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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幸免

2024-02-19 11:39方曉
文學港 2024年2期
關鍵詞:老鐵山泉

方曉

T開車帶我們去遠處一座山里游玩。我們五個人,或者六個人。一路上歡聲笑語,我們互相開著隱晦的色情玩笑,每個人都笑得很認真。T只承認有人出錢安排了這次游玩,再沒有說更多,我有些擔憂,說不定幕后的人是有求于我,而且他此刻就已經等在風景區,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去年春天,T就給我設置了同樣的圈套。但防范T是一件沒必要的事,如果你不能為人所用,或許更可悲。車似乎始終在走下坡路,這當然有些奇怪,但我們要么假裝沒有注意到,要么就看上去不以為意。下午一點,到達歇宿的酒店:迴響客棧。它幾乎全是用木頭建成的,簡潔,雅致,但依然有種蒙塵的氣息從某些角落流淌出來,它給人一種不穩定感,似乎一夜之間就可以拆成一片片木頭,捆扎起來運往遠方。像往事仍舊可以拆除然后以另一種方式重建,我就是這么想的。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也這樣想。沒有誰向別人表達什么看法。T宣布下午自由活動。他可能要處理一些私人化的事情,而且不希望被別人打擾。我有種直覺,此行每個人都另有目的。

我走在山路上。似乎只有一條道,左邊是廣闊的竹園,然后是成片的松林,右邊山下是黃海般壯觀的稻田,還有一個個顏色鮮艷的稻草人。越過山丘,我看見一道虛假的彩虹掛在半空,然后我終于聽到了人聲,被水浸透的人聲。在彩虹橋下方的斜坡上,有一道山泉。一個憑空出現的泉眼,水泥甬道,寬一米,長三米,順勢而下,泄洪般砸進很深的坑里,旋轉幾圈,然后就不知流向哪里去了。泉水里站滿了人,周圍也是。我沒有去體驗,繼續往坡頂爬去。青石板路,從腳心傳遞上來的感覺讓人懷舊。懷舊不是好習慣。兩旁的杜鵑花正在風中招搖,我記得,現在是秋天,這么說杜鵑花今年開了兩季,或者更多。如果這是個征兆,那一定不是好兆頭。前方走著一對年輕男女,一襲黑衣,像是忽然從花叢中現身而出一樣。他們像兩棵纏繞的樹,仿佛在各自用一條腿走路——如果這勉強能形容他們的親密的話。我快步超過他們,沒有回頭看。這次旅行如果注定有什么目的,那至少他們一定不是我的目的。他們并沒有喊住我,和我說句有暗示性的什么話,都沒有試圖用隱晦的動作提醒我,比如在我面前接個淡淡的輕吻啥的。我終于到達山頂,立即又抬步下山,仿佛我只是用走路打發時間,而不是為了到達某個目的地。半山腰有座平臺,大得能站下一支軍隊,但現在就散落著七八把遮陽傘,看上去每一把傘都在防范其他傘和行人。傘下有座椅,一些傘下有人在喝茶,偶有聽不真切的交談聲傳來。但我確實聽到了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不是幻覺,它要么來自某把傘下,要么來自我的某個記憶深處。我裝作沒聽見。在曾經我想擁有的人都早已遠隔天涯之后,沒有誰是我想見的。我低頭往前走,數著腳步,仿佛這樣就可以逃得更快點,這時,我眼睛的余光又看見那對男女,在道旁的木椅上,他們像兩棵纏繞的樹那樣躺在一起。他們的手在對方身上游走,他們在精神上已經合為一體,以至于游走在對方身上的手就像游走在自己身上。我看著女人的手,感到口渴和一種悸動。

