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器物（組詩）

馮博

有時我會關掉手機

可寂寞久了

又會嗔怪手機的鈴聲

為何遲遲不響

甚至懷疑

它是否出了毛病

檢查一遍

電量充足信號良好

然后再用家里的座機

假裝自己的

一個遠方朋友

給自己打一個電話

喂！喂！您是？

聲音是那么熟悉

又是那么陌生

周末的舊物市場

擠滿了被歲月

用舊的東西

被時光磨損的生活

就像地攤上喑啞的勺子鐵鍋

跑單兒的麻將牌

斑駁掉漆的木質鏡框

以及屬于舊時代的花瓶和秤砣

就像多年的自己

使用這個世界的同時也被世界使用

沁在器物里的靈美

在舊光陰的肌理間時隱時現

并被它洞悉與攝魂

退休以后，就常常去舊物市場

鬼使神差地帶回一兩件舊物

但從不與攤主們討價還價

我了解這些舊物

就像了解我自己

山坡上

階梯式排列的墓碑

是靈魂的座位

修完塵世的課業

在這里，都會得到

一本大理石的證書

上面刻著前世的姓名

與生卒年歲

這里還是人間嗎

每一次經過此處

都能瞥見

幾個似曾相識的名字

放輕在塵世的腳步

真怕驚擾

樹陰里禪定的小鳥

和頭頂上悟道的云朵

小婭的母親去世了

院子里

和她一起長大的伙伴們

都來送行

還像小時候那樣

一起圍在柳樹下

不再追逐嬉鬧

只是仰望著茂盛的樹冠

不讓眼淚流下來

從前，在樹陰下彼此炫耀過

漂亮的糖紙、煙盒

回力鞋、花衣服

和打架厲害的哥哥

如今，滿頭白發的我們

才明白：父母在

你才是大樹下

那個最讓人羨慕的孩子

是那種敞口的粗瓷白碗

酒斟得不多不少

直到碰杯時才發現

碗里還漾著幾朵

羞紅的漣漪

躲開果園刺目的陽光

把一碗酒放低端平

九月的你

恰如一枚枝頭的果實

使原本醇厚的濁酒

發酵出了水果的酸甜

飲你草莓的唇葡萄的眼

蘋果的頰紅額頭的梨花白

飲你秀發的云散

和兩只丘山似的鼻翼

一張一弛的神情

秋日的午后

云高天藍

除了這碗果酒的誘惑。

我什么都能拒絕

飲你

盡情地飲你

沒想起她的時候

她就在我心里

哪兒都沒有去

忽然想起她的時候

我的心一下子

就空了

而天空不空

我相信

她就在那里

任憑群雁把天空

飛成一個人字

直到把天邊的那朵云

仰望成眼中的一場雨

原來母親

就是用來思念的

看見背著重重的殼

在樹葉間

蹣跚行走的蝸牛

仿佛在

一葉宇宙里

發現了

剎那間的自己

天空下，萬物的修行

誰又不是背著一座山

在爬另一座山

走在大街上

感到從未有過的無助

盡力裹緊外衣

還是感覺到了春寒

仿佛一個漂浮的紙片

沒有了支撐

像一個失根的人

徘徊在異國陌生的街頭

但自己的心里最清楚

在這個春暖花開的春天

我喪失了什么

把衣領立起來

把脖子縮在里面

盡量不讓路人看出

在故鄉的大街上

我已經是一個沒有了

母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