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剡川筆記(九題)

2024-02-19 11:39蔣靜波
文學港 2024年2期

蔣靜波

白茅花

一陣鉆心的疼痛,將周英愈喚醒。逼仄的空間,陌生的床,這是在哪里?好久,他終于想起,自己在獄中,被施刑時,疼得昏了過去。

周英愈,字叔敬,號柳塘,從小敏慧,在鄉塾讀了兩年,就能書寫、計算??滴跞辏?664),他主動提出要為妹妹家打官司。家人阻止,說:這陳年冤案豈是你一個外姓人所能打贏的?就怕吃力不討好,把自己也帶進去了。他說:正義在妹妹家這邊,再難,也得幫。周英愈花了半年時間,搜集證據,據理力爭,冤案終于昭雪。同時,也讓他一舉聞名。上至縣衙,下至百姓,都見識了周英愈的才能和勇氣。

機會來了。同年底,周英愈被任命為奉化縣清丈有司,即清丈田地的官吏。清丈田地是為了掌握耕地的實情,也是政府征派賦役的重要依據。周英愈感到自己肩上的擔子十分沉重,剛入職,就急著向同事請教清丈事宜。同事指著一本十多年前的全縣田地登記清冊,說:年年照舊冊報送就是。

周英愈說:不清不丈,征收賦役?怎能如此偷懶?

同事說:這是上面的要求,不是我們偷懶。

周英愈不聽,叫上助手,去各地清丈。一路上,大片大片的白茅花,盛開在田野上,遠遠望去,那羽狀的白茅花連成了遼闊的雪海,美麗而壯觀。白茅是生長于河灘、山坡、荒田的植物,任憑環境怎樣惡劣,也會兀自冒出來,生長、開花。

助手說:好漂亮的景致!

周英愈的心一陣緊縮,說:我的眼中,沒有比莊稼更美的植物。

里長和田地的主人已等候在田野邊。他們看到周英愈及其助手,又驚訝,又興奮。

有人說:這下好了,不必繳冤枉糧了。

有人說:大人,請務必量仔細。

周英愈和助手邊量邊記,將每一筆與舊冊數額比照,發現有出入的,就向主人詢問原因。

舊冊的耕地數與實際的出入很大,更為奇怪的是,原來的好多耕地,現在卻成了荒田。里長將實情相告:荒田也按耕田標準繳糧賦,好多人繳不起,逃走了,荒田就更多了。

周英愈問:你們沒向上反映嗎?

里長嘆口氣,說:沒用,就怕大人您去反映,也沒用。

周英愈臉一紅,說:我當竭盡全力。話畢,他采下白茅花,放到貼身的衣袋里。

周英愈馬不停蹄,終于清丈完全縣的田地。令他沒想到的是,荒田竟有三萬余畝。在他編制好田地新冊的當日,聽到省巡撫范承謨大人憐憫浙地多荒,向皇上上疏求免,朝廷已允其奏的消息。周英愈看到了希望,急著要向寧波府上報清丈情況。

同事潑來一盆冷水,說:法令規定,地方官上任六個月內,利弊不報,就是失察,要免職,崔太守治理寧波十年,面臨調動,你突然報告有荒田三萬余畝,對他極為不利,他必定要傷害你。

周英愈從衣袋里取出白茅花,凝視片刻,說:荒蕪不分,本身就錯,只有核實荒田,才能免除百姓的困頓,即使我死了,又有什么可惜!

周英愈向剛上任的奉化縣令鄭愫上書陳述此事??h令深知利弊,不敢耽誤,立即上報。結果可想而知,鄭愫被崔太守訓了一頓,周英愈則被捕入獄。

啪!啪!啪!獄卒掄起木杖,往周英愈的臀部每打一下,英愈的眼前就會浮現出一望無際的白茅花,木杖每起落一下,他在心里就喊一下白茅花,仿佛這樣就能消減疼痛。突然,他的四周揚起了白色的花絮,獄卒說:咦,這是什么?

周英愈知道,這是他衣袋里的白茅花,被木杖打得飛了起來。

等他醒來,衣服和臀部黏在了一起。黏在一起的,還有一粒粒白色的花絮。

英愈事后得知,就在此刻,崔太守為了阻止事態的發展,在奉化衙門前叫人張貼了榜文,又召集士大夫和百姓上百人訓示:周英愈謊報荒田,圖謀稅賦,犯下大罪,現在讓他受死,希望引起仿效者警戒。

人群霎時騷動起來。周英愈清丈田地之事,早已被傳為美談,凡是有頭腦的人都知道,崔太守此舉的真正意圖。人群被激怒了,質問聲一聲高過一聲:

長年積荒不報,是太守的意思吧?

太守認為荒田和耕田應該一樣繳稅賦嗎?

按實情上報荒田,周英愈犯了什么罪?

