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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詩詳注》中杜詩異文的著錄方法及其弊端

2024-01-26 17:02毛婷婷
杜甫研究學刊 2023年4期
關鍵詞:異文弊端方法

〔摘 ?要〕??仇兆鰲著錄杜詩異文往往直接采用前人的著錄,有時也會“同義替換”他人記載的異文,亦或是根據注釋增加異文。仇兆鰲著錄異文的原因和他“求博”“討故”“汰脞”“辨穿鑿”和“補闕”的思想有關。他著錄異文的方法也有弊端:沿用他本文獻記載的失誤;簡寫導致文獻指向不明;轉引文獻,導致文獻版本不清晰;抄錯文獻、未標注原始文獻出處導致文獻追溯困難。

〔關鍵詞〕??《杜詩詳注》??異文??方法??弊端

仇兆鰲《杜詩詳注》(以下簡稱“仇本”)中的異文,主要參考了錢謙益《錢注杜詩》(以下簡稱“錢本”)、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以下簡稱“朱本”)以及部分宋代杜集文獻,如“郭知達本”(“九家本”)、“黃希黃鶴本”(“宋千家本”)、“徐居仁黃鶴本”(“元分類本”)和“蔡夢弼本”(“草堂本”)。仇兆鰲采用的異文著錄方法與其采用的杜集文獻有密切關系,且因此產生了一些弊端。因康熙四十二年(1703)本《杜詩詳注》以“進呈本”為底本進行刊刻,最能體現仇兆鰲早期編寫《杜詩詳注》的思想,故本文以浙江大學出版社2016年影印康熙四十二年本為研究對象,對相關問題進行闡釋。

一、《杜詩詳注》中杜詩異文的著錄方法

(一)直接采用前人的著錄

要對杜詩異文進行梳理,最直接和行之有效的辦法自然是直接借鑒前人杜集中的記載。這種方法簡單,方便省時,而且還有保存前人文獻的功能。如“仇本”中記載了5處“海鹽劉氏本”的異文,這5處異文全部來自“朱本”,具體如表一:

“海鹽劉氏本”到底是何種版本,“仇本”和“朱本”并沒有相關的說明。筆者多方查閱,目前暫時也未找到“海鹽劉氏本”的確切文獻記載。仇兆鰲完全摘錄“朱本”中“海鹽劉氏本”的異文,或許也是因為仇兆鰲沒有相關的文獻資料。

(二)同義替換他本中記載的異文來源出處

仇兆鰲記載異文時,也有同義替換“錢本”和“朱本”中異文的情況。例如,在“仇本”中記載了這樣一條異文:“風吹蒼江樹(朱子改作‘去,董作‘澍)?!保ā队辍罚┐颂幃愇脑醋浴板X本”和“朱本”的記載。錢謙益本記載為“風吹蒼江樹(晦庵作‘去)”;“朱本”記載為“風吹蒼江樹”,朱鶴齡本中并沒有異文。很明顯,“仇本”中此處的異文是借鑒了“錢本”,但注釋卻引自“朱本”:

《朱文公語錄》:杜詩最多誤字。蔡興宗《正異》固好,而未盡。某嘗欲廣之,作《杜詩考異》未暇也。如“風吹蒼江樹,雨灑石壁來”,“樹”字無意思,當作“去”字無疑?!叭ァ弊謱Α皝怼弊?。

《杜詩詳注》此處的注釋也幾乎是照抄“朱本”:“《朱文公語錄》:杜詩最多誤字。如‘風吹蒼江樹,雨灑石壁來,‘樹字無意思,當作‘去?!痹凇俺鸨尽敝?,仇兆鰲記載“朱子改作‘去”,“朱子”即是朱熹?!板X本”中記載的異文直接采用朱熹的號“晦庵”。在“朱本”中,朱鶴齡卻寫清楚了此異文的來源是《朱文公語錄》。所以,此處“仇本”中記載的異文,是仇兆鰲拼合了“錢本”記載的異文和“朱本”中的注釋。仇兆鰲沒有按照“錢本”中記錄“晦庵作‘去”,而寫為“朱子改作‘去”,實際上是對“錢本”和“朱本”內容的同義替換。

