不是他對手,你已經精疲力竭,一整天沒好好吃一口東西。身體里最重要的東西塌了,多美的東西啊,像白堊石房子一樣巋然聳立,他把它毀了。你從山東威海來昆明求學、工作,你沒什么朋友,也不需要什么朋友。他怎么還有臉來,真以為什么也沒發生?事情沒那么惡劣就不是原則性問題?他真以為屁顛屁顛哄你幾句,你就會遷就原諒他,沒他不行非他不可?不,這次不一樣。絕不一樣。你不允許。

耳邊仿佛有閃電撕裂,你鉆心地疼。眼淚出來了,劃過臉頰和淤青上面的一條小傷口。難怪把同事和學生嚇住了,可他們相信你的話:撞了。是撞了,撞在一堆書上了。書,書把你劃傷的。他讓你不要裝了,他不是二年級的小學生。將來我們買一棟漂亮的小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一次你跑得很堅決,使出全身力氣,沒吃什么東西,也得奮力沖啊。你像一個書和文字拼結的虛擬人物,被風一點點消解。他沒追上來。滾。你沒報警已經是最大的寬容。滾。兩年了,就算你們差不多是這個城市無數情侶中的一對,仍然還不是真正的一對。是你縱容了他,誤解了他,還是暗示了他?可你態度堅決,他以為你只是表演?一簇簇燈火冰冷奪目,你的心跳也越來越快。穿過柏樹林,再過去就是世博園黑色的大門了。你經過一小片溫暖的燈光,突然聞到濃烈的炒飯香氣。你餓了。你終于感覺到餓了。小飯店里有三五個人,你進去大聲說,老板娘,一份蛋炒飯。老板娘熱情地回應你,爽朗的嗓音和手里遞來的熱茶讓你恨不能擁抱她。好呢,你坐,蛋炒飯,馬上啊。

E

區教體局書面答復將對投訴作出調查,及時反饋;本地電視臺新聞熱線則說此類事件只是個案,不宜激化家校矛盾,只能等,總之教體局不會坐視不管。她是實名投訴,但下午就坐不住了,向辦公室告了假,直奔區教體局。

接待她的姑娘還年輕,估計不到三十歲,讓她想起蘇粒。馬上三十歲了,還肆意裝嫩模仿童話公主,誰給她的權利?一年級上學期,蘇粒就刪了兩位家長的微信,并踢出班級群,讓人家兩眼一抹黑,東打聽西打聽自己孩子在校期間的一鱗半爪。直到二年級上學期兩位家長才重新進群,恢復“身份”的辦法是讓人代轉了寫給蘇粒的“悔過信”。憑什么?憑什么慣著她?班主任怎么啦?班主任就可以任性胡來,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學校不管管她?問題是,哪有家長膽敢上報學校?姑娘客氣地問她反映什么問題。她一五一十說了,情緒不受控制地激動起來,說,你們給我答復了,可是,我不太相信你們會及時處理,會及時制止這種長期存在的違規行為,甚至是違法行為。我學過《義務教育法》,我的孩子有受義務教育的權利。在此期間學校不能以任何名義打擊學生和家長,更不能為一己之私給師資隊伍抹黑。我呼吁對班主任進行處罰和監督,我們的孩子長期處于這種高壓環境下還得了?不是說要減負嗎?不單是學習壓力要減,心理壓力更要減嘛,要讓孩子得到尊重才能讓他們的童年快樂起來——她滔滔不絕,句子從嘴巴里一連串冒出來。姑娘讓她消消氣,很快找出投訴文件處理簽(姑娘的效率和能力讓她無話可說),告訴她政策法規處已介入調查,請她放心,一周后給出結果。她坐著沒動,身體緊緊繃著,繼續沉浸在情緒宣泄中。姑娘耐著性子聽下去,表情痛苦得像被拖堂遲遲不能放學的孩子。姑娘終于見縫插針打斷她,說一周后必有消息,您請回吧,說完便起身往外走。十分鐘甚至更久,姑娘才回來。她仍坐在桌前一動未動,水杯里的水喝掉一半。

她仔細打量這間散發紙味和木頭味的辦公室,抬頭看著姑娘。我先生的辦公室和你的辦公室很像。她語速緩慢,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不大,桌子也干干凈凈的,就是這種橘黃色實木桌子。椅子也一模一樣,黑色真皮靠椅。她忽然壓低聲音,一只賣多少錢你曉得嗎?姑娘困惑地搖頭。三百八十六。我先生告訴我的,我不清楚他怎么曉得價格的,但單位里的事情沒一樣難得住他。你瞧,他記得我也記得。多少年了,快十二年,十二年啊,時間真的是——姑娘驚惶地張了張嘴,臉上的刻板氣息倒和老葉很像。她將細細的挎包背帶拽緊,站起來。我走了,請你們務必重視,否則我就上市局、省局反映,直到解決為止。會的,我們會的,您放心吧。不過,您不覺得跑這一趟沒必要?我們一周后——她狠狠盯著姑娘。沒必要嗎?有必要,非常有必要!我們不能再忍氣吞聲了,我要知道你們的進度,否則我吃不下睡不好。我睡不好,病倒了,誰負責?誰管我兒子?誰?我有個三長兩短,我兒子咋辦?他才八歲。等你有了孩子,你就不這么想了,你就不怕麻煩了。你會屁顛屁顛跑得比火箭還快。姑娘呆呆地看著她。我要是不跑這一趟,你會曉得你屁股下面的椅子多少錢?不會,你絕對不會,你干到退休還是不曉得。那么平庸、那么不起眼的東西,誰會在乎呢?你們不會在乎。姑娘像水泥一樣凝固不動。但是我先生在乎,他眼里不容沙子,他什么都在乎——她不再說了。