除去往前走我還能干什么呢。我當然不能走過去,命令黑衣男人滾開,然后躺下去替代他。這將引發一場酷烈的禍事,而我是在旅行。平臺之外是荒草叢生的土地,在剛才的視覺沖擊之后,我經過它就像經過一個彎曲的夢的空白地帶。在它的前方,是拉緊的弓背一般綿延的溪水,環繞山腳而去,在一派霧氣中消失。我站了片刻,沒有勇氣走向看不見的遠方,便只好準備回程了,我轉身之際當然得面對它們,我早就看見了,并且一直在盡力忽視,但現在依然無法擦肩而過。有些事物對你的吸引是不可抗拒的,而原因又是無法洞悉的,我走了進去。一排排黑森森的墓碑迎接了我,而并沒有阻擋我,我當然沒有開玩笑似的去某個墓碑上尋找某個名字,說到底,我并不屬于這里,那么與我有關的人自然也是。當我意識到后院才是我的目標時,我更快地穿過了這些站成兵馬俑似的墓碑。在墓碑背后的后院,一場法事正在進行。一個黑衣女子在清亮的“跪”“起”喊聲中跪下起身,她略顯豐腴,已近中年,我似乎認識她的部分,但她更多的部分我并不熟識。道士們正在沉默地忙作一團,我的出現像一枚炸彈扔在了他們中間,他們驚駭得像颶風中的花。似乎死去的是我,而她祭拜我的時候我又活生生地出現了。也許是室內焚香煙霧繚繞吧,我不禁流下淚來。有誰的哭聲穿越歲月和塵寰傳來?公墓隔壁是一間博物館,盡管我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但承認這倒是別出心裁的設計。我帶著過目即忘的心態瀏覽著,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印象,但在一個隱秘的角落,有幅長畫吸引了我——與其這樣說倒不如說只是吸引了我的目光——不知哪個朝代的《春宮圖》。有風穿透竹林從五角窗吹拂進來,畫面抖動著,像皮影戲那般在動。我無法看清流動的人物幻化成了誰,但我一定想起了誰,她們,或者她們中的一個,二十三年前,我只觸摸過她們的手,我的指尖劃過她們的手腕,這是我們最為接近的時刻。我連她們冷艷、蒼白的唇都沒有侵犯過。那些年,我們身體里流淌著熱血,但熱血從來沒能涌上我們的臉,修飾我們的唇,更沒有引誘出什么行動。忽然,我分明感覺到,我的體內萬千物質在同時往前奔涌,集聚成一條線。我撤離了目光,步履踉蹌地離開了。我躲進另一個房間里,屏住呼吸,似乎在體內向后、向來路、向臟腑深處召喚著什么,片刻之后我才意識到面前閃電一般的光發自熒幕。在距離我身體很遠的兩側,鼠灰色的格柵直達屋頂,每一格里都斜立著輕飄飄的碟片,它們既像無處安放的靈魂,又像透明空氣中的魚。這里一定是電影藝術收藏室了,前方墻壁上掛著古老的幕布,正像播放露天電影那樣無聲地播放著美國電影《愛國者》。它把姐夫和妻妹的愛情描繪得那般美好。二十三年前,我和一個女人在電影院守歲時看過這部電影,第二天,是千禧年。那是我這一生第一次向女人提出邀約。千禧年的鐘聲敲響時,我牽住她的手,她沒有拒絕,那一刻我想,拒絕不會在我們之間出現了,但后來我沒有再提出任何要求?,F在的我不理解當時的我,不愛還是過于愛,但事實就是那么發生了。這場電影如果在那場葬禮上播放,或許更讓人明白生命是個什么東西吧。只是春宮圖為什么會動呢?它還在動。我逃出房間,就像逃出我的墓穴,站在了一架過山車底下,我仰望著它,就像仰望一尊即將被玷污的神。但愿它能成為阻力,橫亙在我的身體和世界之間,截流。過山車上沒有一個人,我爬上旋梯,鉆進最高處的車廂里。有人從剛才無人的倉房里探出頭來,距離太遠了,我判斷不了他是不是操控者,但都懶得朝他吼叫了,我朝他凌空劈了一掌,他似乎立即得到了不容抗拒的命令,縮了回去,他一定按下了某個按鈕,恍若一陣電流穿過我。車廂猛地后頓,然后向前劃著波浪弧線,俯沖。我覺得我隨時會脫離既定軌道,是已經脫離。就是在這一秒,有液體從我體內噴出來。在空中,在運動中,噴涌的感覺奇特、持續、掏空。春宮圖上一個女人的形象乍然清晰起來。

