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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螺春之夜

2024-02-19 11:39李黎
文學港 2024年2期
關鍵詞:馬軍老板娘飯店

李黎

牛山約馬軍晚上一起吃飯,在大方巷他們的老據點。和此前十多年無數次碰頭聚會相比,這次吃飯有些凝重,馬軍的父親在春節前廣泛而普遍的發熱中去世了,六十出頭,也算是意外。馬軍一直沉浸在悲傷之中,春節期間沒有聯系任何人,只是每天在朋友圈里發一張深邃而凄惶的風景照。牛山感覺,和目標明確的仇恨相比,馬軍的悲傷更為含蓄、飄忽和廣闊,需要用吃吃喝喝來舒緩一下。

他們要去的飯店在大方巷中段,即巷子深處,名叫“無名小吃”——這是一家夫妻店,只有一間臨街的門面,十多年來都滿臉堆笑的丈夫負責掌勺,十多年來都滿臉堆笑的妻子做服務員。夫妻兩人就睡在店里,牛山無意中看到他們在夜深人靜時收拾鋪蓋,睡在房間盡頭兩米多高的壁櫥里面。小飯店長時間沒有門頭、不著文字,后來街道要求必須安裝門頭、寫上名稱,于是這家飯店有了第一個名字:無名小吃?!盁o名小吃”的一邊是“德華玻璃店”“香榭舍女裝”“正宗六合豬頭肉”,另一邊是“芊芊干洗店”“大方水果賣場”“廣廈房產中介”。所有的門頭都強行統一起來,但生意的差別很大,總是讓人覺得別扭。不過,時間久了,這種差別倒也帶來了開闊的感覺。

一起吃飯的還有王小融,她做過牛山的女朋友,也做過馬軍的女朋友,如今未婚,是一家民營連鎖牙科醫院的大區經理,忙得忘記戀愛成家。不過牛山喊吃飯,她立刻答應,早早就讓司機把自己送到大方巷西邊的公館區,步行來到店里,仔細琢磨起貼在墻上的菜單。

第二個到的是牛山,他距離“無名小吃”只有兩公里,騎車不過十來分鐘,但他必須打卡后才能下班。得知王小融已經到了后,牛山就一路猛踩,希望能早一點到,起碼能有一種努力早到的架勢。他走進飯店的同時拉開外套,還抹了抹額頭上的汗,一邊坐下來一邊對王小融說,騎車來的,路上車太多了。

你現在還能騎車,體力不錯啊,最近沒事吧?

沒事,也一直沒發燒,也可能是無癥狀吧。騎車也沒什么,我每天上下班都是騎車,加起來一小時不到一點。偶爾中午還騎車出去轉轉,單位請假的人很多,節奏很慢了。

王小融說,這一輪應該也快結束了吧,很多人都是元旦前后發燒,現在都恢復了。

牛山問,你發燒過沒有?

王小融點點頭。

牛山問,沒問題吧?沒受什么罪吧?

還行吧,在床上躺了幾天,最嚴重的時候頭疼得厲害。其實身體還好,就是一個人連續在家好幾天,感覺有點凄慘,想喝熱水都沒人幫忙,只能自己爬起來燒水,有一次走了幾步不得不坐下來。我是真的想結婚了,所以你跟我說和馬軍還有你一起吃飯,我立刻就來了。王小融笑笑說。

那現在讓你二選一,你怎么選?

就是假設世界上人都死光了,只剩我和馬軍,你要選一個,選誰???牛山笑著說。王小融說,馬軍還沒來呢,他不在,我選不選他都不公平,等他來了我看看再說。

小飯店里只有四張桌子,廚房在最外面,而炒菜的爐子直接被放在了臨街的位置。牛山和王小融坐在最里面偏左的桌子邊,王小融坐在里面,面對著門外,牛山坐在對面;里面右邊的桌子邊圍著五個年輕人,都穿著光鮮的工作制服,看上去可能是銀行、房產中介或者教育培訓的,操著遠方的口音。聽了牛山他們的話,幾個人都盯著王小融看。王小融扭頭看看他們,微微笑笑,扭頭對牛山說,我也很久沒見到馬軍了,不知道他現在怎么樣了。