F

我們約法三章吧!兒子,你給我聽好了。第一,不準再和程昊業一塊兒玩。第二,不準搭理程昊業奶奶。一句話也不許跟她講。第三,蘇老師要是問你課本買了沒有,你就說,買了,快到了。多長時間到?一周。就一周。也就是七天。一天不多一天不少。聽明白了嗎,傻兒子?

G

醫生總是對的,我相信醫生。咋能不信醫生呢,諱疾忌醫聽說過吧?“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將恐深?!蔽疫€能背出個一二來。醫生給我開了藥,讓我每天一粒,不要中斷。我問醫生吃多久才會好。醫生說,堅持半年。我有點慌,說真到了該吃藥而且吃半年的程度?醫生說,阿姨啊,現在抑郁癥患者滿大街都是,沒什么可怕的。人嘛,哪哪都會生點小病,對吧?再說,那么多人不正常,正常人反而不正常了。醫生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還沖我一笑。醫生的笑容讓我心里溫暖踏實。

坐車回家,藥塞進挎包里死沉沉的像顆炸彈。我一個字也不會跟老東西說的。他上禮拜天偷偷摸摸又會老情人去了,去就去吧,我難過的是老東西死不承認。他真打算死也不承認嗎?為哪樣不承認?我缺的不是他的承認,我缺的是他一句道歉,貨真價實的一句道歉。媽了個×的。我曉得昊業為什么罵我了,因為失望,因為哪一種藥也無解呀。我到底做錯了什么讓他失望?我難道不該管他護他養他?我不管不護不養,哪個管?哪個護?哪個養?老東西?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他從來不喜歡這個孫子。也不曉得他哪根筋搭錯了,他親兒子的種啊,和老東西也沒兩樣,他偏偏不喜歡。邪門。心里只惦記他的老情人。

老東西不在家。我不想管他,他也莫想管我。我去醫院半個字都不會告訴他。他跑哪個鳥地方快活也絕不會告訴我。我做好飯還是給他留一口,算了,他吃不了多少,也就小半碗飯。有時候他出去大半天,說買這個買那個,拎回來也就二兩大蔥、三兩青菜。你說他一天到晚瞎轉悠什么?吃了飯溜出去一個多小時,我以為他跳廣場舞呢,沒有,就是瞎轉悠,繞著小區外面走啊走,然后,走到商場樓下小廣場,走幾步停下來,站在一大排小吃店的強光里面。那地方光芒萬丈,前前后后都是燈,明晃晃地照下來把夜晚變成白天,把一塊水泥地面磨得溜光水滑。老東西挪到燈光中間站著,左右兩邊要么歌聲要么吆喝聲。他垂著腦袋,白花花的幾根頭發披在锃亮的腦門上面,背也駝了,一件灰西裝大得像麻袋,兩只手背在后面,眼睛東瞅西瞅,然后垂下來盯著水泥地,就像低頭伏法。

整整四十五年,我付出青春、時間、愛與一切。老東西,你曉得哪樣是一切?一切的意思是一個女人除了你和兒子之外沒有別的,你們是她的太陽,月亮,宇宙??衫蠔|西咋回報我的?和老情人藕斷絲連,還把我的帽子偷出去戴她頭上。九年了,沒有一句道歉,我硬是等不來一句道歉,半句也沒有。他親手把我毀了。但是,當我瞧見他那肥胖的矮矬矬的影子立在小廣場中間,立在一大片白光里面,我心里咚咚敲了幾下,能聽見血朝著手和腳嘩嘩奔流。他站了至少五分鐘,一動不動,手里提拎著一只塑料袋。我猜里面有小蔥、豆腐、茄子、黃瓜。他站著,蔫頭耷腦地站著。燈光從周邊鋪子射過來,亂得不能再亂。他甩甩胳膊,晃晃腿腳,重新開步往前走,慢得像只王八。還好,這個晚上,他沒跟我扯謊。

