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磚黛瓦的故鄉

2024-01-31 05:04施昭明
莽原 2024年1期
關鍵詞:廳堂巷子

施昭明

我的故鄉叫施村,位于桂中南的賓陽縣。村前一條運河自西向東流,玉帶一般鑲在村前。村后是連綿的山。山是東西走向,與村前的運河互相平行。山隨水走,水隨山去,仿佛相約去遠方。

全村分為上施、下施、施鹿三部分。上施位于村子南面,分為八個生產隊,現在叫作生產小組。隔一條大路,下施位于村子北面,分為東頭、西頭、南頭、北頭、中間五部分。沿著上施和下施之間的大路西行,稍稍拉開一點距離就是施鹿。施鹿之所以名為施鹿,是因為地形酷似一頭鹿。又因為位于村子西邊,也有人稱之為西施。鹿為動物至靈,西施為人中至美。施鹿也好,西施也罷,都是世間絕好的名字。

明朝正統年間,施氏祖先三人從山東青州府野鴨塘遷徙而來,在此建村,歷經五百余年的休養生息,發展到今天1900多戶,人口萬余的規模,而且是清一色的施氏。因為依山傍水和歷史悠久,村中有許多美麗的自然風光和人文景觀,尤其難得的是,村中至今留存著大片大片的明清古建筑。

施村以村大人多、屋舍豪闊而為方圓百里所聞知。置身其間,陌生人會如同置身于迷宮一般,因為巷深巷曲巷奇而難辨東西。即便是本村人,從上村走入下村,從東頭走到西頭,也常常覺得錯綜復雜,大費周章。其實,從大處去考量,尤其是從航拍俯瞰的角度就會發現,施村的整體布局甚是講究,很有章法。

以下施為例。東頭、西頭、南頭、北頭、中間五頭村,各頭村均有自己的大門。這些大門根據各頭村的出入路徑分別朝向四面八方。大門進去是一條總巷子,筆直或者彎曲,或者筆直彎曲交替呈現??傁镒釉谕锷煺孤拥倪^程中會往南或者往北,往東或者往西衍生出幾條略小的支巷。支巷按照自己既定的方向繼續往深里遠里游動,往往還會派生出一些更小的巷。最終大巷連小巷,寬巷套窄巷,巷巷相連,巷巷相通,九曲而回環。以總巷子為干,其他巷子為支,整個結構就像樹木分叉,像樹葉脈絡,像河流分支。

從各頭村的大門看,從東頭走到西頭,或者從北頭走到南頭,距離的確都很遠,要繞過半個村子走上老半天才能到達。但這五頭村的巷子終端卻是連在一起的。巷子交接處,毗連而居的人家,行政上分別屬于各頭村,聽起來距離很遠,日常生活中卻是聲氣互通,雞犬相聞。為了便于內部管理,中間只以半堵圍墻,或者幾株仙人掌相隔。圍墻都不高,遇到緊急情況墊一張凳子即可翻越;或者是某一戶人家在墻壁上預留一扇門,正對另一頭村某一戶人家的窄巷。遇到緊急情況將門打通,由門入巷,再由巷入門,穿堂而過,最后匯入另一頭村貫通千家萬戶的總巷,就像魚搶行在危機四伏的淺窄處,幾個疾馳轉躍,終于游入鳥喙網罾夠不著的深淵。所以,村子內部實際上是隔而未隔,互相連通。這種布局就像五個人面朝四方、背靠背站立著,平時便于人畜的出入分流,便于內部劃片管理,戰時則自成陣法,是一種十分有效的防御。而在村子的外圍,這“五個人”的四周,則是一口緊接一口的魚塘,一道水的屏障。魚塘基上還筑著一人多高的圍墻。整個下施村就像一個巨大的城堡,內部巷道交錯,結構繁復,外部則完全閉合,滴水不漏,毫無破綻。

上施和施鹿的內部結構亦是如此。這是模仿或者沿襲了古代城池的防御格局,朝向各個方向的村大門即是城門,村子外圍的魚塘即是護城河。相同的文化基因決定了古代建筑上的這種不謀而合,城鄉一體。將目光從街巷的深處退出來,從更高的角度看,又會發現,上施、下施、施鹿三部分呈“品”字結構,如鼎之三足。三足立,鼎則四平八穩。這是古代排兵布陣最常見的陣法。高空俯瞰,這種格局就看得十分明了,清清楚楚。

作為村民出入的咽喉,全村共有19個總大門。大門的名字也是五花八門,各具特色,如紫氣門、東來門、長庚門、中樞門、進士門、太平門、東升門等等??偞箝T的特點是門樓高大,上有閣樓,閣樓上有炮孔或槍眼。炮孔有平常的窗口那么大,四四方方,不明就里的人會以為那是窗口——說是窗口那也沒錯,對世界懷揣一份美好和良善是對的。大門既是村民生活生產的綠色通道,亦是防匪防盜的關卡。太平日子,只要關上大門,便可夜不閉戶。遭逢亂世,只要在閣樓上架一二桿槍炮,便可保一方平安。每個大門都有傳遞警報的信號。信號以鼓聲為號,聲急,則情急;情急,則聲急。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居住格局和這么堅固的大門,賓陽施氏才能在數百年的風云變幻中安居樂業,生生不息。清末民初,社會動蕩,匪盜猖獗,當地銀行看重施村有厚實堅固的大門,有堅墻深院,還曾經租借村中一棟民居作為銀庫,每天下班后將庫銀押解到此存放,第二天早上復押解到街市集鎮上的營業所辦理業務。