老樣子吧,我跟他見面比較多,沒覺得有什么變化。他父母最近幾年身體一直不好,他有點焦頭爛額的。今天喊他吃飯也是因為他父親剛剛去世了,整個春節都沒過好。

王小融有些詫異,問了牛山很多問題。是不是因為發燒,有沒有住院,后事辦得怎么樣之類的。牛山一一作答,一件殘酷的事被他完整地說出來,搞得隔壁一桌人也都跟著沉默了下來,飯店里只剩下老板在門口炒菜的聲音,一盤菜倒進油鍋的爆裂聲讓他們回到了尋常生活當中。

牛山說,點菜吧。王小融仰頭看看菜單說,那今天我請客吧,我就直接點了。牛山說,都是家常菜,你閉著眼睛點。老板娘拿著一個小本子和圓珠筆走過來,等著他們點菜。

王小融說,那我點了!

牛山說,要有肉,四菜一湯吧,其他隨便。王小融白了他一眼,然后點了紅燒帶魚、紅燒毛豆米仔雞、韭香豬血、蒜泥空心菜和青菜肉絲豆腐湯。她每點一道都會問牛山行不行,牛山都說好,老板娘低頭寫下來。點到肉絲湯時她大聲說,有肉了哦!牛山翻了個白眼說,再來一個花生米吧。

馬軍和另外一男一女一起進來,他徑直在牛山旁邊坐下來,與此同時,一男一女在他們背后的桌子邊坐下來,男的背對著牛山他們,和馬軍有些碰撞。地方太擠了,牛山說,馬軍你坐到對面去吧。

馬軍笑笑,站起來挨著王小融坐下,讓王小融往里面挪一點。牛山說,菜點好了,先喝點茶吧。說著他拎起桌子上的玻璃茶壺給馬軍倒茶。馬軍說,不喝不喝,這個茶太差了,我忘帶茶葉了。

隨身帶茶葉是老年人的做派啊,牛山諷刺說。

王小融笑了笑,有種熟悉的感覺,兩個人的嘲諷挖苦馬上就要開始了。馬軍帶著幾分幽怨說,我就是想喝碧螺春了,怎么了?

還碧螺春呢,現在是什么時候,新的還沒上市呢,喝的都是去年的。你要喝也喝巖茶什么的啊,哪有大冬天喝碧螺春的。

馬軍不急不慢地說,我就是想喝,怎么了,我才不像你們這些中年人,一會巖茶一會紅茶的,我一年四季都喝綠茶,你不服氣?你是胃不好不能喝綠茶了吧。

牛山梗著脖子說,我的胃沒問題,但綠茶不耐喝啊,在辦公室泡杯綠茶,出去轉一圈回來就不能喝了,泡一壺紅茶可以喝一上午。

說來說去你就是老了,只能喝那種用壺沖泡,一壺茶喝個半天那種。包里都帶著袋裝的茶葉,是不是?我就從來不帶那種,要帶就帶一大壺碧螺春。

那你今天怎么就忘了呢?牛山笑著問,你是不是覺得到夫妻店吃飯不值得你帶?搞反了吧。

王小融有些不能忍受,撥出去一個電話,讓人送點碧螺春過來。馬軍有點錯愕地說,王小融,幾年不見你也老了啊,這個做派不就是老年人的做派嗎,年輕人才不會這樣。

王小融微微抬高聲音說,你要喝茶我就讓人幫忙送來,你怎么能說我老了??!

馬軍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我說錯了,你還是很年輕,幾年下來一點沒變化。

牛山說,馬軍的意思是,你長相沒老,心老了。

對面桌子后的女孩狠狠瞪了一眼牛山,但牛山背對著她,毫無知覺。王小融看到了,沖著對方笑了笑,意思是沒事的,說著玩。然后對著牛山還有馬軍說,說我心老了也不是不對,這幾年下來,誰不老十歲八歲的。

你這幾年不是很順利嗎?

工作上是還行吧,但也談不上順利,很多時候都在家待著,醫院開不了門。但這幾年每天這個那個的,誰不老啊。王小融嘆著氣說,還好我們醫院在之前幾年做得還不錯,有四十多家連鎖的,資金壓力也不是很大,不然我可能就失業了,又要去找工作了。

馬軍嘆氣說,還是牛山你們好,不擔心工作的問題。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牛山說。

馬軍站起來說,我操,你都會文言文了,這是要提拔的節奏啊。他故作激動狀伸手和牛山握手,不斷說著多多照顧,其實是為了把外套脫下來。飯店太小,沒有掛衣服的地方,馬軍之前一直把外套敞開,還是覺得熱,就脫下來。王小融伸過手說,放里面吧,放我包上。