H

在你眼里校長是極少出現的隱形人。領導不都這樣?不都喜歡神龍見首不見尾?她要的就是相當程度的神秘,就好像超凡脫俗無牽無掛。實際上你們很清楚她為爭優創先幾乎把牙咬碎了。你們一個個緊張又惶惑,每天干不完的活,上不完的課。向四十分鐘要效率,要創新性發展,什么是創新?如何創新?難道知識點不是知識點,是誘騙孩子唱唱跳跳,不再勞心費神的玩意兒?哪有輕松的學習?哪有?方校說很久沒見你了,問你最近還好嗎?身體也好?家里呢?父母,還在威海?干嗎不接到昆明?你說,等自己成了家會把父母接到昆明安度晚年,畢竟昆明挺適合養老,威海雖好但濕度太大,海風也太大——啊呀,這么說要吃你喜糖啦,小蘇!你使勁搖頭,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水抿了一口就放下了。太燙。早呢,還早得很。方校說,不早了小蘇,我記得你二十九歲了吧?我二十九歲那年,兒子七歲啦。我就希望你們趕緊結婚成家。先成家,再立業。你如鯁在喉。方校又問你有沒有男朋友,做什么的,人品如何?你喉嚨又一陣刺痛,胃里翻江倒海。還好,她沒發現你臉上的傷。差不多好了。淡淡一條印子,不仔細看很難看清。是啊,快半個月了。你不想討論這些私人話題,可領導們哪一個不喜歡裝樣子嘮家常?我沒有男朋友。你答。嗨,那我給你介紹一個?不用,方校,不勞您操心。我該操心,小蘇,你孤零零一個人在昆明不容易。

你抬頭看著她,面容圓潤不太見老,但也不年輕了。五十多歲了,淺粉色眼影細膩優雅,鬢角黑發整整齊齊,沒有一絲白發,淺藍色旗袍外面一件職業套裝,穩重且舒展。你真想往她的紐扣眼里插一朵小花兒,比如你桌上的素馨——你差點用葉明遠的眼淚澆灌它。真不用方校,謝謝。我是獨身主義者。獨身主義?方校嚇了一跳。你剛才不還說成了家再把父母接過來?你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真的假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什么獨身主義,沒合適的才獨身呢。我一個老同學的兒子剛從澳洲回來,金融研究生,馬上進銀行干高管,見一面?真不用,謝謝方校好意,我實在沒工夫也沒興趣——工作那么忙。忙?您知道我們當班主任的——你忽然意識到不能再傻乎乎地說下去了。你嗅到某種危險的氣息,就像遠遠看到鼠夾上的蛋糕。那好,尊重你們年輕人的個性和想法。這事先放一放,將來再找機會,行嗎?行,謝謝。方校的主動示好當然是為了讓你放松警惕。你太了解她了,在她手下六年不是白干的。

我錯了嗎?方校,我做錯什么了?你突然看著她。我沒錯。難道我不該沒收課本和紅領巾?她被你殺個措手不及,微笑從嘴角消退,刻板的圓臉如退潮后的巖石裸露出來。你挺直腰桿直視她。不可以再退讓了,否則他們越來越囂張。他,垃圾。是你自己模糊了你們之間的界限,就算隔一層窗戶紙也不該放任他去捅破。你恨他。如果恨是愛的另一面,是同一枚硬幣,你寧可立即扔掉硬幣。為什么女人必須結婚成家,就像他無法理解你三令五申不是裝的?嗯,那就說正事。區教體局讓我們拿出處理意見,抱歉啊小蘇。我想,問問你個人的想法。我能有什么想法,我的想法管用嗎?你忽然高聲說。方校驚訝地直視你,無法想象低眉順眼的你怎么說變就變。你像個郁躁癥患者,沒準就是郁躁癥患者,還有什么可怕的呢?長長的沉默。她起身,給你沒怎么碰過的杯子里續水。你看,小蘇,如果當時你冷靜下來,也許能找到別的柔和的方法。什么柔和的方法?比如你可以先把他畫的東西擦掉,然后,再——擦掉?擦掉證據?方校是這個意思嗎?擦掉他就不敢再畫了,是這意思?她開始驚愕,似乎不太相信你說出這些話。證據?你認為,對待你的學生,八歲的孩子,要使用什么證據?對不起,我沒辦法柔和,我也不知道該怎么柔和地對付這些越界的家伙——注意你的情緒,小蘇。哈,我沒情緒,謝謝方校提醒。她看著你,沉著而鎮定。你一下子變得情緒激動也許跟你單身太久有關系,體內激素——性生活?您想問我這個對吧?我當然沒有性生活。連男朋友都沒有。我要證明我不需要性,不需要什么狗屁的多巴胺也能活得很好。我好好的,您不必操心。她退縮了。你看出來她退縮了。她被你嚇著了,滿面通紅仿佛一尊年久失修的佛像。