崔太守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有差役從寧波趕來,悄悄告訴他升遷河南道的消息。心里的石頭落了地,崔太守便順水推舟,說:既然如此,本太守不再追究,算給周英愈一個教訓。

不久,姓邱的新太守到奉化了解荒田的情況,指名要周英愈陪同。周英愈被轎子抬著,邱太守跟在轎子后面步行。邱太守凝視著連綿的白茅花,若有所思。周英愈下轎,一拐一瘸,采來一朵白茅花,遞給邱太守。

邱太守先是一愣,然后接過白茅花,將它放入衣袋,說:放心,我不會忘記萬民的疾苦。

事情很快有了回應,奉化奉旨豁免荒田稅賦一萬三千余畝,減糧銀一千多兩。

周英愈從衣袋里取出所有的白茅花,輕輕一吹,那柔軟的花序傾刻化作無數個花絮,輕輕飄落在腳下的土地上。周英愈才發現,原來,白茅花也很美。

面 皮

嘉定五年(1212),上百名官兵將贛州南安西溪峒的一座山頭團團圍住。彥輝召集窮人造反,穴居山上,做起盜寇。府尹發了火,要求縣令趙汝擢立即鏟除這幫“好漢”,殺一儆百,嚴懲不貸。

官兵們正準備沖進洞穴,突然,趙汝擢對官兵頭領說:且慢,讓我先進去,跟彥輝談談。

官兵頭領對縣令的這一舉動十分不解,說:大人單身入穴,兇多吉少,等捉拿了盜寇,再談不遲。

趙汝擢說:正因為如此,我必須先與他談談,請勿阻攔。

頭領只好聽命,提出派幾位高手跟隨。趙汝擢擺擺手,說:我一人就好。

眾人為縣令捏了一把汗,不知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勝券在握,何必去冒風險?

趙汝擢弓身入洞,里面寒氣逼人,讓人直打顫。路越走越暗,一不小心,頭撞在巖石上,面皮火辣辣地疼。過了好久,洞內漸漸寬敞起來,他直起了身,突然被人摁倒在地,接著傳來一個沉悶的聲音:是誰?干啥?

趙汝擢自報家門,說:我想同彥輝談談。

有人搜了趙汝擢的全身,摁住他的那雙大手松開了。大手的主人大聲問道:趙大人獨自入穴,只為談談?

趙汝擢說:官兵已包圍了山頭,反抗或者被擒,都是死罪。我只想告訴彥輝,誰沒有父母兒女,你死了,家人怎么辦?唯一的生路就是主動伏罪。

大手的主人,聲音輕了下來,說:大人,我就是彥輝,讓我想想。

另一個聲音傳來:大哥,不要相信他的話,縣令怎會冒險入穴?

洞內瞬即出現了一團光亮。趙汝擢看見,一個人拿著一支蠟燭向他靠近,光亮迅速在周邊暈開,將暗洞染成淡淡的橘黃。光亮的周圍映照著五六個人的身影,稍遠處,有更多的人頭攢動。蠟燭到了趙汝擢的面前停了下來,燭光中,趙汝擢的面皮細嫩白皙,一道新鮮的血痕尤其醒目。那個縣城的百姓傳說,趙縣令長著一張特別薄嫩的面皮。

一個人放下兵器,跪下,叩頭,說:罪民彥輝拜見大人,愿聽大人發落。

官兵們看到趙汝擢毫發無損地走出洞穴,十分驚奇,忽然,看見其后跟著一群人,各自雙手抱著自己的后腦勺。官兵們像被誰施了魔法,怔住了。

彥輝流著淚,與這群人一起跪下,再拜,叩頭,說:感謝大人給我們活命的機會。

官兵頭領拱著手,由衷地說:我們上百名官兵也不及大人英勇。

趙汝擢的面皮由白變紅,血痕處滲出了血珠,他搖搖頭,說:他們并非十惡不赦,留得性命,有益無害呀。

南安終于安定了。趙汝擢又被任命治理蘄春事務。蘄春為軍事重鎮,位于宋金對峙的邊境。蘄春府庫空虛,趙汝擢率領民眾,開墾荒地,節約有度,安撫有方,只是,他的面皮日漸憔悴蒼老。等到府庫稍為充盈,有一天,一位隨從說:您上任以來,從未開過宴,什么時候與屬下聚一餐?

對不起,這里實在太窮了,害大家也跟著過苦日子,只不過,開宴之事可不能開先例。趙汝擢的面皮由白轉紅。

這時,一位小吏過來,捧著一個包袱,興奮地說:大人,今收到一筆牙契錢(牙契稅),70余貫,暫且充當大人的出行費吧。

我有俸祿,出行費理當自己解決。趙汝擢堅決不受。

大人也得為令堂著想,小吏大膽地說,令堂年事已高,聽說連一件棉服也做不起。

趙汝擢的臉愈加紅了,他忽地舉手,打了一下自己的臉,霎時,他的面皮上泛起了紅色的手印。趙汝擢低頭說:汝擢面皮天生如此,豈能奢望更高級的溫飽。

小吏張了張口,似乎有千言萬語被堵在喉嚨,只好捧著包袱,走向府庫。

趙汝擢在南安、贛吉為官30多年,保疆衛國,護民愛民,百姓對他就像愛戴自己的父母那樣。當他離任之時,百姓望著那張失去光澤的面皮,哭泣著挽留。趙汝擢面對百姓,深深一鞠躬,說:汝擢身不能留,心已留下了。入朝后,他上書二札,一論軍民之政,一論練兵之法。二札建議都切中管轄蘄春的要害。

趙汝擢家徒四壁,全家粗糧淡飯,聊以裹饑,有人背地以“拙清”詆毀他。話傳到趙汝擢的耳朵,他微微一笑,背誦了周敦頤的《拙賦》,然后說道:周公真是我的知音,對于“拙”,《拙賦》已經寫盡,天下崇尚拙風,才能弊絕不正啊。