牛山嘿嘿笑著說,舊情未了,舊情未了。王小融臉上的表情一剎那間有些尷尬,隨即齜牙咧嘴地說,我跟你才舊情未了呢,跟他早就了了。跟你認識時間太久了,到了舊情復燃的年齡了,跟他早沒感情了,他罵我的話我都還記得。

馬軍咳嗽一聲說,你們別這樣好不好,搞得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說了。我也確實想過,要是當年我去了廳里,牛山去了大成廣告,我們會不會正好對調過來。

牛山說,不會的,你去了廳里,應該比我現在混得好,我實在是太不會混了,但是如果我去了大成廣告公司,肯定比你現在做得好,因為我比你有才華。說著他哈哈笑起來。

那就是說,你們兩個都白活了這么多年。王小融插嘴說。

不白活啊,我不是因為工作才認識你的嗎,你不是因為我才認識馬軍的嗎?怎么能說白活呢,非要說我們白活,那要把你抹掉才行。

馬軍問牛山,你們怎么認識的?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說說唄。

牛山罵了一句說,我怎么可能沒給你說過。

馬軍說,真的沒說,或者你說的時候我沒聽到,喝多了,或者忘記了。

王小融怒喝一聲,牛山你不許說!聲音很大,周圍的人都朝這邊看過來,包括老板夫婦,以為吵架了。但看到他們嬉皮笑臉的,也就都放心了。牛山說,不說就不說了,反正一句話就可以概括。

王小融問,哪句話?你說!

生于不義,死于恥辱。牛山說。這句話一出,整個飯店都安靜下來,不知道是因為太沉重,還是被牛山連續冒出的四字句震到了。門外的聲響傳過來,汽車駛過的聲音、電瓶車瘋狂摁喇叭的聲音,還有自行車脆脆的鈴鐺聲,以及晚上七點多一條巷子里該有的糾纏不休的生活之聲。

一個穿著時尚、商務的女人在門口沖王小融招手,王小融招招手示意她進來。女人走過來,遞上一個淡青色的陶瓷罐子,說了聲,王總您要的茶葉。牛山站起來接過茶葉罐,連聲說辛苦辛苦。女人和王小融打個招呼,轉身往店外走去。馬軍說,不一起吃飯啊。女人微微停頓,轉身看向這邊。王小融說,你先去忙啊,下次一起吃飯。

牛山瞪了王小融一眼,把茶葉遞給老板說,幫我們泡三杯茶啊,兩杯稍微多放一點茶葉。想了想又說,茶葉就給你們吧,給每個人都泡一杯。老板本來就掛著笑容,現在笑得更厲害了,透露出疑惑和興奮。牛山強調說,茶葉送給你們了,你們不是給每個人都免費泡杯茶嗎,就拿這個泡。

牛山的話在極小的飯店里顯得很響亮,每個人都聽到了。隔壁桌的人舉起酒杯沖牛山晃了晃,但背后一對男女沒有任何反應。王小融小聲說,牛山你就是專門氣我是吧?

反正又不是你自己花錢買的。

怎么不是我們買的,誰給我們送?是我們買了送給一些單位的,自己也留了一點而已。

那還不是你買的啊。

王小融說,算了,不跟你說了。

老板娘泡好茶,用托盤裝著送上來,一次五杯。牛山端起來就對著茶葉吹著,有滋有味地喝起來,王小融反而不太想喝了。背后的這對男女既沒有反對,也沒有說什么。老板娘第二次用托盤端了五杯到牛山右邊那一桌,五個人都很高興,碧螺春的形狀、色澤和充斥在油煙味縫隙之中的香味,讓他們知道這是好茶葉,紛紛表示感謝,一個人甚至說,謝謝美女。

牛山說,應該謝我。然后開心地大笑起來。

馬軍一邊喝茶一邊說,別笑了,跟我說說什么叫生于不義吧。王小融伸手拍打他的胳膊說,能不能不要提這個事了,有完沒完。牛山則收斂了笑容說,我跟你說過的,你自己記不得了,那就沒辦法了。剛才你沒來的時候我問了王小融一個問題,就是假設,假設啊,世界上只剩下我們兩個,還有她,她會選誰。她說你不來她不好說,現在你來了,問問她選誰吧。