是方校把你招進學校的,在面試的十幾個人中間,方校一眼相中了你,就因為你自帶著某種先天的狠勁兒和一根筋。她不就需要你這樣的一根筋?你是一根筋?你凡事盡力而已,不太容忍得過且過的生活。這就是你和他的問題所在。他很難理解簡愛撲向瞎子羅切斯特的動機和財產無關。那本書他讀了一年多,看了后面忘了前面,最后不耐煩地扔還給你。別激動小蘇,你別激動——又一陣沉默。辦公室里悶得透不過氣,方校身上的淡淡香味非常舒服。隨便,方校,您決定,怎么處理我都沒意見。方校對你一向不錯。我、兩位副校長和教研室主任,四個人一起開過會討論了你的問題。本來吧,這種事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過去了,可是,這次畢竟是實名舉報。你知道的,眼下但凡——沒事的,您只管說。嗯,檢查是免不了的,小蘇,請你理解。再就是,停職半年,期間發放底薪,能接受嗎?你覺得方校像坐在一只黑色輪椅上向后飛馳。沒問題。你站起來。方校又拽著你的手讓你坐下別著急,認真地看著你,像打量自己的孩子。挺艱難的。我的意思是,小蘇,你打算獨自一個人的想法,挺艱難的。我兒子十歲沒了父親,我一個人把他帶大,直到他前年去了法國。不容易啊。哦,恭喜,您有一個出色的兒子。我的意思是,一個女人要應付那么多事情,沒有依靠是很難想象的。我的依靠就是我兒子,你呢?小蘇,你想過沒有,你將來的依靠?你沒回答。她繼續抓著你的手,似乎此刻不表達清楚就再也沒有機會了。你的狀態你的生活,不會也不可能一成不變。謝謝方校。你從她手心里掙脫出來。她很失望。那只柔軟溫暖的手抬了抬又垂下。下個月。她轉身,取出已經打印好的決定。你看都沒看就在上面簽了字。

I

夏末溽熱難耐,像脾氣很大的倔老頭執意和所有人為難。她頂著夕陽出門,兒子拜托給西瓜媽媽,不再找程昊業奶奶幫忙——這個人只會越幫越忙。她其實討厭這老太太,患糖尿病的老太太身上有味兒,還有濃重口臭,可她殷勤得像只小蜜蜂圍著孩子們亂竄,除了老雞護小雞一樣護著孫子,這個也幫那個也幫,好像所有孩子都是她的孫子孫女。她覺得這個老太太有問題,卻又說不清楚哪里有問題。太殷勤算不算問題?太溺愛孫子是不是更大的問題?好心會把事情辦壞的,活一輩子這點道理還不懂?不過,婆婆要有她一半熱心腸就好了——沒離婚的時候婆婆就沒管過葉明遠,離了更無往來,從此把她當卑鄙小人,不明白她這么做是為了兒子啊。不明白也沒關系,養兒帶娃的是她,不是婆婆。兒子是她的,將來也是老葉的。打斷骨頭連著筋,更何況骨頭沒斷筋也好好的。到底哪不對勁呢?程昊業奶奶哪出了問題?她想不明白,那就不想了,何必費心揣摩一個老太婆,一個可恥的告密者?要不是她長舌頭就不會鬧出這么大動靜。怨誰?

經過小廣場的時候猛然發現一個白發老頭,在四面飛揚的燈光中間站定,她認得他。住一個大院哪能不認得,剛才還念叨人家老伴呢。她感到本能的厭惡。這種時候離他們兩口子越遠越好,別再節外生枝——她曉得問題出在哪了,是的,老太婆那么愛她孫子,老頭呢?幾乎沒見過他去學校門口接程昊業,對吧?一百次碰不上一次。所以她才牢牢記得他的滿頭白發,佝僂的背像扛了一塊磐石,灰褲子松松垮垮吊在腰上,站在小廣場中心被人忽略又相當醒目。她低頭穿過廣場遠遠甩開他,抬起一只手遮住鋒利的夕陽。而老頭在她忍不住回頭的時候發現了她。他沒喊也沒招呼她,只是站在原地打量她,就像他偶爾在校門口打量那些家長們一樣。他目光沉重,似在確認她到底是不是他認識的某人,又因為此人竟然對自己視而不見感到震驚。還好,只是打量,他張了張嘴,像一件破東西撂在廣場上無聲無息。她急匆匆地來到霖雨橋頭,打了一輛的士才長出一口氣。放下車窗,燥熱的晚風撲進來。的哥討好地笑著問她去哪里。半小時后,太陽仍未落山,天空像蒙上一層黑塑料,月牙公園的大門趴在昏暗中。白發老頭漸漸和他老伴融為一體——說話語氣姿態急迫懇切,不長的馬尾辮垂在腦后,衣服干干凈凈但顯然是便宜貨,她猜他們退休金都不高,絕大部分扔孫子身上了吧。