唯一有用的念頭是盡快離開此地,我也確實這么做了。我沒有去確認春宮圖的存在,也許只是我的想象。其實沒什么不同。路過長椅,年輕的男女不見了,一位身穿黑色罩衣的老婦人坐在上面,她四處緩慢瞅著,似乎在尋找一個明知再也找不到的物件。我們的目光對視了一兩秒,我在她迷離的眼神中恍惚看到了一種年輕、烏黑、如蜻蜓點水般俏皮的清亮。我不認為她和此前那個黑衣女子有什么關系。她不可能是她的母親,但她可能就是她本身。如果她是真實的,那么我剛才遭遇年輕時代的她就是穿過了她的記憶,還有那個沉浸在悲傷中的中年黑衣女人,也是她的一部分吧——我是行走在她的記憶里,就像穿過一條經久不息、晝夜不停的河流。我真的不想在此地逗留了。折疊的時光像一把絞肉刀,即使不將你肢解,也會讓你瘋狂。我又爬上山頂,然后下坡,似乎腳下并不是來時的路,但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你蓬勃生長的人生道路和回憶里的路徑能完全一樣嗎?當然不,但是同一條嗎?當然是。很快我來到了山泉前。它是我和現實世界的連接點吧。此前發生的事件也許虛妄,但腿根部的遺跡還在,我要洗掉它,就像抹去過去某段生命的污痕。只是人滿為患啊。山泉甬道里站滿了人,不是七個就是八個,等待者圍成幾圈,他們也許是看客,但他們沒有必要發出的喧鬧讓空氣都變得稀薄了,所有的人似乎都在討論同一件事。與我有關嗎,誰知道呢?我不能再等了,停留越久就越容易被發現,然后一束眼光能牽引千萬眼光,它們會將我釘在恥辱柱上,成為這座山的永久記憶。我擠進山泉里。我簡直不知道是怎樣擠進去的,但我就是擠進去了,當我還在惶恐自己是否能擠得進去時,就已經發現自己站在甬道里了。這只有一種解釋,已經占據甬道的人在給我挪地方,而且可以說是齊心協力地給我挪地方。我是明智的,我不會擠到他們中間,也沒去占據制高點,我不能肯定流經他們的液體沒有味道,我簡直能肯定。我站在甬道最低端,山泉將會沖刷我的身體,然后從這里墜落,流向地底,地洞里存在的只是某些不會向人類傳遞秘密的生物。這就不會引發什么惡果了。隨著我蹲下,再坐進山泉里,人群突然安靜下來,恍若還有許多人暗暗放松地嘆了口氣,畢竟什么不好的事情都沒有發生,只是一個男人坐進了山泉里。他們原本期待什么呢。

現在,離我最近的男人俯下身來,拍我的肩膀,熱切地說:“李得,不認識我啦?”他湊過來的臉圓溜溜的,看上去非常干凈,他朝我笑著,露出尖利的白牙,整個人籠罩著一種干練、爽利的氣息。六七根白胡子剛從他的下巴上冒出頭來,但這也提醒不了我什么,我對他毫無印象。在一座遠離我現實生活的山里,一個陌生男人熟稔地叫出我的名字,他像早就在等待我,他要對我說出什么話的樣子,讓我馬上意識到過山車事件一點也不重要了,哪怕此前我也是落進了某種圈套里,我的欲望是被引誘出來的,但不重要了。接下來要發生的,才是會帶來噩運的事件。這一秒,就像翻開悲劇的扉頁。

我搖搖頭。

“老大說,他老婆被四個人搞過。張折騰,我,你,老鐵。你還記得老鐵嗎?老鐵去年在家里練跳水,泳池里的水夜里被人抽干了,他早晨起來爬上跳臺,跳下來,眼睜睜地摔殘了。如果死了可能要好些?!?/p>

