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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想做的幾件事

2024-02-19 11:39王太生
文學港 2024年2期

王太生

坐過夜航船的人,有這樣的體驗:兩個人坐在艙里閑談,越談天越亮了。

黎明登山的人,有這樣的視野:兩個人站在山頂說話,山色、山體和草木,漸漸明亮起來。此時吹風野談,一身都是山霧。

擎一枝荷葉當傘

一年之中,人有兩閑:冬閑與夏閑。冬閑是取暖,柴草生煙;夏閑是乘涼,中庸平和。雖然萬物生長,植物們沒有閑著,可是午后天氣燠熱,人又不能在烈日下到處瞎走,于是便睡,以靜制動,消夏生涼。

“長夏少人事,官閑簾戶深?!边M入伏天,折騰的事少了,宜伏不宜動。

夏閑,文人怎樣過?《晉書》中說陶淵明,“夏月虛閑,高臥北窗之下,清風颯至,自謂羲皇上人?!痹谥耖缴?、樹蔭下躺著,高枕無憂。

白居易詩中說,“時暑不出門,亦無賓客至。靜室深下簾,小庭新掃地。褰裳復岸幘,閑傲得自恣。朝景枕簟清,乘涼一覺睡。午餐何所有,魚肉一兩味。夏服亦無多,蕉紗三五事。資身既給足,長物徒煩費。若比簞瓢人,吾今太富貴?!痹谙拈e中,詩人粗茶淡飯,內心滿足安靜。換到現代,午睡醒了,或許還要翻翻手機。

梅雨天真閑,雨說下就下。遇雨,人在屋檐下躲雨,看檐口滴水。在別人的屋檐下,低著頭,等雨停,人是閑的,可是雨并不閑。

落雨時,找幾個朋友閑坐,喝茶聊天,望見窗外有一只鳥,在樹葉子底下躲雨。下雨天,鳥也閑著。

吳琴木《夏日閑坐圖》,有一人坐山谷涼亭之中,神色是閑、眉眼是閑、坐姿亦閑,山閑、水閑、云閑、石閑,亭子也閑,滿紙是閑。

閑了,才能聽得見山風、流泉、蟬鳴,聞得到花香,空氣中有藥草氣息。

朱自清到燕京郊外的松堂小住了幾日,“難得這三日的閑,我們約好了什么事不管,只玩兒,也帶了兩本書,卻只是預備閑得真沒辦法時消消遣的?!笨磥?,書是消夏的最好禮物。

夏閑,嘴也閑。汪曾祺吃西瓜,“將西瓜以繩絡懸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聲,涼氣四溢,連眼睛都是涼的?!?/p>

西瓜這東西,是夏天的閑物。暑天倘若無此物,無聊死了。閑著的時候啃啃西瓜,清涼又解暑,還能打發閑暇時光。碧綠的虎皮花紋,黑籽紅瓤,給多少孩子帶來一份靈動而充滿水分的想象。我坐樹蔭下,向一個躬身除草、彎腰摘西瓜的瓜農致敬。

除了西瓜,古人《千金月令》中提到,“是月可食烏梅醬止渴。方用烏梅搗爛,加蜜適中,調湯微煮飲之。水瀉渴者,以梅加砂糖、姜米飲之,不渴?!蔽倚r侯沒有吃過烏梅醬,卻喝過酸梅湯。

夏閑的日子,《浮生六記》的作者沈復:“泛舟,以荷葉為傘,沉睡不知光陰之須臾?!鄙蛉走€說:“鄉居院曠,夏日逼人,勞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每屏一扇,用木梢二枝約長四五寸作矮條凳式,虛其中,橫四擋,寬一尺許,四角鑿圓眼,插竹編方眼,屏約高六七尺,用砂盆種扁豆置屏中,盤延屏上,兩人可移動。多編數屏,隨意遮攔,恍如綠陰滿窗,透風蔽日,紆回曲折,隨時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隨地可用。此真鄉居之良法也?!毕拈e中,找些適宜的事情來做,也算是沒有白白浪費光陰。