沿公園主干道往前走,行過棧橋,越過湖面,一座湖心小島上一間漂亮茶室已點亮深紅色燈籠。三三兩兩的人往里走。進去后,有幾個雅間和一個大廳,廳內燈光明亮,茶席已布置妥當。來的八個人她一個也不認識。這不奇怪。群主邀約的本來就是互不相識的朋友。喝茶是幌子,彼此吐露一下心聲,說說自己的煩心事才是目的。群主的意思是,說出來就好了,就不治而愈——很多疾病都是壓在心底的石頭,要及時把它搬開。她隱約期待有個還過得去的中年男人,但現實讓人失望:九個人當中就自己年齡最大,其他一個個粉嫩嫩的,要么二十六七歲,要么四十歲挨邊。她一個老女人跑到一伙年輕人中間來,算怎么回事啊。她私下找到群主,這個自稱“之乎者也”的家伙,最多也就四十歲吧,還年輕得很。她后悔了,悄悄告訴群主說她想離開,最好——別別,周姐,來都來了,而且,一會褐石文化的劉總要來,剛說有急事被絆住了,你千萬別著急。好吧,她留下了。開開眼界喝喝茶也挺好。反正葉明遠讓西瓜媽媽帶著,她也放心。不能把時間精力全撲在兒子身上,總不能讓兒子一直沒爹——這一點她還沒想好。就自己帶就自己養怎么啦,為什么一定要找個后爹?打罵是輕的,不聞不問凡事不管的冷暴力才可怕。這一點她想得很清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今天何必要來?漂亮的茶藝師做完行云流水的表演后,九人舉杯品茗,誠惶誠恐小心翼翼,就好像手里舉著上帝分發的瓊漿玉液。每個人都說好茶。她也順嘴打哈哈,實際上沒嘗出多少妙處,反而胃里不舒服像受了寒。又品三盞,“之乎者也”開始宣布活動流程和方法:介紹自己,說出壓在心底的一樁或沉痛或悲戚的往事,當然啦,務必真誠,不可撒謊。沒有異議的話,茶訴會就此開始。她現在非??隙?,褐石文化的劉總不會來了。他們開始輪流講述自己的困惑和煩惱。對面三個女孩,有兩個談到被男友拋棄,另一個則坦承她拋棄了男友還準備出柜。她有些駭然,胃里隱隱作痛,心情也更低落,就好像姑娘們的經歷變成一塊塊石頭朝她身體里扔進來。而今天,剛獲得的消息也在變成一塊更大更沉的石頭。另一個男孩說他母親的病怎么也不見好,久病床前無孝子,他大聲呵斥謾罵,眼看著母親就快撒手去了。所有人默默聽著,只能聆聽不能臧否是活動規則。再之后,兩女一男談到房子、朋友、上司帶來的一系列煩惱。

時間過得奇慢,似乎也還可忍受。這些年輕人小心翼翼地吐露心聲,有種奇妙的儀式感,沉痛緩慢不太像真的。輪到她身邊的男孩了。小伙子身體結實,頭發濃密還打著卷,他清了清嗓子,低聲問了一句,真的什么都能說?“之乎者也”嚴肅地點點頭。眾人小聲告訴他,可以的,放心吧。小伙子低下頭,又抬起,雙手交叉十指相扣,讓她想起外國電影里的懺悔者。我,小伙子說,我犯了一樁重罪。很重很重的罪,比剛才諸位說的更深,更重。我在考慮,要不要自首。這話嚇了大家一跳。人人臉色一凜,身體不由自主地輕輕動彈,或抽回兩腳,或抱緊胳膊,或把指頭從嘴唇邊放下來。要是你們不聽,我就不說了,我就——“之乎者也”說,參加本次茶訴會就是釋放壓力,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說,主動權在自己手中。這就好像我們各自的人生各自把握,別人代替不了。好吧,我還是說吧,說出來可能會坦然一點點。嗯,我想,我應該自首吧。反正,必須說出來,不然今天晚上又沒法睡覺了。這說明,我還是有救的,對吧?他環視眾人,消瘦的長方臉硬朗帥氣,卻疲憊又凄涼,讓她想起了葉明遠,想起了他被她斥罵還挨了一耳光的可憐相。我,強奸了我的女朋友。他一張口就把大家嚇住了。她不同意,我就——他兩手捂住臉,又放下來。我們談了差不多快兩年了吧。她這個人啊,非常好,非常敬業,典型的事業型女孩,可是滿腦子從經典小說里學來的東西,非要守住什么東西。我覺得她和這個時代完全脫節了。我一直覺得,她有問題,哪有談了那么久不讓我那個的?哪有?她難道就不想嗎?她難道就不知道,她身邊的人,她周圍的世界,根本不是她想象的樣子,更不是書本里的樣子?再說,就算是她想象的樣子,就能違背人性,無視正常的生理需求?她非要保留它,捍衛它,可是,最終它不也是要交出去的嗎?就算交給一個莊嚴神圣的時刻不也是要交的?那么,非得是結婚那天嗎?如果是一個特殊日子呢,比如我的生日,她的生日或者我們共同的紀念日,也不值得把它交出來?如果,我或者她,因為她刻板的捍衛分開了,這種捍衛有什么意義?豈不是因為自己的冥頑不靈錯過了本該珍惜的人?好吧,就算我不是她最在乎的那一個,她能保證下一個就能陪著她堅持下去?如果只是為了捍衛而捍衛,這種捍衛還有什么意義?如果為了捍衛沒辦法認認真真完全投入地愛,那這種愛,就是可疑的,這種捍衛,也是可笑的。我愛她,非常愛她,我尊重她,理解她,可我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啊,我是個有需求的男人。既然你也在乎我,喜歡我,愛我,就不該無視我的需求,對吧?我不承認我自私,我覺得愛是相互的,你情我愿的,不能總是要求我做什么不做什么,無條件服從像奴隸侍奉主子一樣,對吧?總之,唉,我實在忍不住了,實在想知道冒犯的后果,也想找到未來的答案。我受不了的倒還不是欲望本身,而是我們之間畸形的不對等的關系,是她明明感受到了這種畸形還要任其發展下去。我覺得她是殘忍的——唉,我知道我犯下了一樁不可原諒的暴行。我祈求她諒解,可是沒用。我應該去自首,去承擔后果,那樣我才會好過些。我腸子都悔青了,我不單單殺死了我們的愛情,從某種意義上,也殺死了她。她完全變了,不是從前的她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就像她書房里的書,嘩啦——小伙子的懺悔在一陣長長的哽咽中結束。眾人面面相覷。沒人發表看法,規則也不允許發表看法。氣氛令人窒息。