他伸向我的臉依然沒有收斂笑意,他這樣做是想讓我賞賜他什么嗎?比如一記耳光,但我不會那么干的。我在包圍圈里。如果周圍看客中有誰正在施展誘敵之類的詭計,那目標一定只會是我。如果他說的是我曾經認識的那個老大,那么我是被冤枉的。我沒有搞過他老婆,連他老婆是誰我都不知道,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老鐵和莫的婚禮上,那時他還單身。我當然知道他講的老鐵是誰,對我來說,這世界上不可能有第二個老鐵了,況且還是個早晨起來就要在家中泳池里練跳水的老鐵。當年老鐵在全國大學生運動會上獲得十項全能第四名。老鐵拍打著結實得像黑黢黢的槍管一樣的大腿肉,對我們說,女人就應該嫁給我,才能獲得雙重幸福。沒有人敢反對這一點,連老大都不敢。因為這可能是事實。當年,我們還是尊重事實的。那么,張折騰是誰呢?我在想?!盀槭裁锤艺f這些?”我問。

“我就是那第二個啊?!彼琅f熱切地說。仿佛他的熱情就像永動機里的電流一樣,真的用不完似的。他還作勢要過來擁抱我,“他鄉遇故知啊?!?/p>

我向他扔過去幾滴水,阻止了他。他沒有再強求什么,這總算讓我喘了口氣。我假裝劃水,假裝在思考,其實我是在偷偷用手摸著褲腰下面,黏稠的感覺沒有了。應該看不出來了,我好像少了后顧之憂似的,稍微放松了些,所以語氣真誠地說,“我真的不認識你。而且,如果我認識老大,我也不認識老大老婆?!?/p>

他看上去突然有點憂傷。上邊的人遞給他一根煙,也隔著他向我遞來一根,我拒絕了,戒了,我說。他上邊的人再給更上邊的人遞煙,周圍看客也紛紛掏出煙,互相遞著,然后都點上了,山泉周圍頓時煙霧繚繞。他們應該彼此很熟悉。說不定都是他的跟班呢??粗麄兾脟K嘖有聲和陶醉的表情,我后悔剛才沒有接過來,但現在不好意思開口去要了,很多事情就是這樣,拒絕了就再無挽回余地。他們在交談,暫時丟棄了我,或者裝作忘了。我如果反抗呢?我可以逃走,跳下去,和山泉一道墜落,進入地底,在另一端的水面上浮起頭來時,我會像從一場噩夢中醒來吧。

“喂?!蔽艺f。

“我們只是一個旅游團而已,我們不熟悉?!彼f。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和聰明人打交道不復雜,但令人恐懼。他還做了個寬慰的手勢,“這些年來,我總是在旅行?!?/p>

“真巧啊,能在這里遇見?!蔽艺f。

他笑笑,未置可否,沒贊成,但也沒有反對。那么,這其實就表示反對了,這讓我決定說,“你一直在找我?”

