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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約會

2024-02-19 11:39陳小雯
文學港 2024年2期
關鍵詞:男子

陳小雯

在進入群山之前,葉安在小鎮的水果攤前停了下來。

她往車窗外揮了揮手,并短促地按了聲喇叭,算是和攤主打過招呼。攤主是個肥胖的中年男子,從前面看,是個光頭,背對著的時候,腦袋后頭有一小撮黑發,像貼上去的一小塊黑膠布。

“老板,來一串甜香蕉,要進口的?!比~安喊道。

“甜的沒有,進口的有?!狈逝值乃麛傊餍ξ鼗刈?,熟練地揀起一串身上略有麻點的還算齊整的香蕉擱在電子秤上?!?9塊9包郵!”攤主邊說邊把香蕉裝進透明的塑料袋里送到車邊,整個過程一氣呵成,干凈利索。

“挺好,老板,你這人真不錯。我每天來來回回都想著來你這里買點什么,你看像你這樣的生意人多好,真幽默,真好!你肯定喜歡你眼下......”

“好什么呀!”沒等葉安說完,水果攤主就嚷開了,“天天綁在這個攤位上不得自由。你才好啊,按時上下班......”

“唉......我走了,錢轉你微信?!比~安同樣截斷了攤主的話,路邊的臨時聊天,總是著急的。

葉安把防曬袖套拉了拉,單手握著方向盤,她現在心情不錯。她已經在那個山邊小學教了四年,又快放暑假了。她今天下午原本是調休的,現在是趕去學校參加一個臨時會議。學校沒有什么新鮮事,她已經打定主意不對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希冀。每天往返于兩點之間,早晨或黃昏,天光或日暮,陰晴雨雪,都未能給這條五十公里長的公路增添一點點情趣。這天氣熱得要命,葉安對沿途的風景早就熟視無睹了,相比起最開始的驚訝,她現在連多瞄一眼都覺得費力。四年,除了周末和寒暑假,在群山間穿梭將近一千個來回,膩煩的情緒早就已經過去了,現在有的只是淡漠。她已經熟記公路的每一個轉彎和起伏,甚至想象過在轉彎的時候突然碰到一只野兔或狐貍,也可以是一群,它們突然竄出,給葉安一個措手不及,葉安覺得自己的車技嫻熟,反應夠快,何況車又開得悠閑,必定來得及剎車。等到葉安停車查看的時候,那群野兔或狐貍就大搖大擺地走過馬路,還不忘回頭瞪葉安一眼??上н@種情況一次也沒有出現過,別說野兔或狐貍,連只老鼠都沒有。這四年,葉安從來沒有在公路邊半途停下過,這是一條坦途,沒有任何理由需要暫停。

只有在這條路上行駛的時候,葉安才深刻自省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她的家里很熱鬧。結婚后,她和老公以及老公的爸媽一起住,兩個兒子出生后更是忙得不可開交,一百三十平米的套房住六個人不寬敞,但也湊合。每次回家就像進到小時候的萬花筒里一樣。萬花筒的花色紛繁艷麗,一看進去就眼花繚亂,看久了使人暈眩,辨不清形狀和方向。葉安只能高聲驚嘆一句:“噢!”她再不能多說什么,公公婆婆的眼睛時刻在自己身上轉著,她在萬花筒的中心站著,幾乎不能喘氣。兒子的玩具,塑料的、木頭的、橡膠的、鋼鐵的,在地板上乒乒乓乓來回撞擊著,零食藏在衣服堆里,勺子筷子套進襪子里,西瓜皮楊梅汁四處亂竄。盡情欣賞吧,這繽紛的日子!陽光下的葉安美麗而精致,她甚至不用看丈夫的眼色就知道自己有多漂亮,她完全不用在乎他。他對葉安總是很滿意,無可挑剔。沒有人要求葉安改變什么,葉安只要保持原樣就可以了。

葉安一只手握緊方向盤,另一只手伸向副駕駛座上的背包里摸出一根棒棒糖,用牙齒剝掉糖紙塞嘴里。和往常不一樣的是,今天傍晚,葉安是往學校,而不是回家的方向走。路上車很少,要穿過兩個很長的隧道,隧道里,黑色的幽靈或暗物質之類的團體,正千軍萬馬地橫掃過車子,葉安是相信的,她看不見的東西至少占據了她周圍百分之九十的空間。出了隧道,她前面的山一座連一座,隨著葉安的逼近,它們一直在后退。沒有哪一個傍晚是不同的,除非在另一個時空,比如你可以摸到時間,摸到一個折疊起來的夢境,你能打開它,并在里面閑逛。葉安已經行駛了一半路程,口中的棒棒糖還剩一根棒,在牙齒間不安地杵著,葉安也端坐在駕駛座上,挺直腰桿,面無表情地杵著。她忽然想起酒來,她已經幾年沒有喝過酒了。