還有一些大門,雖不在總大門之列,卻同樣門鎖一巷,容納著數戶、十數戶人家近百口人。一門之內,眾生蕓蕓,煙火興盛。

在別的村莊廳堂大門即是門中老大,在施村卻只能算三重門。廳堂的格局通常是大門進去一個前廳,隔一個天井,是正廳。正廳正對門口的墻壁靠墻橫擺著半人高的長條形香案,香案上方墻上有神龕,龕上有“天地君親師”位。案上擺著三只海碗大小的香缽。缽里盛些米,日常祭拜祖先點燃的香和蠟燭就插在米上。香和蠟燭的灰燼落下來,覆在米上,天長日久,彼此就板結在一起。所以,換香灰就成了各家廳堂的一項常規性工作。將落滿香缽并且板結在一起的灰燼和陳米倒掉,換上新米,意蘊推陳出新,日新月異。香灰換得勤,就說明人丁興旺,后輩孝悌。長條案前方還有八仙供桌,用以擺放祭祀用的三牲和酒水。長條案和八仙桌均是木質堅沉、顏色厚重古舊的物件,一看就知是出自手藝精湛的永淳匠。左右兩面墻壁山墻上居中橫跨一根粗大的橫梁。這根橫梁很是有些玄乎。老人仙游,靈柩停放于正廳,切不可置于梁下,否則逝者在西行路上會負重而行,跌跌撞撞。這當然只是陽上人的臆想,真偽無從考證。正廳是整座建筑的核心,所有的生老病死,聚散儀式都在此舉行,自有一種幽深、空曠、肅穆和神秘的氣氛。燕子能準確感知這種獨特的氣氛,它有入室筑巢于壁上的習性,故又名“家燕”。燕子筑巢只選擇正廳,而絕對不會選擇正廳之外的其他房屋。若巢筑于橫梁外側,則說明該戶人家家道興盛,子孫中有人“在外”(領國家俸祿),若巢筑橫梁內側,則說明該戶人家家道未振,子孫囿于家門之內,俱是種田郎。這聽起來似乎有些匪夷所思,卻十分靈驗,十中八九。

緊挨在廳堂兩側還有廂房。廂房是對稱的,前廳左右各一間,斗室式;天井左右各一間,因為出入方便,又靠近天井,通常用作廚房;正廳左右還各有一間,既深且寬,叫“大房”,唯長者和長房能住。一座廳堂通常包含一個大門、一個天井、左右廂房和上下兩廳6—10間房子。房屋的寬窄分配與人倫的長幼尊卑一一對應。據不完全統計,最多時全村共有廳堂300座;大門和天井各400個(大門包括村大門、二重門和廳堂大門);巷子80多條,總長接近10000米;房屋(含廳堂和獨立于廳堂之外的住房)9000多間。至于建造這么一個龐大的村落究竟用了多少塊青磚、多少片古瓦,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廳堂也有一反兩進式的格局?!斑M士門”內的廳堂就是四進式。四座廳堂連綴而上,一座比一座高,仿佛依山而建,非極目不能窮盡。廳堂兩側不獨有廂房,還有包廊。廂房和包廊也是曲里拐彎,左右洞通,人不知其所往。如此逶迤磅礴的奇構,在村中卓爾不群,獨一無二。

村中所有房屋均以廳堂為基本單元,一座廳堂就代表一個血緣分支,包含一個或多個家庭。所謂“堂叔堂伯”“堂兄堂弟”即是指共一座廳堂的叔伯兄弟。有的人家人丁興旺,一座廳堂衍生出數個家庭,同輩兄弟順著排行,從老大、老二一直排到三十,甚至四十。廳堂祖屋住不下那么多人,排行靠后或者輩分較小的就得舉家搬出去另建宅子。有的人家人丁單薄,世代單傳,一座廳堂只有一個家庭。也有的人家一代一代傳著,到了某一代人,突然就沒有了子嗣,仿佛河水斷流,樹木枯槁,廳堂就漸漸冷清下來,案上煙火熄散,地上青苔暗度,而梁上翩飛的燕子也另揀旺宅飛去。

大片大片的明清建筑,9000多間房子,用的都是清一色的青磚。所有的巷子,所有的大門,所有的房間,都是青磚建造。墻面是青磚,巷道是青磚,天井是青磚,圍墻是青磚,甚至下水道也都是青磚構筑,而且所用青磚磚質優良,多是上好的“綠豆青”。

一個令人費解的問題是:如此規模宏大的明清建筑起建于何時?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人們。問村中輩分最高、年歲最長的那一撥人,竟然也說不清楚這些古宅是祖上何人何時所建,他們從生下來就住在那里了。后來,有人在族譜中細細推敲查找,發現村中第十一世的人口分支與現存古宅的布局十分對等。由此可以推斷,村中古宅大部分建于第十世至第十一世,時間當在十七世紀末至十八世紀初。

另一個令人費解的問題是:那么多的青磚古瓦又從何而來?