“之乎者也”不得不說了兩句安慰的話,是否犯罪,要不要自首,是你該認真思考的問題。但我希望,你最好先得到你女朋友的寬恕,然后,再思考下一步怎么辦。眾人發出附和的竊竊私語,雖然這種發聲已經打破了規則。是啊,最好,還是要讓她原諒你——她感到渾身冰涼,血液在腦袋四周猛沖猛撞,心臟的怦怦聲大得驚人。相比之下,她今天想說的不值一提,比起一樁被實施的犯罪或疑似的犯罪,她難道不該感到慶幸和羞愧?慶幸的是她的罪行不算大,羞愧的是她的舉動讓她被放逐了。長長的沉默。小伙子抬頭擦掉眼淚,仰靠在椅背上一動不動。輪到她了,她非常緊張。猶豫半分鐘后她以最快的語速講完了自己想講的。我最近啊,為了兒子,我成了我看不起的卑鄙的告密者(是的,告密和舉報沒什么區別),害得我兒子的老師——她轉身定定地看著小伙子,后者也睜大眼睛看著她,像無辜的長大的兒子,他們一模一樣——我們應該糾正我們的錯誤而不是,而不是——她講不下去了?!爸跽咭病标P切地看著她。所有人都憂戚同情地凝望她。淚水沖出眼眶,她起身往外走,人人都聽見了哭聲從她手掌里飛出來,像紙屑一樣飛出來。

J

娃娃們呼啦從學校里面涌出,原本整整齊齊的隊伍一下子散了。程昊業撲到我面前,把重得要死能把脊背壓斷的大書包從肩上扯下來,扔給我。孩子們烏泱烏泱的,家長們也烏泱烏泱的,五點半的校門口亂成一鍋粥。我問他,葉明遠呢?他說不知道。我說我們找找他。程昊業只顧往前飛跑,我追都追不上。我讓西瓜媽媽幫我拽住他,大聲問她看沒看見葉明遠?今天周四啊,他媽媽不是六點半才下班回來?是的,六點半。西瓜媽媽答。周四,六點半。他媽媽上班的地方多遠吶,橫穿全昆明。一個自己帶娃的女人何必跑那么遠上班,忙得過來嗎?咋不將就娃娃,在附近找個工作?又或者,在她上班的地方租個房再解決孩子上學的問題?唉,這哪是我能想明白的,我們又不沾親帶故,連朋友都算不上。我知道我惹禍了??晌疫€是要幫她的忙,我要把葉明遠接上,不然一個多小時他能去哪?總不能在大街上瞎跑。葉明遠出來了,從幾個女孩中間鉆出來了。我趕緊讓西瓜媽媽幫我看一下程昊業,轉身一把薅住葉明遠,說走走走,跟我走,葉明遠。他使勁掙脫我,力氣大得嚇人。葉明遠說他自己回家。我說你咋個回家?你媽沒回呢?;刈约杭野?,我家又不遠,我帶著鑰匙呢。不去我家啦?不去。不跟程昊業一起做作業啦?不去。怎么了葉明遠?你不太對勁啊,告訴奶奶,你每周四不都——沒怎么。他昂著腦袋,倔得像條驢。