韭香豬血第一個上來,緊接著就是紅燒帶魚。牛山把背包拉開,掏出一瓶白酒,帶著遺憾說,忘記帶紅酒了,小融你就喝白酒吧。

讓女人喝白酒等于開水澆花。王小融抗議說。

我就不相信你不喝白酒。馬軍說。

那是沒辦法,跟你們吃飯我喝什么白酒啊。

那你剛才拿茶葉的時候為什么不讓手下送瓶紅酒呢?牛山質問道。王小融瞪了他一眼說,我不喝酒,可以吧。跟你們吃飯喝什么酒呢。牛山嘿嘿笑著說,事實上我們喝啊,你也不問問我要不要喝,也不問我有沒有帶酒,整個想不到我啊。

巷子里好幾家超市,還有一家洋酒行,你要喝什么我去買好了。

但是你確實沒問我??!牛山大笑著說,同時又從包里掏出一瓶紅酒放在桌子上說,你看,我都想著你呢。

王小融說,那我也不會選你。

馬軍說,牛山你倒酒吧。然后他站起來,熟練地從店門后面的墻壁上摘下開瓶器,幫王小融開紅酒。再次坐下來后馬軍問,小融你說不會選牛山,那就是選我了?

王小融說,我不選牛山,不代表我就選你啊。

馬軍說,剛才的問題是二選一,你不選牛山就是選我了,你又沒說一個不選,自己死了拉倒。是不是?

王小融說,那就選你吧,你比牛山好多了。

牛山舉杯示意喝一口,然后放下酒杯說,小融你選馬軍就選馬軍,這種事本來就說不清楚,但你非要說馬軍比我好多了,那我就不服氣了,他怎么就比我好了?

馬軍說,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要王小融自己說。我不能說我多優秀,搞得像相親節目一樣。

王小融說,這個問題我也不能說,說得太清楚就太打擊人了,牛山你就當是我的感覺吧,說不清道不明的那種。說著她哈哈哈笑起來。

牛山有點尷尬,指著桌子上的菜說,小融你多吃菜啊。

我不愛吃帶魚,也不喜歡吃豬血,但是感覺他們家做的會很好吃。說話間,老板娘把蒜泥空心菜和青菜湯都端了上來,打招呼說,仔雞要慢一點。馬軍說,這么多菜啊,太豐富了吧。

牛山笑著說,王小融點的,我覺得都是她的拿手菜,她只點自己會做的菜,如果她不會做的、不理解的,就不點了。

馬軍說,這是賢妻良母啊。

王小融說,我是不是賢妻良母你又不是不知道,瞎感慨什么,討好我???

牛山說,應該是討好你,你到現在都只說了不選我,沒說不選他。你說吧,到底選不選他?

馬軍說,真不選就不選吧,我沒什么好選的,跟著我只會吃苦了。我這個人就是一無是處,什么事都沒做成,選我就是要受罪了……馬軍絮絮叨叨說著,牛山沒有接話,低頭在手機上回復著什么消息,王小融也目光躲閃,四處看看。他們背后的那對情侶一直很小聲,幾乎是一直在沉默,旁邊那桌年輕人很大聲,但因為口音問題,說話幾乎聽不懂,勉強可以辨認出“業績”“課時費”“家教”等詞匯,應該是做教育培訓的。小飯店里最為響亮的是老板專門設置的電腦提示音,而且只有一句相同的話:“你有一個新的美團外賣訂單……”伴隨著這句響徹全場的聲音,不斷有人來到店門口,拿起外賣迅速離開,或者不耐煩地站在燈光里等著,催促著。老板娘笑呵呵的,每個人都不知不覺慢了下來,而新的聲音隔幾分鐘響一次:“你有一個新的美團外賣訂單……”

隨著最后一道菜紅燒毛豆米仔雞端上來,王小融也終于說,我還是選馬軍吧。馬軍還想說點什么,牛山說,喝酒喝酒,馬軍你不要推辭了,說半天有什么意思,說來說去不就是那些話嗎?不說了,你們直接喝個交杯酒吧。

兩個人都瞪著牛山,意思是,在這?

牛山說,有什么問題,難道非要在金碧輝煌的酒店里才可以?反正婚禮上也要喝,現在喝一下不就等于訓練嗎?