望望天空,天空蔚藍。天上沒有答案??纯茨_下,腳下是古磚鋪設的巷道。地上也沒有答案。目光數著腳下一塊一塊的青磚從巷子深處往外走,到了巷口,就落到了村邊的魚塘里。那些魚塘,大小不一,長短有別,形狀各異,一口接著一口緊挨在村邊,叫得出名字的竟然就有上百口。緊接著蹦出來的一個問題是:那么多魚塘挖于什么時候?問村中輩分最高、年歲最長的那一撥人,竟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們從記事起魚塘就已經存在了。魚塘的出現,本意何在?出于風水的考慮?出于防匪防盜的需要?出于豐富菜肴的想法?也許是三者兼而有之吧。那么,挖塘挖出來的泥呢,搬去哪里,用作什么了?后來,終于有人腦洞大開,作出一種大膽推測:魚塘的出現首先是建房子的需要。人們就近挖土打磚制瓦,結果將村子周邊的平地都挖空了,雨水積攢起來,挖空的地方就成了塘。一口連著一口的水塘改變了村中風水,優化了居住環境,在朝代變換的混亂中又起到防匪防盜的作用。塘中活魚,水塘變魚塘,豐潤了村民的菜盤和餐桌。如此說來,魚塘的出現真是一舉多得,百利相隨。原來,一個家族、一個村莊的萌芽、發展、成長竟是如此因果相隨,環環相扣,步步為營。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生產隊那會兒,建筑業處于休眠狀態。即便如此,每個生產隊還都有一座磚瓦窯,而且一年四季都在不停地生產磚瓦,用以建筑為數不多的公家屋,兼以維修民居舊宅??梢韵胍?,如果挖塘打磚制瓦的設想成立,當初村子大興土木的時候,該有多少磚瓦窯要夜以繼日地高速運作才能夠滿足建筑的需要。由此推斷,打磚制瓦的手藝在當時村中甚為普遍。與此相銜接,一支或數支龐大的建筑隊伍在活躍著。當時,永淳工匠以其精湛的建筑手藝名動四方。永淳原是桂中地區的一個縣,轄現今橫州市一帶以及賓陽縣東南一帶,1952年調整行政區劃時該縣撤銷。永淳工匠主要分布在原永淳縣,分為磚瓦匠、石匠、木匠三種。磚瓦匠專事房屋的設計和建筑,石匠負責門檻、天井邊緣、廊柱底座等石材的供應和安裝,木匠負責木頭雕刻、屏風鏤篆、牌匾和家具制作。從施村古宅無處不在的清水墻、石墩、石狗、石門檻以及造型精美的木椽頭可以想見,當時當世,永淳三大匠家是何等興盛!而施村工匠就是永淳工匠的一支勁旅。進入清末以后,這支勁旅沉寂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直至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農村民居換代和城鎮化高速發展,其中的磚瓦匠才重出江湖,再度興起。這是后話。

無數的青磚古瓦砌出了數百幢大宅9000多間房子,砌出了一個迷宮般的世界。走入村中,穿過那些長長窄窄的小巷,你甚至會感到通體透涼,時光倒轉,一如行走在遠古的漢唐,看看自己的穿戴,方知年月;望望頭頂細長的天空,始辨晨昏。

出了窄巷,巷子變得寬闊起來。體形健碩的石狗臥伏在大門外,臥伏在巷子邊,靜靜地看著日出月上,看著世事變遷。巷子里、大門旁隨處可見被坐得溜光發亮的石墩和石凳,而這些石墩和石凳往往也是青色的。幾百年來,人們就坐在那上面乘涼、歇息、聊天,上演著一幕又一幕大同小異的生活長短劇、悲喜劇。溽熱的三伏天,小孩子滿頭滿身痱子和毒瘡,夜里不能安睡。天麻麻亮,大人就將他抱到巷邊的青石板上躺著。小孩子吮吸著手指,睜著眼睛,不哭不鬧,他感受到了青石板的光滑與冰涼,知道青石板正以絲絲涼意為他驅散體內的火氣。

早晨,有人在天井里“霍霍”地磨著草刀,那是要上山割草;有人在巷子里忙著喝粥;有人在火灶間大聲呼喝孩子。魚塘埠里,密匝匝排滿了人,或搓,或擦,或搗,一色的婦女浣衣忙。人們忙著出門,忙著下地,每一天的早晨都那么忙碌,而且帶一點點的潦草,粗聽雜亂,細品有章。

傍晚,收了工,累了一天的男人會懈怠地坐在石墩上吸一支自卷的喇叭煙。已經燒好晚飯滿臉通紅的小孩子則從廚房里提了一籃青菜出來,放在石墩上細心地擇揀。剛將水缸挑滿水,又到菜地摘了豬菜回來的主婦,高挽著褲管,將一摞稻草踩在腳掌下,忙著編草繩,以備農閑時節上山割草砍柴之用。

晚些時候,大人小孩都端了飯碗出來,或坐或蹲,邊吃邊聊。小孩子將自己分到的那一塊魚肉盛在小碟子里(那時生活困難,孩子多,每個家庭都會用小碟子將菜分給各個孩子)也端了出來,小心翼翼放在石墩上。

再晚些時候,夜來了,除了男人堆里明明滅滅的煙頭,別的什么都看不見了,聲音飄忽在黑暗里,村頭巷尾到處是人,阿婆講古,小孩唱歌,主婦們在黑暗里掩著懷,搖著蒲扇,聊的是家長里短、地里莊稼,洗衣埠上坐著赤膊的男人,他們嗡嗡的說話聲要一直持續到下半夜涼意浸透皮膚才會消失。每一個院落,每一條巷子,不論白天黑夜,都是人氣爆棚。

如此濃烈的煙火氣息,如此詩意的風情,除了我青磚黛瓦的故鄉,何處復有?