我見程昊業跑遠了,跑進我們小區大門了。我反而不擔心他。他們幾個小子通常會在小區花園里玩個把鐘頭再各回各家。這之后的空檔就很關鍵了——星期四,我把葉明遠接到家里等他媽媽從城東趕回來。我明明曉得今天他的情緒是從哪來的,可我不死心,我覺得只要對娃娃們好就問心無愧,就能得到他們和他們爹媽的諒解。人心,不都是肉長的?我兒子那一代娃娃小時候哪敢說個不字,老東西一吹胡子一瞪眼,嚇得屁滾尿流,說往東絕對不敢往西,哪像現在都敢往書上畫臟畫了。這要放在從前,老東西活活打斷兒子的腿。走吧走吧,去我家,走。我們追上程昊業好嗎?他最喜歡跟你做作業了。你們兩個啊,一起做作業才有意思,做得快也做得好。葉明遠低著腦袋盯著自己的鞋,低聲嘟噥說,媽媽交代了,讓他自己回家,不要跟任何人回家。我說,她講的任何人,也包括我?他不說話了。我說要不這樣,你去我家里玩幾分鐘就回去,好嗎?先去奶奶家吃點好吃的,好嗎?他皺著眉頭看我,黑漆漆的眼珠像兩顆黑豆。走吧走吧,奶奶什么時候騙過你?我拽他胳膊,攬他肩膀,這回他沒什么好說的了,乖乖隨我往前走。進了小區大門,正看見程昊業從花臺上使勁往下跳,跳完了重新爬上去又蹦下來,看得人頭皮發緊。我大喊,程昊業你千萬小心喲,千萬別摔著!他不聽我的,繼續跳上跳下。葉明遠甩開我的手,砰砰砰砰向程昊業飛奔過去。唉,活活兩只皮猴。二十分鐘后,我總算叫住他們一起往家走,兩人嘰嘰歪歪不知念的什么經??偹愕搅藛卧T口,進屋書包一扔,兩人沖向洗手池子拱來拱去像爭食吃的小豬仔。鬧騰夠了,手洗凈了,他們終于鉆進書房。我切好一盤蘋果送進去,又炸了一盤薯條。兩個小子嘻嘻哈哈才把一半作業做了,說剩下一半等晚上再做。老東西沒回來。這么晚了,快飯點了還沒回來,又找老情人去了?我備好三份菜,差不多六點半送葉明遠回家再動手下鍋。那時候老東西也該回來了。不回來我和孫子現做現吃,不等他。

兩個小子跑進客廳打開電視,看一檔南非鉆石的紀錄片。最近程昊業瘋了一樣迷戀鉆石,叫囂著長大以后不上大學,要去南非當礦工采鉆石。我說你以為你去了人家讓你采啊,就算采著了人家讓你帶出來啊。他說就讓,就去,就要采三億美元的鉆石帶回來,怎么啦?我說沒怎么,我就等著你的三億美元的鉆石,傻小子。他追問我他哪里傻。我說,你長到十八歲就不會想當礦工了,就算當礦工也去不了南非,你說你傻不傻?他說,你才是個傻子呢。唉,由他去。我曉得我說得太多,想得也太多??梢俏也幌氩辉诤?,他長不到十八歲啊,這小子。十分鐘后,我提醒葉明遠是不是該回家了,他媽媽快進小區了——六點二十五啦。他不情不愿地從一顆大鉆石被打磨沖洗的畫面上抬頭看我一眼,像只小豹子從沙發上躥下來,說程昊業,我走了啊。我家這位,連哼都不哼一聲,兩眼死盯著電視,不挪窩不動彈像被施了定身術。再見,程昊業!葉明遠又喊。但是在此之前,我必須使用一下你們的衛生間。程昊業終于哼哼說,請用,不必客氣。

我帶葉明遠去衛生間。我明明記得他上過我家衛生間的,應該記得在哪。他磨磨蹭蹭過去,站在昏暗的過道上沖我招了招手。我湊到他面前,問他,咋了?要我給你開燈嗎?他站在門邊,沒著急進去。側面長長的穿衣鏡照出他細長的面條似的影子。他是班上個子最高的孩子,難怪腦袋里塞了那么多大人的想法。光線很暗,我沒開走廊射燈。他和鏡子里的他模糊又虛幻,像一對雙胞胎,又像兩個不相干的人。只有嗓音是他的,是我還算熟悉的。你曉得我媽怎么說的嗎?我心里一緊,彎下腰問他,怎么說的?嗯,她不想讓你接我啦,不想讓我跟你回家,不想讓我跟程昊業玩。哦哦,我說。我感到緊張,好像眼前光線太暗,葉明遠完全可以跳起來打我抓我。我使勁笑著,能聞見這小子后脖頸上散發的汗味和我孫子的味道幾乎一樣,可再聞就發現不太一樣了,有種膩得發甜的酸味,和程昊業臭臭的奶味不是一路的。我就喜歡孩子們的氣味啊,像小河邊的青草氣味。我說你的意見呢?葉明遠,你覺得奶奶做的這件事情——什么事情?就是,我把你的事情告訴蘇老師的事情啊。哦哦,他沖我眨了眨眼,昏暗中亮閃閃的眼白像兩把小刀子。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當然是真話呀,你說,沒事的,奶奶聽著呢。你、太、壞、了。他一個字一個字說完,沖我亮出兩排小小的瓷實的尖牙。我的心怦怦亂跳,什么?葉明遠,你再說一遍。他咧著小嘴巴嘿嘿一笑,像個小狼崽一樣叼住鏡子里面的黑影子。我一把扶住門框。他溜進去,撒了一泡長長的尿。