嘉熙三年冬,趙汝擢因病去世,面皮依然如生。家里無錢為他入殮,此事驚動了皇室。朝廷火速派人送來殯葬費,并特贈趙汝擢集慶軍承宣使,追封他為奉化郡公。原來,趙汝擢是宋太祖的八世孫,當今皇上的皇叔。靖康之亂時,他的曾祖母命人自汴京抱二孤避難渡江至奉化,其父就是其中一孤。

隨 心

大家還有要奏請的嗎?右丞相史彌遠面對群臣,神情威嚴,替皇上傳話。

那是寶慶元年(1225)的一天。朝廷上如一潭死水,靜默無聲。群臣盼著早些散朝,盡快呼吸外面新鮮的空氣。

蔣峴的心,撲撲撲,像隨時要跳出胸膛。

蔣峴,字伯見,慶元二年(1196)進士,奉化山嶺村人,時為臨安府城南監廂。

蔣峴撫撫胸口,點點頭,好像剛與心完成了一次對話,然后,出列,面朝皇上,跪下,道:臣以為,胡夢昱所言有益朝廷,雖然直白,又有何妨?請皇上之后不要論及其舉薦者。

此言猶如死水中投入了一粒石子,平靜的水面即刻漾起了漣漪。群臣的眼光齊刷刷地投向蔣峴。難道他不要命了?

史彌遠瞬間變了臉。上一年,即嘉定十七年(1224),史彌遠矯詔立理宗為帝,廢皇子濟王,又逼其自縊。前不久,大理評事胡夢昱上疏,為濟王鳴冤,并痛斥史彌遠。胡夢昱遭到了流放。誰都知道,以史彌遠的鐵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現在,蔣峴竟敢當眾為胡夢昱說話,史彌遠驚愕萬分。史彌遠代表皇上表態:蔣峴胡說亂話,遷知安康軍。

事后,蔣峴的家人很替他擔心,規勸道:你這樣直言進諫,會隨時要了你的命呀。

蔣峴將手放在胸口,笑著說:我只聽從它的話。

家人知道,蔣峴指的是他的心。蔣峴常說,他的心明辨是非,是他的靈魂,他做事得隨心。

家人說:心里怎么想,不一定得這么做。

蔣峴說:那我還是我嗎?

命沒了,心能活嗎?

人是為心而活呀。

家人說不過他,只是嘆氣。

端平初年,蔣峴授殿中侍御史兼侍講侍讀。他的主要職責是執行監察、彈劾及其建議。一天晚上,朝中的重臣、史彌遠的侄子史嵩之到蔣峴的府邸拜訪。史嵩之打算設立督府(軍府),與樞密使李宗勉意見不合,便想彈劾他。蔣峴得知其來意,心一沉,十分不悅。

史嵩之邁開腿,正想邁入門檻,蔣峴上前擋住。史嵩之說:難道不歡迎我?

蔣峴說:當然,作為臺諫,我是皇上的耳目官,怎么能夠接受私下謁見呢?

你不說,別人知道嗎?史嵩之撇撇嘴。

可它知道。蔣峴指著自己的心。

史嵩之不耐煩了,說:我倆是同鄉,請你多替我著想。

我只替朝廷、皇上著想,還有,我認為宗勉并無過錯。蔣峴說完,呯的一聲,將史嵩之關在門外。史嵩之氣得跺腳罵娘。

蔣峴低下頭,撫著胸膛,輕輕地說:你舒坦,我就舒坦了。

第二天上朝,蔣峴彈劾一位官員。理宗皇帝問:你知道他是史嵩之推薦的嗎?

史嵩之朝他投來冷冷的一瞥。

蔣峴回話:皇上,臣只知此人做錯了事,沒想過其推薦人是誰。

皇上問:聽說,愛卿說話常常傷人?

蔣峴說:臣對事不對人,只是隨心而已。

皇上哈哈笑了,大臣們也跟著竊笑起來。

淳佑二年(1242年)七月,滁州被金兵攻破,形勢危急。消息傳來,蔣峴心緒難平,夜不成眠,好不容易挨到天明,他急切上奏:督府設立這么久,滁州被攻破了,還鎮靜自如,要這督府何益?

宋理宗說:眾愛卿有什么策略?邊用目光巡視眾臣。許多大臣縮頸,低頭,唯恐比別人個子高。

蔣峴說:乞求皇上下令,派臣前去收復滁州,與金兵搏戰。

愛卿有這份忠心,十分可貴。

蔣峴官至刑部尚書。晚年,以寶章閣學士的身份告老還鄉。還鄉后,他的心無比輕松,仿佛卸下了長久壓在心頭的一塊巨石。

故鄉的人期待著他衣錦還鄉,修宅建院,買田置地,可是,卻久久不見其動靜。

蔣峴帛巾裹頭,穿著布袍,一身布衣裝束。興致來時,天天飲酒吟詩,且游且歌,優哉游哉。他在姚江畔也另筑一處住宅,用來與朋友歡聚。

朋友們問:你過的是什么日子呀?

他指著自己的心,說:它想過神仙的日子。

蔣峴自號四勿居士。有人問其意,蔣峴解釋:勿欺心,勿負主,勿求田,勿問舍。

問候語

飯吃了嗎?這是田南畝在家鄉吉安永豐經常聽到的人們打招呼的話。無論何時何地,無論男女老少,這句問候語,都千篇一律。田南畝曾感到奇怪,難道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更重要的事情了嗎?