他緩慢而虛弱地點點頭。

“可是,我并不認識你?!蔽艺f。

“這并不重要。莫死了??赡芩懒?。老大的說法是,她失蹤了?!彼f。

“可是,莫并不是老大的老婆?!蔽艺f,聲音里充斥著突然到來的暴怒,可能是覺得被玩弄吧,也可能是莫的消息。莫是老鐵的老婆。

“沒有哪條法律規定一個男人不可以將曾經的愛人稱為老婆?!彼Z氣鄙夷,繼而像頑劣兒童那樣尖聲笑起來。他的尖牙在傍晚的光線里閃著明晃晃的刀光。

我終于想起張折騰是誰了。起初,莫對我表示過好感,僅僅是好感之類的東西,今天,哪怕是當時,都沒有人敢說莫表示的要比好感更豐厚些,畢竟當年我們還那么年輕,我們表達出來的盡管可能比愛情更純粹、更真摯、更深邃、更永恒,但那依然只是好感。我沒有回應,是沒有正確回應,如果當年我能正確回應,我回應的一定是接受。莫是個城里姑娘,神氣里有種讓我嘆為觀止的天然優越感,而且,她很美,英語說得像磁帶,還會跳舞,知道超市里所有零食的名字。更可能是她誤會了我的回應,當年我是那么怯弱,時常覺得虛無。在一個我愛的女人面前,我有種上帝也無法理解的破壞欲,無法克制自己轉身逃開,因為我覺得配不上她的愛。她只是被她所謂的愛蒙蔽了,否則不會有愛在我們之間產生。后來,她依偎在張折騰身邊。不久,傳聞她拋棄了張折騰。張折騰和另一個女人去校外同居了,那是個初生嫩筍一樣純樸的黑膚姑娘,像田野邊沾著露珠的青草。莫回家休學了半年。她回來,一襲黑衣,然后那些年,她總是一身黑色。我們一起玩,老大、老鐵、莫,我,還有K和M,在一個秋天的月夜,在小公園里,面對風中的湖泊,我們結拜成兄妹。不知從哪一天起,莫帶來的零食分成了兩份,一份我們所有人的,一份老鐵獨享。沒多久,老鐵和莫就出雙入對了。他們畢業回到了莫的城市。這中間有老大什么事呢?老大和莫,發生過什么?老大追求過她嗎?曾經有某種隱秘的愛情存在嗎?我當時不知道,如今仍然不知道,恍若有個炮彈被埋入往事塵埃,但引線仍然牽在老大手中。老鐵曾經對我說,你不要她,她才跟我的。莫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李得,你不要我,我才跟他的。誰知道這些場景是否真實發生過,還只是我某些夜里的想象,然后為了哄騙自己把它們當作記憶留存下來,后來很多年,我都寧愿它們只是想象。那個千禧年前夜陪伴我的女人和莫,她們的怨恨情仇,在被所有人都埋葬在記憶深處后,我陸續聽說一些。與你有過情感交集的人,她的故事總會來到你的耳邊。我想起來了,那個女人是W。

“莫失蹤了,難道你真不知道嗎?”他突然問。我意識到我們已經沉默很久了,但他疑問的語氣并不強烈。

“我為什么要知道?”我說。

“老大去醫院見過老鐵,老鐵摔殘了仍然不承認他殺了莫?!?/p>

“要是我,我也不會承認,因為那是不可能發生的?!?/p>

“你是想說老鐵很愛莫,所以不可能殺她吧?這正是老大最氣憤的,他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他更愛莫?!?/p>

“你是誰?”

“一個小角色。因為一次情感小插曲,今天陷入被追殺中?!彼檬帜﹃~頭,表情苦惱、晦暗,但坦誠。這讓我更放松了些。我才注意到,周圍人群也散開去了,有些人已經隱沒在傍晚的霧氣中。

“老大還沒有聯系過我?!蔽艺f。我本想說,那些年莫從來沒有提起過你。

“找到一個人不是件簡單的事。半年來我一直在旅行,在找你?!彼嘈χ?。有鳥從林間撲簌飛過,落在他臉上的影子讓他一陣顫抖?!斑@是老大給我的任務。必須找到你,是我活下來的代價?!?/p>

“然后呢?”我問。我本想問,老大為什么知道你的存在。我還想說,我可能也想制造一起懲罰你的事故,但我最終都沒有說出口,因為都過去了。怨恨毫無意義。

“他沒說?!彼卮?。

他欲言又止,但還是說出口來,“我想不會比老鐵的后果更惡劣吧,畢竟你沒有占有莫,甚至你們之間沒有愛,這是莫告訴我的。張折騰出車禍后逃去了越南?!彼砗罂慈?,山中幾乎空無一人了,“只是老大不相信,他是故意的,”他跳上岸,向我揮揮手,“以后多聯系,留個聯系方式吧?!笨次遗c其說冷漠不如說冷靜地站在那里,他略微等待就不再堅持了,他用腳尖摩擦著地面上并不存在的草皮,“這也沒關系,是我自己想以后聯系你,年輕時代的朋友越來越少了,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知道你歷史的人,你會活得特別虛幻,不是嗎?”然后,他邊向后退邊說,“反正我找到你了,我的任務就完成了?!?/p>