又到達一座山,需要翻過它去到另一邊,葉安的車子在山里鉆來鉆去,偶爾看到路邊零散的幾戶人家,門前晾著零散的幾件衣褲,零散的幾聲狗叫算是回應路過的生客。葉安被車里的空調吹得有些頭疼,便降下車窗,讓山風進來換換氣。幾縷山中野風肆無忌憚地撩起的荷葉邊領口,蹭著她白皙的脖頸,葉安感覺有些癢,伸手去撓了撓。這時,后頭有輛車轟鳴著從身旁呼嘯而過,葉安不由得身子一凜,像是睡夢中突然響起尖銳的鬧鈴聲,她感覺自己頓時有了魂,不自覺地踩下油門跟了上去。前面是一輛亮黃色的跑車,一路轟鳴著駛過山路。葉安來了興致,她把手伸出窗外,試圖抓起一把風,抓而不得的她挑釁地向前車豎起中指,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純粹是因為好玩。亮黃色跑車忽然就慢了下來,越來越慢,越來越慢,忽然一個轉身,逼停了葉安。事情發生得太快,葉安都沒來得及反應,本能地踩死剎車,一黃一白兩輛車停在了群山之間,在路上搭了個“T”字。

葉安看得仔細,咖色馬丁靴、卡其色工裝褲,白色T恤不松不緊地完美展現了恰到好處的胸肌,至于五官,戴著墨鏡看不清楚,下頜倒是輪廓分明。單看這外形,是動人的。這男子向葉安走來,在空寂的山路上攪起一陣風,吹到她臉上。男子在車窗外俯身,低聲問:“美女,有何指教?”葉安這才想起應該把車窗關上,隔絕萬一發生的危險??墒?,會發生什么危險呢?葉安有點窘迫地低頭,正好看見手機彈出一條微信,瞥了一眼,是學校群,快速點開,看到學校緊急通知會議取消。在心里罵了一句“媽的”,隨即迅速調整好面部表情,她微笑著抬頭,禮貌地問:“這位先生,有酒喝嗎?”滿臉天真地發問,微微仰臉的葉安真是生動,如湖面上忽然暈開的漣漪,使人迷糊。男子意外地“嗯”了一聲,略一停頓便笑開了,他說:“原來美女有故事要講,恕不奉陪?!闭f罷轉身離開,掉轉車頭,轟鳴而去。

葉安隱隱有些失落,她慶幸自己躲過麻煩之余不免又有些氣憤,為自己的輕率,或者主動,但歸根到底竟然是被拒絕了。拉下車前的鏡子照了照臉,沒有任何異樣,白皙的臉蛋看不出一絲細紋,鼻梁挺直,眼睛大而有神,眉毛雖然不是純天然的,但這紋的野生眉自然彎曲,無可挑剔。葉安最滿意自己的嘴唇,輪廓明顯,飽滿而性感,涂層晶瑩的唇膏就可以完美得到時下流行的“嘟嘟唇”,根本不需要口紅。葉安對自己的臉蛋總體上是滿意的,除了鼻翼邊的一顆痣。她已經想了很多年要把這顆痣點掉,但算命先生說這顆痣點不得,這顆痣能保她生活富足,順順利利。這顆痣就像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圈兒,把她圈在“萬花筒”里喘不得氣。葉安從包里拿出一條皮筋胡亂地把一頭散落的長卷發攏到后頭,一腳跺下油門,車子也轟的一聲往前竄去。

大約五分鐘后,葉安忽然驚覺自己不應該繼續前行,下午學校會議取消了。她頓時亂了手腳,這車子就像一只可憐的胖蟲,突然挪不動身體。它剛穿過蜿蜒曲折的山路,在云朵的輕視下勇敢前行,它放射出白色的光芒,把不安拋在身后,仿佛在逃避一口深井。