兩個人都不同意,馬軍找牛山碰杯,王小融又看著墻壁上的菜單,想加一道菜,不隆重一點似乎配不上這個重大決定。這么想著,王小融就笑了起來,然后說,我加兩個菜慶祝這個重大決定啊。然后哈哈哈地笑著。

牛山咂咂嘴說,你們本來就很熟悉,這幾年又經歷過這么多事情,就簡單一點吧。頓了一下,牛山開心地說,有了,在酒吧里,人們遇到大喜事,會請所有人喝一輪,要不你們把飯店里的單都買了吧。

馬軍說,神經病啊。話音未落,王小融說,這個辦法好。

牛山立刻喊老板娘,然后對她說,幫我們說一下,晚上吃飯的單我們都買了。他的聲音不大不小,沒有刻意的壓低,也沒有興奮喊叫。背后那對情侶應該是聽到了,扭頭看了看,但遠點那一桌正聊得熱烈,沒有人聽到。牛山強調說,真的,不開玩笑。老板娘順勢對著扭頭過來的男生說,這桌的單他們買了,你們不用買了。年輕男女都露出開心的笑容,男生繼續扭動身體對牛山幾個道謝。與此同時,老板娘走到了旁邊那一桌,對他們幾個說了同樣的話。幾個人都歡呼起來,但一個非常瘦的男生突然揮揮手示意大家安靜,然后對老板娘說,我們這桌不要他們買單了,說好了我買的,說了幾個月了,還是我來買單吧。

牛山說,哥們,你吃完再請他們一起去宵夜,吃點燒烤什么的不一回事嗎?那個男生一臉不高興地說,說好了我請客就應該我買單,而且他們兩個吃完就要回去了,沒時間一起吃宵夜,我如果不買單,不就是沒有請他們,那我也太沒有信譽了。

牛山繼續說,之所以我們買單,是因為他們兩個打算結婚了,剛剛確定下來,這么大的事情要好好慶祝一下,哥們給個面子。

一個高個子的小伙子,坐在那里幾乎和站著的老板娘一樣高,甕聲甕氣地說,這么大的事情,怎么就在這個小飯店就確定了,不是要找個浪漫的地方嗎?然后他想到什么,扭頭對老板娘說,老板我不是說你這個地方不好,其實好得很,我們都來過多少次,但確實不浪漫,這個你承認吧?

老板娘臉上的笑容燦爛程度驟增,以此表示對高個子這番話的認可和理解。牛山說,哥們你看行不行啊,我們也沒有什么喜糖,就買個單喜慶喜慶。

老板在門后位置帶著幾分怯弱說,剛才的碧螺春就當喜酒了。

牛山說,對對對,我們再碰一杯。

不行!瘦男生果斷地說,還想說什么,又忍住了,重復一聲,不行。王小融打圓場說,不行就不行吧,我們的喜事是喜事,人家的喜事也是喜事。

牛山問,他們有什么喜事,不就是請吃飯嗎?

能坐在一起吃飯就是喜事。馬軍說。

旁邊一桌的拒絕,讓那對情侶動搖起來,被坐在對面的王小融看在眼里,她拍了拍了馬軍示意他讓一讓,然后走到飯店入口處的二維碼前面,問老板娘這兩桌多少錢。老板娘拿計算器敲了敲,大聲說,一桌157,一桌45,一共202塊,就算兩百塊吧。

王小融說,今天怎么能打折呢,就原價吧。然后她扭頭對那一桌的五個人說,各位大哥,不買單就算了,我看到有一道老母雞湯78塊,再加兩瓶啤酒,我送給你們,讓我湊個280塊好不好?

她的話非常溫柔,幾個人不忍拒絕。牛山撲哧一聲笑出來,沖著馬軍晃了晃酒杯說,走一個,你好日子快過完了,你看王小融,完全就是一個生意人,這么快就湊出了280塊,以后肯定跟你算得死死的。

馬軍紅著臉說,要不她還是跟你吧,我有點吃不消。

牛山嘿嘿一笑,又正色說,媽的,你當說著玩啊,人家都當眾宣布了,還給別的桌子買單送菜了,哪能就這么換人呢?