母親說過,“飯吃了嗎”?——其實問的是“有飯吃嗎”?人世間還有什么比“有飯吃”更重要的事情呢。

直到那一年,田南畝才真正領悟了母親這句話的含義。那一年青黃不接時,田南畝家和好多人家一樣,斷了炊。起先,他吃的是稀飯,后來稀飯里摻了野菜、麥麩或米糠。而母親吃的全是野菜。他總是餓得慌,眼冒金星,肚子里像有貓爪在亂抓般難受。田南畝做夢也盼著能吃上又白又香的米飯。一天,有人向他的母親打招呼:飯吃了嗎?未等母親張口,他搶先回答:沒飯吃,餓呀。

那人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硬邦邦的麥餅,送到田南畝手里。田南畝如獲至寶,狠狠咬了一大口后,看一眼母親,不好意思起來,他將餅送到母親的嘴邊。母親撫摸著他的頭,說:你吃吧,媽媽不餓,媽媽沒用,讓你餓肚子。

十年寒窗,田南畝取得了監生的資格,永樂二十年(1422),赴任寧波府奉化知縣。初見主簿,田南畝便問:這里百姓的問候語是什么?

主簿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

田南畝嘮起了家常,告訴主簿自己家鄉的那句問候語。主簿一拍腦袋,說:巧了,我們這里也一樣。

不是巧,說明很多地方,太多的百姓還沒能吃飽飯。

主簿望著知縣,點點頭。

吃飯的事比天還要大,田南畝動情地說,縣令是一縣百姓的父母,如果百姓吃不飽飯,還當什么知縣?

幾天后,一名年輕的男子因偷竊一袋米,被抓捕歸案。男子瘦得前胸貼后背,跪在堂前,像一株瑟瑟發抖的秋草。

主簿耳語,他已是第二次偷竊,按規定,重則坐牢,輕則重打一百大板。

田南畝問男子:因何偷竊?

男子交代,父母年老,孩子年幼,自己腿有殘疾,家里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

田南畝馬上派人核實,情況屬實。而且,鄰居證言,該男子平時德行不壞,上孝父母,下疼孩子,兄弟友愛,要不是因為老人、孩子餓得實在不行了,也不至于偷竊。

衙役將一袋大米和幾兩銀子放在男子跟前。田南畝笑著對男子說:你耕作不便,就用這些銀兩做點小本生意吧。

年輕男子正想著他將會被判什么刑罰,他仿佛看到了家里的老人孩子死的死、逃的逃的慘狀,心如刀割。萬萬想不到,田南畝竟會說出這句話來,一下子懵住了,像被人拖進了一個美好的夢境。直到知縣催促:還不趕快回家,家人還等著米下鍋呢。

男子方如夢初醒,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非但沒有受到懲罰,還得了錢和糧。他走了幾步,又回頭下跪,說:大人,無論如何,日后草民再也不去偷竊了。

為官父母心哪。望著男子遠去的背影,主簿不由感慨道。

百姓沒能吃飽飯,我心中有愧,寢食難安呀。田南畝說。

田南畝要求各鄉立即調查貧民問題,視情況給予救濟或借貸。又出臺了一系列政策:動員富戶免佃戶田租,如貸給貧民糧食的,免除其雜役;對因災被迫出賣子女的貧民,幫其贖回;鼓勵農戶開荒種糧,不計田賦。田南畝跑東跑西,察看糧田,當得知全縣的糧食種植面積比往年有明顯增加時,他自言自語道:這下,不知能否吃飽飯?

有一次,主簿到田南畝的居所找他,看見田南畝正在吃野菜煮稀飯。主簿一驚,心里一酸,說:大人,庫房里有一筆接待款,尚未動用……

田南畝立即明白其意,打斷說:公歸公,私歸私,我不是有得吃嗎?

可是,大人臉色不好,最近??人圆恢?,身體要緊呀。

放心吧,我沒那么嬌貴。

主簿的擔心并非多余,田南畝咳得越來越厲害了。同僚們催他看郎中,他總是說,不妨事,不妨事。

有一天,田南畝倒在了案桌上。同僚們手忙腳亂,將他抬到居所。主簿差人去請郎中,剛蘇醒過來的田南畝阻止道:不必,休息一會就好。

如此反復幾次,終于有一天,他口吐鮮血,臥床不起。

郎中搖搖頭,對田南畝的同僚們說:拖得實在太久了,知縣時日不多了。

父老鄉親得知消息,悲痛不已。那名年輕男子和一些受過田南畝恩惠的百姓,前來看望。已奄奄一息的田南畝,看到他們,眼睛忽地一亮,拼著全身力氣,說出了唯一的話:飯……吃……了……嗎?

這也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話。

眾人的眼淚像溪水般止不住流淌,他們伏在他床前,回答:吃過了,我們都有飯吃了。

田南畝的眼前,出現了一望無際的麥浪,飄來了麥子的芬芳。他微笑著,放心地閉上了雙眼。

僑宿農田

楊國翰,字鳳藻,號丹山,出生于云南,道光元年(1821),以三甲賜同進士的身份,被道光帝欽點知縣,到任奉化。

馬車日夜兼程,一日,天將黑未黑時,終于到達了奉化地界。望著眼前廣闊的田野,楊國翰一臉疑惑。田野上,到處是一個個草棚,凌亂,密集,大煞風景。三三兩兩的農夫,陸續走進各個草棚??礃幼?,他們要宿在草棚里。

楊國翰只知,莊稼成熟時,農夫要去護秋?,F在青黃不接,眾多的農夫為何要僑宿農田?