面積如此廣大的古建筑群是該從細處認真審視一番的。

偌大的村子,幾乎所有的墻壁都是清水墻。一塊塊長方形的青磚,像是用筆精心描繪出來粘貼到墻上去的,歷經數百年歲月依然清晰悅目。磚縫間的漿口,收水后曾用鐵枝壓實,磨成光滑的凹槽,筆直地鑲嵌在厚實的墻體中,仿佛潔白的細線,或者像魚腸子一樣,潔白中摻雜些微的暈黃。墻體之所以那么厚實,那么堅固,抵御得住數百年的風雨,全是這些“細線”和“魚腸子”的功勞。那時候還沒有水泥,“細線”和“魚腸子”就是高溫燒制,然后又在水中充分泡發的熟石灰。石灰里加入適量的黃糖和糯米漿,調制出巨大的黏合力,其力量和力道凡人的肉眼無法衡量,唯有被它牢牢捆綁著的房屋才深有體會,時時來撩它、撼它、挑逗它的風雨才有體會,如白駒過隙的時光才有體會?!凹毦€”和“魚腸子”那么細,那么直,墻體那么清爽結實,體現了砌墻手藝的高超。

盡管建材是清一色的青磚黛瓦,但如果你足夠細心或者足夠內行,還是可以看出磚與磚的區別,瓦與瓦的不同。青磚黛瓦源于膠泥打制,經過七天七夜不停歇的大火焚燒方變成我們看到的樣子?;鹚匾云茐恼叩男蜗笾灿谑廊说挠^念,凡間萬物,歷火而亡者十之八九,歷火而成型,成色,成絕代風華者十之一二,陶瓷磚瓦便是其中之一?!叭敫G一色,出窯萬彩”的神奇,是火借助窯這種特殊的道具展示的一種特殊的“變臉”藝術,是窯變。

鄉間的窯結構簡單,規模甚小。一口窯單純燒磚一次可以燒一二萬塊,單純燒瓦一次可燒三四萬片。由于在窯中擺放堆疊的位置各有不同,著火面和著火的程度亦有所區別,一窯磚瓦燒出來,總會出現三種不同的成色,不同的成色代表不同的質量等次。第一種顏色過深過綠,仿佛一團顏料墜入水中,還來不及化開,突遇變故而瞬間凝固。那是疊在窯門位置的當火磚,由于煅燒過度,形狀略有扭曲,而且磚釉外溢,局部特別光滑。當火磚也很堅硬,但由于過分脫水,堅硬度不均勻,脆。第二種著火均勻,火候正當,泛出綠豆一般的顏色,而且磚面平整光潔,質地堅韌,敲擊會發出悅耳的脆響,那便是精品“綠豆青”。第三種色水灰白,與白鴿的羽毛相仿,叫“白鴿灰”,由于火候未到,其色澤與硬度都只得七八成。當火磚和“白鴿灰”都只能算作次品,年代稍久容易風化,表面生出一層毛茸茸的白屑。有錢人家對磚材選擇很嚴格,當火磚和“白鴿灰”通常少用或不用。普通人家沒那么講究,精品和次品會混著用,但當火磚和“白鴿灰”會用在那些不太顯眼也少經風雨的地方,譬如緊挨在屋檐下的山墻,太陽曬不到,雨也淋不著。

抬頭往上望,偶爾還會看到精美的花窗嵌在密實的高墻間?;ù笆巧狭擞缘?,光滑,精致,與高墻搭配真是說不出的默契和般配。

還有從屋檐下伸出來的木椽頭,都雕刻著各種各樣的圖案,有的是將圖案刻在一塊木頭上,有的干脆將整塊木頭雕刻成某個造型。圖案或許會有雷同,但卻極少會出現不雕刻圖案的椽頭。再細心一點,您還會發現不動聲色地躲在屋檐下的那些槍眼。從外面看,槍眼是一個豎著的長方形,十厘米寬,二十厘米高,從里面看則是將兩塊磚側立著,擺成一個“八”字,內闊外窄,便于從里面觀察和射擊而不易被外面發現。

屋檐下也不時出現些純粹為了通風透氣和采光的窗口。那些窗口開得很高。原來,所有的房屋都按照兩層的高度建筑,外面看著是一層,里面卻從半空架設橫條,在橫條上鋪上磚,將房子隔成上下兩層,上層叫做“欄”,更加形象的叫法是“二炕欄”。欄門是一個四方的口子。在欄門處架一把木梯,以便上下——木梯就成了那時候每家每戶都必不可少的一件生活用品。欄上通常擺放著一口一口大瓦缸,瓦缸里貯存著谷米,或者是過年做的糕餅和米花。人口多的家庭也用作小孩的臥室。欄上通常會在緊挨屋檐的地方開一扇木格子窗,沒有窗扇,一年四季就那么開著,它和那些懸掛在屋檐下的巨大蛛網毗鄰而居,各自守著自己的營生。蛛網在等待飛蟲,它則在等待光線和夏日的涼風。炎炎長夏,不時有四處闖蕩迷路的風從木格子窗里闖進來,洗一洗欄上陳年的沉悶,給睡在上面輾轉難眠的人送來片刻意外的涼爽?!笆沉T茶甌未要深,清風一榻抵千金”。一股清風,窗子用了一生來等候。

有的人家大門上懸掛著功名牌匾。據說,新中國成立前全村懸掛的各種功名匾額有上百塊。新中國成立后,經過大煉鋼鐵、“破四舊,立四新”等一系列沖擊,如今已是所剩無幾。

匾是中國古代文化的一面鏡子,可以照見歷史和書法發展的進程。從宋代開始,牌匾由官家專用擴大到商用和民用,由廟堂、城樓、關隘、府衙延伸至尋常百姓的門楣之上。但凡表彰善德名望,標榜科舉功名,宣揚慈賢節孝,光大祠堂宅第,互致壽辰祝福,皆以匾論。匾成了門第門風的象征。

匾掛在古老的青磚墻上,是古舊與古舊的搭配,往小里說,類似于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在中山裝的上衣口袋里別一支鋼筆,類似于在書畫作品的落款處按下印章,雖然只是一個極小的細節,卻是點睛之筆。因為匾額的點綴,數百年的老宅似乎也于轉瞬之間具備了鮮活而多彩的靈魂。