八點四十分左右,那對情侶最早離開,和牛山幾個還有老板夫婦都打了招呼,隨后是那五個年輕人,吵吵鬧鬧地準備離開。他們說了一大堆早生貴子百年好合的話,宛如身在最為常見的婚禮宴席之上,王小融和馬軍就是新郎新娘,牛山是伴郎,老板夫婦是他們的父母,以及所有的親人朋友,甚至還代表了司儀和工作人員。雖然草率,但他們五個的酒是到位的,話自然也很到位。兩個人甚至沖王小融不斷抱拳拱手以示祝賀,搞得王小融馬軍不得不站起來回應,并且恭送他們幾個勾肩搭背地離開,殘存的理智讓他們沒有說下次再見、過幾天聚聚之類的話。牛山冷笑著說,還好只有兩桌,如果在大的館子里吃飯,今晚可能順手把婚禮給辦了。

隨著王小融馬軍再度落座,小飯店里安靜下來,只剩他們一桌,三個人都沉默著,門口一直都呼哧呼哧的風聲不知道為什么消失了。老板已經關了排氣扇,不再炒菜,坐在原來那個女孩的位置上埋頭翻看手機,喇叭里也沒有了訂單到達的提示音。一切都很安靜,連外面的街道也安靜了很多,晚高峰的人群車流都已經不見,只有偶爾一閃而過的汽車。街對面的店鋪門口也沒有了此前排隊的人,路燈的光顯得清冽和純粹。

牛山和馬軍用力碰了一下杯,把最后的白酒喝完。王小融說,紅酒還有很多,你們要不要繼續喝?

馬軍說,不喝了,混酒容易喝醉,而且我看老板他們也快沒生意了,我們走吧,讓他們收拾收拾好早點休息。

牛山說,我看你是想早點和王小融回去吧,你們去誰家???

王小融有點錯愕,隨即笑著說,今晚就要跟他回家?

牛山說,你覺得呢,這里就相當于婚禮現場,然后你們還能各自回家去???

馬軍說,相當于不代表真的是啊,還是各自回家吧。要是真的辦婚禮,自然住在一起了。

牛山說,你狗日的什么意思!這不是白忙了一個晚上嗎?

王小融沒有說什么,笑著看著兩個人。馬軍說,也行,晚上王小融可以跟我回去,不過我要跟你們兩個說一件事,等我說完了你們覺得還行,那就真的沒問題了。

牛山說,你說,看你能說出什么。

馬軍倒了點紅酒在杯子里,血紅的紅酒迅速掩蓋了殘存的白酒,看得牛山一陣惡心。馬軍一飲而盡,然后小聲說,前陣子我父母都發燒了,我之前一直擔心我媽媽,她以前做過胃癌手術,我擔心會復發什么的,但她還好,就是高燒幾天,然后基本上就沒事了。但是我父親一直很嚴重,躺在床上起不來,渾身疼,又不知道哪里疼,到后來,他每天喊著不想活了,再后來,就讓我媽不要管他,讓他死了算了。我媽媽當真了,把我爸爸一個人丟在家里,自己跑去照顧我舅舅去了,幾天后回來,我父親真死在床上了。怎么說呢,雖然不是故意殺人,但真的是讓他自生自滅,幾十年下來可能受夠了。

幾個人沉默了好一陣,牛山忍不住開口說,你不應該跟我們說這件事的,人死了也沒辦法,你照顧好你媽媽吧。走了走了。

馬軍看著王小融,王小融說,牛山說得對,你又不在身邊,不是你不管你爸爸的。我還是跟你回去吧,我看你情緒有些不對。

馬軍說,今天算了,你不要安慰我,過幾天再說吧。你自己回去吧。然后他如同過去很多年前一樣,簡單打了個招呼,就出門叫車。牛山喊了聲,我騎車回家,就朝巷子另一頭走去,路邊有共享單車就掃一輛,沒有走走也好。

但牛山沒有回家,掃了一輛單車后,他覺得自己喝得有點多,騎車可能有困難,而夜深人靜時汽車速度反而很快,于是他像一位老大爺一樣推著自行車在附近溜達,目測前方空曠,就騎幾十米,稍微有點擁堵就下車推著走,拐了一大圈后,他又來到“無名小吃”旁邊。

牛山看看手機,時間是九點整。他出門時大概是八點四十五分。對單身的人來說,九點十點十一點十二點回家全都沒有區別。而“無名小吃”似乎也不忙了。牛山想了想,就朝店里走去。老板有些吃驚,但吃驚的表情一閃而過,依然對牛山笑著,等牛山說話。經常有人丟了東西在店里,返回也是常事。牛山邁步走進店里,原來五個人吃飯那個位置,坐著一個中年人,在埋頭吃飯,此前自己坐的座位空著。牛山坐到王小融剛才坐的位置,面對店門口,對老板娘喊,老板,剛才的茶葉還有剩的吧?給我泡杯茶啊。剛才只顧著吃菜了,沒好好喝,現在好好喝一杯。

