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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幕小說家

2024-01-31 05:04段曉華
莽原 2024年1期
關鍵詞:小說家書寫文字

段曉華

成為一個小說家,通常只需一支筆。

但有人覺得,只有一支筆是不夠的。

他還想用點別的什么,比如,攝影機。

在大銀幕上書寫,那張“紙”更大,寫起來或許更過癮。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法國新浪潮導演弗朗索瓦·特呂弗就提出了“電影作者論”?!半娪白髡哒摗钡淖畲筇刭|是清晰可辨的個人風格:他們有著宏大的書寫企圖,不容他人意志“染指”自己的作品;他們需要獨立的書寫與完成,從劇本到拍攝,甚至制片和發行;他們喜歡被稱作“電影作者”,而非只是電影導演。

許多年后,有一位來自中國的年輕人將“電影作者論”更往前推進了一步。

他寫小說,并將小說改編為劇本,而后,調動他的全明星陣容,作為導演進行拍攝,當拍攝結束,演員各自散去,他開始枯坐剪輯室,在無數寂靜漆黑的夜里,一刀一刀地切割、拼接、縫合。

這是一種怎樣的體驗。他像一個手工匠人,掏出那支常年使用的鋼筆,將鐘愛的灰藍墨汁揮灑在巨大的銀幕之上,將那些寂靜無聲的文字幻化成斑斕的光影,在觀眾的凝視中,完成自己內心巨大的書寫。

他迷戀于那種書寫。

上映時,他會悄悄買張票,坐在角落,觀察觀眾的表情。光影投射在一張張面孔之上,此刻,所有人都凝望著同一個地方,而所有的凝望,都與他有關。

那是一個書寫者的高光時刻,即便他在暗處。

那是一個他無法表述的時刻,所有的努力都指向這個時刻。

那是他無數次懷疑,但最終沒有放棄的理由。

作為導演,他洞悉那些細微表情背后的情緒。他們有沒有隨著銀幕上的人一起生活,有沒有感受到他們情感上的變化,有沒有共情并理解他們的選擇,從那些表情一望便知。他深深懂得,在那些表情之后,當主題曲結束,字幕結束,燈光亮起,他的作品才算真正完成。

或許,還沒有真正結束,如果后來的人們還會時時提及,念念不忘,那將是一個書寫者最大的慰藉。

他的電影《無名》在2023年的春節檔上映,他叫程耳。

他是一個導演,但我更想稱他為小說家。

《無名》,大概是程耳迄今為止唯一掙錢的電影,全球票房9.87億,相對于3億元的投資,這次,他終于可以不用在投資人那里尷尬地舉起酒杯了。

有了這樣的成績,他期待恢復平靜之后,可以回到自己的書房,安心地看書和寫作。

不少觀眾到影院N刷了《無名》,沖著王一博和梁朝偉,沖著江疏影和周迅,但更多的是因為導演程耳,他們在電影中不斷發現程耳精心編織的各種細節和信息,每刷一次,都能看到新的東西。真正的觀眾期待真正的電影,他們希望有導演對這個世界發出自己的聲音,擁有更多對人性的思考和對世界的提問。

其實,那些銀幕上所呈現的只是他小說中的冰山一角,而小說又只是他頭腦中的冰山一角。當然,他頭腦中的也不過是宏大歷史中的“雪泥鴻爪”。

他對那些故紙堆里的人和事深深著迷。他翻閱大量的歷史文獻資料和各種書籍,那些發黃潮濕的書頁中的人物漸漸從舊書箱中走出來,帶著他們的氣味和聲音,帶著他們的愛與無奈,激情與傷痛。

陳忠實在寫作《白鹿原》時,感到房間里有小說人物的出現,他們甚至能與他說話。

寫作者大概都會有這樣的經驗,當你長久專注,投入其中,筆下的人物就會來找你,坐在你的床頭,與你對視,和你交談。

這可能源自一種古老的“巫術”,而這恰是藝術的最早來源。

巫,在黑澤明的電影《羅生門》里出現過,他喜歡黑澤明,迷戀《羅生門》。黑澤明的《羅生門》改編自作家芥川龍之介的小說《羅生門》和《筱竹林中》,而他的電影不用那么麻煩,小說和劇本直接從自己的書中“取”下來即可。

許鞍華導演對自己職業生涯的最大遺憾是不能自己寫劇本。

在中國,能夠自己寫小說,并擔任電影編劇、導演和剪輯師的人并不多見。賈樟柯的文字也很好,兩人是很好的朋友。

他很喜歡賈樟柯為電影《無名》翻譯的英文名字:HiddenBlade,有“袖劍”的意思,暗合了比“無名”更深廣的主題。每一位書寫者,無論是作家還是導演,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抵御時間的侵蝕,甚至歷久彌新,而能夠實現者鳳毛麟角。

作為導演,他的最大優勢是對電影語言運用的高度自覺。他的影調令人稱道,畫面、構圖、敘事方式,都顯示出獨特的個人風格。

而他認為,這一切的基礎是文學。

他喜歡博爾赫斯,喜歡非線性敘事,喜歡留給觀者無限回味、反復品咂的空間。

因為寫作,因為在寫作中必須要經歷的思考和審視,使他比一般的導演更加深入地體認那些人物的來路和歸途,知道他們在危機四伏、險象環生的處境下做出的選擇,理解他們在生離死別中表現出的連自己都沒有發現的人性。這是他與大多數同行的不同之處,也是他獨特的魅力所在。