(三)根據注釋增加異文

《杜詩詳注》對注釋的要求是“詳”,可見仇兆鰲對杜詩的注釋是十分看重的。仇兆鰲對前人注釋的引用,也直接影響了他對杜詩異文的補充。

《杜詩詳注》主要采用的底本是“錢本”和“朱本”。仇兆鰲在增加杜詩異文時,也不可避免地受到“錢本”和“朱本”注釋的影響。例如《杜詩詳注》中記載了“蔡肇”的異文:“蘆(蔡肇作‘虜,一作‘魯)酒多還醉?!保ā端蛷牡軄喐鞍参髋泄佟罚┐颂幊鹫做椩黾拥漠愇脑醋浴爸毂尽?。仇兆鰲在《杜詩詳注》中的記載:“蔡曰:‘大觀三年,郭隨出使虜,舉黃羊、蘆酒問外使時立愛。立愛云:“黃羊,野物,可獵取,食之不膻。蘆酒,縻谷醞成,可酦醅取,不醡也。但力微,飲多則醉?!弊用乐孕膨?。朱注:蔡肇本‘蘆作‘虜,引高適‘虜酒千鐘不醉人。當兩存之?!憋@然,此處“蔡肇作‘虜”的異文是來自“朱本”中對詩句的解釋。在“朱本”中,對這句詩的記載是“蘆酒多還醉”(《送從弟亞赴河西判官》),此處朱鶴齡沒有異文的記載,但在詩句之后有相關注釋:“蔡曰:‘大觀三年,郭隨使虜,舉黃羊、蘆酒問虜使時立愛。立愛云:“黃羊,野物,可獵取,食之不膻。蘆酒,縻谷醞成,可撥醅取,不醡也。但力微,飲多則醉?!毙抛用乐则炓??!J,蔡肇本作‘虜,引高適‘虜酒千鐘不醉人為證。當兩存之?!笨梢?,仇兆鰲會根據所參考的文獻中的注釋來新增異文。

二、《杜詩詳注》中杜詩異文著錄的原因

仇兆鰲在《杜詩詳注·序》中提及了《杜詩詳注》編寫情況:

臣于是集,矻矻窮年。先挈領提綱以疏其脈絡,復廣搜博征以討其典故。汰舊注之楦釀叢脞,辯新說之穿鑿支離。夫亦據孔孟之論詩者以解杜,而非敢憑臆見為揣測也。第思顓蒙固陋,紕漏良多。幸逢圣世作人、文教誕興之日,從此益擴見聞,以補斯編之闕略。是又臣區區之愿爾。

這段文字簡要概括了仇兆鰲編寫《杜詩詳注》的五個方面就是:“廣搜博征”(求博)、“討其典故”(討故)、“汰舊注之楦釀叢脞”(汰脞)、“辯新說之穿鑿支離”(辨穿鑿)和“補斯編之闕略”(補闕)。這與仇兆鰲著錄杜詩異文有密不可分的關聯,接下來簡要分析。

(一)求博

仇兆鰲編撰這樣卷帙宏大的《杜詩詳注》,必然會考慮到編撰的速度和質量問題?!抖旁娫斪ⅰ肥强滴醵四辏?689)時仇兆鰲任翰林院庶吉士始撰,至康熙三十二年(1693)初本輯成。完成《杜詩詳注》的初稿只用四年。正因為仇兆鰲博采諸家文獻,才使這本巨著在短時間內初具雛形。仇兆鰲先確定以“錢本”和“朱本”為底本,再輔以其他文獻作為補充。為何仇兆鰲會采用這兩本杜集作為底本呢?

仇兆鰲在《杜詩凡例·近人注杜》中提到了“錢本”和“朱本”的一些情況:“如錢謙益、朱鶴齡兩家,互有異同。錢于《唐書》年月、釋典道藏,參考精詳。朱于典故及地里職官,考據分明。其刪汰猥雜,皆有廓清之功。但當解不解者,尚屬闕如?!背鹫做棾浞挚隙硕膬烖c:“錢本”重視史料,且對“釋典道藏”的闡釋十分詳細;“朱本”更講究典故、地里和官職,更長于考據。仇兆鰲結合二書為《杜詩詳注》著錄異文,是為了各取其精華,使異文所涵蓋的范圍更廣。相比之下,仇兆鰲更重視“朱本”的異文,究其原因是:“近日朱長孺采集宋元諸本,參列各句之下,獨稱詳悉?!薄爸毂尽辈杉{了宋代和元代文獻,涵蓋的內容更為廣泛,符合仇兆鰲“求博”的思想。

(二)討故

仇兆鰲整理杜詩異文,也注意到文字中所暗含的典故。在文字的判定方面,他也根據文字的用典來判定杜詩的“正字”。例如,在《石犀行》中,他記載了這樣一條異文:“刻石立作五(舊本作‘三,蔡云:當作‘五,后同)犀牛?!贝藯l異文是來自“朱本”。仇兆鰲此處認同了朱鶴齡“蔡云:當作‘五”的記載,所以此處杜詩的“正字”判定為“五”。這和“草堂本”記載的《華陽國志》中的典故有關:

三犀當作五犀,流傳之誤也?;蛑^甫止言三犀,豈據所見乎?按《華陽國志》:秦孝文王以李冰為蜀守,作石犀五頭,以厭水精。穿石犀溪于江南,命曰犀牛里。酈道元《水經》所載,后轉犀牛二頭在府中,一頭在市橋,二頭沉之深淵。冰又自前堰上分穿羊摩江,灌口西,于玉女房下白沙郵,作三石人立水中,與江神要:水竭不至足,盛不至肩。迄今蒙福。

此處蔡夢弼記載的典故簡要介紹了李冰造石犀牛的情況,后又采用酈道元的《水經注》進行補充:犀牛二頭在府中,一頭在市橋,二頭沉之深淵,將異文中的“蔡云:當作‘五”解釋得清楚明了。顯然,比起“舊本作‘三”,仇兆鰲更加認可此處《華陽國志》中記載的典故。這種根據典故判定杜詩“正字”的方法也符合仇兆鰲所認可的注釋杜詩能“自圓其說”的觀念。仇兆鰲判定杜詩“正字”不拘泥于早期杜集文獻,若是異文及其注釋有值得借鑒的地方,他也不會輕易舍棄。從杜詩傳播和經典化過程來看,杜詩的文字在傳播過程中被加入典故進行注釋,也是“豐盈”杜詩內涵的一種方式。

(三)汰脞

仇兆鰲編寫《杜詩詳注》時參考了其他文獻,同時也對其他文獻中他認為不合理的地方進行否定。如他在《獨酌成詩》中記載了一條異文:“醉里從(趙作‘曾,非)為客?!贝颂幍摹摆w作”也是仇兆鰲的“簡寫”,但其所指并非“趙次公作”,而是“趙汸作”。在“九家本”中,有趙次公對此處詩句的注釋:“趙云:今公得酒獨酌而用燈花事,大抵取喜事而已。醉里從為客者,任從為客,而不辭也?!?此處“趙次公云”的注釋中,文字是“醉里從為客者”,而非仇兆鰲所記載的“趙作‘曾”。所以,顯然此處的“趙作”,并非“趙次公”,而是另有其人。在趙汸《翰林考正杜律五言趙注句解》中有對此條異文的記載:“醉里曾為客,詩成覺有神?!毕伦ⅲ骸叭酝卵曰秀弊缘?,四以詩思言悠然自娛?!贝颂広w汸的記載為“醉里曾為客”,與仇兆鰲記載的內容一致。由此可見,“仇本”此處的“趙作”當是趙汸作。仇兆鰲對此處的注釋是“任從為客,酒解客愁,詩覺有神,喜動詩興也。二句暗承”。顯然,仇兆鰲認為趙次公的注解更符合詩句的語境:任從為客,是因為“歡喜”,而非趙汸所認為的“自悼”,此處的情緒應該是歡樂而非哀傷。所以,仇兆鰲在書中將他所見的其他文獻中的問題,以異文的方式指出,再予以否定。這也符合仇兆鰲“汰脞”的思想。

(四)辨穿鑿

仇兆鰲在整理杜詩異文時,會根據語境對杜詩語義穿鑿的異文進行否定,最常見的情況是“某作某,非”。例如,仇兆鰲在《巳上人茅齋》中記載了異文:“天棘蔓(徐鉉家本作‘蔓,舊作‘夢,非)青絲?!贝颂幍摹芭f作”,仇兆鰲如何判定為“非”,有何依據?

仇兆鰲在詩后對“天棘”進行了考證:“鄭侯升《秕言》曰:《冷齋詩話》以天棘為楊柳。蔡夢弼注以天棘為天門冬。羅大經《鶴林玉露》則引佛書云:終南長老入定,夢天帝賜以青棘之絲,故云‘天棘夢青絲。其說牽合難從??监崫O仲《通志》:柳名天棘,南人謂之楊柳。庾信詩:‘岸柳被青絲。亦一證也。楊慎升庵曰:鄭樵之說無據。柳可言絲,只在初春。若茶瓜留客之日,江蓮白羽之辰,必是深夏,柳已老葉陰濃,不可言絲矣。若夫蔓云者,可言兔絲、王瓜,不可言柳。天棘非柳明矣。按《本草索隱》云:‘天門冬,在東岳名淫羊藿,在南岳名百部,在西岳名管松,在北岳名顛棘。顛與天聲相近而互名也。此解近之。朱注:杜田《正謬》:夢當作蔓?!侗阕印芳啊恫┪镏尽方栽疲禾扉T冬一名顛棘,以其刺故也。然不載天棘之名,疑是方言?!侗静輬D經》:‘天門冬生奉高山谷,今處處有之。春生藤蔓,大如釵股,高至丈余,亦有澀而無刺者,其葉如絲而細散。以此考之,天棘為天冬明矣?!?/p>