在當年琳瑯滿目的無數牌匾中,最有來頭的當屬東頭施喬枬祖屋大門旁懸掛的匾額。那是一塊豎匾,懸于入門左側,上書“賓席流馨”四字,是來自明朝崇禎皇帝的親賜。施喬枬時任西安府同知,屢有政績,終于讓身心俱疲的崇禎皇帝眸子里露出一絲亮色,圣手高抬,題了匾額。那是何等的榮耀!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牌匾不知何時被何人摘走,然后再無蹤跡。

同盟會會員施正甫的故居原本也掛著一塊匾,上書“成均第”?!俺伞奔闯扇瞬胖淳?,“均”即均風習之不齊,“第”即府第。匾額朱底黑字,熠熠生輝,乃陳濟棠所贈。陳濟棠是國民黨一級上將,主政廣東多年,人稱“南天王”。如今施正甫的故居還在,那匾額卻早被時代的颶風吹翻,卷走,飛到九霄云外。

“進士門”上懸掛的匾額是“歲進士”。在將近六百年的歲月長河里,賓陽施氏并未有過從科舉考場上走出來的正牌進士,所謂“歲進士”,乃是用錢捐的一種身份,是當時社會認可并盛行的一種進身手段。

每一塊牌匾遣詞煉字都十分講究,諸如“槐市儲才”“商山霧靄”“碧水蜚聲”“仁洽道豐”“杖國遐齡”“名著中樞”等等,這些都是曾經懸掛在村中老宅子墻上的牌匾,并不是每個村民都能弄懂其中的含義。但那有什么關系呢?匾額衍生出來的那種獨特的文化的榮光滋養著宅子和村莊,潛移默化,也在他們的心靈和情感世界里播下慧根,沉淀成一個家族骨子里的玉石底質。

還有不少人家的廳堂里設置了屏風 。屏風是木頭的,下部一般為實木,上部則多數鏤空,鏤成各種各樣的圖案,有的還在方木上刻著對聯。

低頭往下看,天井的四邊都用青石鑲著,天井里還有金錢水漏。金錢水漏其實就是錢幣形狀的下水口,其制作與墻上的花窗同樣精美。天井可是一個蘊藏學問并寄寓美好愿望的所在。四四方方的天井接納四面屋檐的雨水,那叫“四水歸堂”。在堪輿學里,沙為人丁水為財。屋檐的雨水落在天井里,濺起朵朵水花、串串水珠,那叫“濺錢”。所以,嶺南地區又將天井稱作濺錢。多么貼切的比喻!多么直白又多么神奇的想象!

在施村數百個大同小異的天井中,中樞門內那個天井堪稱至尊。該天井位于十數幢大宅之間,百來米長,四五米寬,面積達四五百平方米,人站在兩邊屋檐下幾不能相認,蔚為壯觀。敢問天下,百姓人家,有幾個如此排場的天井?

建一間房子該用多少塊磚,是一塊也不能省的。所用瓦片的數量卻有比較大的彈性。通常蓋一間房子要用三千片瓦,有的人家卻只用兩千片,而有的人家則會用到四千片,甚至五千片。這就是說瓦的疏密有得可選。窮人家往往是能簡便簡,盡量將瓦蓋得稀薄些,有錢人家則會將瓦蓋得厚密些。瓦片的疏密一般人看不出來,撿漏工卻是看得一清二楚。

撿漏工是偌大一個古村落必須配備的一個業余工種。

數百棟房子,9000余間。每一場雨下過,都會有十間八間、十數間漏雨。如果漏雨的是輔助性的住房,能拖就先拖上一段時間,如果漏的是臥室和廚房,等天晴太陽出來,得立馬撿漏。撿漏不是人人都能勝任的工作。一來那房屋太高,外面看著是一層,里面實際是兩層,要將兩把長木梯接綁在一起,架在山墻上,人爬上去顫悠顫悠的。二來你得掌握瓦仆瓦仰的道理以及它們排列銜接的規律。這就需要膽量和技術。符合這兩個條件而又愿意爬梯子上墻去掙那幾個薄銀子的人就十分有限,全村也就那么幾個。撿漏工一旦開始了撿漏,就總得有十天半月才能消停,才能歇下來。這一家還未撿完,那一家已經早早來排隊掛號。除了撿漏,有時候他們還得順帶著幫人通煙囪。鄉間的燃料以稻草為主。稻草與火不是最好的搭檔,遠沒有干柴與烈火那么富有激情。稻草常常不買火的賬,不把火當一回事,燃著燃著就熄滅了,生產的熱量不多,灰燼卻是最多的,煙囪因此常常堵塞。濃煙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就一個勁往人的眼睛里鉆,滿屋子彌漫,然后從屋頂的瓦縫隙間四散而出。煙囪的出口在瓦頂之上,捅一捅,通通,對撿漏工來說只是舉手之勞。

撿漏工坐在高高的屋脊上,眼前是望不到邊際的魚鱗瓦的世界。隨著屋脊的高低錯落,那黛青色的瓦海也是波濤起伏,時而波峰,時而浪谷。人位于瓦的波濤之上是看不到街巷和地面的,看到的只是黛青色的魚鱗瓦鋪天而來,又鋪天而去,連綿不斷。傍晚時分,撿漏工意外看到了一幅令人震撼的景象。千家萬戶的炊煙不約而同從瓦頂上裊裊升起。沒有風。天地一片安寧。炊煙靜靜、直直地往天空上生長,一時千帆競渡,又似萬木妖嬈。炊煙越長越高,慢慢松散,松散,然后了無蹤跡,融作了天空的灰白。任何一棵樹都無法詮釋森林的廣袤,任何一條河流都無法演示海洋的浩瀚??磻T了一柱一柱炊煙的人們,誰又能想象得出,數以千計的炊煙同時升起的那種壯觀!