就到這里吧,不去城里了。楊國翰吩咐車夫停下。

他走進田野,決定探個究竟。幾位農夫聞聲從草棚里出來,齊聲問:從哪里來,想干什么?那神態,像審問小偷。

楊國翰解釋,自己是城里人,看到他們夜宿農田,感到奇怪。

農夫們的神情緩了下來,七嘴八舌地告訴他,這些年,有團伙專偷田里的莊稼,成熟的偷,沒成熟的也偷,沒辦法,只能日夜守護。

這事縣衙知道嗎?

縣衙怎么會管這種小事?一位農夫搖搖頭。

民以食為天,莊稼的事,就是頭等大事。楊國翰說著,在就近的一個草棚邊坐下。

聽說這個城里人留下來,想和他們聊天,好多農夫圍過來,坐在他的身邊。

楊國翰說:你們有什么困難、抱怨,盡管說出來,城里人總有機會見到衙門里的人,我可以傳話。

許多雙眼睛亮了亮,好像突然間被照亮了,許多張嘴巴像開啟了的閘門,話兒像水一般紛紛涌了出來。

楊國翰將隨身的匣子當桌子,拿出筆墨,說:你們一個個來,別急,我記下來。

年輕的農夫說:可憐哪,許多女嬰一出生就被溺死了。

壯年的農夫說:村里的那個富戶,殺了兩頭壯牛,以后耕田,沒處借牛啰。

年老的農夫說:那座橋塌了,現在得繞半天才能過去,不知什么時候能再造一座橋?

小個子的農夫說:我的大哥挑著籮筐,在路上來不及避讓那個惡霸,被打斷了腿。

大個子的農夫說:我的表哥,多年前被人殺死,現在還沒斷案哪。

……

楊國翰邊聽,邊記,不時還插上幾句話,將一樁樁事情弄個明白。

該聊的都聊完了,農夫們鉆進了草棚。楊國翰睡在一個草棚里,稻草扎人,蚊蟲叮咬,他輾轉反側,一夜難眠。

第二天一早,楊國翰走到縣衙,拋開一切繁文縟節,直接召見地保,下令解決農夫僑宿農田的問題。

一個地保說:大人剛到,就為這點小事費心了。

農夫白天勞作,已經苦不堪言,夜間又露宿在外,真是苦上加苦,楊國翰正色道,限兩日內,讓農夫撤宿回家,今后莊稼被偷,唯你們是問!

地保們哪敢多言,紛紛領命。

兩天后,藍天白云下,楊國翰穿著一身布衣,又來到那片田野。正在勞作的幾名農夫,一下子就認出了楊國翰,其中一個人打了一下楊國翰的膀子,說:你小子有本事,話這么快就傳到了衙門,這里現在只剩下一兩個草棚了,放農具。

楊國翰笑著說:別拆,我還想時不時來到這里,和你們僑宿哩。

農夫們也笑了。

接下來,楊國翰又重點履行起知縣職責來:遏制溺女嬰之風,擴建育嬰堂;禁屠耕牛,推廣犁耕;建造橋梁,恢復交通;清理積案,鏟除奸惡;……短短時間,奉化轄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戶無犬吠,地方肅然。

一位當地的同僚問楊國翰:你剛上任,怎么會了解這么多的事情?許多情況連本地人也從沒聽說過呀。

楊國翰指著田野的方向,說:要不,下次一起去僑宿農田如何?

麥 香

屋子里飄進陣陣的麥香,里正劉圖南走到家門口,望著門外的一大片麥田出神。

麥秋時節,黃燦燦的麥穗低著沉甸甸的頭,在風中輕輕擺動,陽光下,發出特有的清香。這些日子,鄉民們經過麥田,總要歡喜地說:好幾年沒見過這么大的麥穗了。

突然,路上出現了二三十個衣衫襤褸的人,急匆匆朝麥田方向跑來。劉圖南一看,大吃一驚,跑在前面的幾位,是鄰居劉大山和幾斤鄉民。

去年,至元己丑(1289),與家鄉連山(今奉化大堰鎮)毗鄰的那個郡,因為連年災荒,一些百姓造反,做起了強盜,他們的口號是:餓死不如做盜。一些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鄉民,也前去響應。劉圖南阻攔,沒成功。后來,強盜頭領被捉斬首,剩下的,坐牢的坐牢,流竄的流竄。官兵不時到連山來打探。

這些衣衫襤褸的人群并沒有注意到劉圖南,他們見到麥子,空洞的眼神突然放光,劉大山在麥田前停了下來,撫麥穗,聞麥香,像見到久別的親人。

不遠處,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伴隨著大喊聲:快追,那片麥田。

劉大山他們繞過麥田,上了山,這些身影立即融入了山中。這里山山相連,林深草密,進了山,就像進了迷宮。

劉圖南的家,就在這座山腳下。一隊官兵追到麥田前,官兵的首領對站在家門口的劉圖南說:小弟奉命前來捉拿強盜,請劉兄帶我們上山搜捕。

劉圖南認得那位首領。兩年前,家鄉發生了兩件大案,驚動了慶元府(今寧波市)。案犯獲死罪,府帥派官兵抓了上百人連坐。家家戶戶,哭聲連連,誰也無心耕作。

幾天后,官兵又來抓人,據說,還有好多人得連坐。劉圖南跳出來,對官兵的首領直言:這樣環環連坐,搞得人心惶惶,連麥子都無法下種,如何是個盡頭?

