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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消失的云(散文)

2024-02-19 11:39陸立群
文學港 2024年2期

陸立群

昨天,與朋友聊天,講到他上次去桂林的見聞。說在桂林四天,都是去同一家酒店用晚餐。第一次是偶然,第二次是重覓,后面兩次都是不自覺地就去了。在第三次去的時候,店里的經理好奇地問他:“為什么每天晚上都能遇見你呀?”他答,“因為你長得漂亮呀?!闭f完,彼此都笑了。朋友平素是一個不茍言笑的人,那一刻我相信他打破了內心的僵硬,這是旅行的妙處。而漓江秀美的風光,兩江四湖旖旎的夜色,在他看來也許都不值得一提。

這次去亞丁也一樣。印象最為深刻的不是雪山與湖泊,也不是一日有四季,而是我們的導游加司機金金。金金開車的時候,從末停止歌唱,無論是接到我們的那刻,還是送別我們的時候。他對我們講沿途的風景,告訴我們,如果想停,就停下來。因為第一天,我們只需要從機場趕到香格里拉。途中,他還熱情地邀請我們去他家做客,喝他岳母親手做的酥油茶,讓我們旅途的疲勞,在如此親切的招待中,一掃而光。我們在青稞酒里,結下深厚的友誼;在鍋莊舞中,留下了難忘的回憶。我保留著他與建定在海子山巨石上的合影,我相信未來,在我失意或快樂的時候,它應該一直與我同在。

講到旅行,不能不提我的老師。我形容她,“坐地愁生千萬里,他鄉總遇好心情?!逼鋵嵑芏鄷r候,我們不是為了風景而去,而是讓自己身處于一種陌生之中,感受不同的文化與不同的人生。就像建定在高山之顛忘情的呼喊,掙脫了現實的束縛,讓人生有了新的高度。歸來并非空空如也,不去才是虛度光陰。時常想起,在大風口一片片吹倒的青草,金巴蘭絢爛的日落,尼亞加拉那道美麗的彩虹,波羅的海濃云密布,以及那個伴隨自己一起走過這些地方的朋友,平庸的生命就多了一分力量與慰藉。

在我二十歲的時候,在遂寧這個小城,一家再也找不到的小店里,吃過一份終生難忘的早餐。事情是這樣的,我的對面坐著一個女孩,也在吃早餐,彼此在吃的過程中,沒有任何交流。等她起身,我突然說:“你幫我買單吧?!彼f:“好?!币矝]有多余的一個字,買好,她就走了。很多年以后,我吃了無數的早餐,都忘記了,只有那一次,在時光流逝中浮浮沉沉,始終沒有沉沒。我們需要朋友的關心,也需要陌生的感動。那些旅行中的點滴,就像涓涓細流,流過我們已經滄桑的歲月。

記憶總是隨著1996年12月從洋山站出發的大巴,一路而來。穿過安徽,到了武漢。同行的老者,已不記得姓名與模樣,像某個秋天凋落的一片銀杏葉,與無數葉子一樣,沒有不同。對我而言,卻是走過千里路的交織,但也僅僅如此。當車子過金寨的時候,好像在深夜。內急,他拿出一個塑料袋讓我解決,然后把塑料袋拋向茫茫夜幕。在兩省交界的地方,我體會了人生的尷尬與無奈。途中,他多次拿出隨帶的食品與我分享。在寂寞的旅途,陌生的心容易接近;在車輛的顛簸里,你始終會找到一種相似的頻率,讓年齡都震蕩得似有如無。

在漢口汽車站,我們匆匆道別。每一次道別,都可能是永別。面對的士與三輪,我選擇了三輪。在講好25元送到目的地的情況下,被加價到50元。后來接待我的姚松泉對我說,你打個的士,就是22元。我們去了公司對面的兄弟酒樓,他說他已吃過。我點了一個魚,一個湯。端上來的時候,我驚詫了,兩個盤子都像面盆那么大。很多時候,包括現在,我都停留在自己膚淺的認知中,打車一樣,點菜也一樣,你不要永遠準備你驚詫的表情,而是準備你可能接受一切的心情。

在公司里,遇到了三幫人。一幫是寧波(慈溪)人,一幫是武漢人,一幫是荊州人。都有自己的憑借,都有自己的優越。我現在想來,幸好自己當時還年輕,否則可能會陷于這種團隊的斗爭而無法自拔。也因為我年齡小,他們都覺得我無害,都愿意與我接近。在18周歲生日那天,我邀請了一些同事一起吃飯。那天下著雪,我們在漢口的一個比較不錯的餐館,在音樂聲中吹熄了我那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張旭送我的一個大熊,我保留了很多年,在搬家的時候,不慎弄丟了,就像這些永遠不可能再遇到的朋友。

