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計會
地名,有著金剛石的質地,耐磨、防腐
可以抵抗時間硫酸的肆虐,從
泛黃的史志里遞來的符號,我隨意地
在手機高德地圖里搜索——奇跡!
舊州城——居然跳出來;導航,或旋轉車輪
——帶我穿越:1700多年厚厚的風塵
蠻煙、俚人喑啞的謠曲、閃亮的干戈
將一個抽象的歷史符號變成眼前的現實——
草木蔥蘢,雜花、藤蔓覆蓋沉默的黃土
舊州城。一座在我腦海里盤桓已久的城池
此刻,它讓人覺得真實而又荒誕——
凸現的,龐大的土丘隆起,盤踞
坐實為城池的底部,牢固、沉穩
無可否認,它足以忍耐風雨和時間的沖刷
而不流失,消弭,淪為夢幻泡影
——據說,曾被倭寇的飛機炸掉一角地基
但你又確實無法尋到舊日的城垛、門柱
墻基,甚至磚瓦——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這里有塊龐大的五彩石,上世紀五十年代
炸了作建筑材料”——順著手指望去,空空如也
“那里曾發現一尊石豬雕塑,被人
送去廟里?!薄灾忚?/p>
八旬老人,聾,聲音洪亮,比劃,顫抖著銀發
相對遠古的歷史,縱使百年人生,也只能
說些傳說:譬如五彩石上有只金雞
一朝被早起的婦人趕走,飛到陽江城,云云
——或許這暗示城市的遷變,而我更傾向
冼夫人在此高州城偷襲刺史李遷仕的故事
但這一切,相對眼前是那么遙遠、虛幻
真實的,是我們在遺址上行走,踏著厚厚落葉
堆積的時間,穿過果樹林、竹叢,蔽日的綠蔭
日光忽然如霧,蚊子聞汗蜂擁而至
說不上落荒而逃,也接近狼狽
——古人的安寧,或許容不下好奇的騷擾
荒廢本是歷史上的常態,它敞開著
它容納所有的變遷、輪回,縱使流水
侵蝕,日月鞭辟,遍野草木瘋長
——不荒,不廢,它囤積勃勃生機
注:①舊州城,現為廣東陽江市江城白沙街道一處村落,據說隋唐之前做過高涼郡
郡城和高州州治,冼夫人偷襲高州刺史李遷仕的故事就是發生在此城。
探訪鐵屎逕①
錢。錢。錢。一種閃光之物,不斷浮現
旋轉。旋轉。旋轉。九曲回腸,
車輪將迎面撲來的青蔥草木
硬塞進你的腦海,企圖遮蓋那種閃光
并且眩暈,如路旁星星點點的野花溢出
兩面青山聳出,抵達谷底平地——鐵屎逕村
“就在此山中”——順著手指望去,山嶺岑寂
其實不在云深處,在地面、在樹底、在屋下
煉錢廢渣都可覓見,而我們被帶向山上——
曲折、迂回,攀爬,轉過蕉樹密林,裸露開闊
牛筋草、地膽頭、藜、綿棗兒、鴨跖草控制的地帶
赫然入目:遍布不規則、嶙峋、烏黑似鐵塊
反射燠熱陽光——噢,這么多!要多少人煉多久?
當時要多少人把守?兩山谷地,易把守吧?
——嘈雜聲中我撿起一塊,沉墜、灼熱,波紋形
凝固的鐵水,千年之后依然感到燙手
《十國春秋》:劉因國力不足,又鑄鉛錢
以十當銅錢一——哦,難怪要煉這么多!
南漢,一個在咸腥海風中立起的
孱弱小王朝的背影凸現眼前
——這與新冠期間美利堅開動的印鈔機有何不同?
嘩啦!嘩啦!瞬間漫山遍野都是滾動的錢幣
讓人恍惚!
億萬斯年,大地上都是追逐金錢的人——
從貝殼,從圓石,到銅錢,到鐵錢;從鐵錢到鉛錢
從交子紙幣到電子貨幣,一行行閃光的數字
不斷在腦中掠過——“這里開發好,是有錢掙的?!?/p>
“前面那個水塘,曾經挖出1900枚鉛錢?!?/p>
呵,大地是應該蓄滿金錢的。
“金錢好比糞肥,只有
撒向大地,才是有用之物?!雹?/p>
——“王朝潰敗,那些埋錢的人估計被殺掉了?!?/p>
野草無言。大山靜默,誰能回答?
——金錢都與血液相關,這無需論證
乾亨重寶!一個朝代的寶物,演生過多少搏殺
我緊緊地攥著那塊發燙的廢鐵,仿佛珍寶
恐防有人隨時要從我手中奪去
環顧四周,人手一塊,讓人不禁啞然
注:①廣東陽春市石望鎮鐵屎逕是南漢時期的鑄鉛錢遺址,出土過大量“乾亨重寶”錢范和鉛錢?,F為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②培根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