首領盯著他,厲聲說:好大的膽子,小小的里正,竟敢這樣說話,不怕抓去連坐?

劉圖南說: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每個人都得連坐,還怕什么?

想不到,首領欣賞劉圖南的骨氣,便笑著說:我佩服你的勇氣,你說得有理,我轉告府帥。

此后,那位首領對劉圖南以兄弟相稱。那天非但沒再抓人,回去后,反而放了好些鄉人出來。

這時,劉圖南說:已到了飯點,吃了飯,再上山吧。

首領看著疲倦的隊伍,點點頭。劉圖南一邊用好酒好菜款待官兵,一邊差人上山報信,請劉大山他們遠離此地。

酒足飯飽后,劉圖南帶官兵上山,搜了半天,一無所獲。首領察覺情況,當下翻了臉,一把抓住劉圖南,說:你使的是調虎離山計吧?你讓我向府帥交不了賬,信不信我現在就燒了你的房。

劉圖南說:你就抓我到府帥那里交賬吧。

到了慶元府,府帥盯著劉圖南,問:你可知罪?

劉圖南并不慌張,回答:鄉民因為饑餓,被煽動成了強盜,圖的只是混口飯吃,不餓死,如今麥子飄香,豐收在望,人人都想回家,如果你們四處抓捕,使他們無家可歸,豈不是真的要逼他們做強盜?

府帥思索片刻,親手解開劉圖南身上的繩索,說:好個麥子飄香!聽說,你曾被授秘書省???,當個里正,屈才了,哈哈。

劉圖南倒是紅了臉,幾年前,妻子的同鄉曾推薦他這個職務,他沒接受。

劉圖南回家后,割了那片麥子,一袋袋裝起來,又差人從山里找來劉大山等人,對他們說:每個人扛一袋麥子回家吧,你們家的麥子也熟了。

鄰郡的人們握著劉圖南分送的銀兩,湊近糧袋,說:我們也聞到了家鄉的麥香。

考滿的標準

永樂元年(1403),應履平的考滿成績為“平?!?。

應履平,字錫祥,號東軒,寧波府奉化縣禽孝鄉外應村人,建文二年(1400)進士,授福建德化縣令。

應履平知道,憑自己的考滿的成績,要么留下來繼任,要么平調到其他地方。

當時,在官員任職的三年、六年、九年的階段須進行考核,主要方式有考滿和考察,考滿為主,考察為輔。成績分三檔:稱職、平常和不稱職。根據考核成績,決定留、調,或升、降、免。由布政司和按察司一起考核,送吏部復核。

考滿的標準主要有兩條——行政能力和任職業績。在這三年里,令他最滿意的是自己解決了一件關乎民生的大事。按照朝廷歷來規定,常德每年需繳納“夏稅麥二千八百八十三石八升六合七勺……秋糧米九萬六千六百五十五石五斗五升四合五勺”。交夏糧麥子時,農民們十分為難,許多農民種不好麥子(產量不高,質量不符要求),只能買麥子上交;交秋糧稻米,卻十分容易,水稻豐收,質量上佳。經過調查,應履平明白了,地處洞庭湖之濱的常德,適宜種水稻,不宜種麥子。

應履平決定革除這種沿襲已久的交糧方式,哪怕因此得罪朝廷。于是上奏,常德“地不宜麥”,懇求“以米代麥”。沒想到,朝廷并沒有怪罪他,反而獲得準許。而且,舉一反三,也使其他同類地區的農民受益。常德的許多地區改種稻米后,既解除了農民的困苦,又提高了農民的收益。

這次考滿,每位官員向吏部上交一篇試論。應履平結合這件事,寫了文章,有實有據,文采飛揚。據一位來自同鄉的同僚透露(同僚在吏部有一位知交),應履平的試論得到了吏部的肯定,并爭相傳閱。本來,應履平覺得自己政績一般,這個“平?!?,恰如其分,可是,當他得知,那些政績平平甚至混日子的同僚,成績大多也是“平?!?,有幾位甚至還被列為“上等”,他的心就不淡定了。比起一般人來,自己綽綽有余,可是為什么考滿的結果和他們一樣呢?

這是應履平從官生涯后的第一次考滿,他決定弄個明白。

幾天后,這位同僚向他透了底,說:聽說是因你的外表減了分。

應履平一聽,變了臉色。他自知其貌不揚,膚黑,瘦小,個矮,但與考滿有什么關系?