那時的我,不能體會“日暮鄉關何處是,”在黃鶴樓上,我望著長江,更多是一種幸福。每個兒子心中,父親永遠是最高大的形象。我的父親,走南闖北,去過很多地方,北至哈爾濱,南到海南。讀書的時候,我成績最好的是地理。我那時的理想,就是每天醒在陌生的城市。一路走來,實現了一些,也改變了一些。幸好,如今,我依然在路上。這是第一次遠行的一些記憶。我們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偶有交集與共鳴,或許就是彼此的意義。

在武漢公司,第一次出省,是我主動要求的。當時建鈥聯系的一筆業務,我負責押送摩托車去山東長清。為什么我主動要去山東呢?因為,山東公司有我的好兄弟杭鋒,回來我決定去銅山看望剛剛服役的阿苗。那時愿望很單純,押車是一件比較辛苦的差事,也沒有人跟我搶。等到領導確定的時候,我聯系了杭鋒,他出來已經很久了,經驗比較足。他告訴我,把錢放在鞋底,這樣人家不知道,安全一點。我很感謝他的建議,憧憬著與兄弟會面的熱烈場景,滿懷喜悅地踏上了征程。

這次押送的是一輛軍車,只有一個司機。軍車不收費,他們干完公家的事,自己賺點外快。從武漢出發,一路向北,過孝感,然后到信陽、駐馬店,再入山東境內。在西平的一個路邊店稍作休息。我穿著厚厚的大衣,在外面烤火。司機則在里面休息。在鄭州的高速上風雪交加,擋風玻璃突然壞了,司機給我一個被子,讓我壓著,不讓玻璃倒下來。這樣持續了三個小時,直到下高速。我渾身無力,但我內心絲毫沒有后悔這次選擇,當愿望很強烈的時候,一切困苦都不在話下。

到了濟南,我看見黃色面包的海洋。山東公司的格局,與武漢不一樣?;臼菍幉ǎù认┤藶橹?,其他一些只是零星的存在。但經理與兩個副經理,也是互不買賬。我看見過的第二個濃妝艷抹的女人,聽杭鋒說,她已經35歲了。那是一個很老、很遙遠的年齡,雖然我現在已經超過她很多,卻沒有感覺。上世紀90年代的妝,跟現在不一樣,看著就像演戲的一樣。也因為當時的化妝品,也沒有什么保護的材質,我更多看到是松弛而粗糙的皮膚。

公司對面,有一家農行。為什么要提到銀行,因為我從鞋底取出錢來,發現都被踩爛了。杭鋒說,你怎么不套個塑料袋。我說,你沒說呀。爭論沒有用,我把殘幣拿去銀行,銀行說800元只換400元。我感覺天塌下來,一路上我可只用了20元零錢,400元就這樣沒有了。我不甘心。杭鋒說,我們去其他地方試試。試了很多家,最終在銀座商城后面的建行換了全額。天空重新撐了起來。我們一起游玩了千佛山與大明湖,留下了照片與回憶。只可惜未曾合照。

濟南回來,坐綠皮火車,在銅山站下。阿苗在半個多月的時間里,已經完全融入。我給他帶了一本《菜根譚》和一只德州扒雞。扒雞送給了他的連長,《菜根譚》他留給了自己。我在他的營房里吃了一頓飯。大鍋飯,有海帶、土豆之類的。在小炮前,我照了一張相。那張黑板前的合影,我也是去年才看到??傆腥藭A襞c你的記憶,保留與你的友誼,讓你在時光回溯中找到溫暖的棲所。

我的旅程,就這樣盲目而充滿意外地開始了。如同其他人的一樣。生命的個體,多數都是平凡的。時至今日,我之所以可以對當初的細微記得如此清晰,是因為杭鋒與阿苗,如今依然在身邊。個體是平凡的,而交織幾十年,中間或有分歧,包容理解,風雨不散,這就是不平凡之處。未來,或有意識上的差別,或經歷更多的困苦,我相信我們依然會在一起!

在二十歲左右的年紀,時間過得很慢,是以天來計算的。馬長彪同志說,我們是三等工人,“等上班,等吃飯,等工資”。武漢公司的每一天都是新的,在三股勢力的暗自較勁下,日子過得既緊張,又讓人對明天充滿期待。愛情,每一天都在發生,至于真的假的,現在更不好說。我最看好的、顏值最高、年齡相當的一對,最后也失散在茫茫的人海與歲月?,F在只記得他們的名字,曾經的如膠似漆。最離奇的莫過于這些在你身邊發生的事,節奏起伏的跨度比電影還要快很多。

在1997年初的樣子,公司掛起了“祝賀董事長獲得紫荊花獎”的歡迎詞,以等待董事長的到來。那個時候,還沒有福布斯排行榜,如果有,我估計董事長應該排在前十位。因為在1999年的時候,第一屆福布斯內地富豪排行榜,他以4600萬美元排在了45位。公司上下,打掃除塵,除了外在的準備,估計除了我之外,每個人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以便獲得董事長的賞識,而有進一步的提升。整個公司的外在氛圍,一團和氣,每個人都保持微笑,等待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到來。