夏閑,有人曬衣,也有人曬肚皮。曬衣可亮出壓箱底的多寡、殷實、貧富,曬肚皮的人,是在曬學問,自己笑笑自己。

我倒是喜歡沈復,擎一枝荷葉當傘,在碧碧的葉下沉睡。

養一叢葦

想養一叢葦。這樣的蘆荻青青,解煩悶,又可觀賞。

朋友在護城河邊釣魚時,發現水邊有一叢野生的蘆葦,一時眼花,誤以為這些成群結隊來到城里的葦,是他兒時的玩伴,隔著時間,穿越空間,來看他了。

葦是屬于鄉村的,不光是它們能凈化水質,葉可以包粽子,更因為它們是安靜的,適宜在寂寞中生長。

養一叢葦,讓人想起那句古詩:“白鳥一雙臨水立,見人驚起入蘆花?!?/p>

葦在水邊歡愉生長,云煙與空翠,呈現出良好的生命狀態,有一種江河流轉遷徙的漂泊之感。蘆花淺水,構成城市的景觀,如果還原到五六百年前,就是兩個古人隔水觀葦,一個在城里,一個在城外,四周一片蔓草荒煙的蒼涼。

在水邊,朋友望著這些高低錯落的葦,用一把小鏟鍬去鏟,想從老葦根部分出一枝,打算栽到一口小水缸里,放置到陽臺上去養。

其實,我并不贊成朋友在家中養葦。一口缸的天地太局促,那不是“養”,而是囚禁。

我如果有一個庭院,倒愿意鑿池蓄水,養一叢葦,在葦邊看書、說話,沾一身煙水氣。

或者,在城市的一隅,找一處僻靜水湄,養一叢葦,面積不大,有七八米的長度就可以了。

從高空俯看,葦們呈現在水湄恣肆鋪排的生命姿勢,它們集聚、扎堆、翻滾,腰肢柔軟,有著超強韌性。風起時,一叢葦被鼓蕩成一道道波浪,在輕盈舞蹈,找不到一絲荒涼,更看不到一絲慌張。

我不禁想,在城市養一叢葦,與鄉間大面積的葦,有何區別?

鄉間葦,遮蔽、隱逸、荒涼;養在城市的一叢葦,更是一種象征,時間概念上的地老天荒。叢葦,養在城市的河流邊,為高低錯落的建筑做背景襯托,青澀或枯黃中,表達一種生長力量和歲月溫暖,就像那些成千上萬進城打工的人,在城市找到棲息地,生存扎根的地方。

我對蘆葦也有著天生的好感。雖然住在城里,可自從6歲時隨外婆去了一趟鄉下老家,便喜歡上了葦,那樣一種液汁豐盈,站立成龐大陣勢,旺盛生長的力量,以及它們的青濕氣息。

在中國的許多地方,能見到蘆葦身影。葦稈與葉,散發一股濕漉漉的荒野氣息。

出差來到一座大城,一條大河邊上有葦,此前葦只是一小片,這些水生的高大禾草,不斷向左右擴展,已形成陣勢。秋日蘆花紛飛時,這里吸引許多游客前來拍照、觀賞,成為城市的顏值擔當,綿延河灘,白茫茫的一片,站在木棧道上,近觀遠看,有滄桑之感。

養一叢葦,可讓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們,嗅到鄉野氣息。細看蘆葦根部,水質清澈,有孩子們喜歡的墨色小蝌蚪在游來游去。這是一條流向長江的支流,葦飽吸清流,其間有鯉魚打水花,風姿綽約。

這一叢葦,它們刷刷地,盤根在城市的河流邊,給眼前的繁華,植入些許荒野的氣息,給鋼筋混凝土的空間,氤氳著薄霧和水汽。它們不是闖進城市的馬或驢,拴在城市一隅,被噪聲和尾氣驚恐得瞪大眼睛。而是一道草木小品,整齊列隊,氣宇軒昂,站在城市河流一角,腳下有浩大的水流,穿城而過。