望著遠方山巔的白云,葉安也變成了一朵云,輕飄飄地浮在日子上空。她那每天西裝革履的丈夫,戴著金邊眼鏡、文質彬彬的丈夫陳志遠,大概永遠不會穿那種工裝褲以及馬丁靴。陳志遠是個大律師,他永遠忠于法律,忠于責任,忠于職守,他說他也永遠忠于葉安。陳志遠連名字都是一副正派的樣子,好像葉安也必須得安分守己一樣。葉安忽然有點想知道剛才那個跑車開得轟隆響的男子有個怎樣的名字。陳志遠向別人介紹葉安時會說:“這是我太太?!碧?,聽起來就是有身份的人,陳太太,多有養尊處優之感,是要被供起來養著的那種太太。而跑車男大概會這樣介紹他的伴侶,嘴里叼著香煙,一只手伸出去跟他朋友握手,另一只手緊緊摟過她的肩膀,用力壓向自己強壯結實的胸膛,她就像一只柔弱的小鳥甜甜地笑著,依偎著,然后他很隨意地介紹說:我老婆。葉安覺得這樣很酷,很像港劇里大哥的女人,年輕時的大哥。

陳志遠替人辯護時經常打勝仗,“志遠律師事務所”那幾個三米高的發光字就立在新月大廈的頂層,它們能在夜里指引迷路的人找到方向,它們告訴你,人生無常,事務繁忙,劇里劇外,法律最帥。葉安看過一場陳志遠為朋友的離婚案件辯護,西裝褲配白襯衫,端坐席位,一米七八的標準身形,給威嚴的審判庭帶去電視劇的效果。陳志遠為他朋友曉霞贏取了孩子的撫養權和大部分財產,讓出軌的男方幾乎凈身出戶,身邊的朋友無不拍手叫好,這樣帥氣又正直的陳志遠幾乎沒得挑。在床上他也很正直,基本不做什么多余的動作,完成自己的事后就呼呼大睡了。葉安覺得自己不應該要求更多,比如換個姿勢,換個場地,換個叫喚的名稱。因為羞于啟齒,她很快就為自己冒出的這些想法自慚形穢,她達不到的地方不僅僅是在床上,這是她自己的問題。比如她現在并不想回家去,她想找個地方喝點酒,運氣好的話找個伴一起喝。

葉安掉轉車頭,向左前方駛進了一條岔路,不知道會開去哪里,但總歸不是回家。時間還早,路邊的虞美人像是被安排過似的,齊齊整整地怒放著,來回四年,葉安從來不知道還有這樣一條路,之前她從沒有開到任何一條岔路上。

太陽依舊猛烈,讓人晃眼。行至五六公里左右處,人煙稀少,卻意外地看見路旁有一棟獨立的教堂。由于教堂的緣故,馬路在這一段變胖了。把車停在胖出來的那塊路肚子上,葉安想休息下,順便看看地圖。教堂立在一個小小的緩坡上,離路邊有一百米左右,這一百米是由臺階一級級延伸到達的,臺階平緩又寬廣,且線條流暢,讓人覺得抬腳就到。長長的階梯分為兩部分,中間有一片寬大的平地來連接上下兩層階梯,遠看是一個波浪,這優雅的起伏在視覺上引人欣喜。即使不進教堂,看見這樣的階梯也會腳癢想上去走兩步,說不準還會蹦蹦跳跳。如果穿著一件雪白的紗裙,比如白色的拖地婚紗,就得雙手提起裙擺蹦跳,白色的帆布鞋落在粗糙但素凈的灰石階上……某種模糊的渴望在此刻忽然有了具象,葉安說不上來是什么,但看到了。至于更接近教堂的教堂外或教堂里的東西,她沒有絲毫興趣,神救不了世人,神只能安撫世人。

比起之前,天空好像低了一些,部分青山藏進了白云間。地圖上,葉安處于一條未命名的路??諝庵杏縿又鵁崂?,但完全與車里無關,發動機時斷時續的隆隆聲維持著空調的正常運轉,四個車輪在滾燙的水泥地面上不為所動。去哪里喝酒呢?顯然這條路走不通。葉安只覺得嘴巴發干,喉嚨發緊,急需潤喉。今天出門想著到學校接水喝就行,省得帶水壺了,真是印證了那句“計劃趕不上變化”。前行吧,地圖上顯示這條路可以通往麥芽鎮,麥芽鎮應該有酒。喝不了度數高的,烏蘇就行,十三香麻辣小龍蝦配透心涼的烏蘇,那是結婚前的夏天。都說是“奪命大烏蘇”,一瓶烏蘇就能把一個女人喝醉,但不是葉安。葉安不知道自己能喝幾瓶烏蘇,她沒醉過。