最終,董事長沒有來。在從荊沙(地名已改為荊州,但公司那部分荊沙人還改不了口)到武漢的路上出了車禍。車禍很嚴重,司機夏太平當場死亡,司機后面的荊州“超人”的老板,腦部受損,后來聽說動用了直升機。董事長在副駕駛,損失了四顆門牙。董事長后面是曾赤,安然無恙。這樣,所有的準備與等待,以悲劇收場。董事長在仙桃的醫院匆匆治療后,趕到其他大城市繼續治療。公司負責善后,其他閑雜人等,如我,還是繼續自己的生活。

夏太平與我一起出過一趟差,應該是去大悟。他個子不高,長得一張像上海灘陳翰林一樣的臉,那時只有20多歲。在某個房間的窗口,外面的天光進來,我看著他抽煙的樣子,淡定悠閑。他穿著一件很潮的夾克,氣質很好,眼神銳利,思路清晰。在出事之后,王永對我說,本來公司安排他去接,因為夏太平的自薦,他也沒有堅持。命運的安排,有時真的不好說。我一直想,夏太平在避讓的時候,一定考慮著董事長的安危。因為我閱讀過他的眼神,他會這樣做。

在武漢,我多次行走在龜山與蛇山之間的長江一橋上。望著大江茫茫,沒有目的地地來回穿梭。天氣好的時候,感覺自己就如同落日與飛鳥。太陽落下,依然會升起;飛鳥歸巢,依然要出來覓食。天氣不好的時候,會在滾滾江流里,想起自己所處的時代與位置。那些消失的云,去了遠方,還是已經化作了雨,像人的命運一樣,不可揣摩與考證。只有黃鶴樓,不管晴雨,等待一波波青春的到來與逝去。

生命只有一次,沒有重來的可能。所以有人積極進取,有人及時行樂。人到中年,恰如一葉扁舟,行至江中,風浪顛簸,難免瞻前顧后。積極與消極,都消失在壓力與循環之中。好在,總會有些記憶,或好或壞,如影隨形,伴隨你走過快樂或憂愁的平淡日子。

在通往金頂的路上,掛滿了同心鎖。有的刻著名字,有的沒有。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鐵鏈上掛著鎖。問了才知道,是情侶掛的,希望兩個人永結同心,天長地久。愛情是人生中最玄的東西,上一秒是天堂,下一秒是地獄。他們一起走了很長的路,爬了很高的山,這一邊是綠意盎然,那一邊是云蒸霧繞,現實與虛幻,人性與佛光,掛了一把鎖,讓彼此游離中,靈魂有一個共同的棲所。也許,下山以后,各有各的境遇,愛情變成未知數。但一旦想起,五味雜陳里,會有一絲絲溫暖。

在金頂過了夜。那時房間都是論床賣的。在夏日,金頂的早上,還是需要披著大衣的。與同伴一起找了一個比較不錯的位置,等待太陽從東方升起。那天天氣不錯,一輪紅日從山巒之中微微露出之時,人頭攢動。期待的心情,永遠勝過風景。昨天的攝影師給我照了一些照片,有一張穿著大衣,手指紅日。有一張,脫掉大衣,手握紅日。這是我唯一的、拍完一卷膠卷的照片。我不知道,是被她慫恿的,還是那時的我,就是那么可愛。

從金頂下來,走天全、蘆山,到瀘定、康定。瀘定橋橋面是木板,用鐵索相連。走在上面搖搖晃晃,下面江水奔流。在康定,我在穿城而過的溪流邊,遇見一位穿著藏族服裝的老年婦女,在哼唱康定情歌。感情真摯,歌聲婉轉,沒有歌詞,只有曲調。這是我聽過最好聽的康定情歌。在滾滾的水聲中,晝夜交替,年華流逝。她,一定是在回憶里,遇見了當初。也許,也是在這溪流邊,青春甜蜜的那一幕,永遠在每一個寂寞的日子上演。

白天是短袖,晚上就要烤火。酒店的服務員,叫尼瑪拉姆(藏語意為“太陽仙女”)。她囑咐我,別著涼了。第二天,我們一起走在康定的街上,我看見了她褐色的眼睛。在我打量她的時候,對面走來了她帶刀的男友。我們招呼了一下,輕輕擦肩??蛋蜐h子,高大威武,棱角分明,走路有風。她帶我去買了一把藏刀,牦牛骨做的刀鞘,還買了一個小化妝盒,也是骨頭做的,后來我送給了妹妹。這兩樣東西,現在都已經遺失了。

人生中,我最懷念在湖北與四川的日子。那時年齡小,沒有世俗之氣。再加上,每天就是游走,感受不同的空氣與氛圍。時間是一匹憑空而來的馬,只會在夢中,跑錯方向。而每一次跑錯,或許都可以讓我感受生命的豐盈,從而更加珍惜當下。

原載于《宗漢文學》202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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