“徐鉉家本”在“仇本”中沒有講到是何文獻,我們不得而知。此處記載的異文在“錢本”中卻有一定線索?!跺X注杜詩》于“天棘夢(一作蔓)青絲”句下引述云:許彥周云:“江南‘徐鉉家本云‘天棘蔓青絲,蔓生如青絲,尤見是天門冬也?!卞X謙益雖然在此處引用了許彥周的注釋,卻沒有將其注釋的內容引為異文。仇兆鰲此處的“徐鉉家本”的異文是來自“錢本”的注釋,但仇兆鰲卻將注釋的內容加入異文。

不管是仇兆鰲的注釋,還是“朱注”或“錢注”,都認同“天棘”實際上是指“天門冬”。而天門冬的生長特性是可以蔓生出枝條如青絲狀。仇兆鰲對此處“舊作夢”判定為“非”,也是根據其考據結果認為“舊注”或是“舊作”都是穿鑿附會。

又如《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中“黃獨(山谷作‘獨,東坡作‘精)無苗山雪盛”,到底是“黃獨”還是“黃精”,仇兆鰲也做過一番探討:“又曰:黃獨狀如芋子,肉白,皮黃,蔓延生葉,似蘿摩,梁漢人蒸食之。江東謂之士芋?!蛾惒仄鞅静荨罚狐S獨遇霜雪枯無苗,蓋蹲鴟之類。蔡夢弼引別注云:黃獨,歲饑土人掘以充糧,根惟一顆而色黃,故謂之黃獨,其說是也。按:公詩有別用黃精者,如《太平寺》云?‘三春濕黃精,一食生羽毛,《丈人山》云‘掃除白發黃精在,君看他時冰雪容皆托為引年而發,若此歌則專為救饑而言,當主黃獨為是?!彼?,仇兆鰲在整理杜詩異文時,也重視對穿鑿異文的辨析。

(五)補闕

仇兆鰲在著錄杜詩異文時,也考慮到異文和注釋的關聯性。他有時會通過補充異文的方式增加注釋,兩者之間是相輔相成的。

仇兆鰲在《杜詩凡例·近人注杜》中提到了“朱本”“當解不解”的不足。也就是說,在仇兆鰲看來,朱鶴齡對杜詩的注解不夠詳盡。那仇兆鰲如何對“朱本”的“當解不解者”進行補充呢?答案是采用張遠《杜詩會稡》。

仇兆鰲在《杜詩詳注·近人注杜》中提到前人論杜的體例:“(朱鶴齡)當解不解者,尚屬闕如……張遠之《會粹》,搜尋故實,能補舊注所未見?!边@在《杜詩會稡·凡例》中也得到印證:“少陵詩注,不下百家,得朱長孺而備美,然滲軼尚多,止窺半豹,茲更詳為采奪,庶不至掛一漏萬?!蹦敲?,仇兆鰲如何利用張遠《杜詩會稡》對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進行補充,且對《杜詩詳注》的異文產生影響的呢?下面以《秦州雜詩二十首》為例,簡單進行分析。

朱鶴齡注釋“南使宜天馬,由來萬匹強”時,注釋內容非常簡單:“天馬,注見一卷?!背鹫做椨涊d了《秦州雜詩》中的異文為“西(張遠作‘西,舊作‘南)使宜天馬”?!抖旁姇B》中記載了張遠為何選“西”字:“按:‘南字當是‘西字?!稘h書》:張騫使西域,初,天子發易卜之日,神馬當從西北來。騫還,得烏孫天馬?!贝颂幾⑨屢脖怀鹫做椧茫骸啊稘h書》:張騫使西域,初,天子卜曰:‘神馬當從西北來。騫還,得烏孫天馬?!?/p>