車子離開教堂,繼續行駛在狹窄的不知名山路上,太陽漸漸西偏,在路上投下大片的山影、樹影,有時幾只飛鳥撲翅而落,消失在巨大的樹冠與樹冠之間。聒噪的蟬鳴此起彼伏,穿透密封的玻璃車窗,在耳畔一圈又一圈地來回拉歌。該是享受這獨有的山間奏鳴曲的,如果不是嘴唇越發干裂,喉嚨越發疼痛,葉安不會隨便走進一戶人家。

很明顯的獨棟房子,山間就是這點好,一戶戶人家遙遙不相望。這是單獨兩間兩層樓舊瓦房,門窗拼湊不齊整,給人一種破落感。房子外立面暗灰色的土磚墻上零星地糊上幾塊水泥補丁,門口空地上散著一地干枯的竹枝子,張牙舞爪的,使人沒地方落腳。葉安隔著空地喊:“有人嗎?有人嗎?”脆脆的聲音像古裝電視劇里偶闖陰森鬼屋的女主角。每到這時候,觀眾的好奇心便不可抵擋,比起關心主角遇險,他們更想知道屋里有什么,他們更希望主角能繼續前去探個究竟。沒有人回應,除了昏暗的屋里飄出幾縷游絲般的風??纯瓷砼粤⒅膶懹小巴练涿鄢鍪邸钡哪九谱?,山間吵鬧的蟬鳴又給她一種熱鬧的錯覺,她繞過墻角的草木灰準備從房子側邊走進。這時,前頭山路飄來一串響亮的口哨聲,一個身穿灰色背心的精瘦男子甩著一條竹枝子慢悠悠地從路口蕩過來。

“這是你家嗎?我買蜂蜜?!比~安有點局促地說。近看該男子約四十幾歲,身形干瘦,皮膚黝黑,腦門平窄,頭發茂密。

“啊,是。蜂蜜有的?!蹦凶幽抗舛汩W,沒有正視客人,看起來也和葉安一樣局促?!澳恪I多少?”

男子踢開門口雜亂的竹枝子,踢出一條落腳的路來,葉安跟著他從左邊那間屋門進去。近看屋里也不怎么黑,兩間屋之間沒有隔墻,除了右后門處一個灶臺一張餐桌三張圓凳外,幾乎沒有多余的家具。

“你家里三口人?”葉安沒話找話。

男子正在翻柜子,他有一個冷柜,里面幾十瓶透明罐裝蜂蜜整齊羅列。柜子靠墻,上空有三排木架子,木架子上有一些空的新瓶及巢框、隔板、刮刀之類的養蜂器具。

“奇了,你怎么知道?”男子略一停頓,馬上自信地說:“我朋友很多,你知道也不奇怪?!?/p>

葉安心里發笑,這人好像過于自信。她并不留情面,面無表情地解釋:“我看到你桌子邊有三張凳子,猜的?!彼笥言俣?,也和葉安毫無關系。

男子聽了轉過身來非常驚訝地看了看葉安,然后又垂下眼看向地面,由衷贊美道:“你這客人真聰明??!”還朝她豎起大拇指,這動作就像哄小孩似的。葉安感覺自己好像被當弱智一樣,有點惱怒。

男子卻熱情地開始滔滔不絕:“我老婆也很聰明,她今天上山忙活去了。四點了,她快回來了,我們山里休息早。我老婆不會說話,她喉嚨不好,我們也看過醫生,后來看不好就不看了?!比~安沒有打斷他,想來他老婆是個啞巴。也是,哪個漂亮的正常人會跟你在山里生活?在心里懟了一句,感覺有點高興,她現在是個看客,看別人的人生戲是怎么上演的。

“我兒子在鎮里念書,在特殊學校,我鎮上有很多朋友,他們都很照顧我兒子。你是鎮里來的吧?你和我朋友他們肯定都認識的,你們這群人真好。我常常念你們的好,我們都是朋友知道嗎?你肯定見過我兒子,他叫許明明,十四歲,長得很高了。我兒子像他媽媽,也很聰明的??上覂鹤拥暮韲狄膊缓??!蹦凶诱f到這,神情有些黯然。