它們帶來了鄉下的朋友,那些翩翩翻飛的白鷺、灰鷺、白頭翁、紅頭山雀、暗綠繡眼鳥……

一叢葦,生長詩,也生長遠方。在它們旁邊一條木棧道上,一個孩子在高聲朗讀:“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一叢葦,養在心里。我的前世或許是一株鄉下的蘆葦,如今生根在城市。在城市養一叢葦,于我而言,不僅是水邊的青綠,而是解一分鄉愁。

在懷舊的樹蔭里搖著蒲扇

伏天溽熱,酷暑難忍,清代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說,這時候,他哪兒都不去,什么人也不見,不用戴頭巾,就連衣服也不穿,赤身裸體,躺在雜亂的荷葉中野涼。

荷葉如青盤,荷風如亂線。在這個古代老頭兒眼里,“荷花之異馥,避暑而暑為之退,納涼而涼逐之生?!庇泻苫ǖ牡胤?,就有涼,荷葉葉片肥碩,葉面筋絡清晰,沾幾滴晶瑩水珠,菰雨生涼。

何處消涼?有天,我和魯小胖在微信閑聊。魯小胖說,他想邀幾個朋友到馬爾代夫去潛水,在海底開會,看群魚亂舞,在水中手舞足蹈,打著手勢,說話聊天。

如果能回到從前,魯小胖還想約上孩時的伙伴,找一處舊防空洞乘涼。從前小城的地下防空洞冬暖夏涼,防空洞里開著小冷飲店,魯小胖最喜歡喝那里1毛錢一杯的橘子水,5毛錢一杯的牛奶冷飲。一個人的冷飲店,開在地下防空洞里,魯小胖熱汗涔涔時,還想到那兒乘涼。

我的另一個朋友老張,喜歡待在家里喝粥消暑。老張在城郊有一家廠和一處雜貨碼頭,是個老板。老張回到家,他老婆早已煲上一鍋粥在等他了。老張晚上沒有應酬,必定回家喝粥。糝兒粥的做法很簡單,將小米開水下鍋,用大火煮沸,文火煲,羼入玉米糝兒,鍋內咕嚕咕嚕,用勺子順著一個方向攪動,煮出的粥,黏稠香濃,放在涼水里浸,浸過的糝兒,靜妥,沁涼。

老張說,喝過糝兒粥,白天東奔四走張開的毛孔,漸漸收斂,心里涼陰陰的。你坐在家中喝涼粥時,這時候,晚霞似火,抬頭看天,窗外柳樹上知了聒噪,晚風拂衣,反倒有一陣涼意。

黃四喜歡在荷塘邊搖折扇消涼。黃四的這把折扇,還是他十多年前,去杭州出差,在一個小地攤上買回來的。這把折扇上,畫有細細密密的西湖山水,黃四當年對著扇面上的山水形勝,花一天時間繞著西湖走了一圈,“咔嚓”一聲,他把一個傻笑,定格在西湖十景之一“曲院風荷”的一張荷葉上。這幾年,黃四腿腳不靈便,他每天像驢子拉磨子,在老公園里一圈一圈地暴走。走得汗流浹背,就坐在荷塘邊搖那把折扇,從唐詩宋詞中覓涼,鼻尖掠過一縷草香。

黃四還喜歡躺在竹床上,搖著蒲扇消夏。陽光如瀑的午后,他一個人四仰八叉,躺在一群竹上呼呼大睡。大汗淋漓,把竹床上的每一根竹篾都浸潤得變紅發亮。夏天的夜晚,天氣悶熱難耐,黃四露天而眠,到了下半夜,一彎上弦月爬上中天,風搖樹梢,草尖生露,天地之間,漸漸有了涼意。