又如,在《陪李金吾花下飲》中,仇兆鰲記載“可怕執(張遠作‘執,諸本作‘李)金吾”,對“執金吾”的解釋是:“《后漢志》應劭注:執金革以御非常?!贝藯l注釋是《杜詩會稡》對“朱本”注釋的補充?!爸毂尽庇涊d的注釋為:“《唐六典》:金吾將軍掌宮中及京城晝夜巡警之法?!?在“朱本”中,僅有這一條注釋?!抖旁姇B》記載了以下注釋:“《漢百官志》:執金吾緹騎二百二十人。應劭曰:吾御也,掌執金吾革以御非常?!短屏洹罚航鹞釋④娬茖m中及京城晝夜巡警之法。顏師古曰:金吾,鳥名,主辟不祥。因以名官。天子出行,職主先導?!焙苊黠@,張遠采用了“朱本”的那條注釋,又加入了自己補充的內容。仇兆鰲將張遠補充的注釋引入了《杜詩詳注》中。上述仇兆鰲引張遠《杜詩會稡》內容,不僅豐富了《杜詩詳注》的異文,同時也是對“朱本”中“尚屬闕如”注釋的補充。

三、《杜詩詳注》中杜詩異文著錄弊端

仇兆鰲在短短四年間完成《杜詩詳注》,很大程度上是借鑒了前人的成果和經驗。這種方法快速有效,且可以博采眾長。但此方法必須注意引用文獻的準確性,接下來簡要分析《杜詩詳注》中杜詩異文著錄方法的弊端。

(一)沿用他本文獻記載的失誤

杜集整理者在整理杜詩異文的時候,偶爾也會出現一些失誤。例如在引用前人的文獻時,將文獻的內容抄錯。錢謙益和朱鶴齡在整理各自的杜集時,就有類似的情況。這種失誤也被仇兆鰲沿用在《杜詩詳注》中。例如,“朱本”和“錢本”都記載了關于“顧陶”的異文,這些異文都源自吳曾《能改齋漫錄》。例如:“錢本”記載了“犬迎曾宿客(吳曾《漫錄》:‘顧陶本作‘犬憎閑宿客)”。此處異文在“朱本”中記載為:“犬迎曾宿客(吳曾云:‘顧陶本作‘犬憎閑宿客)?!币簿褪钦f,錢謙益和朱鶴齡并沒有“顧陶本”原書。那么,吳曾記載的“顧陶本”究竟是什么書?

在“朱本”中有一處異文指明了本書的線索:“櫸柳(吳曾云:唐顧陶《類編》作楊柳)枝枝弱?!保ā短锷帷罚﹨窃摹赌芨凝S漫錄》中“杜詩字不同”篇,也言及此處內容:“又陶(顧陶)所編杜《田舍》詩云:楊柳枝枝弱,枇杷對對香?!闭f明吳曾確實對“顧陶本”有相應記載。但在《能改齋漫錄》中另有兩處,吳曾記載的都是《唐詩類選》:“唐顧陶大中丙子編《唐詩類選》”,“余家有唐顧陶大中丙子歲所編《唐詩類選》,載杜子美遣憂一詩”?!缎绿茣に囄闹尽芬灿涊d:“顧陶《唐詩類選》二十卷?!币簿褪钦f,顧陶的作品實際叫“唐詩類選”而非“類編”。在“朱本”中記載的“唐顧陶《類編》作‘楊柳”是朱鶴齡的失誤。顧陶的《唐詩類選》早已失傳,錢謙益與朱鶴齡只能從其他的書中引用相應的記載。

《杜詩詳注》中關于“顧陶類編”的錯誤記載,也是引自“朱本”。在“仇本”中,“楊柳(唐顧陶《類編》作‘楊柳,一作‘櫸柳?!墩悺纷鳌瘢┲χθ酢迸c“朱本”記載的內容一致。朱鶴齡把《唐詩類選》記錯為《唐詩類編》,這種失誤還直接導致仇兆鰲增加異文的失誤。仇兆鰲在新增異文時,借鑒了錢謙益和朱鶴齡使用的異文文獻,也采用了吳曾的《能改齋漫錄》作為異文來源文獻。仇兆鰲在《杜詩詳注》中新增了吳曾《能改齋漫錄》中記載的另一處“顧陶”的異文:“水宿鳥相呼(顧陶《類編》作:飛螢自照水,宿鳥競相呼)?!保ā毒胍埂罚┐颂巸热菰凇赌芨凝S漫錄》中記載為:“顧陶所編杜詩有題云‘倦秋夜而今本止云‘倦夜。內一聯云‘飛螢自照水,宿鳥競相呼,今本乃云‘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雖一字不同,便覺語勝于前?!背鹫做棝]有仔細尋找吳曾記載的“顧陶《唐詩類選》”的內容,也沒有去查閱相關文獻資料,所以沿襲了朱鶴齡的錯誤。