官場上,不少人十分注重外表,胡子要養得長,得精心修剪,“美髯公”是人所羨慕的;衣服要穿得挺刮,才顯得時髦??蓱钠骄褪遣辉敢庠谕獗砩舷鹿Ψ?,一旦胡子妨礙了他的生活,就剪去一點,更不想修成什么形狀;他不喜歡穿漿洗過的衣服,漿得硬邦邦,不貼身,難受,衣服干凈就好。

與他關系好的人,曾經多次提醒他,注重自己的形象。應履平說:我長得丑,再怎么打扮,也是不會變美,還是多干些正事吧。

應履平不服氣,自己的外貌什么時候影響了考滿的成績?他在紙上胡亂寫了一首打油詩,將它貼到都城門上:

為官不用好文章,

只要須胡及胖長。

更有一般堪笑處,

衣裳糨得硬邦邦。

平常,都城門貼的都是官府的通告或民間的尋人啟事,嚴肅,正經。經過的百姓,都會去讀一讀。這樣的打油詩還是第一次張貼,人們感到十分新奇,一傳十,十傳百,這首詩很快流行起來。人們議論著詩中的內容,一時間,成為街頭巷尾的談資。

有位官員看出了名堂,將紙揭下,呈給吏部。題詩雖然沒有具名,吏部長官一看就明了,拿來那篇上佳的試論,對比筆跡,果然是同一人。

一位吏部官員說:這不是發牢騷對吏部表示不滿嗎?建議再降一等。

另一位吏部官員說:長得丑,形象差,難怪大家對他沒有好印象。

長官思索了一下,說:我也沒注意到,是不是標準發生偏離了?要不,再去考察一下。

負責考察的人員來到德化,路過一所所學堂,問老師對知縣的印象。老師說:可是個好官呀,三年來,學堂增加了,學生增加了,學風變好了。

路過田間,問農民對知縣的印象,農民說:可是個好官呀,看到稻米就想起了他。

路過街巷,問百姓對知縣的印象,百姓說:可是個好官呀,現在我們這里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唯獨沒有一個人說他丑陋。

很快,應履平的考滿結果被更改為“稱職”,升為吏部稽勛司郎中。

聲 音

到了鈞州(今河南省禹州市),謝澭非但沒有感到欣喜,反而愁眉不展,心事重重。所到之處,一片寂靜,聽不到一點民眾的聲音。

謝澭,字禹川,號瑞峰,寧波奉化人,明嘉靖十九年(1539)中舉。二十六年,選鳳陽令。五年后,升河南省鈞州郡守。謝澭在鳳陽期間,那里人聲鼎沸,到了鈞州這般安靜之地,感到很不習慣。

鈞州是皇親徽王世襲的封地,可謂國中之國。謝澭早就聽說徽王朱載埨仗著皇帝朱厚熜的庇護,囂張跋扈,橫行不法。為了擴建王府規模,他強行拆除周邊民房,致使許多人流離失所。一位庫官前去勸諫,被杖殺。

朱載埨根本不把地方官放在眼里,地方官若想求太平,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謝澭覺得,鈞州安靜得像一潭死水,沒有爭辯,沒有抗爭,沒有訴訟。謝澭想起以往自己處理的政務,皆因聲音而起,那些聲音迫使他剖斷如流、庭無流牘,他也因此得到上司的賞識。作為一名地方官,他曾經希望周邊沒有聲音,沒有案件,一片安寧。此時此刻,他突然有了另一番感悟,一個地方出現不正常的安寧才是最可怕的。

謝澭要求同僚和他一起分頭到民間去尋找和傾聽各種聲音,哪怕是一片罵聲,總要比無聲無息強。

謝澭找到那些被徽王強拆房屋的百姓,希望他們述說目前的困難及其他訴求。他們一個個流露出驚慌的神情,或搖搖頭,或擺擺手,然后默默地走開了,連走起路來也是靜悄悄的,好像一發出聲音,就會大禍臨頭。在路上,謝澭也遇見過人們交頭接耳說著話,不過,一看到他,就立即四散而去。

同僚也空手而歸。鈞州的百姓像商量好似的,集體靜默。只有一個膽大的說:說不好,小命不保,有什么好說的?

謝澭緊皺著眉。他依然一次次去街巷、路邊、河岸,尋找聲音。他等待著,他相信,總有那么一天,能聽到來自百姓的聲音。

嘉靖三十五年(1556)的一天早上,一聲凄厲的“求大人為小民伸冤啊”的叫聲,像一個錐子,終于刺破了鈞州的寂靜。平民耿安到衙門來告狀了!

謝澭渾身一震。就在昨天,耿安的女兒乘花轎出嫁,半路被徽王的校尉劫入王府。不一會兒,王府那邊傳來消息:該女子不善承奉,已被喂虎。耿安的妻子一聽,馬上昏死過去。據傳,朱載埨養有老虎,遇到有姿色的女子,就將其抓捕,如果女子反抗激烈,壞了他的興致,便將女子喂虎。

女兒死了,耿安的老婆不想活了,耿安也不想活了。

謝澭聽著耿安的哀告,拿狀紙的雙手顫抖不已。他沒有想到,自己首次聽到的聲音竟是這樣慘無人道的消息,他走了神。

耿安跪拜著說:感謝大人,傾聽小女的冤情,我也不想多為難大人,告辭了。

且慢。謝澭雙手扶起耿安,一字一句地說,放心,我將拼盡全力,為你女兒伸冤。

接著,謝澭以道教的禮儀,吃齋沐浴告天(當時全國上下篤信道教),發誓不與徽王俱生:有他沒我,有我沒他。謝澭自知此次兇多吉少,悄悄置辦了一口薄棺。他花了五天五夜,將之前收集的徽王的罪證和此事一起,寫成奏本,叫耿安披星戴月赴京上訴。

耿安臨走前,謝澭問:此番讓你冒著生命危險上訴,你敢嗎?

