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館（組詩）

李昀璐

歌舞俑

這是最后一支舞嗎？

音樂已經消逝了

聲音的遺跡

不會留存有化石

所以我們想象

長夜踏歌時

箜篌聲漸漸微弱

內斂的火光，依次打開

身體的暗室

為什么要唱歌？

類似嘆息，已無法傳唱天下的詞意

還原一支紅燭徹夜的淚滴

我即將啟程，斷續的琴曲

勾畫一種疊加的回憶

以及，誤差中被放大的結局

不如席地而坐

暫時相信一支竹笛中

囚困的風聲

皮影

害怕一張具體的臉，如同害怕

一個相似的人，忽然出現在房間

空曠的展示柜中，陳列羽衣

描摹最細致的花紋，復原生活紋理

紅，曾屬于一只昆蟲

后來爬上裙擺，成為鮮艷的花蕊

“讓她活過來”

只一刻的念頭，她就會從皮上站起

立刻擁有生平與家世

在完整的故事線

展開幼年，到青春期

逐漸步入中年

接近人生的背光區，交織啼哭

痛苦，在生活的鎖中找契合的鑰匙

直到另一個人的人生降臨在舞臺

替代或抹去，余生的痕跡

一曲唱罷，她再重返年輕

風吹過，她腳步輕快，無事發生

但是冰也曾燙人

水稻

展示生命，它是活著的

堅韌的種子可以自己決定

開始一場生命冒險

千萬年前，人們學會了

向大地獲取糧食

植物是萬物的刻度

它馴服時間，也馴服我們

一生太短暫了

死亡收割著它的稻田

如同摘下一朵朵

未開夠的花

未來和過去都那么空曠

活過愛過，像一株水稻

反復在風中彎腰

是那些豐盈時刻

慢慢寫滿一張白紙的重量

二十八歲，我仍未熟練辨識五谷

在浩蕩的秋天里，走在田野上

我多么希望，遠去親人們

能再活一遍

銅鏡

如果你不會出現在水面上，那鏡子

就失去意義。一面銅鏡

從最日常的器物，成為珍貴展覽

遍布的銹色，難以再照出

任何缺憾與圓滿

梳洗罷。沒有鏡子時，我是誰？是你

也會是世上任何一個陌生人

一副相貌選擇了我，既而出現在鏡中

不安地對視，偶然相逢。在鏡中

每一天都在消逝。如果你還愛我

當我老去，成為另一個人的時候

素衣

薄如蟬翼，也薄如一個平扁的夏天

輕紗中纖細的手腕上，玉鐲碰撞出

清脆的入水聲

調出自己的顏色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年輕的女孩像麻雀般聚在一起

又快速飛離，遍地嘲哳的廢墟

要整理，或者逃離

夜深的時候，她把孤獨，一遍遍

漿洗出陳舊的白色

喜帖

一些遺憾由此寫就：

選擇門當戶對愛侶

虛構青梅竹馬前事

素不相識的前十六年

世家相續的路

鋪就全然相反的世界

相遇之前已完成錯過

于是審視，袖子的錯扣

如何將衣襟扯皺

而偶然的掣肘

也將牽動這一生

無法伸出的手

那時收到喜帖，兩個名字

緊挨，卻又保持妥帖的分寸

正是深夜。光劃開縫隙

一夜星碎如流水，簌簌下落的

都是此生此世的好時辰

酒杯

會稽的酒杯，曾在某個時刻

順著水流到我們面前

并非只能交付清風明月

面對新世紀的萬古愁

水流緊追，浮燈飛旋

加快的語速

讓我們吐露那些日后想起

都會感到后悔的話語

自證的清白

并非是被相信的清白

每次敞開，都添新痕

這必然的擦傷

反復以刀柄授人

僭越之心在虎紋面具后隱現

懸掛的淚是足脛的霜，交付的愛

在將來，會成為反射的箭矢

有些詞句自該就此浪費水中

投石入海，一世的無用功起伏浪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