老板娘笑了笑,答應一聲,不到一分鐘,就端了一杯茶放在牛山面前,還把一個藍色開水瓶也放在桌子上,意思是自己添水,好好喝。牛山端起茶杯,鼓起腮幫子吹著茶葉,又透過玻璃看著里面翻滾的茶葉,很好看。據說有人能通過茶葉漂浮滾動的樣子來算命,牛山盯著茶葉看了會,實在看不出什么,只覺得變化莫測和大同小異。

一口口熱茶喝下去,牛山覺得舒服了很多,他幾乎每喝兩口就往杯里加熱水,保持茶葉的溫度和濃度。很快,牛山就覺得身上發熱,而且在苦味的縫隙里,嘴里也開始出現回甘??纯醋笥?,中年人還在狼吞虎咽,老板娘在外面洗碗,老板坐在原來的座位上,仰頭看著掛在墻上的電視,隨著鬧哄哄的劇情,他的嘴巴也越長越大,似乎忘記了這會店里還有客人。牛山盯著老板看了一會,覺得有些神奇,他們開這家店已經足足二十年,自己多年前在這附近租房住,就一直在他們家吃飯,歷經了這么多年和事,他們還是和二十年前一樣,老是老了一點,但大體上也沒多大變化。最近幾年動輒停擺,商鋪關門,牛山不止一次刻意騎車路過這里,看看店鋪還在不在。還好每次都在,即使不營業,因為他們兩人就住在店里,門也都是開著的。

喝了十來口之后,牛山覺得茶葉有些淡了,就放緩了速度。拿起手機看了看,想給馬軍和王小融,還有別的幾個人發個消息,想想又算了。牛山只是不確定晚上這頓飯有沒有讓馬軍心情好一點,如果王小融可以主動一點,他應該會好一點的。

透明的玻璃門被拉開,王小融走了進來??吹脚I?,她一點都不意外,或許她在推門之前就看到了端坐在那里的牛山,甚至,她可能一直就在附近,目睹了牛山的離開和返回。在對面坐下后,王小融扭頭說,老板娘,給我也泡一杯茶啊,多放點茶葉。

牛山說,多放點茶葉?你不怕失眠???

不怕,我白天都要喝五六杯咖啡,早就不怕了。再說今晚發生了這么大的事,失眠就失眠吧。說著王小融笑了笑。

你倒是看得開啊。牛山調侃說。

王小融一邊脫下外套一邊說,看不開也要看開啊,怎么樣,我要結婚了,你打算送我什么禮物?不會就包一個紅包吧?我知道你愛喝茶,每年都送你最好的碧螺春,我結婚的時候你要把這些年茶葉的錢都算進禮物里面才行。

那能有多少錢啊,就算一年一千,十年也不過一萬塊錢啊。

你跟我裝是吧?我送你的都是東山島正宗的,多少錢一斤你不知道嗎?就是不想給我好好送禮。

你真的要和馬軍結婚了?

你不想我和他結婚?

牛山連忙說,沒有沒有,很樂意看到你們結婚,我只是覺得稍微快了點,你最近發展不錯吧,還有空結婚???

再沒有空也得結婚,我之前說了,很多次一個人在家里,感覺全世界就我一個人了,恨不得死了算了,一想到以前的吵吵鬧鬧都覺得太向往了。不管多忙今年都要結婚,不和馬軍也和別人。

別人?牛山瞪著眼睛問。

沒有別人,我就是這個意思,要以最快的速度結婚,我受不了一天天都只能自己跟自己說話的狀態了。

那如果感情不和呢?而且你現在這么有錢,有人圖你錢結婚怎么辦呢?牛山笑著問,又盯著王小融眼睛。

這些都是下一步的事好不好,就算我現在開始和一個人相處幾年再結婚,就能保證感情很好?保證他不是因為我現在薪水很高?你也不要一個勁問我了,我也有事要問你。

什么事,是不是我為什么不結婚?我跟你相反,我跟人一近就會出問題,可能比較獨吧。

其實我想問你,剛才你自己都說了二選一,為什么你不讓我選你?

牛山沉默下來,又看看四周,突然他指著門口處說,哎,馬軍也回來了!

王小融扭頭往外看,但外面根本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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