天黑時我趕到歇宿之地。他們正在焦急地等我。我并沒有迷路,盡管依然陌生,但仿佛只要我抬起腿,路就會自動鋪展到我腳下,然后帶領我走向目標。過程仍舊曲折而漫長,至少費去正常時間的三倍,這從他們不解的神情就得到證明。不過沒有人說什么,我被引進深邃而逼仄又古色古香的老宅里。剛過去一個絢爛的晴天,但此刻墻壁和青色圓石子鋪成的地面看上去綠幽幽的,像隨時要滴下水來。在天井里,一桌熱氣騰騰的菜肴正等著我們。我深知其中的鬼魅在于——即使我半小時后出現,它們仍然會是熱氣騰騰的。我們坐下來,吃著喝著,如果這一刻有人從半空俯視,他一定會覺得是在看一部靈異的默片,如果他不感覺恐懼,那就只有一種可能,這場景是他創造的。我覺得自己像一滴水被拋棄在無邊的荒漠里。但我們在喧鬧,夸張的動作,過火的玩笑,撩撥的眼神,通過空氣中原子傳達的曖昧,我們似乎都在盡力讓曖昧淹沒全部空間,變成我們自身。所有結伴旅行中勢必出現的火熱、辛辣的曖昧,都出現了。每個人都在爭先恐后地講著色情笑話。終于我瞅準了一個沉靜的間歇,我的思緒在這瞬間就像一把冰冷的尖刀,要在把我和正常世界隔開的陰謀上扎出一個孔來,那樣會透進一襲光來吧?我說:“下午我看見了一幅春宮圖?!?/p>

然而D打斷了我——他仿佛未卜先知早就在等著我說出這句話:“春宮圖,他終于說到了春宮圖,他看見了一幅春宮圖,如果現在我們周圍全是春宮圖才好呢?!蔽椰F在真的很懷疑他就是老大的奸細。他是想讓某種悲劇來得更冷酷些嗎?如果他們只是想看一出悲劇的話——他說,“李得的意思,不僅是要春宮圖,他是要你安排女人啦?!彼秒p手朝T作了個下流的結合動作,又歪著脖子朝我笑起來,還一邊吐出舌頭舔了一圈嘴唇。他長年抽煙,嘴唇黑得像烏賊。如果D是某種跟班,又有什么辦法否認T也是老大指派的呢?我找到了T從我出現后就一直飄忽在空中的眼神,問:“是你老大安排的嗎?”

“他說什么?”T問D。他皺縮眉頭的樣子,像是真沒有聽清,而不是在拖延時間準備答案。

“他說到你的老大。喂,好好笑,你還有老大?”D說。

“老大?我的老大?我的老大太多了!你是指哪個呢?”T話音剛落就嘩啦啦地笑起來。他笑得真誠而且無知,我一時有點相信他了。

“你認識老大……那誰嗎?”我忘記了老大的名字,不是話到嘴邊才忘了,是多年前就已忘記,而從今天下午到現在都還沒有想起來。忘記一個人的名字或許意味著他在你的生命中不再重要,但我仍然在面對他的危險。

“那么,你是問我認識誰呢?”T反問我。

我只好編了一個名字,然后T當然說他不認識。

老大就是老大,他不需要一個名字,但這個老大只在老鐵、K、M和我中間存在。莫如果還活著,她可能不這樣想,據說,她失蹤了?!拔覀優槭裁磿磉@里?你為什么帶我來這里?”我問。

“你這么問,我就敢打賭你的老大不是叫那個名字,那么我們是在玩什么游戲嗎?我猜是猜盲盒游戲,猜一個名字,我喜歡猜盲盒?!盩興奮起來,他答非所問,似乎開始反攻了。

也許是莫,她今天以我不理解的方式,向我再次告知她曾經在我生命中的存在。我這樣想是否有依據并不重要,我可以這樣想嗎?一如她站在多年之后的黃昏,向某個往事招招手。也是最后的告別。我記住你,我就記住了生命。