屋頂上的瓦是千篇一律的兩種姿態:一是仰著,一是仆著。仆瓦背負青天,居中覆壓在左右兩片仰瓦之間,一為穩住仰瓦,防止風翻,一為填補出現在兩片仰瓦之間的空隙,防止雨落。仰瓦仆瓦各成其列,像玉米粒附在玉米棒子上,像魚鱗附在魚身上。往細里想,真是不可思議,薄薄一片瓦,瓦與瓦之間,并無一灰一漿的撮合,沒有一絲一毫裙帶的維系,沒有任何合同的制約,俯仰之間,便彼此廝守,牢不可破,成就廣廈萬千,締造數百年安居的氣象。瓦覆之下是旺旺的人間煙火,瓦頂之上是不為人知的風景。

瓦片一俯一仰,自成手腕粗細的洞穴。蝙蝠便是這洞穴里的原住民。傍晚時分,大人收工,小孩放學,六畜歸巢。各家院落,各條巷子,一派忙碌。成千上萬的蚊子在巷子上空擺開舞陣,舞成忽高忽低的一團團云霧。忽然“嗖”的一聲,一個黑影貼著人的耳畔從蚊子的云霧間一掠而過。還未等你回過神來,那黑影又穿過蚊子的云霧迎面飛回,“嗖”的一聲往后面去了。那是蝙蝠。它張著血盆大口迎向漫天飛舞的蚊子。忙碌的還有蜘蛛。蛛網懸在空中,一如漁夫張網朝向深淵索魚。麻雀也將巢穴安置在瓦縫間。麻雀的顏色與瓦片的顏色頗為相近,十分協調,似乎它們就該生活在那樣一片瓦海里。每天早晚,雀們在檐口的瓦楞上站成一排,啁啾跳躍,與人排坐在巷子間歇息聊天相映成趣。偶有半大不小的笨孩子在檐口下架一把長木梯,爬上去掏洞穴里的鳥窩。遇上行家,會在晚上拿一桿長網兜等在檐口,然后輕輕敲擊一下瓦片,警醒的麻雀會迅速飛出檐洞,遭遇網兜的攔截后又迅速沿著網兜的長柄往下滑溜,自以為逃出生天卻準確無誤地落入捕鳥人的囊中。對麻雀來說,人患只是其一,克星還有蛇鼠。老鼠通常只食鳥蛋和雛鳥,蛇則來者不拒,一旦進入鳥窩,那便是滅門之禍。行走如飛的瓦上王者,除了蛇鼠,還有貓。由于鼠患,不少人家都興養一只貓。貓與老鼠的敵意與生俱來,世代相傳。而貓與人的緣分天生只有半路,發情期一到,它往往會離家出走,淪為野貓。茫茫瓦海從此成為它隱伏奔騰的世界。馴養的家貓一旦上了房頂,毛色會自覺向屋瓦的顏色靠攏,變得更加灰黃,眼神也變得更加銳利,詭秘,充滿狐疑。它徹底摒棄了家貓的那種慵懶和浪漫的情懷,它不再貪睡,不再去戲弄一只飄舞的蝴蝶。它時刻機警地觀察周遭的動靜:一朵從遠處飄過的白云,一只落在檐角上的蜻蜓;它時刻支棱著耳朵捕捉周遭的聲音:一只蜘蛛行走時抖動了蛛絲,屋瓦底下一個小孩碰翻了一只銻盤。它將自己與世界的關系簡化為兩種:獵或被獵。生于憂患成為它行走江湖的不二法則。人在巷子間行走,時常有貓從數米寬的瓦檐間一躍而過,動作迅捷,形如電閃,而且不出一聲,不落一瓦,身輕不讓飛燕。

鳥為食亡。蛇,鼠,貓,又何嘗不是?

觀賞施氏古宅,除了深入其中,賞其細微精致處之外,還應登高遠望,看它壯美的全景式。村后有一座石背山,爬到山頂即可將整個施村盡收眼底,院落、巷道、池塘一如在畫中,勾畫了了,清清楚楚。最讓您震撼的是龐大的古宅群所衍生出來的那種磅礴的氣勢,無數幢房子密匝匝地排列著,眼前盡是整整齊齊的魚鱗瓦片。如果您是個好畫之人,您第一會想起宋人張澤端的名畫《清明上河圖》,呈現在您眼前的分明是《清明上河圖》的現實版。如果您是個喜文之人,您第一會想起唐朝詩人杜牧《阿房宮賦》里那些句子“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斗角。盤盤焉,囷囷焉,蜂房水渦,矗不知其幾千萬落?!焙喲缘辣M繁復。

中國民居的換代,數百年一茬。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有少數人家架不住人口增加,孩子長大,硬是從逼仄的深巷里往外挪,在魚塘畔建了幾間同樣瓦蓋的新房,房子的用料、結構與老宅子如出一轍,一脈相承。這個幅度極小的動作并未影響村中建筑和人口居住的格局,整個村子仍然囿于魚塘里側。到八九十年代,不得了了,每一個家庭,無一例外,仿佛要跟歷史劃清界限似的,都跑到馬路邊的耕地里建了鋼混結構的平頂樓房,隔著魚塘,將住了上十代人的老宅子遠遠棄于原地。曾經人滿為患、熱鬧了好幾百年的老宅子瞬間沉寂下來,沉寂得讓人心慌。

