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
《認識獵鹿犬的清晨》
源自麥克勞德的《當鳥兒帶來太陽》,
119頁,第三行;源自挪威;源自石器時代;源自北歐神話。
“那是一條母狗,一條灰色的獵鹿犬”,
那是一個男人,一個必將離開的狂野又自由的戀人。
以守護者的形象,它們曾與劍、盾埋葬在一起,
極寒之地,它們守衛孩子和牲畜,它們捕獲強壯的駝鹿。
堅硬冷酷的城市,陌生焦慮的人群使我倍感孤獨,甚至恐慌,
那個時而溫情時而冷淡的男人,他點亮你的黃昏和蠟燭。
在駝鹿群瀕臨滅絕之時,它們捕獲他們的天敵熊和狼,
它們有著濃密的銀灰色外套,耳朵直立,眼神深邃。
和它們一樣,你也敏捷、強壯、堅定,并且優雅得像個紳士,
你既不為我建設城堡,也不為我朗誦詩歌。
它們偶爾也捕獲小鳥和松鼠,
就像我們不在一起的那些時間,你也獨自聽音樂,喝酒,悲傷……
《等待夜晚降臨》
即使伴隨著夜晚降臨的還有孤獨和失眠,
以及無形又龐大的網,以及徒勞的掙扎,以及哀傷。
而我說:永恒的黑暗以溫情的沉默給予我信念和力量,
猶如沉陷戀人的懷抱,猶如閱讀卡夫卡寫給密倫娜的情書時那般幸福。
其實,來自愛情的蠱惑已經不能使我動心,或屈服,
我等待夜晚降臨,只是為了等待自己現身;或者,聽她傾訴,懺悔……
在兇險莫測的裂縫中,生活一刻也不停地朝著更兇險處繼續,
死亡是個天使,它有著迷人的微笑,它對每個人飽含深情。
月光灑在玉蘭樹的枝杈上,那些即將開敗的花朵圣潔又美好,
像日漸衰老的母親——從來不言愁苦——她是勇士,也是篝火。
再忍耐三年,或者五年,我并不希望二十年,或者三十年——
永久沉睡的母親,在她親自挖掘的深淵,緬懷她不曾領悟的一生。
我渴望過贊美,并接受白天,然而,它使我感覺束縛和頹喪,
我等待夜晚降臨,等待被洗滌,被喚醒……
《我的不安和憂慮》
和所有人一樣,
我也不能完全擺脫源源不斷的不安和憂慮。
更多時候,它們來自老病的父母的不安和憂慮,
偶爾,也來自我那年輕的麋鹿般固執又癡情的孩子。
在大理石中發現天使的人——古怪、孤獨、悲慘、痛苦,
而我還不能從文字的魔法中獲得永恒的救贖和幸福。
狹隘、遲鈍、墮怠,以及永無休止的懷疑、否定、絕望……
我堅定地奔赴那無限宏闊又美妙的城堡,而我如此渺小……
我的不安和憂慮殘忍而昭著,大水一直在翻騰,
沉陷在黑暗中的房間寬敞,空蕩;它靜靜地燃燒,嗚咽……
其實,我的性情并不像伏特加,也不具備邏輯學家人格,
是的,我恐懼未知,恐懼創造力的匱乏,恐懼與平庸為伍……
我曾無數次把自己粉碎,
此時,我站在鏡子前觀摩赤裸裸的不再明媚的身體,多么悲哀!
《秋詞》
出于對舊物或寂寥的眷戀,或者,
那個晃蕩在清風樓前懷抱嬰兒的瘋女人制造的陰影,
或者,她空茫的眼神、不合身的衣物一直滲透并壓迫,
內心的深淵正在形成,吞噬我,也掩埋我。
像冷漠的樹木和建筑一樣,
也像巨石,冰山,利刃,芒刺……
是的,每一次,我像別人一樣若無其事地路過他們,
逃離他們。即使背負罪責,即使憂傷,即使憤怒……
我懷抱不為人知的僥幸——
我寫下,是不是意味著擺脫了迷失和沉淪,
是不是就獲得了救贖?
霜降后的某一個早晨,他們莫名消失——
和一切蕭條衰敗的事物一起,隱入塵煙,隱入更暗黑之處。
然而,我內心的深淵并未因此消失——
它仍然在生長。我要長成一個地球!它說。
萬物靜默,光芒仁慈,滄海橫流……
而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到他們,
一次又一次地確認自己旁觀者的身份。
《致一丁》
我一直在黑暗里行走,并且加快步伐——
我試圖阻止它的生長和蔓延,試圖使它在瞬間明朗起來。
但那象征我自由和思想的影子,已經和它們融為一體。
我愈陷愈深,不可救贖。
昨夜,接通電話之時,世界正陷入寂靜和迷惘。
我們在橋上欣賞夜晚,它容納一切存在和矛盾,
比白天更具體,比具體更深情,比深情更決絕。
然而,我們不談愛情和人生,只談論意義和自由。
那個把我的影子和肉身縫合之人,陌生又遙遠——
像鹽和月光般溫情。偶爾,他唱歌,或寫詩。
《如果,或者,即使》
如果,我在一首詩里找不到自己,
它是你昨天寫下的,也可能是去年。
或者,在更遙遠的海域,在更晦暗的明天。
即使無限接近,即使清晰又明亮,又怎么樣?
