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盡頭是大海（組詩）

倮倮

想象的盡頭是大海

槍炮和玫瑰在瓦萊塔的大街小巷

閑逛，嘴里吐出葡萄般的詞語

輕與重：歷史中的偶然，和偶然中的必然

即將到達瞭望臺時，白晃晃的陽光

突然吃吃笑了，遞過來一張大海的請柬

一條小巷通向大海，你火紅的唇像一朵玫瑰

窄窄的小巷里人群像浪花涌動

你指著大海說：小巷的盡頭是大海

我笑答：想象的盡頭是大海

2023.9.24，馬耳他

圣托里尼的石頭

很多人都寫過圣托里尼

早晨被人寫過了，正午和黃昏被人寫過了

大海、海浪、海鷗、海灘被人寫過了

郵輪、渡船、游艇、港口被人寫過了

白色的房子、藍色的屋頂被人寫過了

高鼻子、藍眼睛的女孩也被人寫過了

惡魔之眼肯定被無數人寫過

我就寫寫路旁的一塊小石頭

——一塊不起眼的火山石

偶然路過，它偶然出現在我腳邊

我搜腸刮肚想給它賦予某種意義

人群波浪般涌來，又潮水般退去

我隨手拾撿的石頭跟隨我回到中山

在書房里陪我讀《西西弗神話》

我知道我心里有一塊石頭

始終在詞語的斜坡上滾動

2023.9.26，圣托里尼島，2023.10.12，修改

意 義

傲慢的海水以輕蔑的微笑

迎接東方的觀光客。神秘的大海

戴著靛藍色的面紗，微笑著迎接

我這個不速之客，對于一朵從塵世中

倉皇出逃的火苗，它沒有太大的興趣

脫掉墨水染藍的披風

站在船舷邊看海，每一朵

浪花里都有我騷動的心事

我借助一只只海鷗交出心跡

未交出的部分像海底神秘的沉船

等待一場蓄意或者偶然的打撈

風吹起單薄的衣衫，風里有海的涼意

已經是秋天了，奔涌到唇邊的詞語

抱怨我活生生地把它們吞咽回去

中年以后我對各種誘惑都懷著警惕

卻又無法駕馭在心里來回穿梭的閃電

它們反復穿過我的身體，一股股電流

讓我回想起童年的一次午后觸電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仍然無法準確地

復述這種奇異的感覺，敘述無力感

帶來的沮喪，比一次創業失敗

帶來的挫敗感更強烈，我羨慕

那些沉溺于感官快樂的人

更羨慕海面上低低掠過的鷗鳥

在茫茫大海上自由地飛

不必識文斷字，更不必思考

能把時間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

就不必哭著喊著追求什么意義

2023.9.22，羅馬

馬耳他港口的早晨

好美啊

隔壁房間一個矯情的聲音闖進耳朵

一幅色彩斑斕的油畫猛然撞進眼眶

幾只海鷗從畫面中飛出——

在金色的光線中鳴叫和舞蹈

——這是早晨的奏鳴曲

我打開手機視頻

興奮地跟遠在中山的女兒說

“我到了馬耳他，一個美麗如畫的國度?！?/p>

女兒的聲音充滿疑問與艷羨：“什么？什么！”