我回到客廳,見程昊業斜躺在沙發上,兩腿掛著沙發背,身子差不多倒吊下來。我說程昊業,你坐正了行不行?他根本不搭理我。我又說一遍,程昊業,你坐正了看行不行?電視解說是標準英語,飄來蕩去,老東西仍不見影子,他要沒去找老情人我就不姓王。葉明遠出來了,一邊拽褲子一邊往外走,低聲說奶奶,我發現了你的秘密。我心臟又縮緊了,撲通撲通直跳。我定定看他,哪樣秘密?奶奶哪有什么秘密?他站在暗處嘻嘻直笑,突然板著小臉看我。秘密就是,嗯,你家的馬桶,是全世界最漂亮的馬桶。我說馬桶不都一樣嗎?你家里馬桶不這樣嗎?不這樣,我家里的馬桶啊,吸力沒那么大,嘩啦——他嘴里叫了一聲,走到門口,推開門,大聲說程昊業,再見。我孫子屁也不放一個,繼續吊著兩腿歪著膀子看他的電視。我將葉明遠送到樓下,他沖我揮了一下手就往23棟方向飛奔而去,背上的大書包噼啪直響。我想起他鏡子里的影子和他亮出的兩排尖牙,后脖頸一陣陣發冷。按理說一個小屁孩哪來的本事讓我心驚膽顫呢?后來,我總算搞清楚了。答案就在衛生間里面。就在馬桶上面,小隔板上的藥瓶,一個八歲孩子隨便就能夠著——我的帕羅西汀空了,一粒也沒剩下。剛開始我問老東西看沒看見我的藥,老東西像耳聾了一樣轉過身,背對我躺在他那張小破床上,像一坨又臭又硬早該沖下馬桶的狗屎。我扭頭瞧了瞧鏡子里的我。你、太、壞、了。我心里空得像被人踩得亂糟糟的大草坪。屋子里已經黑乎乎的,不開燈什么也瞧不見了。它告訴我今天全部終結,新的一天,一模一樣的一天,還沒開始。

K

你沿河岸走了不下一萬步了吧?走那么久那么遠也沒覺得累,更沒覺得餓。你給在威海的表妹打了電話,說最近想回家一趟。她問你為什么,你說不為什么,就是想家了唄。姐你沒放假呀,沒到寒暑假也不是小長假,你敢跑回來——你說你就是想家了,你有十天年假。表妹說,好好好,你回來我一定去機場接你,記得告訴我航班號啊。表妹又說,她準備年底完婚,對方是退伍軍人,已經見過父母了。反正吧,在威海成個小家也沒什么不好,哪像你,跑那么遠。不過你渾身本事,不出去闖蕩就可惜了,就太對不起你啃過的幾千本好書了。書。幾千本好書。你看過那么多書嗎?幾千本?你走到大觀公園附近差不多是極限了,再出去就是滇池,你希望它一路向東直達威海。你的威海。表妹的威海。她剛滿二十二歲就準備結婚了。這才是今天最生猛的消息。

你站在大觀河邊的棧橋上,打量河面上油畫般又長又濃的暗金色光帶。此刻沒有白鷺,沒有點水雀,更沒有冬天的紅嘴鷗,對面河岸下的陰影尤為濃重。風中有炸洋芋、烤肉串的氣味,男男女女的笑聲叫聲嗔怒打罵,還有親吻的細聲細氣的甜蜜回應,像睡著的魚發出來的。你像是這些聲音、氣味之外的影子。影子的影子,你一直待在它們外面。你走了那么久,還是沒辦法停下來喝杯東西。你一直不太喜歡昆明的小吃,沒什么對你胃口。你走到路燈下掏出手機,給程昊業奶奶發了一條微信:這是我最后一次給您發信息。我將把您刪除,也會把您從班級群里移走。畢竟您不是程昊業的父母,您只是孩子的奶奶。謝謝您對我的信任和對我工作的支持。再見。之后你把她刪了,把一個總是緊張兮兮患有口臭的單薄的影子從眼前徹底驅逐。你如釋重負,長長嘆了一口氣。食欲忽然回來了,你找了一家小店走進去,意識到自己快散架了。店家問你吃什么,有米線面條,還有炒飯燴飯。你說來一碗面吧,一碗雜醬面,多放醋,千萬別放辣椒,一丁點辣椒也別放。

責任編輯???曾???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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