仇兆鰲把“錢本”中的失誤引入了《杜詩詳注》。錢謙益整理《錢注杜詩》主要采用的底本是吳若《杜工部集》(即“吳若本”),還參考了其他版本,如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草堂本”)。錢謙益在用“草堂本”增加異文的時候,也難免有記載失誤的地方,如“晚涼(‘草堂本作‘來)看洗馬”(《與任城許主簿游南池》),在“草堂本”中的記載卻是“晚涼看洗馬”。仇兆鰲沒有仔細校對“草堂本”,直接把“錢本”的記載引入《杜詩詳注》:“晚涼(‘草堂本作‘來)看洗馬?!?/p>

根據以上分析可知,《杜詩詳注》中的大部分異文來源文獻與“錢本”和“朱本”重合,仇兆鰲記載的大部分異文與“錢本”和“朱本”記載的內容一致,也并沒有超出兩本的范圍,且《杜詩詳注》中有部分記載的文獻錯誤也是來自“錢本”和“朱本”,由此可見,《杜詩詳注》參考的底本基本就是錢謙益的《錢注杜詩》和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

(二)簡寫導致文獻指向不明

仇兆鰲在記載杜詩異文時,經常會采用簡寫的方式。這種方式最大的問題是會導致文獻的指向不明。例如,在《杜詩詳注》中,經常會出現“黃作某”。那么這里的“黃”到底是指誰呢?

《杜詩詳注》中出現頻率達10次以上的指向明確的異文來源文獻,見表二:

此表格中,異文來源文獻為“黃”的有二:“黃作”和“黃生”。從統計數據而言,“黃作”一般情況下都是指“黃希黃鶴作”。但在《杜詩詳注》中,仇兆鰲有時會混用,將二者都記作“黃作某”。例如,在《雨》中,仇兆鰲記載了一條“黃作”異文:“寒江舊落(黃作‘落舊)聲?!贝颂幍漠愇脑诔鹫做椝捎玫膩碓次墨I中都沒有出現,故此處異文并非“黃希黃鶴”所作,而是來源于黃生《杜詩說》:“寒江落舊聲:五六一作‘新沾影、‘舊落聲,亦通?!?/p>

又如《杜詩詳注》中的“陳作”,通常都是指“陳無己作”。但仇兆鰲依然將“陳廷敬”的異文和“陳無己”的異文都記為“陳作”。在《送王十五判官扶侍還黔中》詩中,仇兆鰲記載了這樣一條異文:“大家東征逐(楊作‘將,陳作‘隨)子回?!贝颂幍摹瓣愖鳌辈⒎恰瓣悷o己”,從此詩句后的注釋來看,此處的“陳”是指“陳廷敬(陳冢宰)”:“澤州陳冢宰注:依賦,當作隨子?!绷硗?,如上文所提及的“趙作”,在“仇本”中多指“趙次公作”,但也有一次是指“趙汸作”。

仇兆鰲用簡寫的方式記載異文,會導致異文的出處混淆。這種指向不明的出處易讓讀者產生疑竇,且會降低《杜詩詳注》中文獻的準確性。

(三)轉引文獻,導致文獻版本不清晰

從表二可知,《杜詩詳注》中來自《文苑英華》的異文達134條,是其有明確指向的異文來源文獻中數量最多的。但這些“《英華》作”的記錄與現行本的《文苑英華》記載有一定差異,這與《文苑英華》的流傳和改動有重要關系。

中華書局1966年版《文苑英華·出版說明》中簡要介紹了《文苑英華》的改動情況:

南宋以來,《英華》一共刊刻過兩次。第一次在宋寧宗嘉泰元年(1201)開雕,到嘉泰四年秋天完工。第二次在明世宗嘉靖四十五年(1566),由于福建巡按御史胡維新的倡議,又得到巡撫涂澤民和總兵戚繼光的贊助,當年六月上版,第二年(穆宗隆慶元年)成書。萬歷年間重印,又對原版作了修補。此后就一直沒有重刊。

而中華書局影印本《文苑英華》的版本情況又在此基礎上有改動:

明朝重刊《英華》,所根據的底本是抄本,成書又極其倉卒,因而出現在這個刊本里的文字錯誤是相當驚人的。影印這部書,北京圖書館所藏宋刊殘本……除此而外,我們見到的明抄本共有三部……考慮再三,除了宋刊本一百四十卷以外,其他八百六十卷只能用明刊本做底本……共計配入宋本二十卷,明本三千余葉。

由此可見,因為《文苑英華》在歷史上產生了多次的刊刻和修補,除了刊刻本,還有抄本。所以我們現在所見到的中華書局影印的《文苑英華》采用的版本是非常復雜,且難以具體說清楚。

仇兆鰲在《杜詩詳注》中記載的“《英華》作”基本是來自“錢本”和“朱本”,現在簡單列舉幾例:

從表格中的例子可以看出,仇兆鰲記載的異文與目前中華書局影印本的《文苑英華》記載內容有一定的出入。如“長生木瓢示(《英華》作‘樂)真率”,此處的“《英華》作樂”是采自“朱本”;“百罰(一作‘刻)湥杯辭(從《英華》,一作‘亦)不辭”,此處“《英華》作‘辭不辭”是來自于“錢本”;“似欲(《英華》作‘欲以)上訴于蒼穹”,此處“《英華》作‘欲以”,“錢本”和“朱本”都有;但“錢本”和“朱本”沒有時,仇兆鰲還會根據其他文獻中關于《文苑英華》的記載增加異文,如“去年今日(胡云:《英華》作‘冬至)侍龍顏”,“胡”不知是何人。

仇兆鰲按照這種方法增加《文苑英華》的異文必然會導致文獻版本不清楚。首先,《文苑英華》在歷史上就曾經改版多次,錢謙益和朱鶴齡到底用的哪一個版本乃未知之數。且仇兆鰲增加“胡云《英華》作‘冬至”,此處的“胡云”為何,且“胡”采用的版本在《杜詩詳注》中也沒有確切的記載。所以,仇兆鰲采用“轉引”文獻的方式記載異文,必然會導致文獻的版本不清晰。

(四)抄錯文獻

仇兆鰲摘錄其他杜集文獻的異文時,也會有抄錄失誤的現象。例如,仇兆鰲摘錄“錢本”和“朱本”記載的異文時,有抄誤現象。比如在《山寺》中,仇兆鰲記載了這樣一條異文:“公為顧(一作‘領)賓從(荊公作‘賓從,黃作‘賓徒,一作‘兵徒)?!贝颂幍漠愇膶嶋H上是來自“朱本”:“公為領(一作‘顧)賓徒(荊公作‘賓從,黃作‘兵徒,一作‘兵從)?!贝颂幍摹包S作”,到底誰記載的是正確的呢?對比《補注杜詩》中《山寺》的異文:“補注:希曰:兵徒,一本作‘賓徒,一本作‘兵從?!庇纱丝梢?,在《補注杜詩》中,黃希記載的是“兵徒”,但在《補注杜詩》中沒有關于“兵徒”的注釋。所以,此處“黃作”的文字是“兵徒”,“朱本”記載與《補注杜詩》中的內容一致,而“仇本”記載的“黃作‘賓徒”確實是失誤。由此可見,仇兆鰲在摘錄“朱本”的異文也有失誤。

又如,在《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中,仇兆鰲記載了一條“草堂本”的異文:“千章(‘草堂本作‘重)夏木清?!背鹫做棿颂幍漠愇恼涀浴板X本”:“千重(‘草堂本作‘章)夏木清?!贝颂幃愇脑凇抖殴げ坎萏迷姽{》中記載為:“千章夏木清(章,一作‘重,非)”,且有注釋:“《食貨志》:木千章。顏師古曰:大材曰章?!庇纱丝梢?,仇兆鰲在摘錄“錢本”時也有失誤。

(五)不標注原始文獻,導致文獻追溯困難

仇兆鰲著錄異文還采用了“臆斷”的方法,即他認為符合杜詩語境的詞都予以采納。他在《杜詩詳注·杜詩凡例》中的“杜詩刊誤”條也簡要提及了這一點:

近日朱長孺采集宋元諸本,參列各句之下,獨稱詳悉。然猶有遺脫者……今或依他注改正,或據臆見參定。至于上下錯簡、句語顛倒者……今皆訂正,文義方順。

仇兆鰲處理杜詩文字有“或依他注改正,或據臆見參定”的做法。也就是說,他或者參考其他注釋來判定異文,或者根據“臆見”(即主觀判斷)來確定文字。杜詩因為流傳甚廣,且無定本。如果要保障原始文獻的追溯功能,應當在自己判定的文字旁加上原始文獻,但仇兆鰲補充原始文獻方面存在一定疏漏。