而這皆因他是一個小說家。

我看過他的小說,他善于營造一種氣氛,那種氣氛彌漫在他的文字中,爾后飄向銀幕。他很清楚,自己抵達和深入電影的通道是文學,只有先通過文字去架構一個完整的故事,而后一切才有可能發生。他的電影對白簡練精準,如他的文字一般。

文如其人,影像亦如此。他很難想象,缺乏文學教養的電影是怎樣的。

文學不僅是一種表達方式,也是他的人生底色。

很多人都以為他是上海人。

其實,他來自湖北的一個小城。小時候的理想是成為一名作家,他在床頭放了很多書,想象著某一天,會有一本寫著自己名字的書也出現在別人的床頭。

作文課上,老師會讀他的文章,有幾個女生偷偷瞄他,那目光中有些什么說不清的東西。

沒有作文課的時候,他又重新隱匿在角落里。他發際線高,身體瘦小,走路低著頭,像個沉默的小老頭。

他愛坐在最后一排,看前面同學的背影,看他們的頭發,脖頸和衣服的紋路,想象他們的故事。

19歲那年,他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那一年,導演系在全國只招8個人,兩年只招一次。他趕上了。

他年少成名,當年的畢業作品,在北京電影學院引起不小轟動,那只是一部30分鐘的畢業作品。他寫了劇本,拿著學校給的10萬元拍攝費,和幾個同學一起到上海拍攝。從那部畢業作品開始,他就使用上海話,使用古典音樂,喜歡非線性敘事。

他大概很早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那時的他們,不過二十出頭,晚上,幾個人擠在一個房間里,抽著煙,喝著啤酒,討論著第二天的拍攝,困了就把兩張床拼在一起,他躺在兩個床中間的夾縫里,望著窗外的夜色,期待著明天的到來。

畢業后他去了上海,往日的一切似乎都在那個巨大的城市里煙消云散。他常在上海的老舊街巷閑逛,行走在故紙堆索引的光影里,物是人非的上海,往日的一切繁華舊夢和榮耀苦痛,都在此刻變成寧靜建筑里的斑駁光影。

除去1999年的畢業作品《犯罪分子》,畢業后的二十多年里,他只拍了四部電影:2007年的《第三個人》、2012年的《邊境風云》、2015年的《羅曼蒂克消亡史》、2023年的《無名》。

雖然他很早就清楚并去實踐著自己的風格,但真正被更多人關注到,還是因為那部《羅曼蒂克消亡史》。他的那種簡潔而繁復,質樸而華麗的風格直到《羅曼蒂克消亡史》才趨于成熟和穩定。盡管這部電影票房慘淡。但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慢慢懂。

好東西不會被埋沒?!读_曼蒂克消亡史》拿到了一個億的投資,這對于當時只有38歲的年輕導演程耳來說,并不是一個小數字。這是一部令他自己滿意的作品,且全明星陣容,市場反應如此平淡,確實始料未及。不斷有人質疑他之前篤定的信念。

如何做出選擇?他在心里說,不妨,再等一等。

這一等就是六年。他在家中的陽光房里看書寫字,寫了很多故事。

相對于拍電影的龐雜和事無巨細,他更享受寫作的過程,簡簡單單一個人,一張紙,一支筆,創造一方世界。

“不妨再一起等一等,無名者陽光閃耀的那天?!?/p>

這是電影《無名》里的一句歌詞,是電影中人物對信仰的表白,也是他自己的內心獨白。

在等待中,有些選擇自然明了。他覺得人生就是不斷地選擇。

他的人物也是如此,選擇,產生了故事。

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煙,然后跟隨主持人和演員們走上首映式的舞臺。無數熱切的目光,無數好奇的問題,無數張仰慕贊賞希冀的臉龐。

也許,在純藝術和純商業之間,還有第三條路。他堅持自己的藝術審美和品位,但也絕不孤芳自賞。

《無名》的非線性敘事是被討論最多的。他認為這是一種更深入理解故事的方式。從中間開始講故事,觀眾在閃回式敘事結構里更深入地去思考甚至參與其中,而不僅僅是被動地觀看。

在輾轉各地的各種宣傳中,他常會想到一個人,就像他電影中的閃回。

那是許多年前電影圈里的一個朋友,他們常去制片廠附近的小巷里吃面,老板是一對來自河南的老夫妻,大鍋里常年燉著同一根骨頭。后來,那家小店不知所終,他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找面館,還是在找一起吃面的朋友。

那個朋友自殺了,自縊在自己的房間里。

那是一個風流倜儻、品位不俗的人,身邊女孩不斷,后來有了妻子和女兒,他很愛她們,常鍛煉身體,保養自己,但仍舊自殺了。

他一直想不明白,有時候又仿佛能明白。

人生是一場跋涉,有些人在中途就不想玩了,有些人還要繼續,帶上之前同行者的靈魂,一起前行。

他必須寫出讓自己激動的文字,否則不如不寫。

拍電影亦然。他要拍嚴肅的電影,讓自己興奮的電影。

文學曾是他的一個夢,人生猶如夢境,活著就要把夢做完。

“相比于電影,我的文字更好?!彼麜@樣說,就像調侃,對方哈哈笑過,風輕云淡。

現在,還有多少人安靜地看書。

他的公開身份是導演,但其實,他還有一個只有自己知道并看重的身份,那就是小說家。

就像他電影里的人物一樣,不到最后一刻,你不知道“王一博”其實是地下黨。

我們是否也可以這樣理解:程耳,不過是隱藏在導演身份之下的一個小說家。

而電影,不過只是小說家程耳抵達文字的一種方式。

2023年11月4日,程耳獲得第36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導演和最佳剪輯獎。他的最新電影《人魚》已經開始拍攝,預計2024年上映。故事,依然來自他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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