這是一個竹床被陸續放進博物館,老板桌、老板椅登堂入室的年代,人們躲在空調房里納涼,像黃四這樣,固執地躺在一張竹床上,在天地間乘涼的人,已經不多了。

我想到滄浪亭蹭涼。姑蘇的滄浪亭,就在江對面,當年沈三白攜蕓娘消暑的地方。到滄浪亭蹭涼,其一,鋼筋混凝土的叢林,一瓦舍難求。其二,像蕓娘這樣的古典美人,消逝在花影背后,每當風生竹院,月上蕉窗,對景懷人,讓人心生涼意。

三伏天,長江邊進入了一年最熱的季節,老房子里卻綠蔭清幽。亭、臺、樓、閣間有樹,花影婆娑之下,坐在一棵涼蔭下,品茗下棋。

若干年前,當我還是一個躺在嘎吱作響竹床上納涼的做夢少年時,第一次走出家門,便是渡江尋訪姑蘇滄浪亭。循著沈三白的文字,“時當六月,內室炎蒸……板橋內一軒臨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纓,濁斯濯足’意也。榴前老樹一株,濃陰覆窗,人畫俱綠?!卑匆粋€孩子的粗淺理解,就是不妨脫下鞋子,盤腿坐在水邊,把一只腳泡在滄浪之水里。

老宅子的花格木窗之間,自然少不了穿堂風。那縷美妙的自然之風,在建筑的門堂、過道、狹巷間流動。

在滄浪亭里,我想找一棵桂花樹,在樹下安靜地睡覺,桂花樹絲絲縷縷地呼吸。流動的空氣中,有石榴和梔子花的清香,心靜自然涼。

一個人,在滾滾熱浪來襲時,是表現得煩躁不安,還是心有定律?是對季節的耐忍和承受能力。

這些年,我在夏天大汗淋漓,大腦缺氧,想約一個人到滄浪亭乘涼。魯小胖在微信上哈哈大笑,并發來搞怪圖片:“我在現實的冷氣房擁被而睡,你在懷舊的樹蔭里搖著蒲扇?!?/p>

與昆蟲對視

蚊子,在帳子里飛來飛去。蚊子的嗡嗡聲,在夏天聽起來讓人心煩,趁你疲勞來襲,似睡欲睡的,在耳邊縈來繞去,這時候你不得不拖著疲憊沉重的身體,起床,開燈,瞇著惺松的眼,尋找一只蚊子。

與蚊子對視,它細腳伶仃地攀在帳檐上。待伸出厚厚的手掌去拍它時,它又從旁邊溜掉了,被蚊子擾醒的人,又惱又急。

可是有人看蚊子不急,非但不惱不急,還看出情趣,這個人便是姑蘇的沈三白。他在《浮生六記》里津津樂道:“夏蚊成雷,私擬作群鶴舞于空中,心之所向,則或千或百,果然鶴也……又留蚊于素帳中,徐噴以煙,使之沖煙而飛鳴,作青云白鶴觀?!卑言撍赖奈米?,想象成“群鶴舞空”;把蚊群沖煙飛鳴,想象為“鶴唳云端”。

蟲子有近視、青光、散光、老花嗎?大概是有的。比如,青蛙,鼓著一雙大眼睛看不清靜止的東西。兒童畫畫,常常讓青蛙戴上一副大眼鏡,那種寬邊大眼鏡,搞笑又滑稽。青蛙戴上眼鏡,面前的池塘草色,才漸漸清晰。所以,沈三白又說,“余常于土墻凹凸處,花臺小草叢雜處,蹲其身,使與臺齊;定神細視,以叢草為林,以蟲蟻為獸,以土礫凸者為丘,凹者為壑?!钡纱笠浑p眼睛如銅鈴,與二三昆蟲對視。

蟬,這小東西,眼珠鼓凸,羽翼透明。我在少年時,曾于家鄉小城的西門外,騎墻捕蟬。西門外,有一墓園,圍墻邊遍植垂柳,我手舉一根細竹竿,仰脖朝天,與蟬對視。蟬貼在一棵歪脖子楊柳樹上,紋絲不動。偶爾,頂風撒下一丈尿,弄得我一頭霧水,灰頭土臉。那時候,捕一只蟬,我會端詳它微若塵粒的小眼睛,竟有透明液體,緩緩涌動,蟬也在看我吧?