對于她而言，馬耳他只是一個陌生的名詞

但從她的愉悅的聲音中可以聽出

她在突如其來的慌亂中

擁有了馬耳他港口的早晨

2023.9.24，馬耳他

黑暗中的大海

一種攝人心魄的力量攫住了什么

只要發怒，就可以吞噬一切

月亮從烏云里探出頭，堅決地

在海的中央開辟出一條河流

月光的碎銀在黑魆魆的亂石間鋪陳

我和一個朋友說著笑著

往大海里倒了一杯酒，祭奠

海神亦祭奠往事。酒在風中

浪花般飛濺，說起這些年的曲折

和其中的深意，說起小舢板

似的命運，濤聲也忍不住嘆息

說起“永不沉沒”的泰坦尼克號

仿佛看見西羅馬帝國正在沉沒

一只黑鳥在宇宙洪荒中飛翔

命運像一滴水般微渺

苦笑的天空，月亮藏起了半邊臉

她開辟的河流只剩下狹窄、短小的一截

我們舉起酒杯碰了一下，諸多

心事被酒溶解。莫名的火焰

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心中

堆疊的亂石，波光般閃爍，閃爍

給自己插上一雙銀色的翅膀

靈魂在黑暗的大海上飛翔、盤旋……

2023.9.24，瓦萊塔

秋風沉醉的夜晚

——給杜衡

來自波蘭的女詩人和她的丈夫

帶來一瓶波蘭伏特加，焰火

午夜來到漢語中間，靈魂燃燒

從身體里逸出，用蹩腳的英語詢問

你認為誰誰誰是波蘭當代最著名的詩人

她張開五指，一字一句地念

米沃什、辛波絲卡、扎加耶夫斯基

然后，長久地停頓

——她沒有提及我喜歡的赫伯特

禮貌地敬了夫婦倆一杯酒后

我去甲板上抽煙，黑暗中

火光一閃一閃，我猜是杜衡

他遞給我一支煙，我問船往哪個方向航行

指南針顯示船往東走，而風往西吹

說起寫作中越來越多的禁詞，我們突然沉默

風吹起稀疏的白發像吹起山頂上的積雪

——唯有用詩與時間搏斗，把恐懼趕下大海

2023.9.27，希臘，米克諾斯島

月亮升起在愛琴海上

——給小安

月亮升起的時候，三匹馬

從寂靜的海面上脫韁而出

一匹黑色的馬，一匹金色的馬，一匹藍色的馬

并駕齊驅，奮蹄奔向天空

海的眼皮上白銀的道路像躺平的瀑布

三匹馬揚起的鬃毛像起義軍的旗幟

胡子拉碴、內心柔軟的王朝著心中的道路

狂飆猛進，道路兩旁的黑暗森林里埋伏著

敵人和野獸，火炮和箭鏃在樹林里嗞嗞作響

誰也修改不了我通向愛情的道路

誰也修改不了我誕生于內心的光

三匹馬就是我內心的三束光，我喂養它們多年

它們現在開始滋養我。我并不是一個優秀的騎手

但我勇敢、笨拙地騎著三匹馬奔向自我的牧場

2023.9.28，希臘，愛琴海

2023年10月1日打卡羅卡角

我為什么來到這里

你為什么來到這里

那么多人為什么來到這里

陽光和風為什么來到這里

海鷗、游船、汽車為什么來到這里

“陸止于此，海始于斯”

是詩人的豪邁，還是時代的局限

我是為了突破局限才來到這里

——世界的盡頭就是人生的起點

站在海邊巨大的十字架下

下意識地凹一個十字架的造型

——靈魂受雇于神秘的啟示

愛與救贖——誰穿過擁擠的人群

站在紅色的燈塔之巔，眺望大西洋

繞過燈紅酒綠，繞過所有

已經被賦予特別意義的事物和文字

我看見自己駕著一艘紙船

朝著新世界出發——出發——

我來到這里——不僅僅是經過

2023.10.1，里斯本

看 海

幾只海鷗茫然地扇動翅膀

低低掠過海面，像大海需要的修辭

一艘游艇飛馳而過，駛向遠海

激起的浪花。撕碎的夢。光還在閃耀——

大海已經很老很老了，像一把上世紀的古琴

它的顫音里游動著同樣古老的章魚和抹香鯨

月亮升起的晩上，陌生而神秘的東西

泛起咸澀的漣漪，月光照亮我身上殘留的鱗片

教堂尖頂上的閃光讓碧藍的海面波光粼粼

我縱身躍入一個夢中

2023.9.25，西西里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