說到孩子,葉安忽然難過了,她心底隱隱生出一絲憐憫來,這一家三口好像看不到希望了。

見葉安沒搭話,男子忙拉過一張凳子,邀請道:“你坐會兒吧?!?/p>

葉安不想坐下,她已經被動地清楚了這一家人的基本情況。站了會兒,她忽然胃里一陣虛空,饑餓來得毫無征兆,她忙去包里拿棒棒糖。她不能餓,餓了就會低血糖,低血糖的時候她會臉色發白,呼吸急速,且手腳肌肉發抖無力,所以她包里常備糖果。她沒理會男子,她知道自己無力幫助這個不幸的家庭,她像沒聽見該男子的長篇演說,平靜地說:“蜂蜜買兩瓶,錢轉你?!?/p>

男子說:“不用拿錢,怎么能拿你錢呢!你們這群朋友對我太好了,怎么能說錢呢?!彼褍善糠涿垩b進紅色塑料袋里,袋口打好結遞給葉安。

“那我不能要?!比~安推掉蜂蜜,轉身出門,她想快速離開這里,這種平白無故的熱情讓她心慌??觳阶叩杰嚺?,拉開車門坐了進去。她起先忘記關掉引擎了,想著買個蜂蜜前后不過五分鐘的事。此時車內的空調涼氣很足,卻有一股怪味,聞著似乎要窒息,她知道這完全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她無法克服,只得按下車窗換點新鮮空氣進來。

“你等一下,朋友,嘿,朋友?!蹦凶幼烦鰜?,把住葉安的車門,往車里遞蜂蜜,又另加了一袋雞蛋。葉安更加慌亂了,她感覺到四周似乎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她,周圍的蟬鳴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全投來圓鼓鼓的眼睛湊熱鬧。

男子不好意思地說:“朋友,我這沒什么好招待的,幾個雞蛋你帶回去給孩子吃。我們是朋友,你知道吧,不要見外,我家也沒有什么好東西?!?/p>

葉安小心地把東西推回男子手里,怕磕壞了雞蛋。不管這男子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她都認為自己應該正視這片好意。她認真地說:“我真不能要,我幫不上你什么忙?!睊炝薉檔,她準備放掉剎車。

“不用,不用,你們這群朋友已經幫我很多了。就是......你這是去鎮里吧,能不能捎上我,我想搭個車?!蹦凶酉蚯皟刹?,語氣有點著急。

好家伙,看來不傻。葉安心里緊繃的那根弦忽然有點松了,她決定下車把這男子哄回去。

“你老婆回來了嗎?”葉安上手拉住這男子黝黑的手臂往那兩間舊瓦房拽,邊走邊問:“她今天做什么活?”

“對,我老婆馬上就回來了,她今天去那片山采梔子了?!蹦凶雍鋈桓吲d起來,舉起手指向他老婆去的那片山。那片山不高,翻過他屋后的那個高坡就能到吧。山總是這樣,看似近在眼前,實則遠在天邊。

“那么你呢?你做什么工作?”葉安又好奇起來,因為走近的時候,她聞到男子身上一股酒味。

“我,干活啊。山里到處有活。這幾天做些修路的粗活?!?/p>

“喝酒了嗎?”葉安想知道干活哪兒來的酒。

“嘿嘿,這你也知道,你真是聰明啊。朋友給的酒,朋友在前面村口開小賣部,這群朋友真的很好,老給我酒喝。我說這雞蛋、蜂蜜你就拿回去吧。你們真是太好了?!?/p>

葉安心平氣和地說:“你先等你老婆回來,我今天不方便帶你。下次見,我下次再來?!?/p>

“好,好,我老婆要回來了,對,我等我老婆。你見到我兒子許明明先跟他說一聲,我們下次去看他,下次去?!蹦凶幽钸吨亓宋堇?。

葉安開走的時候,往舊瓦房看了一眼,水泥墻外,一個蓄水池不停地往外溢著山泉水。她想起“酒泉”,好像是個地名,也好像是個酒的牌子。她又想起“酒狂”,是首古琴名曲。她有段時間還很喜歡聽這首曲子,曲子里那種酒醉后的踉蹌感像親眼看見似的,時而飽滿富有張力,時而內斂枉自嗟嘆,醒而復醉,醉而復醒,真假都在酒中了。酒真是個怪東西,它能使人輕松而有勁,和節日的禮花一樣,一點燃就會升騰,爆發出聲音、力量。葉安感到又餓又渴,真是怪事,山里人也有酒、有朋友,自己怎么會沒有呢。她也想喝酒,想找個朋友一起喝酒,或者有個送她酒的朋友。結婚前,她經常過節的,在不同的夜晚,去不同的酒吧,聽吉他曲觸摸酒吧每個隱晦的角落,看男男女女笑容下寂寞的面孔。不知道為什么,她特別容易在這樣的地方擁抱到自己。