人在少年時,會與幾只蟲子相遇。小螳螂隨一陣梔子花風,吹落在你家陽臺上。

小螳螂,目光如炬。渾身透綠,是一只頂真、較勁的小昆蟲。小小身段,那么嫩,那么綠,透視出淡紅色的筋絡。剛出來沒幾天,就學會“螳臂當車”,這大概是一出傳統折子戲,在這個草木茂盛季節忘情上演。小螳螂體內有天生的雄性荷爾蒙,一遇水汽流動,就豎起進攻利器。

天氣炎熱時,很容易捕到一只螳螂,小蟲子也出來溜跶、乘涼。少年戲螳螂,小螳螂如臨大敵,舉起兩道鋸齒,逼向少年的手指。少年惡作劇,掰斷它的雙臂,那時候,螳螂絕望了,耷拉著腦袋,不知道它流淚,不流淚?

昆蟲有昆蟲的肢體語言。蚊子叮人,不分貧富貴賤;青蛙合唱共鳴,鄉野好聲音;小螳螂恃有利器,自不量力。

這個世界有很多昆蟲,有些古蟲已經消失。張岱在《夜航船》中記述,“南海有蟲,無骨,名曰‘泥’。在水中則活,失水則醉,如一堆泥?!边@只叫“泥”的小昆蟲,離開了水,散亂成泥。真的奇怪,一個人喝醉后,他怎么也會變成這只小蟲子?這老頭兒還煞有其事,說有一種叫鞠通的小蟲還能治病,“耳聾人置耳邊,少頃,耳即明亮。喜食古墨”。由此看來,這個紛繁的世界,有奇怪的人,就有奇怪的小蟲子。

當然,與某些昆蟲對視,也不必局限于草叢灌木。我認識的一位老板,案頭擺一銅蟾蜍,嘴碩大,大眼暴突,滿身的蟾鈕。蟾蜍,我童年時并不喜歡,覺得它渾身疙瘩,奇丑無比。老板卻覺得蟾蜍憨態可掬,大吉大利,能夠給他帶來好運,他把銅蟾蜍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在閑暇時,目光柔和,每每與它對視。

作家馬未都說:“世間事情很怪,英俊相貌的青蛙一事無成,體貌丑陋的蟾蜍卻千古流芳,擺上大雅之堂,可見相貌對于生存不是最重要的?!?/p>

吹風野談

一個不喜歡在公共場合隨便談話的人,往往輕松于“野談”。我理解的野談,是一種隨性的態度,不是背后說人閑話,而是一些隨聊,朋友之間無拘束地說話。

野談,就是很愜意地在悠閑境地散淡而談。三百年前,張岱的那條夜航船,一船人昏昏欲睡,士子在暮色中閑談,旁邊有個和尚蜷縮一角,不敢插話,聽了半天,覺得其中說話似有破綻,并無大奧,便說,“且待小僧伸伸腳?!?/p>

張岱的《夜航船》是一種野談,故作者說,“天下學問,惟夜航船中最難對付”;清代曾衍東《小豆棚》也是一種野談,內容范圍涉及忠臣烈婦、文人俠士、仙狐鬼魅、奇珍異聞、善惡報應等;明朝洪應明收集編著的《菜根譚》還是野談,一部處世奇書,其中的句子樸素無華,句句良言……中國古代小品,或許大多是野談。

有一年,在江心渡輪,兩個人站在甲板上野談。先嗡嗡,后嚶嚶,聽得并不分清。船在渡,岸在移,江天寂廖,波浪翻涌,聲音被風吹走,話語中浸透水氣。

有一年在鎮江,就是那個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的茶色青青的丘陵地帶。在車上,沒有預期的,和一個陌生男子野談,一路相談甚歡。說著說著,那人到站了,下車后,便揮揮手,人影消失在隱隱的山中。