如果,我一直住在陰影里,
它關乎童年的饑餓和卑辱,青年的迷惘和潦倒。
或者,它稀薄如云紗;或者,它濃稠如夜晚。
即使你撩開它,即使你贈送燈盞和密語,又怎么樣?
如果,我們不得不相信分別才是唯一的永恒,
它是倔強的麋鹿、河流、山峰……
或者,我們只能各自消受那些孤獨、憤懣、恐懼和憂傷。
即使肉體和靈魂無休止地融合,又怎么樣?
《我心中也有一片湖》
在春天,廬山境內的鄱陽湖變成綠洲。
在夏天,或許,它會被一場雨拯救。
或許,三場雨也拯救不了它。
一條小徑直通遠方——土黃色的、蛇形的小徑!
它向兩邊延伸,速度驚人。它試圖窺探上饒的秘密!
不,余干、湖口、進賢、九江、星子……也在等著它!
我心中也有一片湖,它呈現我喜歡的顏色和姿態。
在春天,它是迎春黃、桃花粉、玉蘭白、芍藥紫……
在夏天,它是張敞手中的眉筆,它是吳嘉紀的情書……
在秋天,它不是木落雁南渡,也不是秋風夜雨傷離索……
在冬天,它鑒證了你因我而萌生的慚愧、傷感,而我也一樣!
如果一定要冰凍,請以琥珀的形式,請以蜜黃色,抑或深棕。
在那,我不再笑你夫子;而你,也不再擔心我多情。
以常春藤的形狀,我們如影隨形。
《第四首詩》
前面的三首已經腐爛,但仍然泛著梔子花的香氣。
它們可能給予過你片刻的寧靜和柔軟,
或者你因為它們——
而喜悅、激動、滿足——像一頭壯年期的麋鹿。
但,無須約定,我們已經轉身,不再回眸和仰望。
此時,無論你深陷于空虛,抑或孤獨正向你亮出利刃。
我要寫下這第四首詩——它們是太行山的雄邁,
是那些石屋、石磨、石槽、石碾和石頭砌成的小路。
或許,這不是告白,也不是電影結束時的黑幕。
我們知道每個人都是表演者,而我們演技拙劣。
盡管一無所知,我們也可能一無所獲,但并不妨礙——
某種情愫像植物一樣純凈而堅強……
《這兩年》
這兩年,我一直和一個虛幻的影子住在一起,
并且,我仍然有興趣揣摩蚯蚓和螞蟻們的心思。
或者,看雨、飲酒、喝茶……或者,
給一個不確定的男人寫情詩。
我在西上莊的石頭房子里出生、成長,
越來越像一塊石頭。
其實,我更喜歡柔軟一些的東西,
比如月亮、流水,或者絲綢。
我更像一束白天之光——
盡管我渴望能夠照亮每一處黑暗,
以及那些被迷惘、痛苦、貧窮折磨著的靈魂。
我試圖削掉密密麻麻長在我身上的棱角,
但它們越長越深。
這兩年,我居住的城市一直在變,
但我要保持緘默——或者,看雨、飲酒、喝茶……
《父親》
窗戶外的遠方一派迷蒙,像所有人的歸宿晦昧不清。
父親也在往那兒趕,他一直走在我前面,走得快且堅定。
屬牛的父親七十歲了,身材一年比一年矮,總有一天矮到無。
沒有一棵草在他醬紅色的頭頂上舞蹈,他的牙齒也早已背棄。
我一想起父親便想起村西的墳地,那兒,依山傍水,草木蔥蘢。
但先生說那兒水向反了,一代一代將會陷于貧窮和庸俗。
我一想到未來的某一天要到一個新地方祭拜父親,心便疼痛。
父親舍棄了他的父親、爺爺、老爺爺……他執意在另一個地方安家。
他把更疼的心攥緊,笑著說:新地方暖和,開闊,脈好,水口好……
明天立冬。法桐的葉子蜷縮在地上,像一個個死去的蝴蝶。
我一想到父親比它們老得慢便覺得竊喜,甚至欣慰。
可是,明年,它們還會煥發生機——
可父親卻更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