但D輕易就化解了所有可能的困窘、爭執乃至拔刀相向,他說,“如果我們理解李得提到春宮圖,我們就理解了李得。其實李得只需要一個女人而已。一個女人就可以解決我們所有人的問題?!睕]錯,有時候,一個女人就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對我而言,是這樣。對老大而言,又何嘗不是?如果現在有個女人在老大身邊,已經發生的和將要發生的,都不會發生。

“你提醒了我?!盩看上去越發興奮了,“我們可以把猜盲盒游戲和女人聯系在一起玩?!彼麖淖肋吰鹕?,幾步就奔到一個角落里,那里原本放著一臺老式電視機之類的東西,但T神秘地告訴我們,這不是一臺電視機,而是一臺游戲機,而且是一臺具有特異功能、將會帶來猜盲盒快感的游戲機。T從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幣,從機器的某個孔縫里塞了進去,傳來咔嗒一聲仿佛生銹門鎖互相剝離的動靜,然后是機器內部某種齒輪卡箍的刮擦轉動聲,屏幕上抖動著幾條一閃而過的白線。然后出現了9個淡淡的阿拉伯數字。T在遲疑不決地按鍵,他的聲音因為充滿期待而聽上去劇烈顫抖,“以前這個號碼,不知道現在還管不管用。馬上會出現一個女人。然后,我會花錢請那個女人來到我們中間?!?/p>

接下來似乎只剩下等待了。

屏幕上會出現莫嗎?然后真實的莫會來到我們中間嗎?

我獨自出門。夜深了,天色反而亮了些。叢林里各種動物的眼睛發著微光,山路也因此變得模糊可辨。我到達了山泉之地??諢o一人。山泉依然在流淌,但靜寂無聲。我站進山泉里,接著我發現下午經過的所有景觀,露天茶室、長溪、公墓、博物館、過山車,還有那些我沒來得及游覽的懸崖和奇石,竹海和梅林、島嶼和天湖,空中之鏡和寺廟,原來都在這一處山坳里,現在我都觸目可及,我的眼睛從一處到另一處,只需要十分之一秒。它們紛紛離開原地,集中在此與我再次別過。我的眼珠像被扔進了一個萬花筒里。我被迫面對變異的世界,而且似乎得承認這就是我生活的真實世界——沒有什么是確定的了。余生我們再也不見。所有的風景和經歷都仿佛是印在一張透明卷曲膠帶上的一幅幅畫,上面飄動著無數的、無意義的、虛浮的黑色粒子,它們就是這個世界的全部。一切都可以還原為沒有感情的粒子,身體、情感、性,過往和未來。風忽起,畫面被風吹得噼啪作響,被拍打在山體上,風景——我的世界,從畫上抖落下來,碎成一堆爛石頭和朽木材。山泉也干涸了。這不重要。