有一年在黃山玉屏樓,夜晚住山上,晚上四周黑漆漆的,沒有地方可去,只能望著對面朦朧的山,坐在亭中和眾人野談,直至談出倦意。

鄉村的小酒館里,桌子旁邊都是些鄉下朋友,大家一邊喝酒一邊閑聊,野談的過程輕松而愉快。這時候,有一只大花貓,“哧溜”一下從窗臺鉆進來,坐在空著的椅上,朝著一群談笑風生的人張望。

野談最妙在野地。瓜棚豆架下,西瓜田邊,河畔漁棚,山崖峭壁。

當年蒲松齡找人野談,就在他家的瓜棚之下,那地方叫“聊齋”,說些鬼怪狐仙之事。

古人的畫中有野談。一張畫中,兩個人坐在碩大如蓋的荷葉間野談,葉大人小,兩個人快要被荷葉淹沒了。都說些什么?時間太久,空間太遠,都聽不清了。

《清明上河圖》里,市井小民,衣袂飄飄,站在街衢,吹風野談。他們雖身處汴河岸邊,卻說著天南地北的方言。

文徵明《品茶圖》中,山里茅屋三兩間,清溪蜿蜒流淌,屋外松樹幾株,主客對坐在草舍喝茶聊天,清雅自在,山風徐徐,當屬野談。

野談簡簡單單,古人理想的場所,要“構以斗室相傍山齋,內設茶具,教一童專主茶役,以供長日清談,寒宵兀坐,幽人首務,不可少廢者”。若有這等條件,閑聊便有好心情。

野談最好伴犬吠,在寥遠的山中,談文章,談美食,談飲茶,談煮酒,談交友。

野談最好有雞鳴,一覺醒來,聽樓下兩個早起的人在大聲說話,談早餐,談蔬菜,談天氣。

我曾隔著蘆葦,聽人在河心野談。一大片原生態的蘆葦地,我在淺水埠頭洗手,聽到葦蕩深處有人在船上與另一條船上的人說話,兩人隔著水面,隔著船,隔著蘆葦,說的話都是家常話。家常話絮叨、瑣碎,無從寫在紙上,只能隨風飄遠,飄渺成天籟。

少年時,我在蘇北農村一望無際的田壟間摘棉花,棉桃正炸蕾,棉地里有幾位年輕姑娘,她們一邊干活,一邊說些城里的事,流露出對別處生活的欣喜向往,那大概算是一種田地的野地閑談吧?曠野之上,聲音被風吹跑,眼中有落日余暉下的地平線和支著耳雜聽人說話的棉桃。

野談不一定要事先選擇地點,遇到好久不見的人,也不一定是有要緊的事,只是覺得天氣很好,有些意趣,找個機會,好好聊聊,哪怕是一處不擋風的角落,比如路上、樹下、亭中、屋檐、墻根。

風輕云淡,氣候適宜,繁花盛開,說話的地點是美的。兩個人站在小街圍墻下說話,頭頂上有幾顆淺藍色的繡球花探出頭,隨著風,滾來滾去。

民間野談,抑揚頓挫,行云流水。比如,說書。都談些什么?柴米油鹽,樸素情感,平民百姓感興趣的事情,大俗又大雅。

坐過夜航船的人,有這樣的體驗:兩個人坐在艙里閑談,越談天越亮了。

黎明登山的人,有這樣的視野:兩個人站在山頂說話,山色、山體和草木,漸漸明亮起來。此時吹風野談,一身都是山霧。

野談最好有茶,綠茶、花茶或者其他一些什么茶,白瓷杯中微漾。野談的人,在適合的時間,遇上談得來的人,話就自然多,口干了,呷一口茶。茶好,話也就越說越有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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