村莊像一個留守老人,親人的遠離加劇了他的衰老。

如今,走入古宅群,但見古巷深深,院落重重。斜陽依舊在,只是不見了當年低飛的家燕,不見了橫織在巷子上空的巨大的蛛網。細細觀察還會發現,老鼠沒有了,貓沒有了,蚊子和蒼蠅沒有了,失去食物來源的蜘蛛自然也不知去向了,連那個打不死的小強——為患鄉村、怎么也甩不掉的蟑螂也沒有了。人的離開,人氣的消散,對環境和生態的影響竟然如此廣泛而幽微。

目光在寂靜的村巷中溜達,在磚墻和瓦檐間攀爬跳躍。每一條巷子,每一座房屋,每一面墻壁,每一個大門,每一扇窗,都曾經用目光細細梳理過,梳過一遍又一遍,理過無數遍,卻又似乎萍水相逢,初次謀面,一切都那么新奇,那么耐人尋味,以至于百讀不倦,每每心為所動,情為所牽。

但目光很快就被灼傷了。古宅群里有太多的傷痕,傷痕來自那些隨處可見的坍塌。

對這個古老的村莊而言,千禧年是個坑。許多房屋的壽命似乎在建造之初就被設定在千禧年前后。一片瓦被一只貓的利爪拽離了原來的位置,一陣風又將那片瓦稍稍挪移。無需太大的空隙,雨水乘虛而入,就從那兒灌進去,落在密不透風的磚縫間。不是沒有人發現從瓦間漏落的那道水痕,可是,老一輩的撿漏工都不在世了,年輕一輩沒有人懂行,也沒有人愿意沿著顫悠悠的梯子爬到年久失修的老宅子上去試一下身手。漏就漏吧,反正也不住人了。遇著這樣的情形,老宅子就失去了最后的依靠,只能獨自支撐。墻體很厚實,外面一層青磚,里面兩層泥磚,里外三層磚都是仆著砌的,這種砌法能磚盡其材,保證墻的厚度達到最大值,用行內術語說,叫“廿四墻”,即墻的厚度達到或超過二十四厘米。外面一層青磚是骨,里面兩層泥磚是肉。骨肉相連,就有了強勁的力量,上可頂天,下可立地??墒?,水是什么呢?水是萬能鑰匙,是無孔也能入的魔物,它能在磐石的身上戳一個洞哩,何況一堵由無數縫隙黏合而成的墻?一回二回,它先在磚縫外徘徊,慢慢地就滲入墻體的肌理。里面的泥磚首先淪陷,見過幾回水,就全酥軟,慢慢地塌了,生命之弦悄然松開。時間剛好以千禧年為界,有的稍前,有的稍后,有的不遲不早,時辰一到,一陣風吹過,或者一場雨下過,上帝以無形之手輕輕一觸,便轟然倒塌,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整棟整棟地,一棟連著一棟地倒塌。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目擊者,沒有人能聽到真正意義上的巨響。目光所及,殘垣斷壁累累,每每心為所痛,情為所傷。

最令人心痛的是那些廳堂的倒塌。世上總有許多事情和事物內容遠遠大于形式。譬如廳堂。按習俗,每個家庭所有的房屋,其高度都不能與廳堂齊平,更不能高于廳堂。廳堂并不僅僅是一棟房子,更是一個家族靈魂的棲息地、精神的制高點。廳堂既倒,祖魂族魄便尋不到歸路,便無所安放與寄托,最終化作一縷云煙,散了。而活著的人,因為沒有相聚的場所,必然省略集中祭奠的儀式,家族精神和根脈的依連日益疏弛,然后漸行漸遠,去之千里,最終化作一盤沙,也散了。放而大之,眾多家族精神的離散最終會導致民族精神的離散。從這個意義上說,廳堂老宅不獨與歷史過從甚密,而且與民族精神的延續拓展有著密切關聯,只是這種關聯十分隱晦,跳躍很大,需細細梳理,用心追尋,才能理清其中的脈絡和走向。

同樣令人心痛的是大量舊物件的毀損遺失。最常見的是那種白瓷壺,有耳,串一根鐵絲,拎在手上,用途該是茶壺或者酒壺。還有那些體態厚重、造型奇特的青花白瓷大盤子,上繪各種花草蟲魚,十分精致,器質與我們日常使用的粗陶碗碟天差地別。但壺也好,盤也好,都派不上用場,不上我們日常生活的桌面,偶爾雨天屋漏,倒是用來接過雨水。雨落盤內則“當當”而響,落在壺中則“淙淙”有聲,聲音圓潤而緊致。我們將那些瓷壺拿來養斗魚,每天端到門外的光亮處,俯瞰它們在水中打斗。那些瓷盤,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遺留下來的,大概它們久離煙火,反而盛載不了粗茶淡飯的生活,就隨便丟棄在床底或各個旮旯里。等到我們醒悟過來,意識到它們極有可能來路不凡時,它們早已葬身于殘垣之下,化作有限或者無限的碎片。數以百計的石磨散落在縱橫交錯的巷子間,逢年過節,它們就忙碌起來,為各家各戶,為整個村莊,磨出生活的精細和豐饒。從碓房里傳來的搗碓聲透出年節的喜慶,在記憶里如驚濤拍岸。碓窩,石板,石墩,石柱,石狗,石元寶,石麒麟,階前巷陌,無處不在,隨處可見??墒?,隨著人的離開,房屋的坍塌,數量龐大的舊物件迅速減少,甚至遍尋不遇。最近回鄉,聽到兩個不好的消息。其一是一戶人家老宅的天井被人用探金器探測出下面埋著財寶,于是挖開,盜走了一罐財寶;其二是兩戶人家的老宅各有一塊牌匾不翼而飛,一塊上書“丘壑雙龍”,乾隆四年立,一塊上書“南極星輝”,道光十一年立。