耿安說:如果不替女兒雪恨,我枉為人父,倒是大人您,若讓徽王得知,生死難卜呀。

謝澭說:生死由命,不為百姓辦事,我枉為郡守。

幾天后,謝澭正在辦公,突然朝廷來人宣詔,要求謝澭奉旨捉拿徽王。

謝澭驚喜不已,他做夢也沒想到,皇上竟會如此重視他的奏本。事后,他得知,皇上此前已聽說徽王意欲謀反,十分震怒,正想借機削除徽王的封地。

那些日子,徽王好像先知先覺,深居簡出,防衛森嚴。謝澭假傳自己出游某境,秘密叫人監視徽王的爪牙,將他們捕捉。然后,會集各高級官員,宣布詔書,逮捕徽王?;胀跎钪髣菀讶?,自縊而亡,封地被朝廷收回。王府所積珠玉寶玩數百萬計,謝澭命衙役全部登記造冊,毫不染指。

一連數日,鈞州的街市、道路,百姓歡呼慶祝,載歌載舞。鈞州的天空,響起了各種聲音,歌聲笑聲,哭聲笑聲,時輕時重,時緩時急,簡直有些喧囂。

謝澭側著耳朵,微笑傾聽著,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

不 至

一天清早,喻江臨出門時,夫人整整衣裳,攏攏頭發,輕輕地問:我能跟你到公堂去看一眼嗎?

喻江,字潮之,由舉人任余姚知縣,嘉靖四年(1525),調任奉化。夫人隨同前來,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喻江覺得奇怪,夫人一向對衙門之事不聞不問,今天怎么了?

夫人告訴他,聽路人說,衙門的公堂掛著匾,放著驚堂木,立著“回避”“肅靜”等牌子,神圣、威嚴。罪犯們一見,就嚇得直冒冷汗。她感到又好奇又自豪,自己的官人就是知縣,親眼看一下公堂,并非難事。

不至。喻江搖搖頭。

“不至”是喻江的口頭禪。一天當中,飯可以不吃,口頭禪不可以不提,而且,他說到做到。

夫人說:還早,趁別人還沒到,悄悄看一眼,不會讓你為難吧?

喻江說:不至就是不至,衙門不是想去就去的地方。

喻江處事簡單,對身外之物要求極少。來奉化時,除了帶幾件衣裳,主要帶了幾箱書本,負重前行。夫人開玩笑,這么多書,三年時間當糧食吃也足夠了。

喻江拒絕跟一切他認為不應往來的人見面。士紳請吃請喝,他一律回絕,不說理由,叫人帶信,只有兩字:不至。這些人中,有些是有事相求,有些只是為了結識一下。被回絕后,前者覺得知縣十分可畏,后者倒覺得他非??删?。一時間,說他可畏、可敬的都有,喻江也不辯白。

喻江處理公務,斷案如流,日常清心省事,除了辦公,就是讀書,沒有干擾。那些作奸犯科之徒逐漸收斂起來,百姓們安居樂業。有人問喻江治縣秘方,喻江笑著說:簡單,不至而已。

有一次,一位上司帶著家眷,前來游玩。到了奉化,人疲馬乏,想到驛站更換馬匹,休息住宿。驛長趕忙向喻江匯報。驛長覺得這是一件大好事,下級和上級的友誼,大多不是在工作中結下的,現在正是知縣與上司結下友誼的好時機。他相信,知縣一定會親自安排,送吃送喝,以表重視和尊敬。

令驛長沒想到的是,知縣非但不至,拒絕更換馬匹,還反問:萬一有公事急需馬匹,該怎么辦?

驛長沒有在知縣那里得到表揚,還從上司那里代知縣惹來一頓臭罵。上司鐵青著臉,朝地上啐了一口痰,憤憤離開。

夫人說:你就這樣得罪了上司?

喻江邊翻書,邊淡淡地說:接待家眷,以公謀私,當然不至。

當地鎮守市舶的一個小吏,常以買賣特產為名,敲詐勒索。商賈們敢怒不敢言。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些小吏,貪圖便宜,明里到市舶檢查,暗地也想得些好處,仿佛已成了官場的一種慣例。有一天,同僚約喻江,說是鎮守市舶的小吏作了安排,邀請知縣到那里暗訪,指導工作。

那還是暗訪嗎?喻江臉一黑。

同僚紅了臉。

喻江不至。很快,鎮守市舶的小吏被免職,并罰了數額不菲的銀兩。其實,喻江到市舶暗訪了好多次,見了好多人,掌握了好多情況。事后,他要求其他直接或間接有過敲詐勒索行為的官吏,將銀兩補上,既往不咎。那些銀兩,一一回到了商賈的手中。市舶興旺起來了,許多流落到外地的商賈重新回來了。

官吏三年任期屆滿,按規定,須上京述職,由吏部審查合格后再決定其升職、平調或降職。京都北平(今北京)離奉化約7000公里,千山萬水,路途遙遠。走官方驛道,乘坐公家馬車,最快也需40多天,如果碰上壞天氣,得兩個多月。喻江不想費那么大精力車馬勞頓,決定不至——不去京城。

離開奉化的時候,喻江特地叫馬車夫到衙門前停了一下,對夫人說:請夫人下車,站在衙門口,可以望見公堂的一部分。

夫人沒有下車,只是看了一眼衙門口,學著喻江的口氣,說:不至。

馬車上,還是那幾大箱書。帶來的是書,帶回的還是書。

喻江離開后,奉化的官民為他立了一塊碑,叫“去思碑”。此事傳到余姚,喻江哈哈一笑,說:不如叫“不至碑”。

此話沒有傳回奉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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