開了不多時,果然到了一個村口。有兩條路,左前方是繞出小路開上大道,右轉彎是順沿著原本這條山路進去村莊。路途總是這樣時不時就需要做出選擇,選擇是困難的,尤其是當你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的時候。村口轉彎處有塊敦厚的大石頭,刻有“五友村”三個紅色漆字。這三個字幫助葉安做出了選擇,她轉進五友村想去看看所謂的“朋友”是真是假。她很容易就找到了“王雁小賣部”,這條路上就這一個小賣部,一間只有一層樓的門臉,狹小局促。門口左右各擺一張長條凳,上頭一張米色的舊帆布拉出屋檐,制造了一塊遮陰處。長條凳上一個人影也沒有。給那男子酒喝的朋友名叫“王雁”吧,葉安車停小賣部正門口,在車里大喊:“王雁——王雁——”

王雁出來了,是個肥胖的女人,手腳粗大,像個男人。葉安說:“我是你朋友的朋友,你這有什么酒?”

王雁一聽樂了,她張嘴的時候,有點血盆大口的既視感,她干脆地說:“那你就是我朋友。我請你喝酒?!闭f完轉身去店里拿酒了,她的背影令人分不清哪一截是滾圓的屁股,哪一截是粗壯的大腿,它們連在一塊兒共同使勁支撐著滾圓的身體。

“多少錢,轉你?!比~安接過酒瓶一看就知是自家釀的土裝酒,酒瓶是“金銀花露”,寫著340ml,她晃了晃玻璃瓶,酒色暗紅但清亮。王雁說:“桑椹酒,不用錢,送你?!?/p>

葉安不下車,也不客氣,她說:“那就謝了?!北銕暇撇认掠烷T走了。她好像受了蠱惑,竟和那男子一樣來討酒喝,是因為大家都是朋友嗎?瞎說,一個腦子有問題,一個肥胖憨厚,葉安怎么可能和他們是朋友,何況才剛見一面。得了酒,葉安終于開上大道,她連起手機藍牙,放起許巍的歌:曾夢想仗劍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華......只要有酒,就容易知曉活著,誰是將來,誰是過去,又有什么要緊。比如大??樟?,山峰塌了,鮮花凋謝,愛情消失,也得先干完眼前這杯酒。再見,我的萬花筒!她不關心她的孩子們,不關心她的丈夫,不關心自己有沒有朋友。駕駛著她的白色胖蟲鉆進群山,等鉆出來時,她到了熱鬧的海灘。

夏天傍晚五六點的海灘實在太過迷人,夕陽的金光在海面上跳躍,一波又一波地向沙灘涌來。沿著海水勾勒出的線條,葉安光腳踏在沙灘上,金色的細沙撓著腳底,酥酥癢癢。對面走來一男一女,看起來并不年輕,他們十指相扣走在落日余暉下。經過葉安身邊時,他們旁若無人地大聲交談著,完全不在乎被聽了去。有男人在海岸邊淺水處撲騰,也有男人拖著塊浮板在稍遠處深水區撲騰,還有男人不在海水里撲騰,而在沙坑里撲騰。這些男人有個共同點——光著身子,只著一條四角短褲。在一個無人的沙坑里,有一條很小很小的銀色魚,沙坑里的水只夠它活一陣子,大概是某個孩子的杰作。葉安伸手去撈,想把這條小魚送回大海。小魚拼死掙扎,頑強抵抗葉安的手,它以為這水坑是它的救贖,離開就會干渴而死,實際上,它以為的救命水坑,卻是個囚籠。

手拿暗紅色“金銀花露”走到海灘中間位置,葉安坐了下去,白色大裙擺花瓣一樣展開。暖暖的細沙在屁股下凹出契合的造型,再沒有比這更隨意的了。打開瓶蓋,咪了一口桑葚酒,含在嘴里有些許酸澀,入喉微辣,及至食管融進胃里后,胸口處立即升騰起一股暖意。咂巴了下嘴,口中有回甘。好喝!葉安對著大海干了一口又一口。

太陽降落了,月亮迷路了,星空下,海水一次次爬上葉安的腳背,美人魚化成的泡沫偶爾靠近,偶爾消失,在清涼的海的這一邊。山的那一邊是什么呢?葉安再也想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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