人的離去,導致了古宅和村落的荒涼,也導致了鄉情的遷徙和重構。

我家巷子北面原來連著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長長的窄巷。窄巷深處藏著三座空空的院落,仿佛一根細細的藤蔓上連著幾個形體碩大、已無瓤肉的空殼葫蘆。

第一座院子原先住著我從未謀面的一位堂兄。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堂兄考上武漢大學,從此離鄉背井,大半個世紀音信全無。最近幾年,年近九旬的他不時給我寫信打電話,問及他家的祖屋和他兒時伙伴的情況。他家的祖屋閑置大半個世紀,于十數年前倒塌了。而他兒時的伙伴,已相繼作古,所剩無二。他和我父親同齡,小時候一起在巷子里追雞逐狗,上樹掏鳥,下水摸魚,他是一枚幸運的風信子,命運的風將他托舉起來,飄過故鄉的那片平疇,飄落在長江邊上,故鄉,故土,故事,故人,就都成為遙遠的風景。最近的來信中,他告訴我,他的孫女和孫子,都在讀博,一個在美國田納西大學,一個在香港大學。那就意味著,對他的后輩而言,故鄉已不成為其故鄉,甚至連遙遠的風景都算不上了,最多只能算作一個源自于祖輩又湮沒于祖輩的傳說。

第二座院子住著山六公和山八公兄弟兩家。山六公育有一子,因排行老大,人稱山大。山八公育有四子,人稱山二、山三、山四、山五。五個后生個個虎背熊腰,頂天立地。偌大一個家庭,人聲鼎沸,六畜興旺,虎虎生威地擺開了要在此綿延五百年的架勢??墒?,年輕人心中有夢。山大第一個外出當兵,在國民黨軍隊里官至營長,后不知所終。山二接著外出謀生,落籍南寧。山三選擇的道路與山大恰恰相反,他參加人民解放軍,解放初期挺進北大荒墾邊。墾邊提倡家屬跟隨,他順便就將山四、山五兩個弟弟也帶了出去,從此山遙水隔。自我記事起,山六公家偌大的院落常年就只住著他一個人。直至他去世,早年“撲棱棱”飛出去的一大群鴿子,最終一個都沒有回還。

阿牛和爺爺四公也住在窄巷的深處。阿牛是個與我同齡的女孩,生得細皮嫩肉,可惜小時候得過腦膜炎,燒壞了腦袋,言行舉止就偏離了世俗的標準,終日喃喃唱唱,唾沫飛濺,鼻涕長流。家里將她扔給年邁的祖父四公照管。祖孫二人就住在我家北面那條窄窄的巷子里頭。每天早晚,都會聽到她喃著唱著從我家巷外走過。偶爾遭到家人的暴打,阿牛也會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那是被深埋在她情感世界里唯一尚未泯滅的常人之態。長到十多歲的時候,阿牛家里來了三個陌生男人,其中一個年紀略輕,卻滿頭白發。三個男人用刀一樣的目光在阿牛身上劃拉來劃拉去,阿牛就從生活了十余年的巷子里消失了。聽說是那個白發男人將她帶走的。阿牛從此再未回來過,也再未聽說有關她的消息。如今村子里還記得她的人已寥寥無幾,而在她沒有底片的大腦記憶里,可曾有過故鄉的概念?一別即為永別,她與故鄉,故鄉與她,俱是一刀兩斷的決絕。

我在縣城一所中學教書,班上有兩名本村子弟,他們兩家原在村中同一條巷子,是鄰居。他們的父親是一同玩大的發小,然后又先后到縣城工作謀生,娶妻生子。他們在縣城出生,在幼兒園里長大,直至在班上萍水相逢,結為同窗,本來的堂兄堂弟,竟然互不相識。

一個周末,我回到鄉下老家,回到寂寥的古宅群,在自家祖屋前流連踟躕,忽然從鄰家院落里走出來一個陌生女子,女子十七八歲的模樣。我有瞬間的怔愣,女子大概也是如此。最近幾年,隨著外界對施村古宅群的日益關注,村中時有來此尋幽訪古的旅人,但她手上拿著的掃帚和垃圾鏟告訴我她不是旅人,而是這家院落的晚輩。一問,果然,她的祖父是我同輩的一位長者。

每一次回鄉下老家過年,正月里人們回老宅廳堂祭拜祖先,每每是一家老小,挈婦將雛。在迎面相逢、擦肩而過的一群群鄉鄰中,除了領頭的一二位長者,那些穿紅著綠的晚輩常常一個也不認識。那許多陌生的鄰居,因為生長在故鄉之外,僅僅是因為父輩或者祖輩的緣故,才會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回到這名義上的故鄉來。生命總是以驚人的速度流失,當祖輩和父輩相繼離世,逢年過節,他們是否還能識別并自覺自愿踏上歸鄉的路?

風箏在天上,放風箏的人在地上。風箏與人之間,有一根細細的絲線維系。從遠處看,入目的通常只有天上的風箏和放風箏的人,牽扯其中的絲線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到的。一棵參天大樹,長在枝頭上的花朵和樹葉,其與根須的關系,正如同風箏和放風箏的人,盡管互為因果,密不可分,在空間的距離上,卻注定一個在空中,一個在地下(地上),而且,枝愈繁,葉愈密,樹愈高,距離就拉得愈遠。這是誰都無法改變也無需改變的現實。但這不應該成為我們悲傷的理由。聽聽那些離去的腳步,可都是朝前走的。

猜你喜歡
廳堂巷子
%Arabica成都寬窄巷子
秋夜(1)
花巷
登堂入室
作品五
印象成都——寬窄巷子
巷子里的秘密
游成都寬窄巷子(外一首)
一整夜
秦氏舊宅廳堂木構架體系動力性能分析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