例如,在《杜詩詳注》中,“舊作”的指向非常不清晰。仇兆鰲采用這種方法記載異文,最明顯的是他多次采用《杜臆》來增加異文,但他卻沒有記載原始文獻。例如,仇兆鰲記載“從事行(《杜臆》:舊作《相從行》,無謂,當作《從事行》)贈嚴二別駕(一云‘嚴別駕相逢歌)”,此處異文是來自《杜臆》:“別駕乃州刺史佐貳,故稱從事。題云《相從行》,無謂,似應作《從事行》?!薄抖乓堋分?,王嗣奭也提及了原始文獻為“相從行”。王嗣奭在《杜臆原始》中指出他選擇的原始文獻為“蔡傅卿《千家注》”,但他認為“遺誤固多,尚猶得半”。仇兆鰲此處只提及“《杜臆》:舊作《相從行》”,雖然在蔡夢弼“草堂詩箋”中,此處依然為“相從行”,但仇兆鰲參考的杜集文獻版本甚多,記載為“相從行”的杜集文獻也不止蔡夢弼“草堂詩箋”。但他沒有明確指出“舊作”的文獻來源,必然導致文獻追溯出現一定困難。

又如,在《夜宴左氏莊》中,有這樣一條異文:“林風(晉作‘林風,舊作‘風林)?!背鹫做棇Α傲诛L”還是“風林”作了一番分析:“吳均詩:林疏風至少。謝朓詩:疏蕪散風林?!抖乓堋分^‘林風與‘衣露相偶。鰲按:林風則微,風林則大,只顛倒一字,而輕重不同?!背鹫做椪J為不管是“林風”,還是“風林”,都說得通。但是,此處的“舊作”仇兆鰲又引自何處,他依舊沒有記載。

由此可知,仇兆鰲記載異文,并未完全指出其文獻來源,從而導致原始文獻追溯困難,進一步降低《杜詩詳注》文獻的準確性。

責任編輯??劉曉鳳

The Method and Drawbacks of Recording

Variant Texts inDetailed Annotations on Du Fus Poems

Mao Tingting

Abstract:Qiu Zhaoao often directly adopts the variant text recordings of earlier scholars when recording variant texts in Du Fus poems. Sometimes, he also replaces variant texts recorded by others with synonymous ones or adds variant texts based on annotations. Qius reasons for recording variant texts are related to his ideas of“seeking broad knowledge”,“researching the old”,“eliminating the dross”,“distinguishing the authentic”,and“filling blanks”. However, his method of recording variant texts also has drawbacks: perpetuating errors in previously cited references, abbreviated citations leading to unclear references, citation of unclear versions due to citation of references, and difficulties in tracing references due to errors in citation or lack of citation of the original reference.

Key words:Detailed Annotations on Du Fus Poems;variant texts;method; drawbacks

作者簡介:毛婷婷,西南大學文學院2018級中國古代文學專業博士研究生,400700。????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杜詩異文整理與杜詩經典化研究”(20AZW013)、四川省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杜甫研究中心項目“《杜詩詳注》杜詩異文研究”(DFY202112ZD)階段性成果。??????參考本人論文《〈杜詩詳注〉異文來源文獻探析》,《杜甫研究學刊》2021年第4期,第87-96頁。

〔宋〕郭知達:《新刊校定集注杜詩》,影印南宋寶慶元年(1225)曾噩刊本,中華書局1981年版。后文凡引自此書者,不再一一出注。

〔宋〕黃希、黃鶴:《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史》,元刻本。后文凡引自此書者,不再一一出注。

〔宋〕徐居仁、黃鶴:《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元廣勤堂本。后文凡引自此書者,不再一一出注。

〔宋〕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古逸叢書》覆宋麻沙本。后文凡引自此書者,不再一一出注。

〔清〕仇兆鰲輯注:《杜詩詳注》,浙江大學出版社2016年影印康熙四十二年(1703)初刻本,第1691頁。后文凡引自此書者,不再一一出注。

〔清〕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94頁。后文凡引自此書者,不再一一出注。

〔清〕朱鶴齡著,韓成武、孫微、周金標校:《杜工部詩集輯注》,河北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52頁。后文凡引自此書者,不再一一出注。

〔元〕趙汸選注:《翰林考正杜律五言趙注句解》卷二,明萬歷三十年(1602)鄭氏宗文堂刊本,第1a頁。

劉明華編:《杜甫資料匯編·清代卷》,中華書局2021年版,第596頁。

〔清〕張遠:《杜詩會稡》卷七,清康熙戊辰二十七年(1688)刻本,第9a頁。后文凡引自此書者,不再一一出注。

〔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一,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b頁。

〔宋〕宋祁:《新唐書》卷六十,清乾隆武英殿刻本,第23b頁。

《能改齋漫錄》卷四,第5a頁。

〔清〕黃生撰,徐定祥點校:《杜詩說》,黃山書社2014年版,第171頁。

〔宋〕李昉等編:《文苑英華》,中華書局1966年版,第1頁。后文凡引自此書者,不再一一出注。

〔明〕王嗣奭撰:《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55頁。

《杜臆》,第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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