我能去哪里呢?我要去哪里呢?我盲目地跟著路向前走,我相信路會將我帶往一個地方。我腳尖觸碰到一處實體。我從沒有來過這里,哪怕在夢中。我推開囚牢那般沉重、堅實的大門,我的面前是一道傾斜的上坡路。近乎籃球場大小的一張長桌子,站在坡路上。五個人坐在三邊,正在吃飯。第四邊有張凳子,不用懷疑,那是給我留的。但我坐到了第三邊,即使她背對著我,即使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也知道她是W。我把凳子挪到她身邊,坐下來。這個過程費去了一分鐘,桌面太寬了。她身上的氣味還是那么熟悉,即使我們最近的距離只是電影院的一晚。熟悉的氣味總是溫暖的,也讓人充滿食欲。我說我餓了,左側一個中年婦人給我遞過飯來。我發現桌上空空如也。我們每個人能擁有的,只是面前這一碗,單薄的、枯瘦的、沉默的一碗。W沒有和我打招呼,都沒有抬頭看我。仿佛我并不存在,仿佛我只是入侵了她的另一個時空,盡管我近在身側,但她一時還不能敏銳地感覺到。中年婦人自我介紹是中學校長。我想起W是名教師。校長左邊是一位男性教師,盡管他的存在顯屬多余,我們仍然互相點頭致意,沒有用語言問候什么,因為時至今日,沒什么好說的了。他的左側,也就是我的對面了,端坐著兩位制服男子。雖然我不知道他們隸屬于哪個政府部門,但并不打算開口請教,沒有必要,反正叫管教不會有錯。我用冷漠的眼神盯著他們。他們回以漠然的目光??諝夥路鸨粌鲎×?,我想,在這樣的地方,溫度降低是無下限的。這時候,校長解救了我們,她說,“往上挪,把桌子往上挪,來,我們齊心協力?!辈恢朗遣皇俏易絎身邊的緣故,讓我們這邊的空間就顯得擁擠了,我想如果我坐到第四邊,是不會出現這種現象的。我們抬起桌面,往上挪。W沒有加入我們,但她側頭看了看我。她的眼神中有委屈嗎?有悼念嗎?有愛嗎?不,什么都沒有,但是,也并不空洞,是一種看上去安然、無可無不可的眼神,卻又似乎暗藏著某種失落感,物已凋零,故人不再。高高在上的、我們遠遠對面的兩個管教,異口同聲地在呼喝:“停下,再往上移一點,哪怕只移一點點,我們就沒法坐下了,要知道,我們坐下是很重要的?!迸iL用撫慰兒童的聲調插話說:“知道,我們知道?!钡粋€管教堅持要把話說完,仿佛只有這樣才能顯示權威:“你們這是想壓縮桌面嗎,癡心妄想,要知道,空間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讓人互相難以接近?!绷硪粋€管教緊接著說,“如果我們不得不站起來,你們就更要仰視我們了,這雖然是必要的規矩,但卻不是我們時時刻刻想見到的?!蔽议L時間仰視他們,一言不發。我能說什么呢,今天,我說什么也改變不了W的現狀。第一個管教看著我,用緩和的語氣說:“你是個局外人,不妨向你解釋下,一個人要是犯了罪就得如此,我們有什么辦法呢?!蔽艺f:“我只是來看望一下?!绷硪粋€管教憤慨地說:“已經給了你探望的機會,甚至你還是我們召喚來的,只能挪成這樣了,難道你們還想壓扁我們,穿墻而過不成?”女校長跳上桌面,飛奔過去撫慰他,輕柔的動作就像在撫摸一個洋娃娃。男教師和第一個管教正在緊盯著對方,他們下一秒也許會擁抱也許會大打出手,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如果這是一座真實的囚牢,我不知道W為何會進入這里。不想問,我甚至不想知道。和莫有關嗎?那四年,W和莫同住一間宿舍,因為我,那四年她們之間的烽火硝煙會一直飄散到她們這輩子的盡頭——至少,在一個秋天的雨夜,莫是這么告訴我的。W沒有向我提過一句,連最輕忽的跡象都沒有向我顯露。她向來是個諱莫如深的人,只習慣生活在自身情感的暗流里,偶爾在某個瞬間向世界釋放積蓄的全部力量,比如千禧年前夜,她的手傳遞給我的。這樣的時刻一輩子有幾次呢?無論釋放的是愛還是恨。我扭頭看著W,她的目光也終于慢慢在我的眼里聚焦,沉默許久,我問:“莫還活著嗎?”她說:“你問我的第一個問題為什么會是這個?”

我離開了。高聳的大門正在我身后慢慢閉合。我回頭,W仍然背向我坐在那里,她沒有轉過身來看我。剛才,我們沒有道別。她的背影還是那么弱小,她的馬尾辮,還是那根年輕的倔強的高高的馬尾辮。我會永遠記住她的馬尾辮。我知道這是我們此生最后一次見面了。大門終于在我身后關上了,就像關閉了無數個曾經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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